印象派的“马中”
“马中”,马灌中学。马灌镇的中学,以前有两所,一所叫镇中,一所叫职中。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两个姐姐一个在镇中,一个在职中。
职中在小学隔壁。我那时五六年级,教室在教学楼的高处。从教室窗口往外看,职中的一切尽收眼底。中学的铃声我们都能听到。
他们午睡起床时间比我们早。记得他们是两点起床,我们是两点半。这样,昏沉无力的午睡的最后半小时,总能听到下面传来的打篮球的声音,一点一点的触地,上篮,响亮而清晰。有时听到他们为某个节日准备节目,练二重奏三重奏合唱,让我们也跟着细胞欢快。升旗时,会看到国旗一点点升到上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上六年级,看中学的生活,心里模糊憧憬和惧怕着未来。彼岸遥远,陌生,神秘,不可想象。
职中在马灌镇的一端,如果有镇郊这个说法,那它是在镇郊。反正那时它会让我想起“而无车马喧”的句子。因为地处边缘,和学校没有关系的人就很少路过。我虽然经常从教室向外看,却很少路过,更少于进去。中学以前,它对于我一直是未开发的处女地,保持着神秘和诱惑。小时候对世界的认识想象多于现实,印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多于现实主义。职中在我心中,就是水塘边的学校。水塘的水不算清,水塘也不算大,塘里总是浮着一些水葫芦。但作为一种参照物,这已经很足够了。
镇中在马灌镇另一端,地势很高。镇中更遥远神秘,我只去过一次。我在镇上住了这么久,也到处跑到处疯,自己却从来没去镇中。学校对于一个小学生而言是极尽神圣的,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有分量的词,不可随便。学校是学生生活的容器。我们不能俯视,因为我们就在其中。我们不能参观,因为它充满了我们的生活。没有人能参观自己的生活。
镇中不是我的生活,在我的设想中也不是我的未来。在马灌,职中比镇中好,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马灌镇附近的人也知道。我从没想过我会去镇中读书——我那时成绩在班上不错。
但毕业考试后才知道,到了我们这一级,读职中还是镇中不再按成绩,而采用电脑随机分配的方式来分。一些忐忑焦灼后,很幸运,我还是分到了职中。熟悉的小伙伴也大都在职中。这种时候让人觉得命运是一只嗅蔷薇的虎,尽管不驯服但不咬人。
赫拉克利特认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世界每时每刻变动不居。初一上完,镇中和职中已经合并了。我的小学会并入中学,以前的镇中变成小学。马灌不再有两所中学。我们不再说镇中职中,我们直接叫它中学。
不仅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且,河流不能两次流过同一个人。转着世界这只万花筒的手是谁,让你出演你的这个世界的剧作家是谁?他像最深的黑夜一样深,他从不被看见。把一种命运划定给你的时候,他从不说话,当然,也从来不和你商量。这时你又觉得他是最孤独的人。你所分得的孤独固然也深,也只是他的一二。
两个姐姐都不是马灌人,都在马灌读书。马灌毕竟算小小的行政中心,自然有中心的便利优越。妈妈有时会去学校看她们,也请她们放假到家里来玩儿。大的一个姐姐在镇中。我只记得她来过一次,带着买来的小零食。圆圆的四个水果味儿的饼干静静地并排躺在塑料盒子里,清香诱人,构成我对中学的一种想象。
有一次问她:你和你的小学同学还有联系吗?
有一些有,但慢慢就少了。
你和你过去的同学会变得越来越远吗?
会的。
我听出她回答中的郑重其事。回答之前,有一阵思考的静默。我想她不会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像大人们习惯的那样。她把我当成有足够理解力的完整的人,所以说话也非常用心,很负责任。
也随妈妈去过职中,去看另一个姐姐,小一点的那个姐姐。和妈妈一起走上楼梯,找教室,还去老师宿舍找老师。你和她一起走,但你们看到的不是一个世界。那时你看到的职中,一切都充满了奇异。就像你和世界的初次见面。
这些就是读中学之前我的马中,一条早已逝去的河。我把它写下来,就像把这条河用图钉固定了下来。作为世界真正的主人,时间从不挽留我们——那就换我们来挽留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