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会因为我没有嫁给你而心怀感激(罗池译《叶芝爱情诗选》序)

爱本身如此神圣,使得一名诗人可以用诗歌之光照亮其他人的灵魂。无论我们以前对诗有多么外行,但只要我们处在爱情之中,那么每个人都是诗人。对此我们不需要进一步证明,而只要知道爱是一名通晓各个部门的诗人,这些部门我可以简要地把它们定义为创造性的技艺。 ——柏拉图
在人类精神世界的某个光明领域,思想扎根,语言盛开,风中飘曳着无穷的想象,人们把这个领域称为“诗”。诗人们身着空灵的华服,只用那些生于真幻之间的形象进行交谈,当诗人的身体死去之后,他们也化为形象,汇入一个更大的工程。
在这个行列中,20世纪英语文学巨匠、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以毕生的辛劳完成了他应尽的功绩。
靠耕耕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1]
他的妻子乔吉曾告诉他:“你是一个好诗人但不是圣人。我想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的。”[2]而叶芝本人已做出了他的选择,他选择诗歌,并把另一半自我与诗歌命运相连。对自己一生创作的“首要原则”,叶芝总结道:
一个诗人所写的不外乎他的个人生活,他最杰出的作品就出自这生活,无论悲剧,懊悔,苦恋抑或纯粹的孤独;但他从不像早餐桌上的某某那样直话直说,而是总带着一副奇花幻镜。……他决不是那一类偶然的散乱的坐下来吃早餐的人;他已经化身为某种理念,意图明确又条理完整。[3]
从这段话来看,叶芝的诗歌就是他的自传,他的生活就是一场文学实践。但他的诗歌既是生活又不仅是生活,不是漫无条理、缺乏必然性的庸常琐碎,而是透过一副幻镜进行了升华的形象。一个男人和一个诗人在叶芝的身上共生,并互相塑造、互相使对方得以完整。而叶芝这一生的“最杰出作品”,他的诗性人格却被他定义为一个失意的爱者,在悲剧、懊悔、苦恋和纯粹孤独中凄吟。最糟糕的生活产生最杰出的诗歌,难怪他还曾经抱怨:“写作已毒害了我的青春!如果早点停止写作我本可以做个更幸福的人。”[4]
叶芝的痛苦,来自于一名女子,几乎纠缠了他的一生,最终造就了“当代最伟大的诗人”。
但只有一个人爱你那追寻的心
“在我23岁那年,困扰我一生的烦恼开始了。”
叶芝在《回忆录》中以这样的句子开始回顾他和一位女子的宿命中的初次相逢。那是1889年1月30日,伦敦近郊贝德福德花园一座优雅的新式洋房,一位年轻姑娘、爱尔兰革命者带着都柏林同志的介绍信前来拜会叶芝的父亲。
我从未想过能见到一位这样的女子,活生生的她竟有如此惊人的美。这种美原只属于那些杰出的名画,诗歌,和传奇中的往昔。她的肤色如同苹果花一般,而面容和身形的轮廓之美却有着布莱克所说的最高美感,那是最不会因青春和衰老而改变的,再加上修长的身高,一眼看去她仿佛来自神女的族类。她的动作仪态跟她的容貌一样出众,让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对心爱的女子只会谈及相貌和身材,而古典诗人却会歌赞她的举手投足宛如一位女神。[5]
她就是茉德·冈尼(Maud Gonne,1866-1953),她的才貌在爱尔兰知识青年的圈子里已有盛名,今天,叶芝终于见到了真人,除此之外,他已傻傻地记不清她当时与他父亲争论的政治话题。之后,茉德邀请叶芝到她的寓所共进晚餐,因为都柏林的朋友已多次向她推荐过这位才华横溢的的青年诗人,结果,叶芝自是欣然赴约,然后一连吃了9天的晚餐。多么美好的餐聚,他们一同谈论戏剧,茉德希望有机会在都柏林的舞台上一展表演天赋,叶芝构思一部取材于爱尔兰传说的英雄剧,他想让她主演女王,还有他想成为爱尔兰的维克多·雨果。他们还各自抒发了自己的理想,茉德的政治观念和权力意识,叶芝的神秘哲学,对某种深刻存在的揭示和沟通。
一整天谈论了那么多的重大问题我是不是都没能让她好好地想个明白呢?如今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只记得有一刻,她走到窗前,身着白裙,将一大捧鲜花在瓮瓶里重新布置。……我恋爱了但却不曾说出爱字而且也还没有要说出来的打算,几个月过后我又重新掌控了自己。“她会成为怎样的妻子呢,”我想,“在一个读书人的生活中她占有怎样的位置?”[6]
叶芝善于一见钟情,但事到临头却又是个“慢热”的。当时,茉德经济宽裕,常年奔走在法国、英国、爱尔兰各地,而卖稿为生的年青诗人却无法追随她的脚步,只能求告于赫尔墨斯。
我没有钱。我的全部收入都在爱尔兰花光了,但现在我不是尽可能更快地挣到钱,却是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给她写信。我相信,若是我能告诉她我所有的思想、我所有的希望以及我的抱负,她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7]
茉德的来信大多使用印有族徽压花的专用信笺,族徽上的祖训是“坚忍和希望”(Ferendo et Sperando),这可以从一个小侧面反映了茉德的性格。1891年,叶芝不断地听说茉德·冈尼在爱尔兰内地到处串联、演讲,煽动佃农反抗地主,在上流圈子里名声很糟糕,种种传闻令他愤怒不已。他还听说她累得大病了一场。7月中,叶芝赶来都柏林再次见到了茉德:
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正从房门走进来,她高高的身子仿佛充满了门框,一阵激动,一种带着怜悯的狂喜把我完全压倒了。她不再显得具有任何的美,她的脸庞消瘦了,露出面骨的形状,而且她的动作也没有活力。随着我们的谈话更加亲密,她暗示了某种悲哀,某种幻灭感。过去那种洪亮的共鸣声已经消逝了,她现在变得温顺和慵懒。我又再一次坠入爱河并且不再希望与之搏斗了。我不再去思虑这个女人会成为怎样的一个妻子,我只管去想她需要保护,需要安宁。[8]
1891年8月3日,叶芝向茉德求婚,但女方说她是不会跟人结婚的,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那天傍晚,就在我们见过面之后没几分钟,我请求她嫁给我。我还记得些古怪的事情。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头脑里满满都是那个决心,没怎么敢看她或者想及她的美貌。我坐在那儿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热切地说了出来。好一会儿,她并没有拿开她的手。我的话说完了,现在我沉默地坐着,我感觉到她那样近靠着我,感觉到她的美。一时间我明白我的信心已经玩完了,瞬间之后她把她的手抽了回去。不,她不能结婚——有很多原因——总之她绝对不会结婚的;但是她用语言,而非常规的戒指,请求获得我的友谊。[9]
不久茉德急匆匆赶回了巴黎,她告诉叶芝,法国的地下党在召唤她,随后在信中又告诉叶芝,她的养子小乔治夭折了,她悲痛欲绝。(8年后叶芝才知道茉德一直对他隐瞒着她的真实生活。)直到10月初,茉德回都柏林参加爱尔兰革命领袖查尔斯·帕内尔(Charles Stewart Parnell,1846-1891)的葬礼,叶芝又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但她仍旧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不能自拔,不惜求助于各种秘教通灵术。
看得出来,她已经开始需要我了,我毫不怀疑这种需要会变成爱情,而且它已经在朝这方面变化了。在我观察她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残酷的感觉,仿佛我是一个猎人捕获了某种野性的美丽生命。……按某个秘教宣传,若是秘密地专门追寻那些最为深奥和微妙的心灵,超凡的美就会对他人具有象征性和神秘,对我来说就总是如此。[10]
随后,叶芝送给茉德一本手工制作的羊皮纸小册,书名《精神的火焰》,收入七首诗[11],其中包括一首后来传颂世界的爱情诗名篇:
当你老了
当你年老头白又睡意昏昏, 在炉边打盹时,请取下这本书 慢慢来读,并回想你的双眼 也曾目光温柔,又窝影深深;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亮丽的刹那, 爱过你的美貌,不论假意或真情, 但只有一个人爱你那追寻的心, 更爱你憔悴的脸上难掩的忧伤;
然后你会在通红的炉档前弯下腰, 默默地,有点难过地说,爱情溜走了, 它已徘徊到那远远的高山之上, 在熙攘的星群里把面目隐藏。 (1891)
诗歌的一开头,“当你年老头白”([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迅速地拉开时空,把新近发生在两位主人公身上的求婚风波,远远抛到了深远浩瀚的时间假设之中。这个起句出自《旧约》,如:“神啊,我到年老发白的时候,求你不要离弃我!”[12],“直到你年老发白,我仍将这样怀抱你。”[13]来自宗教传统的文脉联系更添加了一种凝重的笔墨,它意图表明,这段关于爱情问题的超时空奇想或许会略有不敬,但它的基质是虔诚的。
“追寻的心”(pilgrim soul)一语,用在茉德·冈尼身上绝不仅仅是所谓“朝圣者的灵魂”,而是叶芝眼中看到、理解到的她那种不安分的、反叛的精神和人格,以及她为着民族解放事业四方奔走、不懈不倦的追求。她始终是爱尔兰独立运动中的一个异类分子,她根本不需要在巴黎、伦敦、都柏林那些衣冠楚楚的革命政客之间巡礼和朝拜,她本身就是爱尔兰的圣女贞德。作为一个才貌双绝的女子,她身上更体现的是人类的卓越的个性;哪怕因为劳累、疾病和孤独,她一时间也会意气消沉、眼窝深陷、面容憔悴,但在诗人的眼中仍旧闪露着一种令他怜悯又令他激动的“忧伤”——这也许就是茉德信笺上的祖训:长守坚忍、永怀希望。叶芝就这样对他心爱的女子唱出了古典的歌赞。
“通红的炉挡”(glowing bars)是双关语,既指壁炉前的用具,也是指《精神的火焰》之中那些炽热的音符。叶芝对自己的诗才终是心高气傲的,他或许认为,自己这一片衷心和一纸雄文已足以让心上人的高贵颈脖对他点头应允。
我曾有一位美丽的朋友
在叶芝与茉德恋情的第一个十年,那感人肺腑的伟大单相思背后实际上是一种幼稚单纯,他屡败屡战的坚持也许出于某种“情怀”,出于他在青春期形成的某种想象:
那时我想象中的女子,她们都是以我喜爱的那些诗人为模型,并在短暂的悲剧中被爱,或者像《伊斯兰的反叛》中的那个姑娘[14],陪伴她们的情人穿越各式各样的险山恶水,无法无天的女人,没有家也没有孩子。[15]
叶芝当然也希望跟茉德一起开创一番雄心勃勃的大事业,但成功的总不如失败的多。1892~1893年,他们携手加入了爱尔兰民族文学会旗下的乡村图书馆项目,一面商讨书目、募集捐助,一面走入各地乡镇。本来很美好的事情,结果,因为叶芝对选目的傲慢固执、对其他男同事的疯狂嫉妒,惹得茉德跟他大吵了一架,然后抱病跑回了法国,留下叶芝在那里茫然失措、不知所以。
当我27岁回到伦敦的时候我想我的爱情看来已几乎毫无希望了,我所认识的朋友个个都有这样那样的情人而且大多数,有需要的话,还带妓女回家。实在说,只有亨里[16]才能嘲笑其他人的生活。我自从童年之后再也没有吻过一个女人的嘴唇。那天我在锻铁街看到一个城里女人在空荡荡的火车站走来走去。我想要不要把我奉献给她,但是那个老念头又冒出来了,“不行,我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17]
随后几年,茉德在巴黎抱病不出,越来越疏远,而叶芝去了巴黎找到茉德,却硬是傻傻地没看出任何缘由(实际上茉德躲开叶芝是因为与人怀孕生子)。
我没法说得出为什么茉德·冈尼已经对我变了心除非她这样做是出于某种莫名的欲望去追求某种不可能的生活,或某种不变的刺激就像我这部戏剧中的女主角[18]。……她已经在法国呆了很久了而且,我听说,她又病了。我见到了她,还有我们的亲友,他们足够友善,但却没有我们过去的亲密。我记得跟她一块去找某个朋友然后注意到她上楼梯的时候很慢而且有些困难。[19]
“爱情令我保持假惺惺的独身。”1894年4月16日,叶芝在伦敦文艺圈的一次聚会上见到了一位女作家,奥莉维亚·莎士比亚(Olivia Shakespear,1863-1938)。
在一个有五六十位嘉宾到场的文学界晚宴上,我发现在对面那些著名小说家们中间有一位风姿卓约的女子。她的面庞具有一种古希腊式的完美规整,尽管她的肤色相较古希腊人要稍暗一些而且她的头发非常黑。她衣着考究,前胸的蕾丝在我看来非常古老。……她似乎与我年纪相当,但却流露着一种令我无法匹及的气质。我没有向她介绍自己,但是却发现她跟诗人俱乐部的另一位成员相熟并且打听过我的名字。[20]
经同仁牵线,两人相识并结成亲密的笔友。叶芝的来信已经写成了“无意识的情书”,但奥莉维亚早已嫁为人妇,并且有一个8岁的女儿。私下里,叶芝把她称为(月神)狄安娜,不敢向朋友透露她的姓名。经过一段漫长的、习惯性的踌躇思考,他才决定向奥莉维亚求爱。
她的美貌,乌黑的头发和恬静的双手,具有一种古典废墟般的高贵,除了扭曲我的心,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用了十四夜来决定我应该怎么做。我很穷,如果我要求她出走的话那将是一个艰难的挑战,而且也许到头来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把我的悲剧也一同加到她的头上,因为她可能同样还是过回苦日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不能得到我所爱的那个女人,那么暂时另找一个也不失为一种安慰。在那十四夜的之后我请求她跟我离家出走。[21]
叶芝和奥莉维亚的关系急剧升温。第一次约会旅行,她吻了他。“她给了我一个爱情的长久热烈的亲吻,我惊呆了,有些震撼。”两人甚至已经计划在一起共同生活,奥莉维亚考虑等到老母亲过世之后就跟他私奔,现在最好还是先瞒着她的丈夫。1896年2月,叶芝在伦敦的市井陋巷沃本街租到一间廉价公寓,据说,他是那条街上唯一会收到信件的人。他在这里住了20年,每个星期一晚上的叶芝沙龙成为伦敦青年文化圈的盛事,但叶芝搬到这里的最初目的却是跟奥莉维亚共建一个爱巢。他们一起添置家什,布置新居,“每样采购都是她跟我一起决定的,我记得在托特纳姆街当着某个店员的面我们就床铺的宽度发生了一次拮据窘困的对话——每增加一寸就要贵好多钱呢。”[22]
30岁的叶芝跟奥莉维亚初尝了鱼水之欢,唯一不足的是他一开始发现自己有点“不行”。“我的神经兴奋状况太令人痛苦了,看来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只喝喝茶说说话。”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叶芝一辈子的焦虑所在,不过当时还好,“我的神经质后来没有再犯,我们享受了许多幸福的日子。”[23]
于是,1896年春,爱尔兰的圈子里盛传叶芝在伦敦跟一个寡妇结婚了,甚至茉德听闻“喜讯”之后也不乏醋意地从都柏林写了信来:
一开始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才在伦敦见过你我觉得既然我们是那么深厚的朋友如果有的话你肯定会告诉我。但反过来又想想我自己像婚姻这样荒谬的事情顶多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细节(我经常想,只有一个傻瓜才会愿意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解脱他自己制造的锁链)所以很有可能你确实结了婚,但是并不认为这件事情重要得到了需要跟我谈论的地步。好吧就当你是这样,我不会恭喜你的,也不会致以哀悼,我只希望这不会给你的人生或事业或性格带来任何改变。而我就要出发去爱尔兰西部了,我每天都将在不同的地方漫游![24]
叶芝和奥莉维亚的小甜蜜只持续了一年。1897年2月,茉德·冈尼回到伦敦,叶芝又再次陷入了旧情的纠葛之中:
茉德·冈尼写信给我;她在伦敦,问我愿不愿意与她共进晚餐?我跟她去吃了而我的烦恼也增加了——她肯定从没去想过她这是在制造怎样的伤害。然后有一天早上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大量地阅读爱情诗,这是我从前用来恢复坏情绪的一种方式,我写信。我的朋友[奥莉维亚]发现我的情绪总不回应她,便泪流满面。“你的心里还有别人,”她说。这次破裂在我们之间横亘了很多年。[25]
叶芝为此写道:
爱者伤悼爱的失去
淡眉,静手,暗暗的发, 我曾有一位美丽的朋友 并梦想那往日的绝望 最终会在恋爱里终结: 某天她往我的心里看了一眼 发现你的影像还在那里边; 她就痛哭着离我而去。 (1898)
责任始于梦
茉德复出之后,带着叶芝投入了新一波的爱尔兰独立斗争。“1897到1898年间,我始终处在刚刚抵达或者刚刚前往某个政治集会的途中。”叶芝在革命加爱情的大道上狂奔,这是他有史以来与女神最接近的一段日子。
1898年12月6日,叶芝梦见茉德吻了他。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但却引出了一场大逆转:
一天早晨我醒来时恍惚记得她的脸庞俯在我面上的图影而且意识到她刚才吻过我。……[傍晚]她说,“你昨晚有没有做了个奇怪的梦?”我说,“我今天早晨有生以来第一次梦见你吻了我。”她没有回答,但是当晚用过了晚餐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她说,“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吧。昨晚我睡着以后看到我的床边站着一个大灵。他把我带到一大群灵体当中,你也在里边。我的手被放到你的手里然后他们告诉我我们成婚了。之后我就不记得了。”就在那时就在那里,用肉体的嘴唇,她第一次吻了我。
第二天我看到她非常苦闷地坐在壁炉旁。“我不应该那样跟你说话的,”她说,“因为我不可能做你现实中的妻子。”我说,“你是不是爱着别的人?”她说了声“不是”,但又补充说确实有另外一个人,而她不得不把一颗良心分成两半。然后她一点一点地透露了她的人生故事,那些事情都我曾经听说过流言蜚语,而且还不相信。[26]
茉德告诉叶芝,她19岁时便主动爱上了一个名叫米勒瓦(Lucien Millevoye,1850–1918)的法国政治文人,为掌握自己的命运她曾朝拜魔鬼,因此咒死父亲,然后去了巴黎成为米勒瓦的情妇,但从此性爱变成折磨。然后(就在认识叶芝之后两三个月),她怀上了米勒瓦的孩子(曾对叶芝说是养子),原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一切,带上孩子离开那一切回到爱尔兰去,但孩子夭折了(1891年8月31日)。这之后她也跟别人好过——叶芝想要是我能得到这样的便宜婚约就好了——但是也很快分手。茉德听说死去的孩子可以重生,于是又回头找米勒瓦在墓亭下面做。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孩(1894年8月6日,伊素特出生,对外称是养女)。她已经和米勒瓦分开了,但是女儿现在还需要他。
倾听着这一切,叶芝当时细心地、“像姐妹那样地”安抚茉德。他知道,她这时候的靠近不是一时激情冲动,而是寻求对她的良心的肯定。而他本人的内心在听闻了这些真实流言之后又是怎样的震荡呢。当日,叶芝给友人格雷戈里夫人去信略诉平安,他表现坚强:“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能说的只是如果我为自己难过那我为她还要更难过得多。我开始理解她了并且钦佩她,尽管我以前没能做到。与昨日相比,我的人生是一个更加艰苦的难题了。”一周后,叶芝在信中才开始诉苦:“我感觉就像一条被砸烂的破船那样桅杆被连根拔断。”[27]
那无疑是艰难的一周,叶芝至少在现存所有资料上不曾责备过茉德,他只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想为迷雾中的爱情找一条出口。因为他们一直都宁愿相信冥冥中有超自然的存在,相信彼此在梦中的相遇,各种降神、通灵的迷信大法都被叶芝跟茉德用尽了,甚至有一卦显示,他们在出生前本是一体的。所有的占卜都不预兆他们会有幸福姻缘。
有一天,到底哪天我不记得了,我们在一块打坐,她说,“我听见有个声音说,‘你要接受灵矛之祭。”我们都沉默了;一个双重的灵象既不自己开解也不声言,直到一切结束为止。她感到自己是一块大石像要在火焰中行走,而我感到自己变成了火焰,越烧越高,直从密涅瓦巨石的眼中瞭望。在人类生命的背后矗立的那些存在会努力把我们连结一起吗,抑或要我们在自己的梦中把它实现?她现在总是非常深情,而且会非常温柔地吻我,但是当我在她要离开的前夕又谈及了婚姻,她说,“不,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然后,她攥紧双手,“我对肉体的爱有一种厌恶和恐惧。”……格雷戈里夫人告诉我不要离开茉德·冈尼直到我取得她的婚约,但是我说,“不行了,我已精疲力尽;我已做不了太多。”[28]
但1899年2月,叶芝又追到了巴黎,终于亲眼见证了茉德秘密生涯的更多细节,他依然求婚不止,也依然被敬谢不敏。叶芝明知真相之后的孜孜以求无疑是真爱使然,但在此际已经多了一分变化——他开始扛起某种勇于担当、无怨无悔的骑士精神,他不能眼看着茉德为了那个不值钱的法国佬而白白牺牲掉她自己的幸福。
自从那一次他们以梦为媒获得亲密接触、互诉钟情,叶芝和茉德之间建立了某种“灵婚”关系,他们经常交流每天做过的梦,在梦里相约相依。叶芝有一部诗集名为《责任》(1914),题辞:“责任始于梦,”也许他的责任便是始于他和茉德一同做过的那些梦。
随后几年似乎岁月静好,叶芝写写诗、排排戏、开开会、喝喝茶,每天早睡早起,等待在梦中与茉德相会,然后在信中交流他们的造梦大法心得,但仍旧坚持每隔几个月向茉德求婚一次。这是1901年5月又一次求婚时的情景。茉德在她的自传《女王的仆人》(1938)中记下了他们的对话:
“你的脸庞疲惫而消瘦;但你一直还是那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你是天生的。哦,茉德,为什么你不肯嫁给我,然后放弃这种凄苦的斗争去过一份安宁的生活呢?我可以给你带来非常美好的生活,在艺术家和作家的圈子里他们更加理解你。”
“威利,你老是提这样的问题不累吗?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感谢上帝啊,我是不会嫁给你的。跟我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没有你我不会有幸福。”
“哦,不对,你幸福的,因为你从你所谓的那些不幸中写出美丽的诗歌,然后你就在其中得到幸福了。婚姻是一件相当无趣的事情。诗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世界会因为我没有嫁给你而心怀感激。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的友谊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它经常能给我帮助,那种需要也许比你或者任何人所知道的都更加强烈,因为我从没谈过甚至没想过这些事情。”[29]
那一次,叶芝在伦敦拜访茉德姐妹,三人畅谈了诗歌、美人以及爱情,说到了爱情自然就有了上面求婚的对话。这是叶芝的一次习以为常的失败,但在他的诗中,写法开始跟早期作品不一样了,更现实、更真实:
说到了爱情我们便渐渐沉默; 我们眼看着白昼的余烬终于熄灭, 然后在颤巍巍的青碧的天空 一弯残损的弯月,就像贝壳 让群星间涨落的时间潮水 冲刷磨损,过了日日年年。
我有一个想法只能说在你耳边: 你如此美丽,而我也奋力 用那古老高贵的方式来爱你; 这也曾显得那么幸福,但我们如今 精疲力尽,就像那空空的弯月。 ——《亚当的咒诅》(1902)
也许真的恋爱不幸诗歌幸,叶芝的个人风格在20世纪头几年走向成熟,以《受人安慰的愚蠢》、《亚当的咒诅》为代表的一批作品,“开始作为一个具体的人说话并且开始对人说话”(T.S.艾略特语)。他在抒情诗中糅合对话和剧场效果,出现了一种复杂和紧张的艺术气质,多种不同的声音和情绪在同一首诗中合成共鸣。
如一张绷紧的弓
殊不知,茉德正在清清淡淡地与叶芝保持和扩大着彼此的距离。她非常珍视他的友谊,“但是一分钟也不可能想象嫁给他。”
1903年2月7日晚,叶芝正准备发表题为《爱尔兰戏剧的未来》的演讲,上台前他收到茉德的一封电报:她已经跟别人订婚了!叶芝顿时感到如雷轰顶。他硬撑着上台读完了稿子,然后接受与会人士的恭维,但是却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散场后,叶芝独自一人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
此前,茉德从来没向叶芝透露过她的婚讯,直到那一刻才轰然宣布。她这次正式选择的男人是约翰·麦克布莱德少校(John MacBride,1868-1916),刚从布尔战争中归来的抗英战斗英雄,爱尔兰“共和派”激进分子,他似乎具备叶芝所缺乏的一切优点,虽然也缺乏叶芝所具备的一切优点。其实早在1901年春,英雄与美人曾共赴新大陆巡回讲演,茉德当时已经就答应了麦克布莱德的求婚;《亚当的咒诅》一诗发生的那晚她之所以拒绝叶芝,不仅是“世界会因为我没有嫁给你而心怀感激”,更主要是她已经有人了。
那些天叶芝给茉德写了多封长信,“我以14年友谊的名义请求你读这封信吧,它也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篇。”[30]他苦苦哀求,但无济于事。2月21日,茉德如期在巴黎举行了婚礼,随后麦克布莱德带她前往直布罗陀,以度蜜月为掩护,密谋刺杀同期访问直布罗陀的英国国王!因计划不周密,他们白跑了一趟。大多数亲友都不看好茉德跟麦克布莱德的结合,婚后才两个多月,茉德便找到叶芝长谈,诉说婚姻之苦。1905年初,茉德提出离婚诉讼,但最终只得到分居协议,叶芝为这件事出了很大的力。
在最绝望的时候,叶芝怀着愤懑的心情写出了像《绝不能献出全部真心》、《哦,不要爱得太久》这样的伤心之作。5年后,当他们熬过了这一关,叶芝的诗笔才直面这段历史。
和解
也许有人会责备你夺走 那些本应让他们感动的诗, 当日,我双耳震聋,两眼全瞎, 如遭霹雳,你离开了我,我再也 找不到可以讴歌的灵感除了国王 盔甲和刀剑,以及半被遗忘的 那些仿佛与你有关的记忆——但现在 我们该走出了,因为世界安好,一如既往; 而当我们爆发着大笑和痛哭, 会把那些盔甲王冠和刀剑投进深坑。 但亲爱的紧靠着我吧;自从你离去, 我那贫瘠的思绪已经寒透了骨头。 (1908)
茉德的那封电报确确实实对叶芝构成了个人创伤和公开羞辱,他多年来创作、发表、朗诵过的那些美化、神化了叶芝/茉德关系的美丽诗篇在一瞬间全部崩溃。人人都知道那时叶芝被茉德甩了,但最后他本人仍在坚持为自己心中所爱的人发声辩护。
既然心灵的高贵已赋予她火一般的单纯, 又有美貌,如一张绷紧的弓, 崇高、孤独又极度坚毅, 这种人在如今的时代是不自然的 ——《没有第二个特洛伊》(1908)
可能在1907、1908或1909年的某段时期,叶芝和茉德的关系发展到了顶峰,他们不仅重续灵爱,并且在肉体上也曾实现过圆满。
我的胳膊像那扭曲的荆条 但也曾有美人安枕; 全民族的第一美人在这里安枕 并享受了无比的欢愉—— …… 那时她对着我这只耳朵大喊: “要是我尖叫你就抽我。” ——《他的记忆》(1926)
关于叶芝是否最终与他的“海伦”茉德在肉体上共赴过爱河,当事人留下的信息非常隐晦。但不管怎样,叶芝和茉德之间巨大的地理分隔、信仰差异和政见不同,以及茉德还无法解除的婚姻,以及她对男性肉体的恐惧等等,这些始终阻拦着他们在人到中年时真正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性。“精神之爱”,才是他们携手的道路,如1908年12月在他们的一次相会又分别之后茉德给叶芝的信中说:
你昨天问我是否会对那些在你我之间分隔着的东西感到有些悲伤——我难过但是我又开心。彼此的长远分离是那样的艰难,很多时候我感到孤独得可怕并且渴望跟你在一起——现在我就是处于这种时候了——但是亲爱的我又开心和骄傲,[因为你]超越了你的爱情的量度,而且要足够强、足够高才能接受我提出的精神性的爱与结合。
我曾苦苦祈祷要把所有尘俗的欲念从我对你的爱中清除出去,最亲爱的,我很爱你,我曾经祈祷过而且我此刻仍在祈祷把肉体欲念从我也从你那里清楚掉。我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当肉体欲念消逝之后还坚守精神之爱是非常艰难和罕见的事情……
我的内心斗争结束了,我已经获得了安宁。今天我在想我可以让你跟别人结婚同时又不失去它——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精神的结合将比此生更长久,即便我们再也不能在这世上见到对方。[31]
另外,在他们漫长的通信中,茉德还多次敦促叶芝专注诗歌创作,认为叶芝的诗歌对于爱尔兰民族的意义要比他的戏剧更重大“一百倍”,规劝他不要将大量的精力耗费在戏剧上。而叶芝却一心要扑在戏剧上,奔忙于剧本、剧团、剧评……以及漂亮的女演员们,他确实先后与戏剧明星弗洛伦丝·法尔(Florence Farr,1860-1917)、临时演员梅布尔·迪金逊(Mabel Dickinson,1875-?)发生了非精神性的实体恋爱。
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了
1916年4月24日,复活节,爱尔兰“共和派”发动大规模起义,宣告成立了独立的“爱尔兰共和国”(Irish Republic)革命政府。起义在6天后遭到镇压,大批志士被捕处死,其中包括茉德的丈夫约翰·麦克布莱德。这个事件当然也撼动了叶芝的心灵,“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公共事件能够这样深刻的触动我。”尽管他本人一贯反对“共和派”极端组织发动武力夺权的政治策略,但经过数月的酝酿之后他还是怀着一种矛盾复杂的心情,用一份诗体的政治声明来歌颂那些为了爱尔兰的独立自由而诉诸最后暴力的死难者:
我们知道他们的梦想;只需 知道他们有过梦想并付出生命就够了; 哪怕是过度的爱 迷惑着他们一直到死又怎样? 我把这一切写成诗歌—— 麦克唐纳、麦克布莱德、 康诺利和皮尔斯诸君 在此刻以及将来, 在任何披挂绿装的地方, 都变了,彻底变了: 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了。 ——《1916年复活节》(1916)
此外,他还深知茉德的心里始终有一块不肯轻易放下的石头,叶芝在诗中以一种劝慰来表达他对茉德的理解和爱意:
所有的心都为着一个目的 但历经酷暑严寒仿佛 中了魔法变成石头 来阻挡那鲜活的溪流。 …… 太漫长的牺牲 会把心变成一块石头。 ——《1916年复活节》(1916)
尽管理念不同,但茉德对叶芝的关怀还是深感欣慰,她在晚年回忆道:
在诺曼底的海滩上他给我念这首诗,这是他昨晚熬了一个通宵才完成的,他恳求我忘掉那块石头以及它的内在火焰,要抓住生命中那闪亮的、变幻的喜悦,但是当他发现我的头脑里还昏沉沉装着那块来自爱尔兰的顽固执念的石头,他更加体贴和善解人意,一如既往地,帮助我克服身体疾痛,解决困难,就像在伦敦的时候一样,我们走了很远。[32]
不过,当茉德最终读到叶芝这篇《1916年复活节》的发表稿之后却被惹火了,她在11月的一封信中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不,我不喜欢你的诗,它配不上你而且它也根本配不上它的标题——尽管它或许反映了你当前的思想状态,但是它却相当地不够真诚,因为像你这样研究过哲学并对历史有所了解的人应该非常清楚,牺牲从来不会把一颗心变成石头……你把你现在的情绪搞得乌糟混乱,甚至有些诗句对多数人来说难以卒读。连伊素特看了都无法理解你的思想,还要我来向她解释你那套在事物的湍流中永存着改变和生成的理论。……你的诗里有很多漂亮的句子,就跟你的所有作品一样,但它不是一个伟大的整体,也不是我们的民族所珍视和传颂的一个活生生的事物,这才是像你这样的一位诗人应该给予你的民族的,它将用它那精神的美来为我们物质的失败复仇。[33]
尤其令茉德反感的也许是,叶芝诗中将烈士们的形象描述成“贫瘠、僵化的头脑”,而且未免不够庄重。更有甚者,他在诗中怪腔怪调地列数了茉德前夫、死者麦克布莱德的缺点,称他为“一个酒鬼,虚荣的蠢货。/他曾犯过最卑鄙的罪恶/对我心中最贴近的那个人……”茉德义正辞严地告诉叶芝:“说到我的丈夫,他已经通过那一道由基督开启的牺牲的大门进入了永生也因而赎了一切的罪。”可见,茉德心里的“石头”根本就不曾放下,因此她真真就是叶芝命里的克星一样,随时准备着抓起她的那块石头把他的满怀浪漫敲个粉碎,而这一次是非常罕见地砸向了叶芝最为得意、也是她最为赞许的诗歌。
在政治上,叶芝与茉德始终和而不同,一个保守派、一个激进派,最后越离越远,这也许就是他们有缘无份的根本原因。茉德对此的总结是:
我们都同样为这块土地的神秘力量所充满着。对我来说,爱尔兰是一个防守严密的母亲,她必须要从异国的奴役中获得解放、获得自由,才能保护她的孩子们;对威利[叶芝]来说,他更关注土地而不是人民,他的爱尔兰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美到极致的美人,而他必须要努力表现出这种美,让世界都来膜拜。[34]
一只花斑猫和一只乖乖兔
其实,写作《1916年复活节》一诗的那段时间,叶芝正在茉德的诺曼底别墅跟她和子女们度假,那里远离战火和牺牲,他们享受着一小段温馨的时光。由于麦克布莱德的牺牲,茉德成为寡妇,总算是正式解脱了一场不幸的婚姻,也可能在那个春夏,他们再一次发展了浪漫。7月1日,叶芝向茉德求婚,但仍旧一如既往地被拒绝了。这大概已经是他最后一次向茉德求婚了,但叶芝似乎对这种习惯性的失败已经不以为意,他开始转而考虑茉德那位正当22岁妙龄的女儿伊素特(Iseult Gonne,1894-1954)。
伊素特天赋丽质,但成长孤苦,起初茉德都不敢对外界承认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只说是在法国收养的;后来茉德再婚,伊素特又备受继父的虐待,或者性骚扰。唯有叶芝爱屋及乌地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用心维护,甚至不惜诉诸法庭,以致于当时坊间盛传伊素特实际上是叶芝跟茉德的女儿。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35]叶芝在后半生不可收拾地痴迷上了年轻姑娘。叶芝每年到茉德的海滨别墅度假,这也是他与伊素特姑娘的烂漫时光。15岁时伊素特就曾反过来向叶芝求婚,他当然拒绝了,说那是因为伊素特这几日的星盘上火星大盛,命犯桃花。[36]绵绵海滩上,那一派天真、纯洁、无邪,简直就是叶芝早年想望中青春岛仙境的永生永乐的真实再现。
但是当叶芝年届五旬之后,不知道是怎样的现实动机促使之下,他的爱情观从浪漫求爱逆转为求婚成家。1916年8月,当他一如既往地按时接受了茉德的拒绝之后,叶芝转而向茉德的女儿伊素特求婚。伊素特很兴奋很得意,但是却没有上钩,她对闺蜜说:“三十岁的差距实在是有点太大了,所以我当然要说‘不’,但这话似乎对他没多少效果啊,他在这方面已经丧失鉴别能力了;所以我相信他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遵循他给他自己编造的那一套发神经的文雅礼节。”[37]
经过这样的几个回合之后,叶芝面对了失败。他只好重新做回一个好朋友、好叔叔的角色,给自己另外寻找一个意中人,同时帮助伊素特在伦敦介绍工作,默默关注她身边围绕的不良男票,闲时为她写诗。
哦,假若我们曾相遇 当时的我还有如火的青春! 但我已在梦想之中衰败, 像一座风化斑驳的人鱼 在流水里深埋。 ——《人随年纪长进》(1917)
1917年9月,叶芝陪同茉德母女从诺曼底回到伦敦,期间伊素特已经对他说出了明确的回绝。9月26日,因屡战屡败而心力交瘁又不惜一切代价急于成家立嗣的52岁老叶芝向另一位小才女乔吉提出求婚。
时年25岁的乔吉(Georgie Yeats,née Hyde Lees,1892-1968)是叶芝前女友奥莉维亚·莎士比亚的继侄女,在叶芝和埃兹拉·庞德等人指导下,年轻的乔吉曾贪婪地吸收伦敦现代文艺圈子的丰厚营养,并加入了叶芝所属的“黄金黎明秘教会”。此外,乔吉对这位大诗人已心怀情愫,心里早有嫁给叶芝的梦想,所以,尽管她对叶芝和伊素特之间新近发生的纠葛知之甚详,但她还是立刻就应允了叶芝的追求。很快,10月20日,叶芝和乔吉登记结婚。
实际上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姻缘还是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新郎官叶芝本人也在犹豫不决之中煎熬,他既担忧自己对仍旧恋恋不舍的伊素特是否有所辜负,又焦虑这样用情不专的婚姻会不会构成对纯真新娘的背叛。在重重纠结的心态下,近乎绝望的叶芝甚至自惭形愧地想要逃避:“我逃啊,逃开我的爱,因为我的心疯掉了”(《欧文·阿赫恩和他的舞伴们》)。把一场不慎重的婚姻当成恋爱失败后的庇护所,当时,这种沉重的愧疚感已经对叶芝的创作造成了潜在的致命威胁。
所幸的是,乔吉凭着她特有的沉着和机敏挽救了一场眼看就要急剧恶化的局面。她明了丈夫不安的原因,并试图假造一封“乩书”(automatic writing)说,一切由心,叶芝的所为是对的,不必再过多思虑,以此帮助他化解阴影。据称,乔吉作乩书的过程中竟然真的通灵了,于是她在蜜月里不停地写啊写啊。而叶芝看到乔吉的乩书之后对灵媒的神奇能力深信不疑,原先的惴惴不宁一扫而空,甚至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他终于走出了继茉德·冈尼婚讯以来最凄凉挫败的境地,婚后一周,叶芝告诉挚友格雷戈里夫人:“我现在非常幸福。这种幸福感一直保持。”婚后两个月,他继续写道:“我的妻子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和蔼,聪慧,无私,……她让我的生活变得宁谧并富有秩序。”[38]
按黄金黎明秘教会的概念,乔吉已经成为能够沟通多种玄奥控制力的灵媒师。叶芝将相当大的精力和妻子一起投入到通灵乩书的神秘事业之中,仅结婚头四年,夫妇二人就进行了450多次半催眠扶乩,作出3627篇“值得保留”的乩书,这些丰富而庞杂的材料最终给叶芝带来了一部神秘主义著作《灵图》(A Vison,1925,1937)。不管这部玄而又玄抑或荒诞不经的著作在科学上、哲学上、宗教上究竟有多大价值,《灵图》一书是叶芝夫妇的合作结晶,它标志着两个男女在知识生涯上频密而充实的深度交汇,而这是叶芝与其他任何红颜根本不具备的。
那宁谧而有序的家庭生活也推动着叶芝的文学创作走上巅峰。他的贤内助乔吉不仅行使着缪斯和灵媒的重任,还充当了他的秘书、经理人、护士和女仆,同时更给他带来了一对儿女。但是,若说茉德·冈尼恍如神话形象和理想象征一般弥漫在叶芝的大多数作品中,那么他在诗中写到妻子乔吉则相对非常有限,而且也不是作为中心人物出现,比伊素特所占的份量都要小得多。这也许是因为他把他对妻子的爱意更多投入到《灵图》之中了,那才是他们之间最洪亮的共鸣。
巴利里塔铭文
我,诗人威廉·叶芝, 用旧磨坊的木料和海绿色的板岩, 以及来自戈特镇锻造场的铁器, 为我的妻子乔吉修缮了这座塔楼; 愿这些文字长存, 哪怕一切又再度毁灭。 (1921)
壮烈地失去,又壮烈寻回
岁月如刀,在十年锡婚之后,叶芝和乔吉的生活渐渐感到紧绷和乏味,更多的变成按部就班的合作和照顾,夫妻之间的情爱关系愈加淡漠。1935年,叶芝向伊素特抱怨:“一切都糟透了,乔吉更像一个老妈,而不是一个妻子。”所以,也许这是一个理由,尽管相互尊重和深厚的感情还牢牢维护着家庭完整,但难以避免这位心思飞逸的最后一个浪漫派在迟暮之年仍是走上了“犯罪道路”。
1934年4月,叶芝在伦敦一家医院接受了“斯坦巴克手术”,即单侧输精管结扎,当时盛传这种手术具有强精固本、再造雄风、返老回春之妙效,而叶芝历来是对各种天方奇谭般的灵异科学深信不疑的,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人生的“第二春”。甚至,那家神奇的医院在术后半年的回访中还向这位尊贵的客户介绍了一个迷人的女朋友,以检验回春之效。就这样,一位自觉宝刀未老的著名诗人重出江湖了,他不仅诗兴大发,更是先后与多名文学女青年发展了亲密关系。叶芝在他生命的最后5年拥有的红颜新人包括:玛戈·拉多克(Margot Ruddock,1907-1951)、艾瑟儿·曼宁(Ethel Mannin,1900-1984)、多萝西·韦尔斯利(Dorothy Wellesley,1889-1956)、伊迪丝·希尔德(Edith Shackleton Heald,1885-1976)等人。
叶芝的几段晚年情事,最动人心魄的是他与玛戈·拉多克那一段短暂而又震撼的经历。27岁的少妇玛戈是一个女演员和狂热的诗歌爱好者,并一心想在伦敦建一座诗人剧场,于是她怀着仰慕之心给叶芝写信请求指导。老诗人迅速堕入情网,并租下一套公寓作为幽会之所。玛戈的年轻貌美和暴风雨般的活力让叶芝颤栗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的性能力仍是疑虑重重,有时会陷入一种“极度黑暗的阴郁”。当然,叶芝从来不忘记他的本业,他指导修缮玛戈的诗作,力推她在戏剧中主演女王一角,在他主编的《牛津现代诗选》(1936)中收入玛戈作品7首之多,更是饱含情愫地为玛戈的第一部诗集《柠檬树》(1937)作了序,并提前在重要刊物上发文推介。
叶芝在给玛戈的序言中说,他第一次见到玛戈便预感到她是一个“失意的悲剧性的天才”,她的身上有着“某些坚实、密闭、紧固的东西,但如果通过成就来予以化解,她便有可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因为她所拥有的一种品质在舞台上极为罕见,或者说,即便有人具备也会弃之于无用武之地——这就是知性的激情。”而玛戈的诗作也是这样,“激情洋溢,充满发散性的即兴之笔,有力地挑战着那种弥漫于现代戏剧场的对文学艺术的愚昧无知。”[39]
然而,玛戈身上那种未曾化解的“坚实、密闭、紧固”之物却是她头脑中有一个悲剧性的精神疾患。1936年春,玛戈的精神状况终于几近崩溃,她企图自杀,但是最后又强打精神来挽救自己,只要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她便让自己有继续活下去的权力。她相信只有叶芝才有资格判断她的诗,但叶芝的标准素来是苛刻的,即便对小情人也是如此。他在信中告诉玛戈:“我不喜欢你最近写的诗。你不是用你的技艺来写的……你走了轻松的捷径,抛弃韵律,要么就是选用了最陈词滥调的韵律,因为——该死的——你太懒了。”玛戈回信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让诗歌成了我的慰藉和我的喜悦,我最恨那种没完没了的什么精雕细琢!……我讨厌诗歌,我讨厌使劲去做出一首诗来,遵循既定的语法和辞藻(我对这些也不大懂),诗歌不应该是做出来的。在办公室里面才要擦地板、擦汗,诗歌是不需要擦汗的,那是精神的汗水!若是把它当成了身体的汗水,那就是把它贬斥得跟其他一切凡俗东西没什么两样了。”
当时叶芝在西班牙的马霍卡岛疗养,5月12日,玛戈带着她新整理的诗稿找到了叶芝寓居的海滨别墅。叶芝很意外她的到来,玛戈告诉他:“如果我不能写出一首活得下来的诗,那我就只有死了。”在这种特殊的情境下叶芝却丝毫不肯放松自己的标准,他一边翻看玛戈的诗稿一边说着他的老话茬:“你必须精雕细琢,直到完美为止。”玛戈抢白道:“那我怎样才写得完美啊?我现在就想去死,一点活着的念头都没有。”
玛戈的心里当时一阵乱念,她想,如果能有一些好诗代替她活着,留存世间,那她本人死去又何妨。叶芝还在继续读诗,而她已经悄悄地走出屋外,来到雨中的海滩。她站在礁石上,但却不能够赴海就死,因为她在这磅礴中看到生命里还有很多爱恋不舍的东西仍在。我还不能死,这样想着,于是这位卓有天资的女子便在那海沫和雨雾中舞蹈。这一幕天地之舞是怎样的场景啊,被叶芝看在了心里。
但次日,玛戈偷偷向叶芝的邻居借了些路费还有一双鞋,搭船去巴塞罗那找朋友。在巴塞罗那,她迷失于街头,朋友只好把她锁在屋里,她却从楼上的窗户跳出,摔伤了膝盖,送医,逃医,她又孤零零地躲进一条货轮,想逃回马霍卡找叶芝……最终,叶芝夫妇闻讯后急忙赶往巴塞罗那,出资将她接回伦敦并接受治疗;次年,玛戈被送入精神病院长期疗养。后来,叶芝一直怀疑自己从前对玛戈的严厉教导是不是太过吹毛求疵,“是否我的话语强加了太多压力/使得那一位女子头脑昏乱?”(《人与回声》,1938)
玛戈的遭遇,以及她在马霍卡海滩的生命之舞,唤起了叶芝对“舞者”的无穷牵念:既有眼前的薄命红颜,还有当年伊素特在诺曼底之滨风中的青春翩跹,还有乔吉的殷勤长袖,还有那永生仙岛传说中的飘渺裙裾。那种真正悲剧性的嘎然而止,给玛戈的形象画上宿命的记号。在《美妙的舞者》和《一个疯姑娘》两首诗中,叶芝深情地为玛戈留下了最美丽的身影。
那个疯姑娘即兴奏响她的音乐, 她的诗歌,并舞蹈在海滩上, 她的灵魂已脱离它自身, 攀高,又坠落到她不知晓的地方, 躲藏在一艘轮船的货仓里边, 她的膝盖摔坏了;我宣告那个姑娘 是优美崇高的事物之一,或一个 壮烈地失去,又壮烈寻回的事物。 ——《一个疯姑娘》(1937)
是它们令缪斯歌唱
当他垂垂老矣,叶芝回忆起第一次向茉德求婚(1891)被拒之后,两人在都柏林附近的霍斯海滨携手同游的情景。
……茉德·冈尼在霍斯火车站等车, 她挺直的腰背和傲慢的头颅里是雅典娜女神: 整个奥林匹斯的诸神;一件不再被人所知的事物。 ——《优美崇高的事物》(1938)
一个正在等车的女神,在叶芝的心中茉德永远如古希腊雕塑一般完美得让人不可企及,从第一印象到最后印象都是如此。她是所有优美而崇高的事物中的最高者,拥有创造和毁灭的权柄,她说:“世界会因为我没有嫁给你而心怀感激。”一方面,叶芝固然美化、神化了茉德,但另一方面,茉德也塑造了伟大的诗人叶芝。
诚如柏拉图所言:“缪斯如同一块磁石,先是她自身以灵感激发人,然后那些获得了灵感的人又将它传递给其他人,形成一条长链。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写史诗或抒情诗,都不是单凭艺术技巧来构成他们的优美诗篇,而是因为他们为灵感所激发,被缪斯附体了。”
在他们相识的整整50年里,茉德不断鼓舞、激惹、折磨、奖赏着叶芝的诗心。茉德的形象在叶芝的诗歌中简直无处不在、不胜枚举,他爱她又怨她,为她骄傲又为她痛惜,她不仅是她,还是纯洁的苹果花、神秘的玫瑰、倾国倾城的海伦、海浪中出生的阿弗洛蒂忒、智慧和胜利的雅典娜,她可以是一切。“茉德触发的激情——我们作为读者所体验到的更主要是创作动力而非情欲需要——促使叶芝将她塑造为一个绽放着诗性光辉的形象,一个都柏林的贝雅特丽采[40],一个原型,同时又是一个日常的存在。”[41]
为了生产他的“最杰出作品”,叶芝经常也不在乎茉德是否理解他,或者他们之间甚至未必真正理解过:
今天我突然有一个念头,茉德从来没真正理解过我的计划,或性格或理想。然后转念一想——那又怎样呢?如果我做过并且仍在做的事情都只是努力向她解释我自己不挺好吗?要是她理解的话我反而会失去一个写作的理由,对于这样艰苦的工作能有个理由可是非常难得的。[42]
如果说叶芝建了一个爱情诗的王国,那么诗中的“茉德”便是受命于天的女王,国境漫漫,因为历史遗留问题,王土之下还有几个自治领。
奥莉维亚和叶芝之间尽管有茉德这一道深刻的裂隙横亘不去,但两个成年人后来还是重建了密切的友谊,他们互相都是对方最重要的朋友,也许,他们还重建过浪漫,也许,什么也不曾发生。在一个成熟而又萧瑟的秋夜,两人促膝长谈,灯影下往事如烟。
沉默许久之后
沉默许久之后说话;真好, 当其他恋人都已远离或死去, 不友善的灯光在遮罩下躲藏, 窗帘挡住了不友善的黑夜, 我们可以讨论又一遍遍地讨论 艺术和诗歌那至高的主题: 肉体的老衰是一种智慧;年轻时 我们彼此相爱但却那么无知。 (1929)
“肉体老衰”却释放和激活了从前无暇自顾的头脑,如今终于能够坐下来,像唠叨家常一样,坦然面对人生过程中的情爱与智慧、无知与衰老,如月相之盈亏,都是同一个至高的主题。
除了后期的《朋友们》、《沉默许久之后》,写奥莉维亚的爱情诗主要见于叶芝诗集《苇中的风》(1899),如:《爱者伤悼爱的失去》、《他想叫他的爱人平静》、《他责备鹬鸟》、《他回忆那忘却的美》、《诗人致他的所爱》、《爱者请求原谅他心绪纷乱》、《他听见莎草的凄吟》、《他但求他的爱人死去》、《他想起他当年身居群星的辉煌》等。
叶芝早期诗中的奥莉维亚形象经常披着一头浓密的长发,遮掩着自己或者情人的身体,同时又带着浓浓的肉欲挑逗的意味。而相对来说,叶芝笔下的茉德形象更多写到眼睛、目光,具有某种心理上或精神上的影响。在这些诗中,叶芝往往把他与奥莉维亚的恋情归为短暂的宿命之遇,一面悔恨自己另有所爱而无法全身心的投入,一面又在决绝中恨不能以死去证明此刻也是最真。这种鱼和熊掌的踌躇自责,灵之爱和肉之爱的两难取舍,在叶芝的爱情诗中一直萦绕不清。他就是这样的人。
对伊素特和乔吉,叶芝也是一样的纠结致死,这种犹豫辩证法构成了他很多诗歌的基调。《欧文·阿赫恩和他的舞伴们》表现了他对新婚的彷徨,而《一个傻瓜的两首歌》写道:“一只花斑猫和一只乖乖兔/都在我家炉边吃东西,”他和花猫(乔吉)守在家里,又担忧小兔子(伊素特)离了他之后会被猎狗捉了去。看得出来,叶芝在诗中显得更爱伊素特。此外,写伊素特的诗作还有:《致一位风中起舞的女孩》、《两年后》、《人随年纪长进》、《生机勃勃的美》、《致一位年轻美人》、《致一位少女》、《麦克·罗巴蒂斯的双重灵视》、《罗巴蒂斯和舞者》、《兔子之死》、《长脚虻》、《为什么老人不该发疯?》等。
叶芝在爱情诗上面对相伴20年的妻子乔吉是相对有亏的,主要篇目有:《所罗门和示巴对唱》、《土星影下》、《一个来自前世的投影》、《所罗门和女巫》、《巴利里塔铭文》和长诗《哈伦·阿尔拉希德的礼物》,另外在为儿女所作的诗歌中也有提及他们的母亲。叶芝将她比作中东传说里最有智慧的示巴女王,“诸天之下出生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与我们两人比拼学问,”因为得到了她,所罗门王(叶芝)在他那情诗王国的“机遇终于跟选择合而为一”。
叶芝一生的花边新闻还可以说上很多,他近乎毫不掩饰,而他的聪慧妻子自然也知之甚详,但她更关心的是丈夫的身体健康和精神活跃。有一次,乔吉借着那首在当时已成名作的《当你老了》的调子对丈夫说:“当你死了,人们会谈论你的风流韵事,而我将一言不发,因为我只记得你当年是多么的骄傲。”[43]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44]
1948年9月,叶芝的遗体从法国归葬于爱尔兰故乡的布尔本山下。主理这件事务的正好是茉德的儿子肖恩(Seán MacBride,1904-1988),时任爱尔兰外交部长。肖恩童年的时候,叶芝还跟他在诺曼底的海边放过风筝。
参考书目
诗全集:Yeats, W. B. The Poems. Ed. by Richard J. Finneran. Vol. 1, The Collected Works of W. B. Yeats. New York: Scribner, 1997. 自传:Yeats, W. B. Autobiographies. Ed. by William H. O’Donnell and Douglas N. Archibald. Vol. 3, The Collected Works of W. B. Yeats. New York: Scribner, 1999. 回忆录:Yeats, W. B. Memoirs. Ed. by Denis Donoghue. New York: Macmillan Company, 1973. 冈尼-叶芝书信:MacBride, Maud Gonne. The Gonne-Yeats Letters, 1893-1938, Ed. by Anne McBride and A. N. Jeffares. Norton, 1993. 研究指南:Ross, David A. Critical Companion to William Butler Yeats. New York: Facts on File, 2009. 评注:Jeffares, A. Norman A Commentary on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B. Yeat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见习巫师:Foster, R. F. W. B. Yeats: A Life. I: The Apprentice Mage, 1865-1914.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人与诗人:Jeffares, A. Norman W. B. Yeats: Man and Poet. New York: Barnes & Noble, 1966. 年谱:Kelly, John S. A W. B. Yeats Chronology. Basingstoke an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性别与历史:Cullingford, Elizabeth Butler Gender and History in Yeats's Love Poetry. Syracuse, N.Y.: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96. 缪斯们:Hassett, Joseph M. W.B. Yeats and the Mus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叶芝思想:Arkins, Brian The Thought of W.B. Yeats. Bern: Peter Lang, 2010
[1] W.H.奥登,《悼念叶芝》,查良铮译。 [2] 《自传》,9。 [3] 《自传》,9。 [4] 《研究指南》,67。 [5] 《回忆录》,40。 [6] 《回忆录》,42-43。 [7] 《回忆录》,50。 [8] 《回忆录》,45。 [9] 《回忆录》,46。 [10] 《回忆录》,49-50。 [11] 《年谱》,23。 [12] 诗71:18。 [13] 赛46:4,据英译本有改动。 [14] 雪莱长诗《伊斯兰的反叛》(The Revolt of Islam,1817)中的女主角赛蒂娜和爱人一起反抗暴政,后来双双被烧死。 [15] 《自传》,80。 [16] 威廉·亨里(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英国诗人、出版家,童年时因骨结核病截去下肢,有名诗《不可战胜》。 [17] 《回忆录》,72。 [18] 叶芝戏剧《心欲之乡》(1894),新婚的玛丽·布鲁恩受了仙童的诱惑,想抛弃短暂的现世生活,进入永恒仙境。 [19] 《回忆录》,73。 [20] 《回忆录》,72。 [21] 《回忆录》,85。 [22] 《回忆录》,88。 [23] 《回忆录》,88。 [24] 《冈尼-叶芝书信》,60。 [25] 《回忆录》,89。 [26] 《回忆录》,131-132。 [27] 《见习巫师》,201-203。 [28] 《回忆录》,134。 [29] 转引自《人与诗人》,128-129。 [30] 《冈尼-叶芝书信》,164。 [31] 《冈尼-叶芝书信》,258-259。 [32] 《性别与历史》,127。 [33] 《冈尼-叶芝书信》,384-385。 [34] 转引自《性别与历史》,71。 [35]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1955) [36] 《人与诗人》,190。 [37] 《研究指南》,466。 [38] 《研究指南》,581。 [39] 《研究指南》,535。 [40] 但丁的爱人,《神曲》女主角。 [41] 谢默斯·希尼。W. B. Yeats: Poems Selected by Seamus Heaney. Faber & Faber, 2004. [42] 《评注》,102。 [43] 《叶芝思想》,59。 [44] W.H.奥登,《悼念叶芝》(1939),查良铮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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