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解散两千里(家族解散まで千キロメートル) 终
剩余117km
车
“想也没用。那孩子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母亲盖过吸尘器的声音,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一边敷衍地应和,一边将眼前的纸箱绑在一起。
提前三天取消可以不收违约金,可惜我联系搬家公司已经是搬家前两天,付了20%违约金,并且买下失去用途的纸箱。
回过头想想,新年机器人大赛的奖金,住宿费,返程的新干线,刚过新年便产生了不少计划外的费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没钱奢侈,甚至有必要压缩生活费。
费了好长时间将纸箱绑好,拿去路边的回收站。回收站有一定距离实属不变,但好在垃圾车总是临近中午才出现,现在慢慢拿过去也来得及。
搬家和解体都终止了。
1月2日从青森回来当天,我已做出决定。
搬家公司,解体公司,回收公司,给能想到的各种公司逐一联络后,暂停了各种动作。父母和我留在现在的家里,明日奈搬去贤人家。可当我联系搬家公司时却得知明日奈已经付了自己那份违约金,虽然联系不上人,但她似乎也打算留在家里。虽说是联系不上,但发给她的LINE都有显示已读。本就是凡人无法理解的进步分子,联系不上倒也无需着急,家里没人太当回事。
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住在父母家。
我和咲穗已经租了新房,考虑到各种事情都应该立刻联系她,可我觉得需要与她面对面沟通。正月假期结束后的1月6日,下班后在咲穗家吃晚饭时问了她的意见,之前有收到她正面的回应,但实际真要住在一起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告诉她不急,慢慢想,但咲穗没有犹豫。
可以啊。我无所谓。
居住地远离辖区是比较麻烦,但搞定几个手续之后倒也不是不行。我发自内心感谢咲穗,决定慢慢定下详细的操作。租的房子是临时住一会儿还是完全不住,是等老家装修好再搬到一起还是搬完家再装修,要决定的事情还有很多。
1月2日晚上我拉着父母一同商量,母亲提了不少意见,而父亲一直说些没有建设性的应和。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我期待着以元旦为界变化成新的喜佐家,但没有这样的魔法,眼见之处没有什么革命性的变化。
不知是遵守和我的约定还是单纯偶然,父亲直到4日为止都没出门,一直待在客厅。可5日现了原形。人不知去了哪儿,柜子里又开始出现特产。新年的第一件特产是草加煎饼,看来是去了埼玉。
短时间内没有变化。
但即便是父亲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我们经历过如此莫名其妙的事件,家族间的牵绊变得更加紧密。但就在上周五,明日奈发来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
我的婚事吹了。
突然说要结婚,突然又说告吹,要说很明日奈确实也很明日奈。可无论如何未免过于突然,很难想象贤人会轻易破除婚约。
毕竟是二人之间的事,我不清楚详情。也许是贤人出轨或是被发现有巨额欠款因而告吹。可要说神体事件对二人的关系没产生一点影响未免过于天真。如果说分手与之有关,我感到十分心痛。因为事件的起因正是我的失误。
我不讨厌贤人,也相信如果是他定能和任性的明日奈搞好关系。可如今或许再也无法见到贤人,不禁有些寂寞。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期待着贤人成为家里的一份子。
到了回收站,把纸箱放好。重倒是不重,但毕竟量大,手指勒得有些生疼。我试着弯曲手指来缓解疼痛,同时听见了跑车引擎的轰鸣声。
“离婚女还没回来?”
惣太郎依旧口无遮拦。明日奈没有领证,算不上离婚。
惣太郎这次回来是为了讨论装修方案。嘴上抱怨,实际却没有以往那么抗拒回家,也算是个进步。
“爸爸呢?”珠利从副驾驶探出头来。
“这会儿不在。”我回答,“有什么事吗?”
“不,没事……”珠利说完关上窗。不知她为什么在意父亲的去向,是尽可能不想见到他吗?
1月1日在岩手的温泉找到父亲的正是珠利。从岩手到十和田白山神社车程数小时,珠利和父亲单独待着狭窄的出租车内。即便在我和惣太郎面前也没个笑脸,想来一定更加沉闷。连我都不想和他单独移动。
跑车远去后,我也往回走。家里还有几捆纸箱。一边计算着还要往返几次,一边为了抵御寒冷小跑起来。
“喂!”
有人叫我。镇上的人都认识。我四处张望,看是谁叫我。
“义纪家的,这里!”户田站在自家玄关前招手。
我不想扯上关系,佯装有事,可对方继续招着手,不理他是不可能了。
“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你正月间来过我家吧,都录下来了。”
“啊……”随口应和的同时,我想着该怎么解释。
元旦中午,我们为了借车造访过户田家,两家人平常没多少往来,看到门铃的录像想必相当意外。
我总不能告诉他是为了把偷来的神体换去青森来借车。可瞎说对不上跟广崎的说明也不行。一番思索后,我告诉他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你来看看。”
语气容不得反驳,我只好进了他的家。
有句老话叫鳏夫生蛆寡妇生花(男やもめに蛆がわき女やもめに花が咲く),妻子先走一步后户田的生活状态怎么也说不上整洁。房龄比我家要浅,但乱得仿佛没有打扫这一概念。玄关鞋子多得难以想象是一个人住,隐约能看见客厅里随处丢着脏兮兮的毛巾。吃到一半的饭菜,凹陷的锅也放着不管。本想就在门口说完,户田继续往里招呼,我只好脱鞋。
楼梯的墙面上贴着奇妙的金属片,蚊香形状的薄片,说是能击退外星人的徽章。问全了只会愈发麻烦,是不是真的有用谁也不知道。
户田带我来到二楼的房间,已成人的孩子住过的儿童房,小孩用的书桌上摆着两个液晶显示器。户田操作一番鼠标后指着屏幕。
“这个。”
屏幕左侧是惣太郎和母亲。看来是1月1日的录像。角落里还有没映全的我。紧张的神情述说着当时的绝望。户田按下播放键,画面中的母亲大喊起来。
外星人!户田先生,巨大的外星人!
“给您添麻烦了,这事儿已经——”
“出现了吧。”
“不,我——”
“都拍到了。”
“拍到了?”
“头天晚上来的,你们肯定慌了神吧。”
户田在椅子上坐下,继续操纵电脑。几次点击后,来到了保存着大量视频的文件夹。手指着又字母和数字构成的文件名一一筛选后点开其中之一。是田地。我想起他以前说过,外星人会出现在田里,装了摄像头。
“这是你家的仓库。”户田指着画面。
不说我都没注意,田地往里隐约能看到我家的仓库。说到这里我明白了。
这个摄像头拍到了盗窃团伙把神体搬进仓库的瞬间。
视频绝对算不上清晰。往仓库搬大件的场面在低画质下的确显得异样,在户田脑子里一过,看上去正是我们在和外星人交易。
“拍到什么了?”我紧张地提问。
“不知道。但不是外星人。”户田继续道,“我也不确定,看着像Slender Man。”
再追问一定很麻烦,我装作听懂了,悄悄拿出手机搜索。瘦长的西服怪物出现在手机上。搬运神体的场面会有哪儿让他觉得像Slender Man?比起马上回家,好奇心占了上风。不过可能的话,真不想看见被盗窃团伙骗得团团转的自己。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不对。
“日期是不是错了?”我指着画面上显示的时间,“不是31,应该是23日。”
“不,就是31日。”
我仔细想了想,的确不是31日。假的搬家公司是12月23日来的。31日没有客人。我一天都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没发现有人靠近仓库。
可户田咬死是31日,完全不听我说。他重复着快进快退,寻找着Slender Man,等了两分钟没有结果,当我准备再次提醒他日期错了时,画面有了变化。
“就是这个!”户田指着画面左侧。
确实是人影。
我相信不会是Slender Man,但的确看上去是身形瘦长的男人。走路姿态看上去不对劲或许是因为在接电话。正当我思考男人可能是谁是,他往右一转,进了我家的院子。
我不禁发出声音。
男人一步步靠近仓库,打开卷帘门。不管是中央自带的锁还是地上的挂锁都没能拦住他。为什么会有钥匙?密码又是哪儿来的?开门稍费了一点时间,但从他一边敲打左侧一边往上推的动作来看,明显知道该如何对抗卷帘门的变形。
完全打开后,男人进了仓库。
“Slender Man对吧。看上去有两米。”
“不,这是……”
贤人。
眼前从未想到的景象让我感觉像是做梦,说不出话来。Slender Man真的出现或许反而还能理解。为什么贤人会在31日来到喜佐家,并且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进了仓库。我第一次见到贤人是1月1日在东桂站——即视频的第二天。此时假扮搬家公司的盗窃团伙已经将神体放进仓库,贤人进去干什么?又为什么能顺利打开仓库门?内心有无数的疑惑,可摄像头离得太远,没法看见他在里面做什么。
我拜托户田让我看看其他的视频,从他手里接过鼠标。
我首先点开12月23日的视频,找到下午两点左右的部分,我和假的搬家公司正在说话。往回到一点能看见搬家公司的车开进来。正是那天跟踪我们的银色商用车。长相看不清楚,但想必是那天袭击我们的男人。走路姿态和身形,给人的感觉很是相近。
继续播放,我愚蠢地为盗窃团伙打开仓库门,之后留下男人独自一人,自己在院子里漫步。男人花了几分钟确认仓库内部,空着手出来,又进去,又出来,不断地进出。到底什么时候会从车上搬来木箱?我死盯着画面,男人拉下卷帘门,跟院子里的我打了声招呼,开着车离开了。
怎么可能。一定是我看漏了。
我又从假搬家公司登场开始。仍没看见有木箱搬进仓库。男人始终空着手,除了来时和临走,甚至都没靠近车。
那么神体是什么时候进的仓库?
我再次慎重地搜寻记忆。
视频是12月23日,这一天我亲眼确认过神体不在仓库里,并坚信是搬家公司背着我放进去的,可现在看来不是。我倍速播放起视频,寻找其他接近仓库的人。但23日没有别人靠近仓库,24日和25日也一样。而终于看见有人接近仓库时,一看日期,12月31日,是刚才看过的贤人。
我弄不清该相信什么,索性也点开1月1日的视频。我开车载着贤人回家。惣太郎开车跑车达到。不久后贤人和惣太郎前往仓库打开卷帘门,二人都表现出困惑的姿态。惣太郎叫身处二楼的我叫上全家人过去。
神体被发现。
一家人回家吃午饭,过了一会儿惣太郎慌慌张张地跑到仓库。其他人也陆续赶来,最后推着手推车搬出木箱。
我关掉视频。
木箱搬出的场面被录了下来,可为什么搬入的场面会没有?我到底是哪里没弄对?木箱肯定是在仓库的,里面肯定放着神体。我们确实有带它去青森。可为什么哪儿都找不到木箱搬进仓库的场面?
我不由得思考起奇迹的存在。
会不会真如母亲所说?神明倾听母亲的愿望,让神体显现在仓库中。这推论我自己都觉得难堪又好笑,但实在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感觉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谜团,我决定先弄清其他的疑惑。比起神体之谜只能算是小事,但视频里存在着另一个不能理解的地方。
12月31日,为什么我没有察觉贤人去过仓库?
当天我一直都在房间里打包。虽说是没有一直盯着窗户,但如果有人靠近仓库我一定会察觉。除开吃饭上厕所,我基本没离开房间。
我打开日历,再次确认自己当天的计划——没有能称得上计划的计划。再看视频,贤人下午2点16分出现,并非午饭时间。是去上厕所了?我绞尽脑汁回忆当天的行动,实在是想不到为什么会离开房间。我打开手机的各个软件试图寻找线索,从照片到搜索记录,一番调查后,我发现了一篇笔记。
下午2点15左右:uni浦和M(marketing)来电。关于咨询事项?不知道给谁。稍后确认。傍晚会再来电。
我接过这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家里的固定电话。我离开二楼房间,在一楼走廊上通话。这里是uni浦和marketing,请问是喜佐家的电话吗?电话对面的男人说是喜佐有咨询一些事项故致电解答,可没有问清全名,不知道该回给谁。莫名其妙的内容加之公司名也听得不清不楚,问了好久才问清全貌。
本来说待会儿确认,结果只问了明日奈。惣太郎现在住在埼玉,最近的车站正是浦和站。公司名里有浦和我想当然地认为是打给惣太郎的。然而事实呢?说到底,这家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
我拜托户田让我搜索uni浦和marketing。
“这电脑连网了吗?”
“连了。”
“能帮我查下uni浦和marketing吗?”
“什么?”户田打开浏览器,将光标固定在搜索栏上,缓慢地输入我念出的名字,可日语输入法没有打开,输入的全是英文字母。户田盯着键盘,完全没发现。
“户田先生,你输的英语。”
“嗯?”
“你得先调成日语——”话说到一半,我愣住了。
搜索栏里输入的内容是“uniurawamarket”。我盯着搜索栏,回忆起男人说的话。
严格来说公司名叫uni浦和M,M是marketing的简称。
公司的名字外人觉得无所谓,但对此有讲究的公司不少,对方当时详细解释过,我也在笔记上郑重地写下“uni浦和(marketing)。征得户田同意后我接过键盘,用字母重新输入正确的公司名。
“UNIURAWAM”。
仔细想象公司名读起来有些令人在意。此前一直被浦和这一与家里有关的地名干扰,如果不是户田,我甚至会更晚察觉。人站在屏幕右侧,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从右往左读地想法,我这才注意到其中的含义。
“MAWARUINU”——翻跟头的狗。
我仿佛听见了二十年前的狗叫声。
嗷嗷两声后,在院子里翻了个跟头。
文字游戏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打电话的人会知道父亲曾对我设下的陷阱?这次的电话和当年的玩具狗发挥了同样的功效,如同那一天被狗吸引,没看见玩具君搬进仓库一样,这次因为接电话,没看见贤人进入仓库。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点开12月31日的视频。被户田怀疑是Slender Man的贤人看上去是在接电话。那天,电话对面并非什么uni浦和marketing,而是就在家门口的贤人。
喜佐家会接固话的人只有我。来电会使我远离二楼房间。为什么贤人会知道?答案只有一个。明日奈告诉他的。除此之外,卷帘门的钥匙,挂锁密码,开门的诀窍她都交给了贤人。Uni浦和marketing一共两次来电。一次是进入仓库时,那么几小时后的第二次来电想必是离开时。我下午致电过一次,是吗,还是不清楚吗。电话对面的男人十分遗憾的语气挂断了电话。
准备如此周到,贤人进仓库究竟是为了什么?
排除掉UMA或神迹等超常现象,仅根据手头的情报进行理性思考。12月23日仓库里没有神体,只有很早前的玩具、父亲工作用过的工具、铁屑、木片。假扮搬家公司的盗窃团伙是空手来的。接着12月31日,贤人用固话引开我,进入仓库,他同样空着手。第二天1月1日神体凭空出现在仓库里。以上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神体并不是搬进仓库的。
而是贤人在仓库里做出来的。
当然不是从零开始。仓库的角落里有几个上锁的抽屉。如果说里面放着神体的部件呢?贤人像拼胶一样将神体拼装起来。想到这里,脑海里鲜明地浮现出神体断掉的左臂和右腿。
我弄坏了。
当时在焦急之下没能冷静思考。木雕的左臂断得未免过于干脆。神体的断面异常光滑,比起断掉或是弄坏,脱落的形容才更为贴切。
那是真正的神体吗?
与宇山宫司对峙时最后明日奈带来了另一尊神体。当时我坚信那时赶工出来的廉价赝品,可现在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回头想来,明日奈坚称新带来的神体是真的神体,而宇山宫司也没有怀疑,瞥了一眼便全盘相信了明日奈的说法,原谅了我们。而我们带过去的神体又如何呢?那时混乱之下我只当是宇山宫司为人不拘小节,现在想来即便坏了,也不可能会粗暴对待神体吧。
那么几乎可以断定。
我们拼了命送过去的神体是假的。
曾经合理的推断逐渐崩坏。
我见到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拿过键盘,打算去到神社的官网,想找到十和田白山神社的联系方式。既然联系不上明日奈和贤人,宇山宫司是唯一能得知真相的途径。输入十和田白山神社,按下回车,浏览器上显示出不少的新闻。内容当然是神体被盗事件。
神体没有被盗,是宫司的孙子弄丢了。
事情一经公布,除了因神体一事扰乱社会的宇山宫司,弄丢神体的孙子也受到了许多批判。虽说是来找电话号码的,可这么多报道多少有些好奇。乍一看也超过二十篇,有的写周边居民对德高望重的宇山宫司感到失望,也有写宇山宫司的孙子是出了名的无能,之前还翘班去泰国旅游。没什么特别值得看的,正准备寻找官网,我再次愣住。
我看到幻觉了?
眨了眨眼,尝试深呼吸。可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化。我恍惚中察觉正接近事件的核心。保险起见,我对比了多份报道,确定不是假新闻。宇山宫司的孙子宇山一树,职位是没怎么听说过的祢宜,地位搞不搞不知道,我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宇山宫司面向记者的发言,珠利找到的字条,贤人在仓库拼装的神体,母亲曾访问过十和田白山神社,袭击我们的男人说过的话。
一切都朝着真相组合起来。
我该做的并不是打电话给神社,而是通过别的方法接近真相。
“谢谢您。”我向户田道谢。
“不客气。Slender Man怎么办?”户田神秘兮兮地问我。
“我去找找。”
“找Slender Man?”
“是的……”
我再次道谢,离开户田家。
平常都是开明日奈的车,如今她不见了。我拿起电话旁边轻型车的钥匙,对母亲喊了句要用车。母亲和惣太郎分别从厨房和客厅探出头来问我什么事,可我没时间解释。
开着轻型车从最近的口上了高速。大学时代基本是电车上下学,偶尔没赶上车也会开车去,路都还记得。从大月岔路口往名古屋方向一路向西。
一小时后,我到达大学附近,把车停在以前常用的空地上,一边朝大学走一边打开地图。我现在在山梨县甲府市饭田。盯着地图,同时回忆贤人说过的话。1月1日早上,在车里贤人的确说过。
家在甲府的宝。
县里大学近在眼前。
“河对面的东侧有个神社你知道吧。我就住在那后面。家门口是消防团的据点。”
我沿着大学往东,渡过一架老旧的桥走上一会儿,看见了神社。绕着神社走了五分钟来到背面,有一条没走过的小路。
知道他对我们撒了谎之后,贤人本身更像是一种都市传说。名字、工作、兴趣、与明日奈的关系,高比良贤人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我一无所知,但至少他说的地方的确有消防团的据点,并且对面是民房。
比我家大得多的独栋建筑。
很难想象是单身男性的家,说是住着四口之家都还觉得有些大。从外墙的设计和崭新程度来看房龄不超过十年,整栋房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一定要形容的话我会说是时髦的宿舍。
有一定烟火气,又有为了收留多人的民宿般扭曲的氛围。窗户很多因此房间也多。可装修又非豪宅。阳台在无法理解的地方分割,像是复式公寓,可玄关又只有一个。
建筑虽然奇怪,但没有理由因此折返。没有名牌,片刻犹豫后我按下门铃。高雅的门铃声在空气中扩散。等了十秒左右没有反应。我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没人在家吗?正当我准备放弃时,玄关门打开了。
“哇。”贤人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往后退,很快又露出笑容,像是接受自己的败北。他向我低下头:“怎么找到的?”
“最开始你说过住在我的大学附近……”
“说过吗?”
“东桂往家走的车上。”
“啊,最开始的最开始。大意了。”
贤人犹豫着该怎么办,最终还是让我进了门。房子外观虽然奇特,里面却是十分普通的住家。
普通的白色壁纸,普通的天花板,普通的茶褐色地板。
二十叠左右的宽敞客厅里,我停下脚步。巨大的沙发上坐着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寸头,套头衫,有些神经质。注意到我之后慌慌张张地道歉,放下手里的平板。
“小贤的客人?”
贤人点点头:“能帮我们泡杯茶吗?”
男人应了一声往里走去。贤人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
“该从哪儿说起?应该说我能说吗?”
“首先……你是叫高比良贤人吗?”
“哈哈。”贤人笑了,很快意识到不是什么好笑的事而重新低下头,“对不起撒了不少慌。名字是真的。我是叫高比良贤人,和喜佐明日奈是同事。但是我不是她的恋人,更不是未婚夫。”
“为什么——”
我刚开口,套头衫的他端来了红茶。红茶表面漂浮着花瓣,散发出复合的香草气味。他说了声慢用后离开,我低头向他致谢。
“我是gay。”贤人向我坦白,笑了一下观察起我的反应,“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被问住相当于承认了。我端起红茶,暧昧地回答:“真是没想到。”
贤人也喝着红茶:“之前这附近有人在传说这房子是gay聚集的地方。那些人都被自己地观念影响,认为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人一定需要性的维持,可实际住在这里的七个人,就我所知,并没有谁和谁有肉体关系。”
“合租……是吗?”
“有点不一样。”
贤人说着打开茶几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放在我的面前,上面写着异彩美工。
“这里就是我们的工作室。”
“工作室……”
“我们的工作是舞台美术。”
贤人指着电视旁边猫的摆件,指着墙上的音乐节海报,指着天花板上造型奇特的吊灯,最后打开手机展示了几个剧场的舞台装置。
“都是我们做的。从没有固定美术班底的团队那儿接货,制作大小道具。我们的强项是纳期短,收到订单立刻开始制作,迅速交货。因此住在工作室是最快的。工具和材料齐全,也不用花时间上下班。业余想做的东西也可以随意使用这里的工具。这就是这里的全部了。你觉得奇怪吗?”
“啊……”
“不觉得有趣吗?为什么现代社会会将住在工作室是件怪事?曾经家是维持生活所必须的经济场所。比如农家比如商店。和自己的雇员住在一起直到战前都是很平常的事。老电影里学徒和师父一家住在一起事理所当然的,你肯定也见过。可如今住在一起就会被当成gay,再摆出一副‘我不歧视,这种地方有它的必要’的宽容。对不起,扯远了。”贤人又想起骗了我这件事似的,挺直了背,“这次明日奈委托我扮演她的未婚夫。平常我都是叫她喜佐。她在家里挑选一番,觉得我最合适。你别误会,是因为我有表演的经验。”
“表演?”
“很早以前了。而且演得很烂。”
贤人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前半生。大学时加入戏剧社团,后来在公司上班时也和同好们一起登上舞台。比不过大剧团,演出戏还需要求熟人买张票的剧团没有钱,所有的舞台装置都需要自己准备。成也背景败也背景。如何能用低预算做出像样的东西,如何能看上去更加华丽。一旦开始讲究便没个完,再意识到自己比起表演更适合舞美之后更加投入。二十六岁时,带着独自研发的技术加入了异彩美工,至今已十七年。
“我挺擅长表现得自然。”贤人有些害羞地笑了,“但是,舞台表演我完全不行。像街头采访或是电视购物,有时候不是会有那种一看就是演的路人吗。演员很难表现得自然,无意间便会用力过猛。而我正相反。我能自然地模仿出普通人的行动,但却没办法在舞台上表演。完全不适合当演员。”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贤人缓缓地摇摇头:“你还是问喜佐比较好。我说不清楚。有些我能解释,有些我也不懂。我们异彩美工的人之所以协助她,是为了她能够专心工作。”
“专心工作……”
“听说你们不结婚就不能离开家里。”
惊讶的同时,我还感到些许愤怒。
他说得没错。离家时正是结婚之时。虽没有明文规定,但母亲一直念叨,算是喜佐家的约定俗成。如果明日奈真的因此受了很大的束缚那是很可怜,可实际她根本不在乎约定,长期住在外面。
不对,不是男朋友家,是住在公司。
现在想来明日奈说的是实话,是我们猥琐地想象她和男人厮混在一起。可要想住在工作室可以跟家里商量,完全没必要跑到青森的神社归还神体。我完全无法想象二者之间有任何联系。
明日奈究竟在想什么?
“我所做的其实就两件事。”贤人收起表情,竖起两根手指,“一是31号潜入仓库组装神体和木箱。二是在家居中心的停车场扎了车胎。此外我一直扮演着明日奈的未婚夫,和你们一样努力朝十和田白山神社进发。”
“盗窃团伙的袭击呢?”
“我是真以为会被杀。完全不知情。”贤人无力地笑了,“说服广崎也费了一番工夫。明日奈坚信惣太郎会开迷你厢车,看到他开着跑车出现,着实慌了神。”
“爆胎是怎么做到的?”
“准备了一下而已。”
“准备什么?”
“小票。”说着贤人取出手机,几次操作后向我展示打印画面,上面与那天见到的小票有相同的版式,“做小道具我最拿手,这很简单。先拿到留服的小票模板,再用相似的字体完成小票。钉子是早上再山梨的留服买的,一直揣在兜里。用惣太郎车里的锤子是临时起意,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你仔细想想,是我诱导你们去那家家居中心的。从出发时我就计划好要在那儿买防滑链。小票也配合到达时间准备了多数。”
“为什么一定要扎胎?”
“调整时间以及让大家相互怀疑。另外也想让伯母呼吸下故乡的空气。其他还有一些让你们混乱的发言,但请别再追问。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到这份上。”说完,贤人指了指天花板,“包括神体的事在内,你可以直接问发起人。”
“姐姐也在吗?”
“当然。我们没有订婚也不是恋人,但住在一起是真的。啊,顺便一提我结了婚,只不过没跟配偶住在一起。”
贤人起身伸出右手示意。我连忙站起,朝二楼走去。
“你觉得很怪吗?”
我想了想,老实地点点头。
“现代的家庭和夫妻真是很有趣啊。”贤人一步步有力地走上台阶,“不知为何,夫妻被视为一定要住在一起,收入开销也算在一起。理想情况下最好一辈子不分开,能有孩子就更好了。此外,永远不能从配偶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性魅力,对配偶以外的人产生性兴奋会被视为背叛,因而被指责,就像你的父亲一样。”
“因为出轨就是背叛……”
“你真的这么想?”
“这么想很普通啊……”
“哲学家康德曾经把婚姻定义为‘性器的独占契约’。也就是说结婚的目的是为了繁殖,结婚以外的繁殖则被视为不洁。这恐怕是外遇出轨被视为禁忌的源头。可用当今的价值观来看不觉得解释过于狭窄吗?
“是有同性恋,还有丁克。但我觉得你只是在找借口不去思考出轨的恶果。和别人有了孩子是多麻烦——”
“那不生孩子就没事吗?”
“一般来说出轨是不对的。是人类最基本的限度。”
“我也不喜欢康德的观点,但也想将与配偶以外的人使用性器定义为恶。同性恋是合理的,丁克也是合理的,向我们一样同事之间住在一起也是合理的。可是,这些都会让人觉得‘不普通’。周,我们所谓的‘普通’的家庭,其实非常的一元化,非常的狭隘,非常的任性。就像喜佐家的固话一定是由你来接一样不合理。但所有人又都觉得自己没有被奇特的规则束缚。承认那些不属于普通范畴之内的人不普通,同时心胸宽广地表示出接受。”
“对不起,我不是很喜欢这类话题。”
“哈哈。我知道。元旦那天你也一脸尽快结束话题的表情。可是啊——”贤人在楼梯尽头第三扇门前站住,回过头,“我猜测这是这次问题的核心。”
他仍面朝着我,敲了三下门。门背后传来明日奈模糊的声音。
“我是高比良,你有客人,能开门吗?”听见明日奈略显惊讶地同意后,贤人打开门,“我的工作到此结束。”说完下了楼。
六叠大的杂乱房间中坐着明日奈。
鲜艳的挂轴、摆件、手办、架子、椅子、模型、雕塑。红黄蓝,强烈的三原色构成的世界中,属于人的位置只有明日奈正坐着的房间中央。
见到我明日奈很惊讶,我也很惊讶。
不是因为室内的装潢。
而是一名身穿背带裤的黑发少年仿佛迎接进门的人一般站在房间门口。看上去比记忆中小了不少,或是单纯是因为我长高了。虽有褪色,时隔二十年的再会唤醒了曾经的记忆。
栗田商店的吉祥物,玩具君。
“果然是姐姐……”
在讲述来这儿的经过前,时隔二十年的冲击让我感到窒息。
自称uni浦和marketing打来电话的是贤人。公司名里隐藏着翻跟头的狗这一暗号,但贤人当然不知道玩具君事件的详情。知道玩具狗被用来调虎离山的除了我只有一个人,事件的犯人。迄今一直以为是父亲做的,而真正的犯人是我眼前的人。
“二十年里你一直让爸爸顶罪?”
“可以这么说。但不是我主动撒谎的。”明日奈没有看我,而是盯着地面,“爸爸为了包庇我承认罪行,而你们也没有任何根据地认定了爸爸是犯人。”
“为什么要偷?”
“大概是想要吧。”明日奈淡淡地说,仿佛那是第三者的行为,“爸爸出轨的事暴露前,栗田商店就已经决定关门了。我很喜欢玩具君,问栗田会怎么处理,她说会扔掉。我正为此感到可惜时,出轨的事暴露。当时的我觉得此刻做什么都会被当作是爸爸的错,于是把带着手推车去栗田商店把玩具君运了回来。二楼的你会坏事,就用玩具狗吸引你,趁机放进了仓库。玩具君被发现后我把它藏在厕所的暗处,哥哥搬走,我和你有了各自的房间后一直放在自己的房间。顺带一提玩具狗是用零花钱买的。”
我站在门口动弹不得。
明日奈说完皱着眉,很不耐烦地问:“你有什么事?”
“还用说吗……当然是神体的事。”
“怎么了?”
“都是骗人的吧。”
“你觉得哪部分是骗人的?”
是想套我的话还是懒得理我?
无论如何,她那我当傻子一样的态度让我上了火。我有些抗拒对手握真相的人说出自己的推论,可为了让明日奈开口,我也必须要让她意识到我已经抓到了谎言的轮廓。
我取出手机,点开一篇报道。
“这篇报道——”我很想骂人,但还是咬咬牙,“这篇报道就是事件的全部真相对吧。”
我拿给她看的是关于十和田白山神社一事的报道。标题是“无中生有的盗窃:神体失综事件的真相 宫司的孙子失职”。
“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
返还神体的第二天早上,宇山宫司对外表示神体没有被盗。当时在震惊之下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胡说,为什么要原谅我们,并且没有任何指责包庇到底,内心只有感谢,可现在我明白了。
因为神体真的没有被盗。
一切都是我的推测。按照时间顺序反推咀嚼几个情报之后,真相会如同被埋在沙中的雕塑般缓缓现身。为了让明日奈说出真相,我也用自己找到的真相与之碰撞。
宇山宫司见到我们送去的神体破损没有丝毫动摇,甚至还拿断掉的左臂当痒痒挠,而明日奈带来的神体只是一瞥便态度突变,将我们无罪释放。那么,可以猜测明日奈带来的第二尊神体才是真正的神体。
明日奈为什么会有真正的神体我不清楚。可有(或者说制作)伪造的神体的原因却很简单。
异彩美工接下了制作赝品的委托。
定金五万,完成后再付四十万。比起市场价是高是低我不清楚,但明日奈的确是在正式的委托之下将伪造的神体各部件保管在我家的仓库中。珠利找到的字条是伪造的,但一定存在神社委托明日奈正式的委托书。
那么神社为什么要委托异彩美工制作赝品?原因写在几乎所有的报道上。
神体事件的真相是宫司的孙子失职弄丢。
宫司的孙子,祢宜宇山一树因某种原因弄丢了神体,内心实际的想法无从知晓,但想必十分沮丧,必须要找替代品。慌不择路之中,他委托了做舞台美术的异彩美工。青森人委托山梨一家小小的美术公司有些说不通,但恐怕只是个巧合。
“我们前往青森的途中,一直有一辆银色商用车追车。”我向当时不在场的明日奈说明袭击的经过,“车里是二十出头的男人,与12月23日假扮搬家公司的是同一个人,并且去年从造访十和田白山神社的妈妈那里得到了我们的个人信息。”
祈祷需要个人信息是十和田白山神社的要求。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对方是盗窃团伙的一员——直到不久前我还对这推论坚信不疑。
但在户田家搜索十和田白山神社的情报时,我感到了困惑,同时也感觉到一切都串联起来。从母亲那儿得到个人信息,假扮搬家公司出现在我面前,元旦跟踪我们的银色商用车男,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宇山一树。”
一连串的事件中所谓的盗窃团伙根本不存在。现在想来,取消露眼帽是宇山一树管我们叫“贼人”,还说会付钱,让我们把神体放在原处。我们以为他是盗窃团伙,而他又以为我们是。
“这你都知道了——”明日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没有惊讶也没有狼狈,依旧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不行了吗。”
“怎么能行。”我的声音中含着怒气,“我要听你亲口说出一切。”
明日奈叹了口气,终于开始讲述。
事情的起因是去年七月。
宇山一树在清扫本殿时弄丢了神体。扔肯定没扔,但怎么找都找不到。神体平时都装在木箱里放在本殿,见不到里面的东西,但今年是十年一次的例大祭,神体会乘着神轿巡街,平日不见光的神体将公开在大众面前。宇山一树慌了,按常理他需要跟父亲祖父以及其他员工商量,但他害怕被骂,决定隐瞒神体丢失的事实。
他相信神体只是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总有一天能找到。可万一1月2日的例大祭前没找到可会出大事,总之,首先一个能需要瞒过1月2日的赝品。想到这里,宇山一树忽然想起一种职业——舞台美术。要说为什么会想起,是因为一个月前正好有名参拜的女性说自己的女儿在做舞台美术。
宇山一树找到神社保管的个人信息,给异彩美工打了电话,让他们绝密制作神体的赝品。明知路途遥远却还是进行了委托,不如果附近的企业反而可能暴露。于是以明日奈为中心,开始制作起伪造的神体。
可是伪造的神体完成后,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宇山一树找到了真正的神体。接到联络异彩美工的人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于是宇山一树进行了额外的委托。
让他们帮忙修复神体。
找到的神体因宇山一树的失误出现了破损,遂支付额外费用,希望异彩美工悄悄修缮。但有心而无力,修缮佛像超出了异彩美工的能力范围。于是接下委托后,异彩美工将神体交给了秋田的匠人。定金五万,修缮完成后支付剩余四十万。
修缮耗时约两个月。
收到联络后,宇山一树见不影响开年的例大祭,便放下心来。有了真品,赝品便没了用处,本应立即销毁,但以防外一,宇山一树希望能继续保管。一番思索后,明日奈将神体拆开,保管在自家仓库。宇山一树怕神体再次弄丢,在木箱盖子上装上Airtag。可没想到意外发生了。
秋田的匠人作业进度比预计要慢。
虽然晚不了太多,可能不能赶上例大祭谁也说不准。接到噩耗后明日奈联系宇山一树,但他没有接电话。到了十一月,十二月依然没接。
“说是去曼谷旅游去了。联系不上他也不能擅自决定,虽然对不起他,但我们可不能瞒着做下去。”
明日奈联系了宇山一树的祖母,神社宫司宇山宗泰。
我们收您孙子委托保管着神体。得知事情经过后,宇山宫司对孙子感到气愤,又对孙子的失态向明日奈致歉。
没修好也不要紧,希望例大祭当天能带过来。
有了客户的指示后,明日奈正向挂电话,听见宇山宫司问了个问题。问这件事能不能闹大。如果内部处理了孙子只会更狂妄,侍奉神明之人犯下不可为之事,需要接受社会的审判。明日奈回答没问题,同时有了一个想法。
与宫司屡次商讨后,二人实施了这次的计划。
“以上就是全部,行了吧。”明日奈收尾道。
事件经过上的疑惑得到解答,可我最想知道,也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有答复。
“你的目的是什么?”
“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明日奈说出难以理解的内容,摆摆手让我出去。
“完全失败了所以没事。”
“不要说没事,好好说清楚啊。不想想我们被耍得团团转。”
“我想借助神明的力量解开家人身上的诅咒,结果失败了。行了吧,快回去。”
“诅咒?什么诅咒?”我本来一直站在门口,避开散落在地面上的书籍和杂物进入房间,“不结婚不能离开家的事?觉得自己住在工作室得不到承认就报复家里?未免过于任性又夸张了吧。妈妈也没有那么顽固,好好交流不行,非得整这么一出——”
“怎么可能!”明日奈打断我大喊,“说了也不听我才不说的。你们要继续相亲相爱住在家里不是吗。宇山先生都没辙,还能做什么?我是打算抽身了。你快回去吧。”
“你怎么说话的?瞒着我们整一出戏,我们还以为快死了,完事儿再让我们自己猜——”
“想知道就自己用脑子想!”
明日奈的怒吼招来了贤人。他介入其中让我们冷静。我对一时上头表示歉意,但并不打算让步。即便明日奈平常就会做些无法理解的事,可做到这一步还不告诉我原因,我没法接受。乱来也得有个限度。
我和明日奈关系不好,但彼此大嚷大叫还是小时候以来。我不断要求明确的答复,明日奈则辩称没有必要。什么自己用脑子想,算什么回答。一定有原因。
僵持五分钟后,明日奈见我不让步:“行。今天我奉陪。走,回家。”
“回去干什么?”
“我会告诉家里我做了什么。但是——”明日奈竖起食指,“往后怎么办要大家一起想。我引发那么大的骚乱,让大家去青森返还神体到底是为什么,我要大家一起想。家里人都在?”
“除了爸爸。”
“爸爸不在也行。”明日奈抓起屋里的小包瞪了我一眼,“还没人能意识到我就彻底放弃。”
坐在轻型车的副驾驶上,明日奈一直望着窗外。原路返回上了高速,走了二十分钟,她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结婚?”
本以为在车上不会有对话,加上刚才的争吵还没过劲,一时间竟无法发声。我无意义地握紧方向盘,看了看后视镜,最后深呼吸。
“因为找到了对的人。”
“找到了对的人。”
特意重复感觉到了挑衅,我忍了下来:“倒是你为什么不结婚?和贤人也不是恋人对吧。”
“还没定。”
“对象?还是想法?”
“更前一步。”
这人果然没有协调性。我用力踩下油门来结束话题。轻型车孱弱的引擎发出呻吟。
“这个。”明日奈想起似的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你忘车上了,还给你。”
我瞥了一眼,是磁带。忘在明日奈车里的Mr.Children。她倒是递给我了,可我在开车,接过来又不能放包里。
“塞磁带机里。”
母亲的车比不过明日奈的mini,但也想到老旧,车里也装着磁带机。很快音乐开始播放,专辑的第二首。我和明日奈没在说话,车默默地前进。
回到家,明日奈没有任何踌躇地打开门,没有我回来了,没有好久不见,也没有让大家担心了,径直在客厅里坐下。暖桌上放着装修公司的资料,看来正在商量装修方案。母亲和惣太郎异口同声地问她去哪儿了。
“正月的神体事件是我策划的。”明日奈没有回答,而是先承认了罪行。
当然不可能听过就算了。惣太郎火了。什么意思,说清楚。明日奈将不久前跟我说过的内容复述一遍。说完惣太郎再也忍不住,抓住明日奈的肩摇晃起来。你在想什么?大家心中都有对明日奈的愤恨,但惣太郎有些用力过猛。母亲和珠利把他拉开。
明日奈整理好弄乱的衣服,拿起暖桌上的资料:“要装修啊。”
“先有别的事要说吧。”
“为什么装修?”
“你够了。”惣太郎冲到明日奈面前,“我也没资格说你。但好不容易全家因为神体团结起来,你在说些什么?”
比起惣太郎的咬牙切齿,明日奈淡淡地回答:“哥哥不住这儿吧。”
“你说什么呢。当然不住。我早就从家里毕业了。”
“毕业。”明日奈点出关键词,“在哥哥的想法里已经从家里毕业了是吧。”
“这是事实。”
“周怎么看?一样?”
没想到会抛话给我,我一愣。
要从引发异常骚乱的明日奈那儿问出目的,家里本应团结一致,可这一点我无法赞同。从家里毕业,过去的家人。惣太郎使用的这些词总会让我不快。
我想了想该怎么回答。
“对于周来说,家里有几口人?”明日奈换了个方式提问。
“八口……”说完我意识到自己把贤人算进去了,遂改口,“我和咲穗结婚后是七口。”
“哥哥觉得是几口?”
“我们夫妻两个。”惣太郎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怎么了?”
“珠利呢?”
珠利权当自己是观众,被突然的发问吓得一颤。
“我……”犹豫良久,她回答,“上次也说了。我不知道……两个人也对,算上其他人也对,还有自己的父母……”
“我认为是五口人。爸爸、妈妈、哥哥、周,加上我。”明日奈将资料放回桌上,“‘家人该从哪儿算到哪儿’这么简单的问题在场的人给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妈妈觉得是多少?”
“那当然是——”母亲开口很是轻快,却还是抿着嘴想怎么说。
母亲是在从几到几之间烦恼,我想从她那儿听见的答案是几,我不知道。那些人该算,那些人不该算。最终,母亲放弃了回答。
“恐怕——”明日奈打破了沉默,“爸爸的答案也和其他人不同。所有人都对家人的范围有着不同的定义,却打算翻新家里,打算住在一起。为什么?翻新完真正想住在家里的又有谁?”
“妈妈是想住的。”母亲毅然地表情看着明日奈,“妈妈是真想,真想翻新完继续住在这里。周也是一样。你既然不结婚了,也希望你能搬回来住。”
“妈妈是喜欢这块地?喜欢这栋房子?还是喜欢和爸爸住在一起?”
母亲想了想,回答:“都喜欢。”
“妈妈其实根本——”
“你差不多得了。”惣太郎感到厌恶,插话进去,“那种傻逼老爹都忍下来,就为了保全这个家,你不能夸夸她吗?”
“为什么要保全这个家?有想过吗?为什么妈妈要忍着接受爸爸?而且有人问过爸爸想继续住吗?装修的事爸爸说什么了吗?”
“就是为了他那种废物也能想要回家才装修。装修成那个只知道自己享福的老爹能够回家面对家人的地方。”
“哥哥一直把爸爸说得很难听,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说他是废物?先说好,玩具君是我偷的。二十年前我察觉可以栽赃给爸爸从栗田商店偷来的。犯人不是爸爸,是我。”
母亲倒吸一口气,脸变得通红。比起听见明日奈偷东西,栗田商店的名字影响更大。栗田在家里是禁句中的禁句。之前还尝试跟明日奈讲道理的母亲眼中浮现出泪花。
明日奈先说破,惣太郎也无所谓了,他提起绝不会在母亲面前提起的那件事。
“傻逼老爹出轨了啊。”
“我知道。我亲眼见到了。那我问你,出轨有什么问题?至少对我没有任何危害。你倒是说清楚,出轨错在哪?”
“你脑子有问题?”
“别打岔,说清楚。”
“当然是因为出轨是在背叛家庭。”
“我是让你讲清楚实例。什么叫背叛?家庭包括哪些人?爸爸和妈妈的性关系紧密到哪种程度才叫没有背叛,才叫珍爱家庭?我们当孩子的应该说‘谢谢你爸爸,每天都只对着妈妈发情’?说清楚啊。出轨到底不对在哪里?不要扯什么习惯和常识,不要借助一些没内涵的废话,用自己的话和逻辑说清楚。因为不能和妻子以外的人有肉体关系?因为不能有妻子无法满足的性欲?还是说因为会导致与妻子的性关系变少?爸爸和栗田没有孩子,也没染上病,到底哪里有问题好好用逻辑——”
“别扯歪理了!有问题的是废物老爹!让我配合你那扭曲的价值观——”
“就是你们会这么说才有这次的事!”
明日奈喊出迄今为止最大的声音,在随后的沉默中调整呼吸。她抿了抿嘴,像是对大喊大叫的自己感到羞耻,闭上眼,像是隐藏泛红的眼眶,“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只会说‘进步’‘奇怪’‘思想先进’。为了彻底改变这个家的价值观我才做出那种蠢事。我再问一次,不要打马虎。为什么爸爸出轨要遭受各种指责?”
“因为和特定的人之外有关系是不诚实的表现。”我回答道。
明日奈看着我。不能轻率地开口,我在脑海里搜索,找到适当的词,慢慢整理好思绪,用正确的词按照正确的语序,一个字不错地回应。
“只爱一个人是夫妻间所必须的约定。”
“确定吗?”明日奈飞速反应又重复一边,“确定吗?”
“什么?”
“你就用那个理论是吧。”
“是啊……”
“爱妻子等同于寻求肉体关系,确定吗?与妻子有着充足的性关系是好丈夫的依据,确定吗?如果你说是,那你当不了好丈夫。你绝对无法拥有好的夫妻,好的家庭关系,所以确定吗?”
我说的让全日本人听了都会赞同,是正论中的正论。姐姐被错误的价值观束缚,抓着字眼,而我正是要纠正她的错误。客观来看我的发言也没有问题。我得心应手。可为什么,我快哭出来了,恨不得立马逃离此地。
“我不懂你想说什么……”我拼尽全力挤出的话。
“我可是知道的。住在一起没法不知道。”
怎么可能……
祈祷着是我想错了,可明日奈的下一句话对我来说最为残酷,刺穿了我的内心。
“你根本没有一点儿性欲吧。”
承认吧。
我没法骗自己。
明日奈说的一点没错。我没有想要和女性性交的想法。当然有那种想法,经过一番努力,完成性行为是没问题的。可是,欲火中烧,想看女性的裸体,想触碰女性身体的想法完全没有。
我和未婚妻会接吻,需要做也会做。
但我出生以来没有一次是主动想要进行性行为。和女性接吻对我来说和与水槽里刚捞上来的鱼接吻是一样的感情。能忍受,但最好不要。接吻的瞬间会产生腥臭的幻觉,嘴唇上残留对方唾液的触感令我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擦掉。
但我依然和未婚妻保持着性行为。因为这才是一般情况。如果不这么做,我心爱的咲穗便会离我而去。我深信有此必要。
“对彼此有性欲真是作为夫妻的必要条件吗的话,你永远无法结婚。无法成为一个好丈夫,你还坚持吗?”
我无言以对。
以前,对自己的异常感到困扰时,我得知了无性恋这个词。它是性向的一种,指对他人保有极少的性欲。但我恐怕并不符合条件。我并非先天性的没有性欲,我应该算是一种心理阴影。
小学三年级时,我在仓库目击了父亲和栗田的出轨现场。
无法理解的恶心加上后来父亲被内外指责的样子如同污水般在我心中泛滥。那时恶心的行为,是不对的。或许有人会嘲笑我的幼稚,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时地狱般无法抗拒的心理阴影。每每那时,我都会想起仓库的景象。喉咙里反酸,整个人头晕目眩。
不想变成那样,不能变成那样。
在这样的想法下,我对性本身没了欲望。
如果我继续坚称性行为是维持夫妻关系所必须的,那么明日奈说得对。我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好丈夫。我可以保证自己绝不会出轨,但相对的,我无法保证自己能和妻子做一辈子。
“无关对吧。”明日奈断言,“一个好伴侣,好父亲与有没有性关系无关。对吧?否则最痛苦的会是你。周。”
姐姐是错的。
我有无数的话要反驳,可被明日奈的话拯救了也是事实。甚至想要赞同她的话。否则便是在否认我的人生,否认我和咲穗即将迎来的婚姻。
“不只是出轨。”惣太郎仍瞪着明日奈,“不挣钱,也不着家。父亲该做的事一个也没做,怎么不是废物?”
“那能挣钱就是好父亲吗?一直在家就是好父亲吗?女性挣钱也可以,单身赴任仍关系良好的夫妻也不少。社会普遍对于父亲,对于男人的理想我可以列举出无数。每个条件都非常美好,但绝不是用于评判所有人的标准。那我再问你,这个家爸爸——喜佐义纪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全家人所蔑视?我——”明日奈再次断言,“我从内心觉得他是个好父亲,从心底感谢他。”
面对困惑的我们,明日奈没有任何停顿:“我对爸爸没有任何不满。小时候家里没钱还给我报兴趣班,惯着我每周陪我去很远的教室。想去的学校也都让我去了。至少在我看来爸爸是我引以为傲的爸爸。他虽然出轨,但并没有背叛我。没有不爱护我。没有蔑视,没有主动破坏这个家。对我来说这个家并不是一个痛苦的地方。哥哥刚才说爸爸只知道自己享福,但这个家里最享福的或许是我。我很清楚自己一直被惯着。反过来呢?爸爸在家里过得舒服吗?有必要被指责到这种程度吗?爸爸每天带着怎样的心情住在这个家里,有人想过吗?”
明日奈指着仓库的方向:“这次的神体骚乱都切身体会到了吧。在仓库里发现木箱时,你们是怎么想的?即使他当时在场恐怕所有人也会认为是‘爸爸的错’,因为这个家一直都是靠着‘爸爸的错’过下来的。以爸爸为牺牲,保护着别的什么。但我依然想要相信,当知道是爸爸之外的人有错时,家里的人会意识到,意识到或多或少困扰着所有人的‘本质’。连宇山宫司都帮忙说服你们,可是仍然没有人把话听完,最后的最后被‘它’吞噬。”
“别卖关子好好说。”惣太郎焦躁起来,“不要扯什么‘本质’和‘它’,说清楚。”
有了惣太郎的要求明日奈仿佛要将自己的话刻在柱子上似的,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家庭’和‘常识’。”
“你说什么?”
“苦恼这个家的不是爸爸,不是爸爸出轨,当然也不是妈妈哥哥或者周,而是‘家庭’本身。家人之间要团结,要友爱。家里有人感到痛苦反而因此而自豪,因为这才是‘常识’。无论有多扭曲,家庭成员有多窒息,比起大家的幸福,你们也会优先‘家庭’和‘常识’,说着暗号一般的台词。‘莫事莫事’‘爸爸一辈子就那样了,没办法’。没错,我也是施暴者。觉得能嫁祸给爸爸,觉得出轨的人背上盗窃的罪名也没问题,小学时的我做出了最差的决定,我现在仍感到后悔。你们有认真思考过吗?就像哥哥说的,家里没钱,为什么爸爸可以经常外出旅游?为什么爸爸买回来的特产都是最知名的,没有一点惊喜?为什么每次重要的饭局爸爸都会迟到?即使迟到最后关头又总能碰巧出现?一直被我们当作负面存在的爸爸现在究竟在哪儿?你们稍微想想——”
“各位……”珠利在出人意料的时机插话进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红了,“爸爸根本不——”
“不用告诉他们!”明日奈制止珠利,“必须要让他们自己意识到。这个家里的人必须要直面的事实。现在是这个家的分界点。是要让这个选择好像还行而度过的家做出改变的时机。出了那么大的事,结果最后还是‘家庭’和‘常识’取胜。但我希望能再加把劲,能一直到最根本最重要的事。为此必须要家庭成员靠自己找到答案。比起解体,翻新后继续住在一起更好。我不想再看到继续选择常识和莫事莫事的家人。所以一月一日,放着不管也只剩三天就要解体,我还是引发了那么大的骚乱。我不是希望你们能够团结在一起。是觉得光是解体还不够完整。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家继续下去。不想看见想离家还要瞻前顾后;不想看见憎恨爸爸,妈妈独自承担辛劳的恶性循环;不想看见没人爱吃每年却还会端上桌的年菜。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该瞩目的,希望每个人都能发自内心感到幸福!希望你们能找到比‘家庭’更重要的东西!”明日奈说完看着我,“周,你来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爸爸在哪儿吗?你知道爸爸怎么称呼自己吗?”
过多的话语、情感以及疑问冲击着我。
议题从四面八方飞来,却又感觉关键点聚焦在一处。我首先思考需要思考什么,接着搜寻起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父亲的第一人称。在外人面前是用的“私(watashi)”。可是在家人面前不会那么正式。俺(ore)?僕(boku)?好像都不是。
我没有找到答案,也不知道自己该思考什么,随手打开客厅的柜子。父亲放特产的柜子。在1月1日的东京香蕉和草莓煮上追加了草加煎饼,一共三个。其中草莓煮应该是明日奈的障眼法。父亲实际没有去过青森,我们却因为这里的特产误会他去过。
思考好像撞到了什么。
脑海中闪过给咲穗买的信玄饼。
这一刻,我逐渐构建出一个推论。正如明日奈所说,我也有想过,家里算是穷的,为什么父亲总能去远处旅游?一直以来靠着一辈子总攒了点钱,退休金省着花之类理由说服自己,可仔细想来的确不对,钱究竟是哪儿来的?
我试着回忆父亲不在的日子。基本上都不在。可重要日期总会在最后关头露面。神体散乱时也一样。反正不着家,母亲总是不会准备父亲那一份饭菜。惣太郎上京前一天,母亲六十大寿,我介绍咲穗时都是如此。吃完饭父亲出现,闭会宣言一般说上一句,营造出自己在场的氛围。
难道说?不可能。
我正准备舍弃愚蠢的推论,却发现珠利的视线不对劲,一直在偷瞥。她总是紧张兮兮,一点也不享受,可即便如此也显得很可疑。早上仍纸箱时碰见时,她问了我。
爸爸在吗?
为什么会没注意到?我顺着珠利的视线望向客厅的墙壁。她一直在偷看的是——
花窗。
我离开客厅。母亲和惣太郎在身后叫我,比起回头,我更想先验证自己的推论。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穿上凉鞋,出了玄关,经过仓库来到房子背面。首先看见的是外置的厕所。我出生前已经没人用了。平常根本不会想到要进去,也就没有看过。我指着打开门,里面比预想要干净得多。蹲厕。看上去像是旱厕,仔细看会发现墙上有金属管道。试着拉了下握把,水流了出来。
母亲和惣太郎跟着我来到厕所。疑惑地注视着我的举动,不知道我在干嘛。
离开厕所,从后门进屋。房子本身是老式的日式家宅,三面是拉门。乡下人没有上锁的意识。我拉开最近的拉门,脱掉凉鞋,往曾经的儿童房,如今的储藏室走去。
决定搬家后储藏室渐渐清理出来,不搬家后各种不用的东西又塞了回去。旧玩具,往年的吸尘器,没读过的书,没人穿的衣服。我抛开这个家生活的排泄物,来到花窗背后的墙边。
墙上靠着榻榻米。
双手握住榻榻米,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愚蠢。可出现在储藏室的珠利用紧要关头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确信自己正接近真相。
挪开榻榻米,轻轻推了推墙。虽然只有几毫米,但薄薄的木板墙的确在动。我用力从右往左一拉,一条缝隙出现在眼前。
打开了。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我用眼神示意缝隙,继续把木板往左拉。五厘米,十厘米,二十厘米,缝隙不断变大,终于——
四目相对。
母亲和惣太郎大叫起来,而我则咀嚼着现实。我也感到惊讶,但比起惊讶更多是一种释怀。没有解开谜团的笑容,呆站在原地。脑海中冒出无数斥责的话,很快又被强烈的罪恶感和寒意所取代,捏紧了我的心脏。
“什么时候起?”
“什么时候呢。”像是思索答案般慢慢重复我的话。
父亲坐在坐垫上,难堪地挠挠头。
没有保守了一辈子的秘密被人撞破的焦躁,没有悲壮感,脸上更像是藏零食被发现的少年般尴尬。终于,父亲吐出自己那句漏气般的“嘛”后给出了答案。
一直。
内心各种感情都突破阈值,我露出了自己都不理解的笑容。
储藏室和花窗后的空间之间又两级台阶左右的高低差。我爬上去,有了高低差,一站起身眼前便能看见花窗。从缝隙中能看见家里的客厅。这正是父亲一直所看见“家庭”的景象。
我带着做梦一般的心情看着异样的空间,想着父亲在此度过的时间。
宽不超过一米。没有步入式衣橱那么高级,却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架子上无数的书籍。人偶,还有承载着回忆的相册。仔细看能发现我小时候看过的绘本也在这里,旁边是惣太郎用过的招财猫存钱罐。父亲的脚下是素描本和牙签长短的铅笔。
父亲就在这种环境里。
母亲和惣太郎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开口,瞪着眼将眼前的景象印入脑海,过于突然又使得眉毛自然下垂。张开的嘴微微颤动,最终却仍没能找到合适的辞藻。
迄今为止都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在这儿?
该询问,该愤怒,还是该道歉?
找不到合适的词的,还有一个我。
蕴育出此番异样,或者说让异样不被察觉的状况的是什么?父亲是在逃避,在隐藏,还是被幽闭?想着想着,先前明日奈的话刺中了我。
不想看见想离家还要瞻前顾后。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是在说明日奈,说惣太郎,或许也是在说我。但“家庭”所束缚最深的人是谁?什么导致了父亲不得不在这种地方生活?
我弄清自己该问什么,却还是无法进入正题。犹豫,歉意,更多是的家人之间特有的,紧密却又异常疏远的距离感。
我捡起地上的素面本,试着找些话题做铺垫。翻开一看,铅笔精细地描绘出日本各地风景名胜。而那完美的构图亦是在无声的诉说并非在当地描绘。谁能从这种角度画出东京塔。
全部是照片的摹写。
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梦想着日本某处的美景。
我轻轻地将素描本放回原处,取出书架上看上去最旧的一本素描。它唤醒了我的记忆。翻到中间一张画技十分生疏的画,不禁喃喃道:“这是……”
纸张的右侧画着一栋豪宅。
二百平左右的三层大宅。家门口画着沙滩,似乎还是个海景房。院子里摆着带有遮阳伞的躺椅,无疑是父亲的笔触。
左侧则是笨拙地让人心疼的笔触画成的汽车。怎么看都是台面包车,但我还记得那是轿车。
是我小时候的画。
“这是……”我问他,“为什么画了这个来着?”
“啊……”父亲困扰地挠挠头。
我意识到自己鲁莽了。父亲怎么可能还记得。
“如果画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得到。”父亲的脸上挂着怀念的微笑。
父亲没有过多解释,我却完全回忆起来。并且意外地察觉到自己对父亲记得这件事而动容。
父亲一直喜欢画铅笔画。以前他会在客厅里素描,我在一旁看着。年幼的我自大地认为这种程度的画我也能画,轻率地向父亲发起挑战。我一定能画得更好。父亲接受了挑战。我让他出题,父亲轻声说着我想想,随后定下主题。
如果画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得到,要画什么?
“爸爸画的‘家’,小时候的周——”
“画了‘车’。”
父亲画的家,我画的车。
当时我很意外父亲想要一栋沿海的豪宅。既然他想要,我们家马上就会有豪宅了。年幼的我不理解家里的经济状况,天真地感到欣喜,指着父亲的画,问我的房间在哪儿。父亲想了想,无神地望着画里的豪宅。
还没想过。
那时父亲的话里有着无限的寂寞和我无法理解的深意。
“是啊。”
我合上素描本,脸上不知何时已露出笑容。
明日奈的提问有了答案。
父亲的自称不是俺(ore),不是僕(boku)。从我小时候起一直没变,甚至无从回忆那般融入进我们的生活。无论是哪一年哪一刻,父亲永远都管自己叫——
爸爸。
父亲从何时起舍弃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了“爸爸”。在花窗背后注视着我们。父亲永远不在家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想过要见到他。
父亲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到在喜佐家的故事里,包括这个故事。
在与家庭中心的客厅一墙之隔的地方。
家
如果回顾爸爸自己的人生会是怎样?
一句话来说,从小到大,比起动嘴,动手更合性子。
相比惨淡的语文数学,手工和美术的成绩还算凑合。没有钱也没有脑子上大学,工作倒是一种必然。动脑的工作肯定不行,高中毕业后去了附近的陶器工厂。那时爸爸的工作是从到到晚地烧制厕所。
工作时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免不了要和同事交流。当时就不会说话,但年轻成了挡箭牌。你还年轻。你可以慢慢学。答不上来只需挠挠头,事情便会圆满收场。
但有一个问题不行。
你谈对象了吗?
只有这个问题会被不停追问,答不上来就会被嘲笑。当时同一制造班里最年长的男人经常指着另一名作业员说看看他,找不到女人到头来会成那样子。那名作业员四十出头,没人给介绍对象,依然单身。
丢人,肯定是做人有问题。
现在想来他完全是受害者。确实,他算不上什么优秀的人,工作不麻利,体型也胖得过分,在此类因素之下他才成为了厂里被欺负的对象,但当时的爸爸只记住了单身是丢人的,无意识中被偏见所侵蚀。没谈过恋爱,没有结婚,没有恋人的影子,但年轻人有未来,有未来所以可以被原谅。
不会变成那样。
不光是工厂,当时普遍认为找不到对象的人是有问题的。
是时候得结婚了。二十出头开始焦虑,现在想来有些过于焦虑,可工厂的人结婚都早。到底谁会嫁给这种人?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是薰。没有爱情,甚至没有好感。
只因为她会愿意结婚。
这便是开始接近妈妈——接近薰的动机。小学到高中一直在同一所学校,人品把握地十分清晰。无暇且具有魅力。小时候她曾吐露过结不了婚的担忧,深深地刻在了记忆之中。她正是能一同携手度过人生最佳的搭档。
经过平均时长的交往后,客户挖角说在山梨有份不错的工作,爸爸决定辞职并搬家。生活似乎就此安定,于是求了婚。那年二十一岁。
新工作是电机制造厂的作业员。比起陶器工厂更为严格,但爸爸很喜欢。孩子平安出生,生活步上正轨之时,爸爸受了工伤。左手肌腱伤痛,握力降低了近二十公斤。继续原来的作业是不太可能,于是被调派到销售部门。销售的工作实在是做不惯,不到一年就辞了职。
靠工厂的经验在家居中心找到工作后,渐渐地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不知不觉到了不惑之年,却开始产生了疑虑。薪水越来越低,妈妈开始在饭馆工作后,自己心中的某些部分发生了倒退。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勉强自己,变得对什么都没了干劲。
没了干劲,或者说没办法再装下去了。
爸爸对栗田家的女儿没有强烈的爱情。很感谢妈妈做着母亲,可周出生后五年,完全没有回应爸爸的期待。即便如此保持着节操才能算是夫妻。可爸爸已没有心力去抵抗欲望。虽说几次不是关键,但实际只做过两次。出轨暴露时出了焦急还感受到了安心。爸爸或许还能再拼一次。
可是现实并不是加把劲就有用的。挣不到钱,养不了家,不被任何人所需要。明日奈偷走栗田家的吉祥物时,比起背负她的罪孽消失,更多的是一种自暴自弃。当爸爸想找个避开全家人耳目的地方时,忽然想起缝隙房间。瞒着家人找木匠花一个小时开了扇门。周有了工作,爸爸的人生终于像是到头了。
在场就会感到不快,那就待在见不到的地方去。
爸爸一直画着画。这舒适地让人不禁露出笑容。不用与任何人来往,一个人的宇宙,一个人飞舞画笔。未曾亲眼见过的景色描绘在纸面,仿佛旅行一般。被问起去哪儿了怪麻烦的,爸爸在百货店随便买了些特产,找合适的时机放进柜子里。没有人会去找消失的人。
待在缝隙房间能听见家人在客厅聊天。对不能参加的自己感到羞愧,而同时觉得这种距离感正好也是事实。铅笔画一天天地增加。记录想去的地方的手账也增加到三十本以上。能去的话真想去看看,可爸爸没有提出要求的资格。
1月1日,明日奈和珠利打开缝隙房间的门时,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稍微烦恼了下要怎么解释。相比困惑的珠利,明日奈敏锐地察觉。坐着她的车来到东京站,在七户十和田站和珠利一起前往十和田白山神社。漫长的路途中,我们没有对话,因此有了庞大的时间来思考家庭。
这个家是爸爸和妈妈创建的。
可想要这个家的是谁呢?
爸爸有做出过哪怕一次选择吗?被已经创建的家庭疏远,厌恶,轻蔑,不知不觉躲在了狭窄的空间中。丢人是丢人,却没有必须离开的焦躁和热诚,但又并不觉得幸福。没有任何欲望,漂浮在凄惨的海浪间。
爸爸为什么成了爸爸?
“爸爸还想住在这个家吗?”
周的提问并不能简单地给出答案。
倒不是想要刻意形容,但周看向爸爸的眼神里摇曳着静谧的厚重感。不管如何搜寻记忆,打出生起就没被称赞过敏锐。但即便是这样的爸爸也能感受到提问中隐含着壮大的背景。
爸爸还想住在这个家吗?
让其他人从储物室里往里凑实在是过意不去,爸爸带着所有人来到客厅。暖桌上放着装修用的资料。关于翻新的讨论有听见,资料还是第一次见到。摸着胸口问自己,将疑问置于洁白的大地上,慎重地思考是否还想住在这个家里。
“给爸爸点时间……”
话一出口,妈妈明显很受打击。你好好想想,一定还能在这个家里过下去的。正想着要怎么回应妈妈,明日奈来到她面前。
“完全是我的猜测。如果不对你直说。”明日奈对着瞳孔微颤的妈妈说,“妈妈刚才答不上家里一共几口人。恐怕你在纠结的不是算不算珠利,算不算离家的哥哥这类小问题。”
“不是,妈妈——”
“妈妈比自己想象中束缚得更深。所以听见哥哥要从家里毕业时比其他人都要紧张。妈妈——”
妈妈咬着下唇,迎接袭来的冲击。
“还活在之前的家里。”
妈妈没有开口承认,应该说她没能说出一句话。用力维持住面部表情,最终却败给内心留下泪水。
“你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妈妈永远在跟我们说妈妈的妈妈。妈妈的妈妈怎么了,妈妈的妈妈也喜欢,妈妈的妈妈曾经——我们听了无数次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一个连妈妈自己都几十年没见的人,却一直从你的心中消失。我不是当事人,只能根据妈妈和爸爸说过的事来判断。我先说声对不起。但是,希望你好好听着。妈妈的妈妈是一个非常——”
“明日奈别说了……”
“恶毒的人。”
“不是的。”妈妈擦掉泪水,“是我不够成熟。”
“妈妈,放过自己吧。这个家里最辛苦的无疑是妈妈。又挣钱又顾家,一个人把孩子们拉扯大。我很后悔仅因为出轨就将爸爸逼到那种份上。好父亲,好丈夫,二者都可以脱离性来判断。但是——听上去可能是矛盾的——让配偶感到不快是违反了夫妻间的契约。如果妈妈无法原谅爸爸出轨,当然也就没必要原谅。当时知道爸爸出轨后妈妈怎么想的?觉得没事?觉得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可是,那时要是闹起来只会让大家都觉得不安——”
“生气吧?觉得在乱搞什么吧?”
“是!可是——”
“那妈妈不应该忍耐!”明日奈看着妈妈的眼睛,“没办法原谅对吧。那说出来不好吗?开什么玩笑,绝不原谅你,这是背叛。骂一顿把他赶出去也行,直接把离婚协议甩他脸上也行。在我看来,当时的妈妈跟爸爸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吧。可是妈妈却忍耐下来。
“真棒,会理解丈夫才是好妻子。昭和的大爷们可能会夸奖妈妈吧。但很明显是错的。妈妈应该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真心。
“但是,妈妈最看重的是‘家庭’这个盒子,所以说不出口对吧?比起自己的真心,自己的幸福,更优先选择了维持‘家庭’。因为我们三个孩子或许有因为你们没有离婚而得到一些好处。在这层面上我也是受益者。但是,这依然不是妈妈应该压抑痛苦的理由。外公外婆离婚是妈妈的心理阴影,也因为离婚有了很多不好的回忆。可即便如此,将不破坏‘家庭’当作人生目标是不对的。差不多该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了。对爸爸已经没有感情了不是吗?原谅不了他出轨不是吗?那说出来啊。压抑在心里痛苦的只有妈妈,一点也不棒,一点也不值得夸奖。我再问一次,妈妈,你真的还想继续和爸爸住在这个家里吗?”
妈妈一边流泪一面摇头。
明日奈仍然需求着回答:“光摇头我可能会误会。我想听妈妈亲口说出来。妈妈喜欢这块土地吗?喜欢这栋房子吗?想和爸爸继续住在一起吗?还是说只是害怕‘破坏’?希望你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心底的答案。”
妈妈泣不成声,却仍努力想要回答明日奈的提问,不住地哽咽,又像是找不到答案似的捂住脸。而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跪坐下来,和妈妈对齐视线,深呼吸一次后说:“能回答姐姐问题吗?”
妈妈发出几声呻吟后,经过漫长的纠葛找到了答案。她用几乎听不清的嘶哑声音说出了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真心。
明日奈说的对。
听完妈妈的回答,明日奈面向全家人:“这个家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还想再过抱着‘神体’赶往青森的生活吗?”
在场所有人都长叹一口气,在安静的客厅里咀嚼明日奈的话。
咀嚼过后,在场没有一个人反对。这个家庭是怎么来的?不用想也知道来自于爸爸和妈妈。二人结合,生下三个孩子。爸爸没有主见,被社会牵着鼻子,妈妈痛苦于过去的心理阴影,喜佐家诞生了。
惣太郎,明日奈,周出生了。
生孩子带来的只有喜悦,爸爸从没后悔过,可是所谓的“家庭”给喜佐家的人带来些什么呢?妈妈被“家庭”束缚,惣太郎因爸爸而追逐金钱,明日奈无法住在工作室,周则有了心理阴影。这个家里感觉到幸福的时光当然也是存在的,没必要将其全盘否定。
可展望未来又如何?
爸爸对亲生女儿搞出那样的骚乱而感到惊愕,但也明白,如果没有神体的事光听她的演讲无法领会到她的真意。那起骚乱事全家人所必须的事件。喜佐家在没有外界刺激下是无法做出改变的。连家里几口人都无法达成一致的家庭却都被家庭这一常识所束缚。
爸爸希望自己能因有了这个家而感到高兴,事实也是如此。
可这个家继续下去——如同明日奈所说——没有人能获得幸福。
没有人开口,意味着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决定。表现得像个父亲的想法已是违背了自由,可最后让爸爸——不,让我再扮演一次父亲。
我开口道:“不翻新了。房子拆掉,解散吧。”
剩余5m
车
有了父亲的解散宣言,我们淡淡地办理各种手续。
再次委托搬家公司报价,委托回收公司,委托解体公司。短时间里,我们收拾好行李,拆掉,又再次打包。
反正都要解散了,不如搞个解散仪式作为分界。
提案的意外是惣太郎,讨论了几个方案,最终决定是焚烧(お焚き上げ)。会定下具有神道教特色的仪式想必是神体骚乱的影响。
我、明日奈还有父母定在同一天搬家,从此四散分离。
房子解体的当天早上,我们聚在老家。房子外观看上去没有变化,表情却像是明白自己职责已尽一般空虚。就像是毕业当天的教室,唤醒我往年的记忆,沉静在乡愁之中。
在自家地里烧出了落叶以外的东西并不值得推崇,但一生仅此一次的日子,即便是家里最为死板的我也不会想要出声提醒。仪式在无声中开始,不具备任何华美,辗转于历史和常识之间,随处可见的平凡家庭。至少在最后,华丽地收场吧。
我们带着各自的心情做最后的告别。
从惣太郎提案那天起,我一直在烦恼要烧什么。我被这个“家庭”的什么所束缚?恐怕是土地本身。如果没有不结婚不能离家的潜规则,我可能会去别的大学,找工作时视野也会放得更远。而我对可能存在的未来并不感到后悔,是因为我遇见了咲穗。
没有致辞,家庭解散仪式默默地开始了。
惣太郎把金属桶放在院子中央,让我们把告别的东西放进去。
我把东桂站到市役所的月票扔了进去。它正象征着我被这个家,这片土地所束缚。拿到车站是能退回五百日元,但就当是新生活的第一笔开销,算是种香火钱。IC卡在空中停留不久,掉在桶底。
惣太郎拿来的是招财猫的存钱罐。要更放松地应对。他独特地表达出对未来的展望,将存钱罐扔了进去。除了陶瓷碎裂的声音还能听见零钱哐啷作响,但惣太郎头也不回地走开。
母亲不知为何拿来了五斗柜的抽屉。其他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笑着解释这是她唯一的嫁妆,仿佛背附在她身上的东西已经消散。本来还担心能不能放进去,好在竖着能塞进桶里。
明日奈拿来的是书法班的教材和弓道用的箭筒。我从没见过这些东西,据说是明日奈小学时上过的兴趣班。死板又无聊。明日奈毫不留情地抒发出往年的怨恨,我们都无奈地笑了。
父亲把自己的铅笔画放了进去。上面画的正是这个家。从纸的老化程度看来不是最近的作品,即使算上对家里人的偏心也说不上好。我没有说留下来做个纪念,对于父亲,那一定是必要的诀别。
放进助燃的木屑和报纸,撒上灯油,将火柴扔了进去。起初还担心没点着,随着时间流逝火逐渐变大,并升起黑烟。附近明显出现了有毒气体的气味,我们远离金属桶,凝视上升的黑烟。
“谢谢。”母亲望着黑烟说。
不知道她是在对什么道谢。
上午十一点,解体终于开始。
巨大的重机用夹子一般的部件刺穿我的房间。房间在转眼中被破坏,这个家脆弱得好笑。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母亲也哭了。明日奈和惣太郎也哭了。只有父亲没有哭。我们拼命将逐渐变小,变成碎片的家印在眼底。
又过了两周,我们的家彻底没了踪影。
喜佐家平安解散。
明日奈回到贤人所在的甲府工作室。父母搬到之前定好的大月的家,一个月后父亲离开了家,又过了不久母亲搬到了两分钟路程的小公寓里。二人没有正式离婚。我们是想从“家庭”这个空间,这个概念中解脱,并非想要行政上的手续。
我和咲穗在八王子开始了生活,很快领了证。
婚礼定在八月。
咲穗的亲属按照习俗邀请就好。可我该怎么办?邀请已经解散的家人合适吗?但很快我想通了。既然可以邀请朋友和同事,曾经的家人又怎么不能邀请。想通以后,我更是计划起解散的家人特有的邀请方式,并为此感到雀跃。
很幸运,婚礼当天是晴天。
走在婚礼通道上,仿佛一步步回味自己的人生般慎重。不知为何,我回忆起前往十和田白山神社的路途。
婚礼结束来到婚宴会场,不禁对眼前的奇特景象感到好笑。我没有设亲属席,明日奈和母亲与我的高中同学坐在一起,惣太郎则混在我的同事之中。气氛非常尴尬,但都解散了,随他们怎么坐吧。给父母的感谢信取消了。在场的人多少有些疑惑为什么新郎没有亲属席,主持人解释说“新郎与家人解散了,所以都分开来坐”。
能释然的人不会太多,但能看见困惑包裹下的会场不失为一种乐趣。
父亲缺席。我邀请他时他表现得可去可不去,便随他了。按常识,父亲理应参加婚礼,可我们的解散也包括了这些部分。
二次会,前家人都没参加。
负责主持人的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比起婚宴的仪式要轻松许多。朋友演讲,干杯,一阵闲聊后,开始了关于我俩的判断题大会。
新郎中学时是棒球部,对还是错;新娘的老家是东京都稻城市,对还是错;新郎新娘首次见面是在国分寺的居酒屋,对还是错;觉得对的人跑向会场右侧,觉得错的人跑向左侧。题目对于我和咲穗过于简单,对于我们之外的人不知道有趣在哪里,可在场的人玩得兴起,左右来回跑动。
“喜佐,辛苦了。”高中时代的朋友来到我身边,他因为误会咲穗老家在稻城市而出局。他戳了戳我的腰眼,“对了,现在不是喜佐了。”
“对。”我笑道。
在正式登记前,咲穗都还决定改姓喜佐。可那样一来咲穗的全名回变成“きささきほ(kisasakiho)”。听上去像文字游戏一样的名字很难接受的话,我改姓不就行了,理所当然的事却一直没能意识到。我的名字现在变成了石田周。改完姓后的麻烦事多得令我头疼。驾照、银行卡信用卡,终于全部改成了新的名字。
“你这算是入赘了?是她家的人了?”
“没有。只是改了姓而已。”
“可是改姓不就意味着入赘吗?”
他没有恶意,是真的感觉到困惑。我正犹豫要怎么回答,另一个朋友出现在身后,揉着我们的肩。
“哇,什么古董思想。”他嘲笑朋友的入赘言论,“你们太死板了。姓该跟谁姓,工作该找哪种,男的该怎样女的该怎样。时代变了。”
“说得对。”我也用开玩笑的语气表示赞同。
“但是喜佐终于结婚了,我真的特别开心。”
“谢谢。”
“怎么说呢,一定年纪还不结婚的人不都有点那啥吗。”
“那啥?”
“没,我也不想说,不都有点怪吗。单身的人都有种独特的气场。”
欢乐的宴席,平平无奇的对话。
我却感受到无法名状的恐惧。像是紧握的绳子从手中松脱,像是被大浪吞没般的恶寒。没事的。我告诉自己。用其他人听不见的音量,如同腹语般闭着嘴,却又发出声音告诉自己。
没事的。
我和咲穗组成的家庭要变成什么样需要我们掏心掏肺地商量,却一直没能实施,结果和恋爱时没有差别。我越来越心慌,恨不得立马找咲穗问清楚。一定没事的。咲穗为了和我结婚,说服自己的父母,还愿意搬到山梨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所以,她一定能包容我的一切。
真的吗?
一丝的不安掠过我的全身,脸变得铁青。
咲穗。
我出声叫她正赶上主持人提高了音量。
“让我们有请新郎新娘回答特殊问题,请上台!”
在欢声中为我们让出一条路。我暂且忘记心慌,露出与二次会相符的笑容。什么问题?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答不上来怎么办。自言自语般得起哄着,领着穿婚纱的咲穗走上舞台。
舞台中央往右,我的朋友举着画×的板子,对面是举着○的朋友。
“为了祝愿二位的幸福生活,我们准备了几道题,请看第一题。”
背后的液晶屏幕发生变化。轻浮的文字让会场欢声更高,我却不禁屏住呼吸,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我暂且放弃阅读文字,将心灵与外界剥离。努力保持住笑容,保持住享受此刻的姿态。如同举起杠铃般全身发力,慢慢理解文字。
“夫妻圆满的秘诀是要每天接吻。”
“夫妻的意见一定是一样的,对还是错?”
主持人说完,全场开始倒数。
“五!四!”
倒计时归零后,我应该跑向哪边?我听见有人在期待咲穗会选哪边,也听见有人在让我别选错。我故意左右摇摆,每每这时会场内便会响起欢声。哦哦,有人在起哄。往右还是往左?真心还是客套?自己还是大众?自由还是常识?
在我身边,咲穗也摇摆着身体烘托气氛。不只是害羞还是喝了酒,她的脸颊泛红,表情也有着平常不多见的兴奋。
“三!”
我转向一侧,大家起哄。
咲穗也转向一侧,裙摆飘舞,大家再次起哄。咲穗的朋友问要是答案不一样怎么办。
“逮捕他!”
我笑了。继续表演此刻应该扮演的自己,不厌其烦地念出咒语。没事的。咲穗一定能理解我。家人应该这样,不能那样,家庭要有目标和理想。世上本不存在这些应该,咲穗一定能理解的。
“二!”
我注意到身体之前一直很沉重。不是因为运动不足,我感受到的重量是看不见的责任感。我的心中此刻正背负着神体。这次的目标不再是两千里外,而是短短的五米。是要带着它冲向终点,还是要选择放弃。
我该选的是○还是×?
“一!”
我做出决定。
喜佐家结束了,我和咲穗的石田家才刚开始,未来还将持续几年,几十年。
我相信这是片安宁之地,相信所有人都能幸福生活。我压低身体。
“零!”
用力一蹬舞台。
朝着新的家庭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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