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説
特爾納蓋耶夫娜常對我説,她有一篇小説正在寫。有時只是一個想法,有時是已經完成了底稿,有時告訴我可以在一個月内寄給我,投稿給我編輯的雜志,有時,有時……
我逐漸忘了這件事,或者説,我逐漸把這件事當作她的一部分。她告訴我她難以動筆,準確來説,是難以把行動變成敘述。先寫話劇。我跟她說。她是里加州立劇團的演員,每周一每周三,定時去排練,有時周末需要加練。我沒有看過她的演出,一方面我在彼得堡,另一方面,据當地報紙顯示,集體觀演的小學生們和他們的家長(國企幹部,每個人都有兩處房產,單位分一處,自己購一処)對演出十分感動。
我希望這只是我出於嫉妒説下的話,而不是她的演出真的讓他們感動。但即便是後者又如何呢。
總之,我的文學雜志在半年之後因爲無人來稿宣告結束。連結束刊都沒有就消失了,希望不會有人記起它。而特爾納蓋耶夫娜的小説我還沒有看到。
她并不是沒有寫東西,有時寫一點,有時寫點作業練習,如果能算是練習的話,這種作業,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出於練手?我不覺得這是一件能夠保持手感的工作,跟做飯不一樣,也跟游泳不一樣。總的來説,她寫得不多,冷靜來説,她也寫得不好。
我與她的聯係常常是單方面的,常常是我單方面找她,偶爾她單方面找我。我們沒有什麽交集,除了一起在西伯利亞讀書的經歷外,而我也不認爲這種讀書經歷能夠維繫,原因是一目瞭然的,“成熟的”成年人社交就應該充滿恰到好處的禮貌告別,從緊密到尷尬可能只需要多睡兩覺,與其如此,不如溫和地各自奔赴人生的下一生活,而不是施壓某種太過沉重的過去直到滾不止歇。我一直是這麽想的,很可惜地是,我從來沒有做到過,任何一次都沒有。
她不算有酗酒的習慣,她喝酒,向我這樣從不喝酒的人是極其少見的,她前段時間沒有喝,或者很少喝,在那段時間前,她才跟我説她正在寫的小説,是進度最完善的一次,她還問我,她,她與我,爲什麽天生是個俄羅斯人,是個……說俄語的,而不是什麽英語作家,現在可能在某個郡的大學的創意寫作係成爲抒情小説的職業作家,我説,是的,是的,俄國人也能寫世界文學的,但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我們的東西即便是世界文學,也總會被輕飄飄地說:太俄國了……仿佛緯度是西里爾字母的原罪一樣。
她喝酒,在她結束了前段時間的停頓后,又開始喝,我猜想她喝的有點變本加厲,甚至有些放縱了。我的猜想有所依據:她在某一天的對話結束后,第二天再無音訊,如此過了一整天。爲此我去找了一個共同的熟人,一個大學生,和她合租在一起。直到第三天,這個人才告訴我,她昨天死在了出租屋裏。今天她才知道她死了。所以我説,我的猜想是有依據的。
可能是酒精導致的心臟問題,總之這些林林種種的問題對我們來説很常見,會和睡眠一起到來,而在此之前我們都很有自信地認爲我們不會死,我們的藉口看起來很謙遜、很實誠——“在可預見的幾年内,我大概不會死”——實際上就是在說,我,伊凡伊里奇,怎麽會死!只是因爲托爾斯泰們説了太多,讓我們拙劣而狡猾地去逃避表達罷了,得了吧!誰會認爲自己在該死之前死呢,又誰會認爲自己現在就該去死了呢!總之,我有些睏了,但願我不會熬夜,我快要睡了,我希望我能稍晚幾年死,至少現在不要死。但在睡之前我得把這件事説完。
我收到消息後坐火車到普斯科夫,接著坐大巴過國境綫,到了里加,她的尸體和正常尸體沒什麽區別,卻也和我預想中的正常尸體相去甚遠,因爲味道不大——我甚至想摸摸她,但最後只是握著她的手站了一會——除了頭髮,看得出她最近在熬夜,也很久沒洗頭了。她頭髮有股臭味。我希望我能用什麽薄荷洗髮水之類給她清潔一下,只不過在簽完字后,就看著她變成了一盒子灰。總之我替她忙完了這些,然後打算交給她早就沒了往來的親戚。在差不多搞定這些的時候,大學生讓我去清理她的東西,沒有遺言,當然也沒有遺囑。她留下了一大堆書,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物品,一些玩具,一些收集的紙牌。我把紙牌收走了,至於書,有些分掉了,還有些賣給了二手書商。以及一些信,別人寫給她的,其中一部分是情書,我饒有趣味地讀完了所有這些,意識到情書比我想象中少,她沒有我預想中受歡迎,雖然還是很受歡迎。另外有一些筆記之類,很少,現在很少人還用筆記寫東西了。
在這些文字中,我沒有看到她的小説。我不知道她是寫完了、寄出去了、然後不可能得到回信(相信我,我知道那些“文學雜志”都是些什麽貨色),還是從來沒寫過。
但我相信她在寫一篇小説,她最多還沒有開始動筆而已,但我相信她在寫,而且大概寫得不錯。至少不差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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