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崩纪行
通往雨崩村的道路有两条,一条从西当村方向,乘皮卡或徒步入村,一条从尼农村出发,徒步进村。24年西当村开始修路;于是只剩下尼农一条路。
从尼农出发全程走峡谷,一路有滚滚水流声,忽近忽远,启程时身侧是金沙江,黄色的河水哗哗流下,从两侧的山峰中削出险峻的深谷。那时日头正烈,两侧光秃的山裸露出黄扑扑的土地,有时给人的感觉不像是西南,倒像是西北。我们放起张楚的《西出阳关》,音乐正合适,心情也畅快起来。转过一个弯,太阳从山头隐去,金沙江在此截住雨崩河,雨崩河从梅里雪山上流下,还带着雪山的白;沿着峡谷循着雨崩河,就是梅里山的方向。道路很狭窄,刚好容得下两个人并肩行走。几只山羊站在峭壁边凸起的石头上吃草,神态悠然如隐士。
我们前半段步行,后半段坐皮卡,到雨崩村时已近傍晚。我不记得当晚有没有看到梅里山,也许傍晚雾浓,没有看到吧。下雨崩村的草地上有许多帐篷,靠近雨崩河的地方又开了几家新民宿。装修风格越来越现代,越来越有设计感。去我上次住的地方看,已经在翻修新民宿了。但除此以外,雨崩给人的感觉和两年前没有太大的区别。自然在这里太辽阔了,人为的变化,相较而言总是不起眼的。
晚上住进民宿,这是我们结婚仪式的第一天。第二天早起去往神瀑。出发前看天气预报,说只有早上十点左右能看到雪山,但我们运气很好,几乎一整天都能看到梅里的身影。去神瀑的前半段比较舒缓,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整个前半段几乎都在森林里。雨崩有大片的杉树林,高大而威严,在那里存在着,就给人以亘古不变的永恒感。但它们也会老病,或因风暴与雷击猝然倒下,折断的巨木就在树林中静静地倒着,慢慢朽坏,直到再次化为无形。生老病死在梅里的山林里有具体的形状,久居城市里,很容易忘却这些自然的规律与形貌,这里没有汽笛、商场音乐或密集的交谈声,但能听到水流的声音哗啦啦,牛羊马的声音,哞哞、咩咩、嘶嘶,还有呼吸声,嘿咻嘿咻,踩在土地上的声音,嘎吱嘎吱,生命本能的声音远胜一切人为建筑的语言。
徒步时,人对身体的感知会变得格外敏锐,每一步,要调动什么肌肉,身体的状态如何,呼吸是否通畅,都要专心感受。支撑人站立的是这具身躯,是骨骼与血肉,但这个简单的事实,对于在城市里奔忙的现代人而言,有时候却是多么新奇的感受啊。去神瀑的路比尼农峡谷还要难一些,路到半程,章方的膝盖变得有些疼痛,但我们还是坚持走过了最后三公里最艰难的陡坡,来到了神瀑。神瀑比我上次来时水流大得多,几乎找不到绕神瀑的路线了。也很少有人冒着激流去绕瀑——上次大家几乎是排着队绕神瀑的,更多人只是拿着水瓶接一点神瀑的水。人们对于何为虔诚的判断,大概也因着水流的大小而随时变化吧。我俩还是决定要绕瀑,这是仪式的一个环节,于是我依照自己残存的记忆,章方穿上雨衣,我们一起绕了三圈。第一圈快跑,第二圈慢慢绕,第三圈正常速度走。象征着过去、现在与未来。这是我们自己赋予的意义,相信梅里会宽容我们小小的“僭越”。毕竟一切形诸语言的仪式都是人为的定义,它大概也见得多了。它只是千万年不变地沉默注视着。尽管意义是由自己定义的,但虔敬的心却是真诚的。
下山的路更艰难一些,章方担心我没穿雨衣淋雨而感冒,我担心她的膝盖。我或让她撑着我,或者在遇到台阶时抱一把,不停询问着她膝盖的感受,一样的对白周而复始地出现,“膝盖痛不痛?”“还行吧。”“还行是痛还是不痛?”我想用我久病成医的康复医学知识去鉴别她的伤情,总归是忍不住担心,又有时会有些急躁。而她总是很倔强,不愿多言疲累或疼痛,总是忍不住有“拖累”了我的感受。而我只希望能获得尽量准确的信息,以决定休息或继续赶路,总归要赶在天黑前回到旅馆,夜晚的雨崩不属于两个初来的旅人。遇到这样的难题,却让我们格外深刻的体会到婚姻一词的意义。我们理解的婚姻,是一种自然的联结,是人们寻求联结的渴望的完成。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里描述过“人类”这一意识形成之初的情形,在他颇有田园诗意味的原始状态描述里,当原始人意识到“他人”的存在时,人类的“自我”意识才随之生成。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如果没有“他人”的注视和存在,“自我”的实现便是空谈。婚姻意味着从两个独立的个体变成了共同面对世界的“我们”。担心影响对方,仍是一种作为独立个体的思路,但成为伴侣意味着携手同行,就无所谓“影响”,因为作为行走的整体,快慢节奏都需配合,自责或责怪都是否定自身,我们需要向外的力。从神瀑下山的一路正像是婚姻的一个侧面,没有人会独自下山,那不是此行的目的,我们必要互相扶持着,一起或快或慢地抵达目的地。这或许是梅里雪山给我们的第一个试炼与启示吧。
下山途中,有不少驴友主动问章方的情况。人在户外,面对自然的力量时便会自发地互帮互助,这也是我喜欢徒步的原因之一。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妇,看到我用手笨拙地撑着章方,就教我们要用肩膀而不是手撑,这样更省力。我换了姿势,果然省力得多。道谢后,阿姨笑着说:“没事,我们以前都这样。”等他们走远,我开玩笑似的说:“和中年人也还是能学到点东西的嘛”。我以前最不喜欢比我年长的人的教条,可在那时,我却莫名地有些鼻子酸酸的。我和章方作为独立的人已有了一些经验,能应对生命里发生的大多数事情,可作为互相扶持的伴侣却还很稚嫩很笨拙,“我们以前都这样”,好简单的一句话,可背后积淀的岁月,却让我莫名感动,好想就这样一起慢慢走着,走到属于我们的岁月沉甸甸的未来去。
到村子的最后一公里我们走得慢极了,已近天黑,梅里雪山周遭充满了雾气,可她的峰尖还显露着,被浓雾包裹,好像是透着一条缝的窗棂,她想要再看看,太阳下山了,雪山下的生灵们有没有乖乖回家。路很平,但我们疲惫极了,只想赶快去吃饭。过村口的草地时,我抬起头,忽然看到天边有闪电划过。雨崩村四面都是山,雨崩是晴朗的,山的另一头却在下暴雨,厚厚的云朵中心像是紫色,边缘则是粉红,在外围是天空的深蓝。闪电划破紫红的云朵,倏地闪现。章方说:“好像真有雷公电母在天上。”大自然的造物真的太神奇了,这一天的际遇也太神奇了,我们又驻足看了会儿闪电和云雾。不一会儿,梅里雪山也完全隐在雾中了。
接下来一天本计划去冰湖,但考虑到膝盖的伤,还是决定在村里静养,我们走到草地边上的咖啡馆里,看着梅里雪山的阴晴变化,坐着写我赴美一年中给彼此的日历。梅里这一天鲜少露面,只有山体偶尔从浓雾中现出一些身影。天空中断断续续下着蒙蒙小雨,下雨崩的小石板路上牛、马、行人来来往往。
我们最终也没有去冰湖、尼色和神湖,章方有些难过,但我觉得我们获得了更不同的、也同样丰富的感受和体验。如果单说徒步本身,这次大概不如我22年一个人来雨崩时,那时学校刚结束封闭,雨崩连续晴了几天,我看到了日照金山和月照银山,也顺利抵达了最难线路神湖的终点,沿途有许多壮美景色。但这次旅程是很不同的体验,担心、喜悦和幸福交织,比起单纯的少年意气,我感受到更多的责任,也有许多沉思的时刻。最初想要来雨崩时只想把我看到的美景也给章方看到,最终它变成了完全不同的际遇,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但或许,对于结婚仪式而言,这种复杂才担得起一生许诺的分量。也许未来人生中,事情也并不总会按照人的计划来,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不断变化的生活中感受到幸福和喜悦,就像这五天一样。
下雨崩村的草地上有一条小溪。章方坐在咖啡馆窗前,看着那条小溪,对我说,她曾梦到过一样的场景。阳光照在缓缓流淌的小溪上。一切都像命中注定一般,从五月份起就是这样了。
仪式的第四天,是我们早先设计好的“沉默”日。章方一直对语言与沉默的关系很着迷,也有很多思考。而我对于“沉默”的感受就浅得多。最初看伯格曼的《假面》时,章方很快注意到故事中女主的沉默,而我却丝毫未曾察觉。或许我从小就占尽了语言的便宜,因而也总是迷信语言的力量。我总是觉得人们总可以通过语言达成理解。但理解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和章方在一起之后,有很多时候,我必须甩开对语言的执迷,而用其他的方式去理解她,去感受她。而我也逐渐发现语言的“轻巧”一面。所以,忘记是谁提出,要在我们婚礼仪式之中,加入一天的“沉默”,以此提醒我们在语言之外感受彼此的重要性,理解本应是这样一个虔敬的过程。当然,我们当天没有做到完全的沉默,许多细碎的小事,不得不依靠语言沟通,尤其是在她膝盖还有伤的情况下。
那天早饭吃得很晚,买早点的小铺只有我们两个人,店员们聊起天来。来自丽江的女孩说起和未婚夫未来的计划,要先办婚礼,收礼钱,拿着钱去西藏度个蜜月,然后开家小店,“其实我也还没想好开什么店”。她说话时那股幸福劲儿好难得,原来在这个“下行”时代的边边角角,也有许多新的希望在生长。我和章方不能说话,就看着对方会心一笑。
午饭时我们沉默地看窗外的马吃草、撒尿。又去下雨崩村的小佛寺里许愿,章方没有许愿,因为她说现在的幸福已经知足;我许了三个愿,关于身体健康、幸福之类的,但我现在有点忘了,我还是欲求太多。午后回到民宿,章方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坐在床沿,怕把她吵醒,一会儿就开始腰酸,也睡不着觉。但也是在那几十分钟里,我基本上构思好了誓词的内容,我体会自己此生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耐心,看着她沉睡的样子,觉得很幸福,又很兴奋(因为我会比她先写好了哈哈),虽然腰酸,我很快也安心地睡着了。
晚餐吃了隔壁饭店的纳西奶锅,由一家子丽江的纳西族人开的,味道很是浓郁,他们还有节目,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每个人看上去都快活而热情。但很快我们注意到,在后厨操劳的还是几位年长的沉默的女性,“想做一个纳西族人”的心情因此只持续了没多久。
念誓词放在结婚仪式的最后一天,天依旧阴,下午还下起了雨。上午我们在“于山”酒店喝咖啡、写誓词,我先写好,就去安排骑马和寻找结婚的地方。我们希望这地方离村庄不太远,同时人迹罕至,最好可以看到雪山。当天天阴,雪山大概看不到,但我在去神瀑路上“五树同根”对面的林子深处,找到了一片很好的结婚的地点。那是几棵巨大的杉树中间的平地,后来我意识到,这里大概是傍晚牛羊、马匹吃草的地方,还有一棵倒下的巨树,刚好作为遮挡,来往的行人看不到这边。我找到地方,马匹也刚好准备就绪,章方就上马,我们在村子周边逛了逛,那匹马估计累了,无论如何不愿意往神瀑去,我们也只有由着它在村子周围近一点的地方闲逛。
我们来到了结婚的地方,誓词念第一句时我就哭了,刚念完天下起了雨,所以章方的誓词也被打湿了,但她哭的也许比我少一点。梅里还是很公平。念誓词环节也出了插曲,我把录视频的模式调成了延时,最后拍出来的效果如同高倍速快放,有些幽默。我们打趣,可能梅里雪山见不得大疆这种现代技术的玩意儿。整片树林静极了,只有雨滴落在草地上的沙沙声,不远处牦牛偶尔“哞哞”叫一声,还有马嘶的声音,那真是一个有神性的时刻。加上云雾后的梅里,这就是我们婚礼所有的观众了。誓词结束后,我们在这片草地上发现了一个牛的头盖骨,决定把它留在那里。
故事本该轻松愉悦地结束在这里。但当我们念完誓词回到民宿,又有突发事故发生。当时我们正准备去“见山”酒馆朋友那里喝免费鸡尾酒,民宿贾老板忽然告知我们,原本安排明早送我们出村的车不能出发了,必须半夜紧急出村,还要多交一千块钱(其实他早上也跟我提过,但我看他态度轻松,所以没放心上,以为这半夜指的是早上起更早呢)。这事儿很复杂,简单地说,原本出村只有尼农一条路,因为西当的公路正在修路。但章方腿伤了,我看到村里有跑的皮卡,心想一定有路可以用皮卡出村,就向民宿贾老板询问。他刚好有门路,信誓旦旦可以在4号一大早用黑车送我们出去,可以躲避开景区的罚款。但这两天景区收紧了限制,只能和警局联系,向景区报备,多付一千块出村。我们又问了“于山”的朋友,得知确有这样的规定。起初我们怀疑贾老板是否坑我们,最终发现他确实是通过门路帮我们解决了出村的大麻烦,遇到真诚热心的人,比金钱损失更重要,这让我们心里好受多了。尽管觉得很不公平,但腿伤未愈,在这地势险要的小村庄,我们确实别无选择。遗憾的是,本以为还能和“于山”的朋友喝一杯告别,但刚坐下,酒还没上,车就到了,我们只能匆匆出发。
从西当出雨崩村的故事也惊险又跌宕。我们一路换了四个司机。开头半段是坑坑洼洼、又刚下过雨的泥路,越野车开在上面摇摇晃晃,轮胎常常打滑,一个不慎,就可能栽下悬崖。章方很紧张,紧紧攥着我的手,我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门把手,全身用力,尽可能稳住自己,这也许会让她更安心吧,我想。司机大多是本地人,普通话不太流利。天黑黢黢的,章方显得有些担心。特别是第一次换车后,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安排换了辆车,第二辆车的司机又很沉默,看上去不很亲切。章方悄悄问我:“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有趣的是,司机似乎听到了这句话,默默打开车载音响放起流行音乐,还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和我们聊天。原来他是个喜欢香港音乐的年轻人。我见他开得很有把握,为了安慰章方,就问:“师傅,您是不是天天开这段路,哪里有坑、哪里难开、哪里滑,闭着眼都能摸清?”没想到他淡定地回答:“我上次开这条路是好几年前。”章方听后更害怕了。
好在一路无事,到得西当村,泥路就变成了公路,我们又换了一位司机,准备开往德钦县城。他是西当村的本地人。到了公路,章方轻松许多,就和司机搭话,问来了许多外地游客,他们本地人是欢迎还是不欢迎?他说:“当然欢迎,游客多了,就不用去外地打工,可以和家人在一块儿”,这是我们没想到的回答。也许这是梅里雪山给这片土地上的生灵的馈赠吧。最后一程,送我们的是西当村一个藏族年轻人,和他聊天,发现他也快要结婚了,我们详细地问了他这边的婚礼习俗。章方又发挥起她社会工作的本行,问这边的教育情况。章方问:“这边的小孩想要上大学吗”,他回答:“也可以吧!”口吻那样轻松,让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自己的问题显得这样狭隘。
是啊,幸福本该有如此多不同的样貌。上得去神湖、冰湖或许很好,在村里牵着手散步也同样好,梅里雪山的天空是晴或是阴,她都在那里,注视着脚下生灵。上好大学、找好工作、在大城市人海中拼搏是一种生活模式,但在雪山脚下耕作、放牧,好像还更幸福一些?对于这些问题,我们都没有答案,对于婚姻也是一样,还要用长长的生命去作答。
第二天醒来,我们便成了梅里雪山见证的夫妻。
这就是小茉莉和小豹子在雨崩村梅里雪山脚下结婚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