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告别
2025年的第一天，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们。 一年多前奶奶突发脑梗导致偏瘫，此后她一直卧床，生活无法自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家人们开始在心里做各种思想建设，希望能更从容应对生命逝去时的不舍和痛心。但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一切武装还是轻易溃败了。想到那个电话号码再也不会打来了，我心里就堵得慌，觉得悲伤无力。表面从容地应付着身后事，忙碌一整天回到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思绪又不断蔓延开来。 在生命的最后两周，她开始拒绝进食，连水也不喝。出于担心，我和大弟弟都急切赶回老家，那时她已经意识模糊，眼里满是浑浊。她睁眼看着我们，我握着她冰冷干燥的手，怎么都捂不热。但那天，在我们的鼓励下，她竟然破天荒吃下了大半碗米糊，大家都长舒一口气，我也因此觉得也许情况没有我想的那么糟，便安心返程回去上班了，却没想到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奶奶有三儿一女，都很孝顺。我大伯是县派出所所长退休，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孝子，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过去奶奶身体不适时都是他开车带着奶奶去医院看病拿药。二十年前，奶奶就从老房子搬出来，到小叔的新房里去住，生活条件好了很多，平日里负责洗衣做饭，在菜园子里种点蔬菜，不再让她干过多的苦力活了。 2015年小弟弟出生，此后她也帮忙带着，有时候回老家会看到她牵着弟弟的手走在马路上，他们的步伐都很慢，看得人心里格外平静温暖。直到八年前我爸妈也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那里才真的变成了一栋几乎无人问津的老宅。
奶奶离开的最后一周，大家回老房子打扫卫生，计划把奶奶送回到那里。在她过去的房间里，大家意外发现一个被锁链锁着的木箱子，里面竟然是奶奶准备好的寿衣和遗照，遗照上的拍摄日期显示是在十年前，寿衣则是非常正统的佛教教徒穿着，共有颜色不一的七件。原来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的奶奶早就准备好一切，也许这就是她与儿女们的默契，她知道孩子们会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将她送回老家，会在打扫卫生时发现这些物件，她相信当大家得知她早就如此从容地做好准备，就会对她的离去更加释然。 大殓时，主事人试图将奶奶弯曲的膝盖捋直，却发现由于长时间的卧床，血液流通不畅，四肢早已僵化了，出于对遗体的保护，只好作罢。见此情景，我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人生无常，抛去那些不可控的意外事件来说，人这一生要经受的苦难也还是太多了些。 奶奶是十分虔诚的佛教信徒，在她身体还康健时，不止一次向子女表达过举行葬礼时，要请庙里的住持来念佛诵经为她超度。姑姑深谙于心，多方联络协调，请到了GZ山下的妙静住持前来为她超度。出殡前一天，四位师傅带着佛像、钟鼓磐、木鱼和跪拜凳前来家里唱念佛经，整场丧葬仪式，没有请人来唱哭丧歌，也没有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在一声声的佛经中，大家保持肃静，在脑海中不断回顾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将不舍化为祝愿，愿她安详临终，愿她顺利轮回入三善途。
村里交通不便，在过去，遇到重大日子时，奶奶会和村里其他信众一起包辆车去到距离稍远的寺庙，若是距离比较近的，她会选择步行。我想十年前她去拍的那张遗照就是她和几位年龄相仿的朋友们结伴，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到县城里拍的。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选择入佛教，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吃斋念佛数十年毫不动摇。在她卧床期间，她也依然坚持用她还灵活的那只手持转佛珠，低语“阿弥陀佛”。但这次，在住持唱诵佛经的过程中，我似乎得到了一些答案：观照心的本质和世界的本质，现象缘起宛然有，真如实相毕竟空，能够既生活在世间，又不被世间所系缚。 跪在佛像前，师傅们在前面唱诵着，阳光透过老宅的天窗打在花篮上，再一点点过渡到佛像上，某一瞬间，仿佛真有万丈光芒洒在我们头顶，无声而庄严，我似乎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平日操持着家里种种琐碎，皱着眉头操心着各种大事小事的奶奶；我小学时经常独自在家，爸妈放心不下，就叫我去小叔家和奶奶一起睡，她总是早早上床，督促我掖紧被子；我爸妈离婚时她哭了整整一夜；冬天她的手总会因为干燥而龟裂，用胶带强行粘上也还是疼痛无比；她的房间里永远有一股浓烈的跌打损伤药的味道；虽然没有受过教育，但靠后天的努力也能认得一些字，也能用普通话和别人进行简单交流，她很擅长剪纸，纸花上的那些繁体字她会比我们更快读出来；逢年过节回去她会拿出她亲手做的包着很多花斑豆和黑胡椒的大粽子、纯猪肉馅的饱满大蒸饺、并不每次都能做成功的芋头馅辣味清明包、过年才会炸的大批量麻蛋和在我爸心目中味道一级棒的红醪糟豆腐乳，酿米酒、腌泡菜她也格外拿手；我第一次吃的无花果是她种的...... 第一节诵经课结束，转过头看才发现跪在我旁边的姐姐已经泪流满面。她是奶奶带大的，从小跟着奶奶去庙里烧香拜佛，那时奶奶已经腿脚不便，但还是坚持穿着佛衣跟着庙里的主持念佛诵经，跪拜一整天，儿时的姐姐就在门口乖乖坐着等她功课结束，一起吃美味的斋饭。而如今物是人非，所有的仪式那么相似，但一切却又大不同了，姐姐模糊的泪水映射出从前的点点滴滴：奶奶去到庙里双手合十，露出的天真笑容，她和住持攀谈时求知若渴的眼神和烧香拜佛时沉淀下来的平静神情....... 在寺庙里，大家都是一心向佛的信徒，为自己、为子孙后代、为盛世太平求一个美好的未来。那里没有尊卑贵贱，没有学历出身，没有家长里短，是短暂而彻底的脱离世俗世界的神圣空间。家族里并没有人信佛，但大家都遵循着佛教里的规定去筹备，即便是年龄尚小的弟弟，也一脸严肃地跟着进行了无数次跪拜，这场仪式办得很正规，一个环节都没省略。 送殡的路上，大姐姐举着佛像走在前面，我和姐姐抬着花篮走在两边，住持在后面唱诵佛经的声音并没有被鞭炮声覆盖，随着天光渐渐显现，这场仪式也进入尾声，奶奶就以这样的形式在我们的生命中画上句点，我想这就是她所希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