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这本书,我决定叫月经为月经
“我倒霉啦!”
同事大姐不耐烦地嚷了一句。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马上明白她说的是来月经了。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培养了这一种默契,能意会各种来月经的替代词:来大姨妈了、来事儿了、来例假了、生理期……像是去超市买的卫生巾,会被店主套上黑色塑料袋一样,我们从各方面来遮掩直接表达月经,以至于我看到妈妈在日历上写着“月经”二字来记录时,觉得有些刺目:这是可以拿上台面来说的吗?
在越来越多人敢于叫月经为月经的当下,把月经二字写在日历上的我妈其实并没有那么勇敢,只是因为那日历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看得到而已。与很多妈妈一样,她在我月经初潮的时候平静地递过来卫生巾,并未多说什么;从此我月经期间,她会多铺一张方块形的小被子在我的褥子上。
大多女性与月经有关的初记忆是和妈妈有关的。妈妈会和我讲她初来月经的时候,那是1980年代。

没有卫生纸,那时候穷,哪来的卫生纸?只有草纸,根本不好使。
我也不敢和你姥姥说,那时候不像现在。
我在生产队干活,刨地要用锄头,我一使劲儿,血就更多了,也不敢跟人说呀,请假就更别提了。
我小红姐家里条件好点,先用上了卫生纸,用得也很节俭。她会把没沾上血的部分小心地剪下来,下次接着用。
后来你姥姥知道了,给了我钱,我就用上卫生纸了。
第一次用卫生纸,咋感觉这么得劲儿(东北话,意为舒服)呀?像啥也没垫着一样,太得劲儿了。
你姥姥?她小时候是用布袋子装柴火灰。
十几岁的我简直难以想象,出生于1927年的我姥姥孙玉珍,在1940年代装了灰的布袋子当做卫生巾度过一个个经期,包括黑龙江零下三十几度严寒的时候——她甚至因此冻掉了几根脚趾。

面对我的惊讶,妈妈说:柴火灰不脏的。
那能得劲儿吗?
闺女呀,那时候饭都吃不上,谁管你得劲儿不得劲儿啊。
年初收到《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编辑老师赠书,读到第一章《卫生巾诞生之前:从植物到脱脂棉》,我回忆起了母辈与月经的片段,越是读下去,就越想起了和月经有关的诸多回忆。

上学时,如果一个女孩突然走到另一个女孩前面,然后又退回来,两人说了句什么,那很有可能是女孩怀疑自己有经血渗出。女孩们长大后也是如此,这个行为会延续下去。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经期女性也会将外套的袖子系在腰上,用外套挡住“危险区域”。
据说月经期间不能拜佛拜菩萨,神明会嫌弃。
欧洲各国有女性月经期不能做蛋黄酱、腌咸菜、烤面包、做培根、摸花朵的说法。这一页的荒谬让我忍不住画个大问号。

因为女人会来月经,因此“污秽”,工作里的禁忌也有很多。我在影视行业工作时,听说女的不能坐苹果箱(一种剧组常见道具,用于机器垫高、工作人员踩踏或坐),不吉利。

经血甚至是邪恶的、可怕的。李碧华的短篇小说《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中,被背叛的女人将经血抹在丈夫的刀上,让丈夫“破了封”,死在自己的刀下。

本书第一章内容令我震惊,我频频划线。我一一看到这些观点的背后,这些荒谬的来源。对月经的禁忌、污名化、区别化等等,很有可能仅仅是因为远古时代的人们无法合理解释“世上有些人每月大量出血但不会死亡”。
荒谬的不止如此,痛苦的也不止如此。一百多年前,女性要承受经期卫生用品不舒适带来的痛苦,其中贵族女性或家境稍好的女性可以通过休息、少走动等减少痛苦,但对于普通劳动女性而言,痛苦是加倍的。
《知否》等古装剧里,古代女性穿着拖地的长裙,衣服有宽大的袖口,我曾发出疑问:这可怎么做家务呢?后来我明白过来:贵妇和千金是不用做家务的。而观众通常会赞赏女主角衣物之精美,忽略掉剧中劳动女性的穿着:她们的衣服并没有那么长的后摆和那么宽的袖口。
这本书里有一部分,写了劳动女性的月经期。我妈妈经期忍着痛、怀着怕渗漏的提心吊胆在生产队挥锄头赚工分,是因为她不希望有人知道自己来了月经。而还有许多女性,因为被人知道来了月经而备受痛苦:来了月经不被允许坐船,但活儿还是要干的,所以背着货物跋山涉水,比平时更辛苦。

出生在中国,出生在90年代的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月经小屋”、“产屋”的存在。统治者和掌权者将“血秽”作为一种制度确立下来,导致“血秽=排斥与隔离”(见本书67页),因此日本一些地方的女性要在经期、产期住去共用的小屋里。小屋二字听起来很温馨,实则大多数环境简陋,光照不足,面积不到10平方米,光秃秃的泥地、没有自来水、煤气、马桶、榻榻米,条件是可想而知的恶劣,还要面对孩童们(尤其是男孩)的蔑视,面对愤怒、难过、悲哀,最终转化为自卑。

想想现在的我,可以在经期有各式卫生用品、止痛药、暖水袋,也可以在产期有无痛分娩、月子中心;再想想日本福井县敦贺市白木地区的月经小屋一直沿用到1960年代中后期,而尼泊尔的月经小屋至今仍存在着,即便政府已经出台法律制止,即便月经小屋内屡生惨剧:女孩取暖生火被烟呛死、被毒蛇咬死……这种所谓的习俗之所以没有绝迹,与当地根深蒂固数百年的观念息息相关。
在哀叹的同时,我也很欣赏作者的客观:月经小屋的生活视时代与地域而异。哪怕住的是同一个地区的同一间小屋,具体的体验也是因人而异的。有人心怀感激,有人怨气满腹,不能一概而论。
是的。对于“女人能不能上桌吃饭”这个每逢节庆就成为热点的话题,也是“有人心怀感激,有人怨气满腹”。世界容许不同的声音。

这一节还有一处让我觉得很讽刺。从前日本白木地区的女性经期不允许在家吃饭,为了防止“血秽”要进行“分火”和各方面的隔离。基于此,经期女性应该彻底分火、隔离,不得为家人用火,但实际情况是:经期女性仍要为家人做好饭菜,然后舀出自己的那一份离开家拿出去吃。
啊?之前说的禁忌呢?敬畏呢?规则呢?
厌女,但用女。
我称这一段为“全书最讽刺段落”。

本书一共四个章节,其中一整个章节都在写日本的第一家本土女性卫生品牌:安妮。这一章之所以占比如此之高,是因为通过安妮的创立、辉煌与落幕(约1961年-1993年),反应出日本女性及社会的“月经看法发展史”、“女性主义进步史”,甚至有“广告创意营销史”和“商业管理史”等等。
作为一个卫生巾用户,我感叹于原来日本的卫生巾被创造出来是如此不易,要突破种种在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以及在如今会被付之一笑的陈旧观念;作为一个共情能力较高的女性,看到女学生们凑在一起分享“新鲜货”卫生巾,惊喜于其包装之精美,下定决心省吃俭用多打几份工也要买卫生巾用,我会跟着一起欣喜;作为一个八年来以做广告为生的人,我会认为“40年久等了——安妮卫生巾闪亮登场”这句广告语很不错。

安妮的创始人泰子女士的洒脱也很让我欣赏。她最开始怀揣“让广大日本女性有更舒服的经期卫生用品”这一初衷创立了安妮,借助几位男性贵人的帮助将安妮发展壮大,也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独特的身份:26岁的温和可亲的女社长,这在当时的日本很少见。

后来安妮因为种种原因销量下滑、被转让,最终走下舞台。泰子和她的安妮从被追捧到被公然奚落,足以见得人心难测,墙倒众人推。但泰子卸任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干脆爽快,不执着持有公司,坦然走下“神坛”。通过近30年的努力,她的初衷已然实现,日本女性不再使用卫生与质量堪忧的、闷热的、不贴身的月经带等卫生用品,或许这在她看来就够了。
“不要因为走了太远,就忘了为什么出发”——这句话虽然心灵鸡汤,但适用于泰子。
关于月经,作者要表达的有很多,我也跟着思考了很多。
“大众媒体和塑料卫生巾厂商往往不敢如实表现月经”这一事实,让许多人误以为月经是蓝色的,让我想起2024年高分电影《好东西》中,男性角色小马也是这么以为的。

女性在月经期间真的会心情波动吗?还是舆论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助长“女性不能负担重要工作”的偏见?那么,用“你大姨妈来了吧”、“你更年期了吧”来形容女性情绪波动,是否也是一种偏见甚至是污名化?
从前日本女性的女性卫生用品一直没有进化,才使得月经不洁观念迟迟没能走下历史舞台。那么,生育政策和生育率的关系是否亦如此?
书中分析卫生棉条没能被广泛普及,一大原因是卫生巾性能足够卓越。让我想起我激情给一个女同事推荐卫生棉条说它有多舒服时,她真诚地说:可是我也没觉得卫生巾不舒服啊。
2024年另一高分电影《破·地狱》中,女儿对一直嫌弃“女人污秽”的爸爸说:你不睡女人吗?你不是女人生的吗?
好啊,这些终于可以被拿到台面上说了。

我也在反思,身为女性,我也有月经羞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被它影响到不如男性。
我闺蜜在旅游景区开了一家文创店,她说偶尔有男性来吞吞吐吐地问:有那个吗?
哪个?
就……那个,我女朋友(或老婆)用的。
哦,我这没有,隔壁有个超市。

男性面对月经和卫生巾的羞耻,曾经在我看来是正常的。关于月经,有三个男性让我记忆深刻。一是我的侄子雨轩,他在六七岁的时候,曾替痛经的我去小诊所买止痛药。虽然他不懂,但是我想起那时候的他便觉得很可爱。如今他已经大学毕业了,也谈了女朋友。
二是我爸,大大方方的他大大方方地去小卖部给我买过卫生巾。
三是我男朋友嘉哥。他二话不说下楼去,回来时神色如常,手里拿着一包卫生巾,没有用黑色塑料袋欲盖弥彰,这与我的前男友很是不同。对于我的感动和意外,他也感到意外: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所以我会反思,会努力拿掉前三十年人生里,舆论和惯性等等潜移默化带给我的“厌女”思维。
嘉哥已经成为我的爱人一年多了。

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写了快4000字这本书的读后感,我突然想到,这是日本的《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我也希望看到属于中国女性的《女性卫生用品的社会史》。期待吧,总有一天,或许就在不久的未来。
我选择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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