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只没有启程的蝴蝶 | 凤园游记
十二月底的香港,清晨仍有凉意。我们到得太早,凤园蝴蝶保育区还没开门,蝴蝶还没开始活动。它们躲在周围的枝叶和藤蔓下方休息。它们是光和热驱动的动物,凭借翅脉与翅膜,它们发明了最早的“太阳能电池板”,比人类要早了上百万年。

路边有一株矮小的植物,叫锡叶藤,导赏牌上写着它的英文名“Sandpaper Vine(砂纸藤)”。我俯身摸摸它的叶子,两面都很粗糙,确实像砂纸一样。过去人们用它打磨锡器。不远处,一株小植物在铁丝网围栏里摆动着心形的叶子。那是印度马兜铃,是裳凤蝶和金裳凤蝶的寄主植物。
我们沿着步道往山上走去。从树冠的缝隙里望去,附近的高层小区仿佛漂浮在远方。树冠里传出了红头穗鹛的声音: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们抬头望去,却看见一只雄性叉尾太阳鸟,在阴影里显得格外低调。片刻之后,红头穗鹛突然露了一面,然后又钻进树荫深处。
前方就是保育区了,需要持证进入。我们折返回去,先到保育区办公室办理一日通行证。这时候,我看见眼前的水泥铺路上出现一团星星点点的浅蓝色,像晴空的碎片。一只青斑蝶!我蹲下去仔细查看,发现它的后翅上写着一串编码:HKF 303。

HKF表示香港凤园。这只蝴蝶还没来得及迁徙就已经死去,但它给我带来了一个奇迹时刻。不久前我发表了一篇关于本土迁徙斑蝶研究的文章,阅读量很不错,但我总觉得这项工作没有真正完成。所以,我和CR专程来到香港,参观拜访凤园蝴蝶保育区。没想到我们运气这么好,一大早就发现了这只有编码的青斑蝶。
我按照先前在蝴蝶监测活动中学到的方法抓起蝴蝶:捏住双翅前侧基部靠近胸节的位置。这种手法可以避免蝴蝶挣扎受伤,但今天似乎没什么必要。这只青斑蝶刚刚死去不久,翅膀完好无缺,颜色仍然鲜亮。当我把它捡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了非常轻微的粘滞感,似乎是软软的口器粘在了地上。它的四条腿缩在黑底白斑的胸前。昆虫一般有六条腿,但斑蝶所在的蛱蝶科前足退化,看起来只剩下四条。
保育区一日通行证收费20元。我付了款,一位穿黄色马球衫的女员工递给我两张印着虎斑蝶图案的贴纸和找零。这张五十元港币背面印着宽带青凤蝶和朱槿。后来我才知道,五十元港币一共有三种蝴蝶图案,香港人称之为“蝴蝶钞”。我收好贴纸和零钱,又拿出那只青斑蝶,说:“我们在门口捡到了这个……”

办公室里面,一位身穿绿色工作服的男子站了起来,接过我手中的蝴蝶仔细查看。我说,我最近在写这方面的文章,专程来到凤园参观。接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早起赶高铁睡眠不足,还是因为粤语不熟练,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它是怎么死的?”
“就是自然死亡了。”男员工说。他自我介绍叫阿强,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他拜托我,如果知道了斑蝶在珠三角越冬地的信息,请务必告诉他。
凤园每月最后一个周日举办蝴蝶节,有免费导赏和摊位游戏,我们正是为此而来。上午十点半,在教育中心门口的集合点,一头短发的义工Mimi递给我一个硬皮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眼睛里闪烁着孩子般顽皮的光芒。卡纸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CAUTION. DO NOT OPEN!! (小心!不要打开!)”。
我翻开卡纸,一个巴掌大的东西扑棱棱地跳出来。我不由后退了两步。Mimi大笑起来。我仔细一看,那是一只用卡纸和铁丝制作的蝴蝶玩具,中间的皮筋就像发条一样,拧紧后可以带动翅膀扑扇。Mimi让我们导赏结束后再回来做手工,她会等到十二点。

此前我还担心抽不到活动名额,没想到那天到场的只有我和CR两人。阿强有些尴尬,他说本来有十几个人报名的,“但是香港嘛,免费的活动就没有人来”。
义工何女士、何先生领着我们朝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介绍凤园的历史。凤园创始人邱荣光博士是新界客家人,早年见到有外国人在凤园捕捉珍稀蝴蝶,偷蝶卵和幼虫,感到保育工作紧迫,于是他向村民租地,逐步建立起今天的蝴蝶保育区。如今,香港的260种蝴蝶当中,九成的物种都能在凤园找到。
何女士喜爱植物,她的英文名就叫Plant。来到蜜源植物园入口处,她特地让我们留意宽药青藤。这是燕凤蝶的寄主植物。

另一处的地面上落着蓝色和紫色的小花,花瓣形状纤细却质地厚实,而且不像一般的落花那样带有脱水和枯萎的痕迹。何女士说,这是蓝花藤和紫藤。(蓝花藤就是我在门口见到的锡纸藤。)我注意到园里的藤本植物数量极多。往步道两旁望去,随处可见弯曲的藤蔓在林间肆意伸展,也许这才是亚热带山林本来的模样。

随着太阳上升,天气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在蜜源植物园里,蝴蝶开始活动。波蚬蝶红褐色的翅膀上缀着小白点,停歇时经常原地旋转,令我想起法式碎花裙子。它们停在叶片上的时候,翅膀不像眼蝶那样夹紧了竖在背上,也不像凤蝶那样向两侧平展,而是半张着,就像煮熟的蚬子。

钩翅眼蛱蝶翅膀上的斑纹像不规则晕开的水渍,落在沙地上的样子像极了枯叶,被惊飞后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

指甲盖大小的灰蝶在草丛中翻飞。为了让我们看清灰蝶的样子,何女士打开iPad,展示了一张放大照片,然后突然合上盖子,问我刚才的照片上哪一侧是头。这个问题难不倒我,但我觉得这是很棒的互动。
许多灰蝶有细长的尾突,翅膀背面靠近尾突的部位还长着眼斑,乍一看很像眼睛和触角。它们停下来的时候还会搓动后翅,让尾突抖动起来,模拟触角的动作。这样一来,鸟类等捕食者就可能把尾部误认成头,进行攻击,真正的头部就能逃过一劫。在野外常常能见到缺失尾突和眼斑的灰蝶,就像个血条掉了一半的游戏角色。

一只绢斑蝶在蜜源植物之间飞过,样子像褪色的青斑蝶,但它并不像青斑蝶那样长途迁徙。何先生说:“做标记的时候抓到了绢斑蝶,我们都直接放走。”华南地区一共有十几种斑蝶,有的会群聚迁徙、越冬,而有的不会。虎斑蝶会迁徙,而模样相似的金斑蝶却不迁徙。而北美洲的黑脉金斑蝶分为两个亚种,其中一种迁徙,另一种不迁徙。我们仍未知道造成如此显著行为差异的原因。
因为访客很少,又听说我们特意从广州赶来,两位义工对我们分外热情。他们带我们来到一片山坡,几位义工正在打理植物,这是他们开辟的生态草药园,一般访客不能单独进入。何先生告诉我,凤园前身是具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村落,这片草药园原本是房屋所在的地方,脚下的泥土底下还能见到当年的石板地面。
过去,凤园村民以种植水稻和蔬菜为生。到六十年代,附近修建船湾淡水湖,并建设地下水渠收集周边淡水水源,香港人称之为“打地龙”。这项工程导致凤园村民无法获得足够的水源进行耕作,他们纷纷离开家乡,前往欧洲打工。农田荒废多年,义工们花了不少心血复耕。常有野猪下山破坏作物。它们喜欢吃姜,附近的姜花小径已经没有了姜花,义工们打算改种其他作物。2024年初夏连绵的“黑雨”又引发了山洪,冲毁了田地。我告诉他,广州的天气也差不多,四月到六月连日大雨倾盆。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射着山坡,义工们种下的木瓜、茄子和朝天椒已经挂果。几棵咖啡树结出了深红的果实,我头一次知道香港也能种咖啡豆。何女士从果树上摘下几片叶子,让我猜猜都是什么树。我闻出了黄皮和番石榴的味道,比它们果实的味道本身多一丝辛辣的香气。地面上开着一丛金灿灿的芳香万寿菊,何女士摘下一片嫩叶让我闻。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人说气味或声音是有颜色的——此刻我闻到了金色的气味,像黄澄澄的蜂蜜,像夏天里的冰镇菊花茶。

附近地面种着一株草本植物,中间叶脉正面和背面都长着短短的小刺,这是两面针。何先生把叶子摘下来,让我们揉搓闻气味,又问:“两面针可以做什么?”我说可以做牙膏,他哈哈一笑,变魔术一般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两面针牙膏。他夸赞这牙膏便宜又好用,问我们是否在用。我说,很久没有用过了。
有人说保育的关键在于减少人为干扰,最好放着不管。我也曾经这么认为。但是走在凤园的复耕园里,我想,也许还是需要人去做些什么,以抵消其他人类活动造成的影响。人可以修复贫瘠的土地,帮助本土植物更好地生长,种植蜜源植物和寄主植物以支持蝴蝶的生存。
导赏的时间比预定计划延长了将近一小时。我们回到教育中心时已是十二点半,Mimi还在等待。我们剪下卡纸,贴在铁丝框架上,用双面胶粘好,准备带回家再上色。Mimi说,这是当天与我们同行的颜素芳老师设计的。颜老师是研究儿童教育的老师,也是凤园的义工,她正在筹建一个蝴蝶园,让孩子在校园中也能与蝴蝶亲密接触。下山的路上她还告诉我,把蓝花藤的花朵从高处抛下,它会旋转着落到地上,非常有趣。

等我们做完手工,义工们才结伴离开。我和CR吃了简单的午餐,再次上山。蝴蝶比上午更多了,体型更大的玉带凤蝶、绢斑蝶也开始活动。也许就像猛禽一样,越大的蝴蝶越是需要更多的热量才能飞行。其实凤园面积不大,但是得益于山谷溪流地形,保存良好的本土植物“风水林”以及义工的精心打理,这里才能容纳这么多的蝴蝶,并成为其他动植物的庇护所。

在一处水沟旁,我第一次见到了燕凤蝶,这是凤园的明星,凤园的标志就是一只燕凤蝶。这只燕凤蝶的前翅部分鳞片脱落,形成透明的斑块。它们翅展不到5厘米,却拖着比身体还要长的尾突。过去翻阅《野外观蝶》的时候,只觉得它们看起来纤细而脆弱,飞起来一定如同迪斯尼动画片里的林中仙女。没想到眼前的燕凤蝶行动敏捷,在花草间上下左右地翻飞,几乎无法用镜头捕捉到它的身影。后来我再翻看图鉴,才注意到里面有这样一句描述:“本种为飞行技巧最高蝶种。”

我还遇见了另一只带有编号的青斑蝶。当时有四五只青斑蝶围着一丛泽兰,用望远镜可以看见其中一只后翅上有记号,就让CR拍照记录。青斑蝶飞来飞去,位置和角度不断变换,还时常有植物遮挡,以致于用相机拍摄颇为困难。我们花了约五分钟,才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可以看到“HKF 318”的字样。我想象如果这里有成千上万的斑蝶,找起来必定如同大海捞针。

阿强告诉我,这些斑蝶是在最近两周标记的。从编号来看,这一批至少有三百多只。其中两只已经被我找到,它们并未离开标记地点太远。而其他的斑蝶都已经不知所踪。我想象那些放飞斑蝶的时刻,一只又一只小小的“旅行者号”陆续启程,等待在浩渺的空间里遇到一个碰巧能够收到信号的人。
2011年的最后一天,凤园团队在深水湾进行标放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带有编号的大绢斑蝶,翅膀上写着“西山”的字样,这是凤园第一次发现其他地区标放的蝴蝶。经查证,这只斑蝶从日本飞来,用83天飞越了2500公里来到香港。

就像鸟类环志一样,通过蝴蝶标放,科学家能够发现它的迁徙轨迹,从而更好地保护蝴蝶。在东亚地区,日本的标放研究始于80年代,中国台湾从90年代开始斑蝶的标放研究,凤园团队从2011年才开始标放。而在北美洲,从第一次呼吁公众参与黑脉金斑蝶标放,到发现它们在墨西哥的越冬地,科学家整整花费了25年的时间。
在中国内地,原中国昆虫学会蝴蝶专业委员会理事、广东省昆虫学会荣誉理事陈锡昌从2005年开始带领学生做小规模的斑蝶标放,但始终没有回音。直到2024年12月,深圳与香港凤园合作,正式开展标放研究。
越冬的斑蝶去往何方?为什么这个冬天的蝴蝶比往年要少?对于这些简单的问题,我们竟然不知道答案。我平时也做前沿科学报道,常常接触到极端的尺度与抽象的概念。但是面对眼前的斑蝶,我又觉得我们还是知道得太少。快去寻找答案吧,在谜题消失之前。
12月29日凤园蝴蝶记录(14种+未识别3种):
玉带凤蝶,燕凤蝶,青斑蝶,幻紫斑蝶,虎斑蝶,
绢斑蝶,波蚬蝶,蛇目褐蚬蝶,钩翅眼蛱蝶,新月带蛱蝶
斑灰蝶,橙粉蝶,报喜斑粉蝶,曲纹袖弄蝶
未识别:某环蛱蝶 某灰蝶 某蛱蝶
凤园参观信息参见机构网站:https://www.fungyuen.org/
参考来源:
[1]《凤园蝴蝶效应——自然及文化》,凤园蝴蝶保育区 编著
[2]Monika Maeckle. A history of monarch tagging and a happy 30th birthday to Monarch Watch. Texas Butterfly Ranch. 2022-08-11.
撰文 玛雅蓝
编辑/摄影 ChanIm
本文首发个人公众号:玛雅蓝自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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