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 巴厘梦熄
圣诞假期在海南待了几天。去海南一是为过冬吃粉，二是对万宁作为冲浪、数字游民和嬉皮士新据点的好奇。从海口、万宁、兴隆到三亚，住的都是青旅和民宿，和不同人群短暂照面。回来时，只觉得总在脑海中的嬉皮士梦说不清道不明地熄灭了。
听说国内放开之后，很多原先驻扎在海南的游民都去了巴厘，目前的海南和神往已久的巴厘确实有很大相似性。从读硕士后期开始，在学术困境、签证、找工作、财务独立的种种课题难关中，我和几个东南亚朋友不约而同地幻想着数年之后离开，去巴厘岛过一段时间自然生活。这背后有社科学生的常见情绪：对自己课业意义的迷茫，对资本主义优绩社会的批判和排斥，以及身处其中的经济、身体和精神压力，以及对于亲近自然生活无需太多忧虑拼搏的向往。
今天听了播客独树不成林中的一期有了许多新的认识，也经由别人的思考印证了自己的感受。主播仲树在美国读政治哲学博士，大约八年前在美国读高中时，曾每年暑假去巴厘岛待几个月。她过的就是我设想的样子：穿很简单的衣服，每天光脚骑摩托四处逛，做瑜伽喝果蔬汁，参与灵性活动。她说在巴厘岛很出名的瑜伽地点Yoga Barn每周五晚上会有随性跳舞的活动，随着音乐让身体自然舞动三小时后，很多人会放声大哭出来，她曾经每次都去。直到一天晚上，十几岁的她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来参加活动，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来这里呢？他说，因为我感到自由。
这里仲树引出以赛亚伯林的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概念。我听过这一组概念，没想到在自己疑惑了很久的“嬉皮士的生活值不值得过”这个问题上有极强的解释力。她认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这一群在巴厘的人有特权可以很轻易地得到消极自由，即不受压力不需要去做特定事情的能力，在这个语境中就是不参与传统意义中的公司工作和消费主义、不追求奢侈品等等。但这样得到的消极自由就如此到了尽头，也愈发接近一种浪漫化的虚无主义（romanticized nihilism）。她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去过Yoga Barn的这个活动。她没有说，但我猜，十几岁的她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仍囿于这一动不动的自由里，预想着如果自己四十年之后还是这样，只怕会觉得乏味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期播客中仲树还做了一些自我反思。比如说如果当时的她是那么超脱的话，为什么要在社交媒体上持续地发自己做瑜伽喝果汁的照片？她买了一些制作并不精良的手工制品并引以为豪，这个自豪的来源是不是还是一种对于生活方式的消费？她在巴厘岛时常和一群游民朋友一起感叹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反主流，多么自由，那是不是也是一种对自身精神和灵性的自恋（她叫spiritual narcissism）？
播客提到David Brooks的书Bobo‘s Paradise，他提出的Bobo这个词是 Bourgeois Bohemians（小资产阶级式的波希米亚人）的缩写。我简单读了作者写的序，即使他说的是美国在两千年前后的情况，很多地方都精准地说中了我自己和我的一些观察。他写六十年代反文化的垮掉派和嬉皮士精神，和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里的传统资本主义模式，即勤恳工作赚钱获得优越生活，似乎在奇妙地融合。他写在这个年代，概念和知识对经济来说和自然资源和金融资本一样重要，所以新的词汇产生，比如“智力资本”和“文化产业”，所以我们会看到主流大公司在广告语中引用凯鲁亚克。他也写到，"很多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似乎都混杂着拥有反叛的精神和向上爬社会阶梯的态度。...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们一脚踏在创造力的波西米亚世界，一脚在小资产阶级世界的野心和世俗成功。"（"Most people, at least among the college-educated set, seemed to have rebel attitudes and social-climbing attitudes all scrambled together. ... These are highly educated folk who have one foot in the bohemian world of creativity and another foot in the bourgeois realm of ambition and worldly success.”）
以上都是随着播客和作者思绪展开的自我批判，是对包括我自己在内一部分人行为的过度解读。我知道有一些在海南和巴厘的人只是在诸多尝试之后，选择自己喜欢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我看着她们舒展的样子由衷地为她们开心。只是我想，在我的巴厘梦里，在开头提到的数种动机之外，还有对在智识和精神生活中取得进展之艰难的逃避。我对于学术思考和更广义上的智识世界，有起初看山是山的艳羡，后来看山不是山的离场，现在又慢慢重回看山是山的追求。毕竟伯林这一组自由对个人疑惑的解答就是明证，很多脑子里想不清的事情在几千年的人类积累中总有更精妙的隔空回应。
看仲树的社交媒体，如今的她在痛并快乐着苦读黑格尔，也还在发瑜伽图。我想即使在诸多自我审视后，我还是可以享受阳光沙滩瑜伽和果蔬汁，只是也要迎头而上，在费力读书思考学习的艰难里，争取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和积极自由。
2024.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