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活活
一切以往的发现,都或多或少的在与不复存在
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
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
田野,街道,河流,
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
“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向后,
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余华
我家门前有座山,山上有一面怪石,并不是我觉得怪,很多人也觉得怪,起初也不是我发现的,我是被告知的,是别人发现的,我一看,果真如此。
让我想起二年级语文课本上一篇课文是《黄山奇石》,讲的是闻名中外的黄山风景区,奇峰罗列,怪石嶙峋,景色优美,大写祖国山河的壮美。我倒是写不出来那么字字句句经典的文章,我家也不是风景区,不过是一个农村里的小山村,小山村里一座毫不起眼的山,毫不起眼山上的一块石,生活在这座山前爷爷奶奶和邻里街坊都知道。
山并不是那种驼峰的形状,也不像什么蜿蜒的巨龙,连蛇也不算。山峰不是尖的,山底也没有多么厚重,是平的,连山的侧腰,也是平的,像刀一砍而下,把一个长方体的物品放置此处。山也不高,似乎楼房再修建几层,也可以与山平齐,山上鲜少有人爬上去过,有人在山坡上种了些菜,挖掘出一条条小道来,但小道不过是在山脚下徘徊,想要到顶,还得穿过树林荆棘,一步一步地钻上去。
山上的树长得并不繁茂,我猜是因为山下多石而少土,稀稀疏疏,也不怎么高大,但这正是印证了树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地方,悬崖峭壁几百年,向阳而生,一股巨大的力量顶立于天地间。
其中,正对于我家门前的山的这一面有两块石头显露无疑,有一年春节,别人惊奇的拉我看,我说看什么?她说看山。我说看山的什么?她说看山上的一面石。我说我看到了,然后呢她说那是一张脸。她又继续说是一张女人的脸。我皱起眉毛表示怀疑,说我看不出来。她伸出手,指给我看,手在移动,她嘴里说着,这是脸,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我顺着她的手的方向看过去,我的视线也跟着移动,等她描绘完,我脑子里好似真的有一张女人的脸刻了进去,我自己再伸出手,我的手也在画,我说,这是脸,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我接着补充,她的下颌线没有,被树叶挡住了,但她有头发,她的头发是树做的,我真的看到了一张脸。
她的母亲走出来了,我们叫上她的母亲一起来找女人的脸,我们伸出手又画了一遍,这是脸,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还有……接着,我们又发现,这张女人的脸的左边,好像是一张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不同,女人的脸是侧脸,而男人的脸是正脸,显然要比女人的脸大很多,我们伸出手,摸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摸不到他的嘴巴,他的嘴连同嘴以下的部分都被树叶遮挡住了,他同样也有头发,他的头发也是树做的。
我们发现了不止一张脸,我们为我们的发现感到欣喜和自豪。我仔细看,这个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是如此的忧伤,他们都紧闭双眼,好像有心事,好像很烦闷。男人的脸靠在女人的脸的上面,像是依偎,像是不舍,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只觉得,我看了,心情并不会多么好,只有在发现脸的那一刻是开心的,可是这开心,是为我自己的开心,为这两张脸,我并不感到快乐。
我在想,他们一男一女,会是夫妻吗?似乎只有这种关系才能够解释,因为婚姻里,丈夫和妻子就是互以为山互以为靠的关系,一方塌陷,一方也塌陷,唯有同舟共济,共同沐浴风雨才能够屹立不倒。
后来爷爷也告诉我,这两张脸是两位老人的脸,他们是一对夫妻,女人是个武官,男人是个文官,我追问是真的吗?爷爷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问这两张脸存在很久了吗?爷爷说自他孩子时起就在了。我问这山上是不是真的埋了人,爷爷说埋人肯定有,但时间太久,无从考证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埋了一对夫妻,更是没有人知道。
之后,我还为她和她的母亲还有为她更多的家人拍了合照,拍照的时候我告诉她们开心一点,这样拍出来的照片才好看,可是,我的心里,却在流泪。照片也不是以这两张脸作为背景,而是为了人本身,我也清清楚楚地记住了那一天,也不是因为那两张脸,而是人本身。
这个别人是我的一个姑姑,我喊容姑姑,她的母亲是我奶奶的弟媳妇儿,我喊舅奶奶,爷爷奶奶说,舅奶奶是他们一生以来见过的人里难得的好人,这个好人并不是说做了多么多助人为乐的善事,而是指一个人的心,一个人的行。
舅爷爷是一个典型大男子主义的人,脾气暴躁,性格执拗,喜欢背后一套,当你很认真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阴阳怪气,如此,你还不能发脾气,那样别人会说,他是长辈,他在开玩笑,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不懂礼貌。还有,从他嘴里,总听不出几句真话,他喜欢正话反了说,反话正了说。比如你问他吃了中饭没有,他没吃但会回答吃了,因为他昨天吃了中饭……心其实不坏,但总归是不讨喜的,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舅奶奶就不一样,她为人勤劳,性格和善,待人真挚,和每一个人都能友好相处,人人都夸赞她是个好女人。我自也这样认为。
我的第一个水晶音乐球就是她和容姑姑送给我的,底座印着粉色的小花,上面托着一个玻璃球,玻璃球里有水,有一个大月亮和很多颗星星,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站在月亮上,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蓝色站在星星上,他们相互对望,手里都捧着一颗爱心,他们的后背上都长出了一对翅膀,底座下面有一个开关,只要扭动那个开关,水晶球就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唱出好听的钢琴歌曲,球里的一切都会转动起来,水里也飘着五彩的会闪光的丝带。
我很久没看到这个宛如童话故事里星球一样的水晶球生命起来了,因为早就没电了。后来我自己也买过几个小水晶球,但别人喜欢就都送人了,这有这个,怎么也送不出去,怎么也不会送。
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要去她家里住几天,和她待着,顺便带带她的小孙子,我感到特别自在。她会给我做饭吃,我已经忘记是什么味道了。她会给我烧水洗澡,一桶一桶地提进卫生间里。她会领着我去街上,一路上我们说说又笑笑。等我回家时,她会护送我好一段距离再转身离开。
她坐不了小车或者大巴车,只能坐摩托车或者三轮车,车上有风吹过,全是自由和自然的味道。我记忆里的第一只狗就是她给我捉的,是一只丝毛狗,叫“丝丝”。现在我家的猫也是在她家捉的,已经喂养了七年了。我长大后的很多还不错但我又不穿了的衣服和鞋子都去送给她穿,当时我在想,如果我有钱了,定要给她买些新衣服穿,但我后来也没买成,包括现在的那么多好的又不爱穿了的衣物也无从处理。
她的孙子长大了,要读初中了,她还添了一个孙女,可是,她都没有看到过她的孙女,连容姑姑大肚子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
她去世了。
看山上石头找脸的那一天,是舅奶奶最后一次来我们家,她瘦的更加厉害了,面色萎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皮发白,脸上的每一处皮都耷拉下来,眼神里没有什么光,带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帽子下面,全是有皮无血无肉的一块骨头,包括她的腿,像干枯的树干,经不起一点儿折腾,连站连坐,也是吃力的。
很快她就去世了,我专门从学校赶回去,我去棺材边看了她的遗体,我哭了。
她走的年轻,别人都说好可惜,因为如此好的人怎的就被癌症缠上,都说是命,那命真是无情,她闪着光坠落如此的依依不舍,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希望能够有希望,可是总有不问过往和因果的灾难降临,从此阳光怎样强烈水流如何清澈也与她无关,生命在别人那里就是一场,可在我自己这里,现在是无数场,什么时候是倒数场还不知道,我还没活出个形来,我还得多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