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乱刀斩
今年我妈掐指一算,我虚岁三十三,已经到了她生我的年纪。我妈照例半真半假地数落我:我三十三岁已经生你了,你看看你,成家了吗,立业了吗?
在国人的传统标准里,每个年龄段达成何种成就分得清清楚楚。三十而立,可能是因为古人寿命本就不长,留给成年人探索玩耍嬉戏的时间少得可怜,生命太短,得抓紧在有限的生命里马不停蹄地实现一个个目标;这套标准完全平移到今天也是不可行的,今天一个三十五岁的人基本上就被社会永久开除了,生命太长,长到我们不知道如何熬过余下的垃圾时间。
本地人有一个好玩的说法:三十三,乱刀斩(得用上海话念出来才押韵)。意思是三十三岁是人生的一个小坎,你多少会在这一年经历一些事情,比如我妈的三十三岁被抬上手术台,遭遇剖腹产——这一刀既可能是比喻意义上的,也可能是字面意义上的。如何破解呢?本地人的做法是买一块肉,把它托作你三十三岁的磨难人生,一阵乱刀下去,这块肉替你承受了你或许将要承受的不幸。然后这块肉扔得越远越好,所有坏事和烦恼从此消失不见。
我的两位表姐在三十三岁时,家人都为其举行过这个仪式。等我知道的时候,我爸已经替我买了一块肉,在家等着为我“做法”。我们高高兴兴地吃完了晚餐,一起完成了这个有点像儿戏的仪式,今年的生日就算是平静地度过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度过这么平静的生日了。
首先是22年全员轮流感染那阵,爸妈接连倒下,我爸的情况更严重些。那时候我强撑着照顾父母,然后自己又躺倒了。那年夏天,外婆去世,我根本来不及消化悲伤,一直在跌跌撞撞地应付疾病和衰老对家庭的侵蚀。然后突然发现,原来人的身体那么脆弱,我们在应对肉体的伤痛时并不会比我们的父辈更游刃有余。
接着是23年冬天,我爸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病,我在家待了近三个月。第一个月寻医问药,第二个月他入院手术,出院休养,第三个月我们稍微松口气,拉拉杂杂处理了很多琐事和人情债。我爸当时的情况糟糕到,每一个医生都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因为身体所有器官都有问题,我甚至想过,这次我可能要失去爸爸了。
我当时的每一天都很规律,每天的时间先以我爸挂水、看专家的时间划分,然后是以入院、检查、手术的具体时段划分,每天早出晚归,比上班还要规律。好在我爸是一个特别乐观的人,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他反过来安慰我,还给我出主意怎么安慰我妈。在这点上我和我爸特别像,我们遇到问题的时候,第一本能是想解决方案,好处是解得了近忧,坏处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开始有情感的反应。
这样的情感反应直到今天,2024年12月31日,才重新浮现在我心头。20年到23年这三年彻底改变了我。蛮不讲理的、荒谬的甚至歇斯底里的庞然机器,以从未有过的野蛮方式从每一个人的身上碾压过去,我们被卷入旋涡深渊一般的日常,无法用寻常的言语来重建记忆。从身边更近的环境来看,我被迫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亲友的衰退,我知道这是自然规律,我知道人力有无法抵达的极限,但这种无力感依然消磨着我的心智。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无法面对这种无力感,我只是下意识地把它封存起来,假装自己依然拥有虚假的心灵宁静。
在这个被消磨的过程中,我自己也起了很多变化。我变得更直接和锐利了,也更没有耐心和我不认同的人或事继续周旋。我花了很久时间才意识到,很多人在意的和我在意的根本是两回事,放在以前我会小心翼翼地试图理解对方,现在我只会礼貌地表达困惑:“你真的认为这件事是重要的吗?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无聊吗?”
经过这一遭,我明白自己永远在寻求一种宁静的状态,但或许我根本就达不到这种理想状态。我在和那些看不见的事情抗争,我在试图延长那些注定会失去的东西的保鲜期,我努力维持着脆弱的生活平衡,我知道最终我根本赢不了。朋友说这就是中年危机了,我说得了吧,生在此地,咱们从生到死都在经历危机。
但连我自己都惊奇的是,我竟然还不想放弃这场无望的“比赛”。
也是最近这三年,让我更加珍惜我拥有过的千千万万个好时刻。我很感谢我爸妈(或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让我有机会体验一些好事:我们的家庭inside jokes,我读过的每一本好书,我认识的每一个好朋友,我经历的每一次有益的对话,我体验到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我看过的每一帧好风景……
那么,就让我接着尝试生而为人这件事吧。
-
Graceless Lady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5-01-01 05: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