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记忆)《江南隐事·其一》
六年零两个月后的清晨,一觉醒来,还是在南园。
二零一八年到二零二四年,迟迟思量过的旧地重游,最终得以遂愿,似乎隐隐之中是生活给挣扎在世上的芸芸众生中的我的迟钝回应——你尽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只要你想,尽可以自由。
六年间,经历了工作,恋爱,分手,亲人离世,疫情,不断被催婚,断联……发生在既定路线上的意外和不意外,可知和未知,最终都一一发生了,正如六年前南园中正在修缮的那座善庆禅院,黑色小门紧闭,那个时间点还没有到,所以不可得见。
白色墙壁上还有氤氲的水痕,道旁高大绿树横生枝杈,车窗里望去,依稀能分辨出当年到达此地时的样子。记忆就是这样从这一刻起游走在模糊和清晰之间,然后逐一覆盖六年前的相似镜头,色块叠加拼贴,显色成如今这个初秋时节苏州城浓墨重彩的样子。
南园主厅大堂里的水写纸还停留在那里,檀木的熏香的味道依旧浓郁,住的客房从一楼换到二楼,“姑苏第一楼”的题词高高悬挂在电梯的正对面,像几年前需要我认真分辨出它的墨迹一样,笔锋未改,实在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应该是除家乡、读书地、工作地外,人生二十九年间中为数不多几度去到的外省城市,手机里没有删除的六年前拍摄的图像,家里抽屉里能够找到的幼年虎丘留影,现下又在下着小雨的十全街上吃一碗苏式汤面……《红楼梦》里秦可卿死后魂魄不愿离去,托梦到二婶子那里交待自己惦念的后事,和王熙凤这个算得上生前唯一的好友作郑重道别,这大概是这女子对尘世最后的依恋,于是,这座城也成为了我生命中的执念,死后宁可精魄不散,魂牵梦绕。
夜游网师,白天的大批游人已经散去,只留小股游客等在园子门口来附庸风雅,观灯影星点坠在园子的角落之中,回廊上花影树影疏疏篱落,评弹声,昆曲音,琴箫奏,说书响……风雅事一一上演,旧曲新赏,飘摇之中暂作徘徊,游客在这短暂的时空里隔窗问茶似的,触及到几分江南韵事的味道。
我在其间慢慢记起了关于这座园林多年前遗留在岁月里的掠影故事,雕花窗棂后散发的春日玉兰花的清香,清明节的寒意夹杂着几丝清冷味道,花瓣点缀在高墙之上,建筑在园中投下清碧的粉墙倒影,那个春日醉心于主人的设园心窍,为之惊心动魄。
如今初秋月圆,沉醉今宵,昏黄灯火之中,这面湖是“归乡人”的镜子,与湖中上演的《牡丹亭》传来的丝竹之音一起折叠成册,无处可藏的伤感,满眼满脸的泪水骤然落下,那可能只是电光火石间生命超脱的一刻映照,身体有个回音器突然开始震动。
这一刻你明白了什么是彻底的属于自己的自由。十年前你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里抄下牡丹亭里的句子,一个人孤独地在北国的冬天里想象江南的好风景,为那曲子里的美好而灵魂震颤,倏忽之间,和眼前这个风尘仆仆而来远到而来的人,置身同一座三百多年前营建的园林之中,隔湖相望,罔极其悲,尽极其乐。
我坐在湖边的太湖石上,默默地流了许久的泪,并意识到我生命之中与生而来的孤独其实是一种恩赐,使我可以在这珍贵的时刻全然地沉静下去,沉入深海之中。
毕竟这是一本送给自己的旅行纪念册。
夜晚的十全街依旧热闹,我走进白天探索过的一条小巷,喧闹声被甩在身后,只有高大的树影竹影相伴。 民居门口的灯光昏黄,照着走夜路人的影子,这条小巷叫做滚绣坊街,这一片主街后的居民区大概就是坊区,平房小楼后隔着一条小河,走过桥后是五六层楼高的老式小区,门口竖着电子横杆,这在姑苏老城区是常见的布局,顺着河道走了几步路,看到有男孩放了鱼饵在丝线上,顺着河沿钓鱼,旁边是一只蓝色水桶,大概是已经有了收获,人走到一旁去自顾自的玩耍。
这个夜晚足够的宁静,能听见鱼跃出水面呼吸时拍打水面的声音,水是深蓝的浓稠墨色,巷子一旁高大的墙壁上热烈地绽放着红色的凌霄花随风晃动,一轮黄月洒下的光线几不可见,昏暗街灯投射出我张望时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摇摇摆摆。
这河与街道的交汇处,有一座石桥,大约是明代时便存在的石桥,夜深看不出名字,只有我和这座石桥一起目睹了了这个不会再重来的夜晚的月光、竹影、水声、花容……我像一个腰缠万贯路过姑苏的富有商人,坐拥这小巷深处夜晚无尽的美,这于我,是真正的锦衣夜行,夜夜笙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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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蓝婆娑 赞了这篇日记 2024-12-29 21:5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