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利益决定一切 —— 097 《明君与暴君:多面帝王朱元璋》
天下为私
其实,封赏功臣虽然是大喜之事,但是这名利之事也最容易引起争议了,因为大多数将士都没有人家“大树将军”冯异的那般风范。

据现代的研究表明,人往往倾向于高估自己的能力,所以古往今来,因争功争破了头的真不知凡几。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唐初武将们多不服太宗皇帝对房玄龄的封赏,再有像《旧唐书·尉迟敬德传》中的记载:贞观初年尉迟敬德等人侍宴于庆善宫,当时有个人排位在尉迟的前面,他当即大怒道:“你有何功劳,让你坐到我的前面?”任城王李道宗坐在尉迟的后面,他好意上前劝解,结果被怒火中烧的尉迟差点打瞎了一只眼睛。
朱元璋在封赏之前,就已经强调说“凡今爵赏次第,皆朕所自定,至公而无私”,那意思就是要大家心服口服,谁敢再有异言就等着瞧吧。作为皇帝至尊,朱当然是最有权威的功勋评判人,除了看重资历,朱皇帝自然也可以凭借个人的感情好恶来定夺,尤其是他更看重一个人的“忠诚度”及“规范度”。
接着他就举例说:“如御史大夫汤和,与朕同里闬,结发相从,屡建功劳,然嗜酒妄杀,不由法度;赵庸从平章李文忠取应昌,其功不细,而乃私其奴婢,废坏国法;廖永忠战鄱阳时,奋勇忘躯,与敌舟相拒,朕亲见之,可谓奇男子,然而使所善儒生窥朕意向,以徼封爵;佥都督郭子兴不奉主将之命,不守纪律,虽有功劳,未足掩过,此四人止封为侯。”【1】此处提到的“郭子兴”即郭兴,“子兴”是他的原名。
当然,很多事情朱皇帝不好明说,只得冠个“欲加之罪”,就算是对大家的疑惑有个交代。对于朱皇帝的这般用心裁夺,后世的王世贞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读洪武三年之功令,未尝不三复而叹也……中山侯,宿将也,以一言之悖而不获公(爵);德庆侯,巨勋也,以一事之纰而不获公……(太祖)训词何凛乎斧钺焉!”【2】
这里的“一言之悖”,指的自然就是当年汤和在常州时发过的那句牢骚。对于廖永忠所受到的不平待遇,谈迁在《国榷》中表示不满道:“夫窥旨不过冀一时幸,非罪也!获减禄赏十之二,何足损其功。”而正因为朱皇帝完全从一家之私、一己之偏出发,才制造了这种君臣极度不和谐的气氛,“其后功臣多诛绝,早见端于此矣”。尤其是廖永忠这种情形,他完全是为朱着想、为朱办事的,可是朱元璋不仅不有所肯定的表示,反而还将黑锅甩给廖氏,试想廖永忠心中怎能没有怨言呢?
另外,朱皇帝又说:“平章李文忠总兵应昌,逐前元太子远遁漠北,获其皇孙、妃嫔、重宝悉归朝廷,此功最大;御史大夫邓愈自幼相从,屡更任使,虽经摧挫,口无怨言,此二人者,宜列公爵。左丞相李善长,虽无汗马之劳,然事朕最久,供给军食,未尝缺乏;右丞相徐达,与朕同乡里,朕起兵时,即从征讨四方,摧强抚顺,劳勋居多,此二人者,已列公爵,宜进封大国,以示褒嘉。”
其实,李善长的封赏是有点援引萧何、房玄龄一类的先例的,且朱皇帝的乡土观念极重,李氏恐怕是有些当不起的,因为萧何实在是刘邦最得力的大管家和一代能臣;况且,作为大汉功臣的韩信、彭越、英布、卢绾等人皆得裂土为王,明显又比徐、常等人的爵赏要高得多。
这也是前文中我们已经交代过的,朱氏此举,可谓在继承中又有革新,一切的着眼点都在于加强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在进一步强化“秦制”——中国的历代王朝往往都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开国君主们往往都具有超强的实力和巨大的权威,是所谓“暴力最强者”,所以他们在制定政治游戏规则时,总是首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主要对一己负责(而非对其他群体或多数人),而且权力、权威越大者越能够尽量实现这一目标!我们可以举一些反例,比如说刘邦之所以多封异姓王这跟他自身实力较弱大有关系;再如东晋的江山不是打出来的,就成了“王与马共天下”,皇权空前孱弱;再如18世纪彼得大帝之后的俄国,政局非常不稳定,相继出现了四位女皇和四位男性幼主、弱君,这些统治者不少是依靠政变上台的,他们为了换得有力者的支持,便不断提高贵族的特权并将大量国有土地赏赐给贵族,那些国有土地上的农民也进行了农奴化!

本来,朱皇帝这次总共封了三十位侯爵,汪兴祖(张德胜养子)先是被列名为东胜侯,继而就因为犯了事儿被除名;次年明军征四川,汪氏受命戴罪立功,可能因为立功心切,结果他不幸战死,得以追封东胜侯。作为大明猛将之一的薛显被封为了永城侯,但是他之前因有专杀之罪(即擅自杀人),所以只封侯而不予铁券,且不久就被发配到了海南,很多年以后才被重新召还。
最后,朱皇帝又强调说:“《尚书》中云:‘德懋懋官,功懋懋赏。’今日所定的,若是有爵不称德,或赏不酬劳之处,卿等最好当廷指出来,不要事后再多加议论。”但是诸将当场都不敢有任何异议,于是个个都表现出一副顿首悦服之相。
给名的同时,自然也要给利,不管怎么说,这些被封赏的开国功臣都成了新一代的大地主、大贵族,也成了大明王朝最典型的既得利益者。比如洪武四年,一次赏赐给六国公、唐胜宗等二十五侯及丞相、参政等在临濠的山地,就多达六百五十八顷之多,平均每人合两千五百亩;洪武四年十二月,朱皇帝仅赏赐汤和田就多达万亩。另外,这些军功新贵还被赏赐了数以千计的佃户、户人或伴当军士。单相对而言,他们所得到的封赏与前代开国功臣相比是普遍较少的。
几天后,朱皇帝大宴诸功臣。宴罢,他又苦口婆心地告诫大家,要大家继续保持优良的奋斗传统,且不可忘记昔日艰难,生出骄逸之心,否则富贵来得快去得也快。
另外还有一次,朱皇帝上朝罢,退坐东阁,特召来武将们训话道:“你们退朝之后,闲来都做些什么事呢?有没有亲近儒生呢?从前,在战阵之间,你们提兵御敌,以勇敢为先,以战斗为能,以必胜为功。但是现在你们居闲无事,勇力无所施,就应该与儒生们一同讲求古之名将成功立业之后,事君有道、持身有礼、谦恭不伐能、保全其功名者何人,骄淫奢侈、暴横不法、不能保全始终者何人?并且常以此为鉴戒,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可与古之贤将并肩了。”
当尉迟敬德打伤李道宗时,李世民就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朕观览汉史,见汉高祖时的功臣能保全的很少,朕心里常常觉得高祖过分了。及至朕居大位之后,常常想要保全功臣,令功臣们香火永续。可是你坐上高位就触犯法令,朕这才知道韩信、彭越等人的被诛,哪里是高祖的过错!国家大事,唯有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能多次施与,你等还当自我管束,千万别有后悔的一天!”
在这个时候,朱元璋的心恐怕还是跟李世民有些相近的,他也有心保全功臣们,所以他才几次三番劝诫大家要节制点、规矩点。但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由于朱氏的独特个性、当政时间较长、大明开国的情势与前代不同、皇储出现问题等因素,最终上演的剧目恐怕是此时的朱氏本人也始料未及的。
大宴功臣的次日,魏国公徐达率诸将诣阙谢恩。朱皇帝御华盖殿,赐徐达等侍坐,且从容与大家交谈起来。最后,朱皇帝认真地总结了一下自己夺取天下的整个大略,尽管前面已经有所提及,但作为一段特别重要的文字,这里还是全录于下:
曩者,四方纷乱,群雄竞起。朕与卿等初起乡土,本图自全,非有意于天下,及渡江以来,观群雄所为,强者纵于暴横,弱者不能自立,荒淫者迷于子女,贪残者耽于货宝,奢侈者溺于富贵,剽贼者喜于战斗,兹数者无救患之心,徒为生民之患。
若张士诚、陈友谅,尤为巨蠹,士诚恃其财富,侈而无节,友谅恃其兵强,暴而无恩。朕独无所恃,惟不嗜杀,布信义,守勤俭,所恃者卿等一心,共济艰危,故来者如归。尝与二寇相持,人有劝朕先击士诚,以为士诚切近,友谅稍远,若先击友谅,则士诚必乘我后,此亦一计。然不知友谅剽而轻,士诚狡而懦,友谅之志骄,士诚之器小,志骄则好生事,器小则无远图,故友谅有鄱阳之役,与战宜速,吾知士诚必不能逾姑苏一步,以为之援也。向若先攻士诚,则姑苏之城,并力坚守,友谅必空国而来,我将撤姑苏之师以御之,是我疲于应敌,事有难为,朕之所以取二寇者,固自有先后也。
二寇既除,兵力有余,鼓行中原,宜无不如志,或劝朕荡平群寇,乃取元都。若等又欲直走元都,兼举陇蜀,皆未合朕意。朕所以命卿等先取山东,次及河洛者,先声既震,幽蓟自倾,且朕亲驻大梁,止潼关之兵者,知张思道、李思齐、王保保皆百战之余,未肯遽降,急之非北走元都,则西走陇蜀,并力一隅,未易定也。故出其不意,反旆而北,元众胆落,不战而奔,然后西征张、李二人,望绝势穷,故不劳而克,惟王保保犹力战以拒朕师。
向使若等未平元都,而先与之角力,彼人望未绝,困兽犹斗,声势相闻,胜负未可知也。事势与友谅、士诚又正相反,至于闽广,传檄而定,区区巴蜀,恃其险远,此特余事耳。若等可以少解甲胄之劳矣。【3】
以长江下游讨平上游,率南方之军统一北方,两相战争奇迹,千古独此一人,朱皇帝的自负之情溢于言表!

接着,朱皇帝又命曹国公李文忠领大都督府事,颍川侯傅友德、吉安侯陆仲亨、济宁侯顾时、临江侯陈德、六安侯王志、荣阳侯郑遇春、江阴侯吴良、南雄侯赵庸同知都督府事。之后,升指挥王成、单发、沐英、何文辉、陈桓、庄龄、王蕳、蓝玉、仇成、金朝兴、费震、王弼、胡德并为大都督府都督佥事,仍令子孙世袭指挥。
这里不妨一提,像后来明军的千户(正五品)、百户之类的中下等军职,也是可以世袭的,只不过只能由嫡长子袭职。与后来残酷对待大多数开国功臣相比,这也算朱元璋对军队中普通军官的一种变相收买了。
【1】《明太祖实录》卷五十八
【2】《弇州续稿》卷四十。注意这里强调汤和乃是“宿将”,意在其资历深;廖永忠为“巨勋”,意在其功劳大。
【3】《明太祖实录》卷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