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旅人(六)
九 根据手机信息上的指示,他要去的那个军营大院在北五环和北六环之间的某个地方。 下班时天已经呈透明的黑色,西边厚重的云后,夕阳的枯玫瑰色红光悉数退去。他坐上公交车。起初很安静,售票员缩在厚重的蓝色棉袄里发呆,连手都懒得挥动一下。但开过中关村后人就越来越多,售票员站在小高台上,指挥着人们往里走,再往里走一点。有人提着刚买的菜挤了进来,从塑料袋里窜出的芹菜菜叶贴住他的手背,冰凉凉的。他把座位让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站在吊环边。在颐和园附近的一个站台倒车,他从棉袄的缝隙间挤了下去。 连空气和夜间的路灯都全是陌生的了。他从未到过这里。整个天空是蓝黑色的,不再能透出任何光。路灯高悬,在寒冷中,灯光似乎射不了太远。附近可能有一家大型的农贸市场,来往的人手中都提着装了鸡鸭的塑料袋。家禽的叫声充斥于空气中,于这黯淡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凄凉——过不了几个小时,它们将结束这冬日酷寒的旅程了。尽管它们现在摸上去还是热气腾腾的。 车迟迟不来。人站在户外很快就凉透了。这儿一点也不像北京,周围的荒地和农贸市场更接近本质,更为淳朴,他因此一直对那个夜晚始终念念不忘,好像突破了城市的屏风,终于走进荒凉的一切。那个时候许多公交车都没有空调,上车以后的暖意,全靠人体和其他生物的体温紧紧抱住来获得。那种暖是微薄的,只有一点点。但也远远好过站在外面。换乘车将他带向更远的郊区。路两旁已经没有人,笔直的杨树一连种了十几公里。他最后一个下车,几乎来到了北方的尽头。 师兄带着两个兵,请他到某个地方吃了一顿火锅。白酒喝了一些,但因为对方谈到晚上还要写稿,喝得不算多。几年未见,刚拿到博士学位的人非常兴奋,暗沉沉的北方冬夜逐渐被“博士”这个词语充斥。他们之间可聊的东西很快就变成了讨论博士的光辉。他对友谊的朦胧期待落了空,有些晕头转向。想独自体味寒冷和孤寂。 后来,告辞之后没人送他,他也没有说出实情,他从没来过这儿附近。他从饭店出来,沿着陌生的省道走了不知道多久,始终没找到公交车站。但这样也很好,他双手插兜,缩着脑袋,一步步向前走去。两旁的玉米地已经全部收完,剩下的短茬立在地里,一望无垠。他还有那么几个朋友可以走动走动,这不是很好吗?虽然见面时不对等的谈话令人更加孤独了,但一个人在一个城里,总不可能谁也不认识。当然,如果真谁也不认识,他也能过下去。 他完全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辆灯牌微弱的公交车开来,他便毫不犹豫地跳上去。随便开到哪里。开到哪里都是旅行。开到哪里都是异乡。他乐意这样随着晃动的车一直坐下去。夜无休无止,他一点也不困。喝下肚子里的少量白酒反倒叫人兴奋。他兴致勃勃地盯着窗外。迅速滑过的路灯,黯淡的超市,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远处没有山,这里不是南方。远处有几栋冰冷的大楼,间隔开启的楼间灯的灯光过于微弱,让他想起童年时生活的矿区。 司机下车前长叹一口气,结束了这疲劳的晚班行车。拧开保温杯,司机喝光最后的茶水。已经全冷了。 “请问,这里是哪里?” “密云水库。” 他从公交车站向水库大桥走去,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路过两个有人站岗的小岗亭,他见到了壮观的大坝,和望不尽的水库湖面。庞大的建筑物在夜晚间晃然有了生命,匍匐着,向下盯着一个点,一个渺小的人类。 这水库的建筑中藏有亿万个他。难以尽数和描绘的巨大。他有点不敢大声呼吸。恐惧立刻涌上心头。被征服后的软绵绵又叫他想哭。他的位置。他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位置。这就是他的位置。只给了他这么一点点。他接受了。他柔软下来。 星空清晰可见,星子的光冷冽美丽。他仰面朝天,直接与它们相对。天与地,合拢为一个巨大的囚笼。被囚者的仰望胆大妄为,只能徒增伤悲。 他期待着从哪颗星上来一伙人把他带走。就让他死了,然后带走。但紧接着他害怕起来,低下头收回了刚才的愿望。哪怕他来自远处,远处也已全然陌生。还是就让他留在这里吧。看看,当他真的赤裸地面对星子们,他却退缩了,害怕变幻生命形式,害怕重新存在,而宁可继续眼前的煎熬。这一发现令他对自己吃惊。 他从水坝大桥又往下走了许久,拦住了一辆夜间揽活的出租车。后来他几乎忘记自己曾经那样在夜间不知疲惫地走过长长的路。 互联网公司有点意思。没有提前告知,新上司主动给他的工资提升到一万中位,但并没有提前告诉他。一个悬念。他退掉群租房,租了一间真正的卧室:四面都是真正的墙。面积很小,但铺了实木地板,墙刷得雪白。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来那个旧阳台,窗口的树,没有任何道别。孤清决绝。一切藏在心底。像一个杀手。可他远远不是杀手。只不过是过于微小罢了。微小的摆动,不必以语言反复测量。 旅行吧,去旅行吧。在路上。在永远的奔赴中,在路过中,在错过中,寻找点什么。在夜色中的高速上驶过,在茫茫田野旁经过,远离都市和大楼,成为一个古怪的人。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工作仍然是一种流浪。如果一个人注定要成为流浪汉的话。从这里到那里,每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心里知道哪里都不是永居之地,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看来人群中注定有一部分人要去当流浪汉,他们逐水草而徙,不追究到底。 在爱过一个人之后他有点变化。那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性,在一次凑巧成局的朋友带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具体的故事只有当事人历历在目,一旦被一五一十地写出来,只会叫人看着烦。那么平淡普通的故事,谁都会遇到几个,在当代数以千万计的一次次书写中,那样的素材已经彻底被宣判为无法入诗。女子对他不满意,很快离开了他的生活。 他从形而上学的许多角度考虑,想到了心灵的许多层面,因此夜不能寐,在一种没有止境也没有方向的思考状态里彷徨了很多天。他想得太深,用词过于精密,使得遗忘也很迅速。作了许多许多诗,在没有打成字之前又都删除了。后来也不作诗,连篇累牍地写一些解释,为自己辩护,回顾短暂的相遇,发给一个他随手摁下的手机号上,假设那就是她的手机号。这样干了五六天,对面回了一个信息:“你发错号了。” 这以后,他也就停止了这样疯狂的行为。而肚子里似乎还有大段大段辉煌的辩词没有陈述,令他坐立不安。他正在稳住自己,别成为一个疯子,精神失常,举止失措,丧失一切准则。他百般劝慰自己,不要在清晨六点在她楼下对面的便利店一坐就是三个小时,为了等她出门上班。他劝自己不要那么做。劝了又劝。心中的火苗始终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如此脆弱,以至于想要大喊大叫。他竭力摁住自己。从地铁出来的路上,他甚至想过,我是否在下一步,就走到那棵树那里,就会心弦齐断,在地上打滚? 上司有车,慢慢地去天津办事总是他来开车,这样来去不受列车时刻表的限制。那一次和经销商吃完饭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他们为了参加第二天的全体大会,决定连夜回北京。也就是两个小时的路程,他跟上级说,您歇会,就让我一个人开吧。 疲惫的老大姐在后座睡熟了。她头发已经花白,记忆力也有所下降,多年勤力的工作多少摧毁了她年轻时引以为傲的头脑。他成了她的下属,副手,助理,宰相,臣子,尽管这样去形容他们的培训业务有点小题大做。 一切都松懈下来。 津与京之间,交界处,是一大片只长了一点荒草的土地。地都有用,但眼下闲着。高速路上没有路灯,夜雾又升腾至半空,他打开双闪和防雾灯,降低车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前方什么也看不清。驶上一座大桥,听见河水在桥下哗哗地缓慢地流动,但因为缺少光亮,桥两边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丁点反光。他在几乎全黑的夜中前行。希望全部来自偶尔超车而过的其他车辆,或者对面的车。但那天车特别少。 总有那种新闻,某处桥面突然断裂,某处河水突然爆涨,某条高速路其实是“断头路”但指示牌不知道去哪了。他心中全靠这份恐惧而安宁着,这几十天下来,他第一次全神贯注地去干一件事情,而没有去想到那个女人,那个名字。恐惧取代了焦灼。他反倒觉得舒服。就这样开一百年下去吧。让心里安安静静的吧。这样他绝不可能发疯了。 他在雾气蒙蒙的纯黑中行驶。凭借感觉,判断自己下了桥,又上了桥,判断这条路是在拐弯,还是在走直线。 就这样,他突然来到了一处极其开阔的地面。他之所以能这样判断,是因为高速路旁两栋孤零零的高层住宅楼里亮着灯。点点灯火,将他周围的环境照亮。他瞪大眼睛看着某一间卧室:他曾经设想过与她能在某一间卧室里度过一年,两年的时光。或者更久。他想过更久。他想过把钱都给那个女人。他想过太多太多这样没有边际的事情了。 他再次注视那遥远的卧室的灯光,心中涌出柔情蜜意和不知来源的温暖。他也想要拥有那样昏黄黯淡、出于省电的目的不舍得买太亮灯泡的灯光。 他就这样,做了决定,想要在京郊,也就是周边河北省的某块地方买套房子。 他归根到底想要的,是荒凉人生中的一点暖意罢了。一种自己规定的归属感。他于是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完成这一个事情。流浪汉买下一个桥洞。 几年以后他忘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他对那一段时间再度困惑起来:到底是那个女人给他带来了一段至暗时刻,还是他借由那个女人带来的情感浪潮躲避更为恐怖的生活的本身?已经说不明白了。如果真是那种可能——那么投入地爱一个女人,不过是因为害怕活着——他如此怯懦,而又如此渴望活下去,不敢相信……他自己原来只不过就是这样的人。 他付了十万元的首付。在迷茫的雾中生活里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支点。他不再需要女人,也可以同时追逐很多女人。他可以做一个苦行僧,也可以做一个滥交之人。似乎有了那么一个支点以后,他可以为所欲为。他有了隐遁的地方,也有了乱来的底气。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负粒子有一亿个,而正粒子有一亿零一个,他逐渐走上隐遁之路,因为某些根本难以感知的不平衡。比一亿多了一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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