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叶嘉莹:从未体验过爱情,诗词给她陪伴和甜蜜
11月24日,叶嘉莹先生去世,享年100岁。
整整一个世纪那么长时间的颠沛流离,丝毫没有减弱她的优雅、知性和高贵,反倒令她的灵魂更加丰盈饱满!

国学大师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意思是说,写词的人正因为经历了许多磨难和不幸,那些挫折和困苦,不但没有摧毁他,反倒成就了他——使他的作品更有深度,更感人。
这句话如果用在叶嘉莹先生身上,也十分贴切。
叶嘉莹,人们称她为“先生”,因为她当之无愧——惟有知识储备丰富、文化底蕴深厚、德高望重,并且有杰出贡献的女性,才配得上“先生”这个尊称。
叶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诗词的创作、研究和教育,她的志向是“将中国古诗词的美传播给世人”。

1. 血液中的知性
1924年7月2日,叶嘉莹出生在北京的书香世家。那一年,张爱玲3岁,萧红13岁,林徽因21岁。当时正值军阀混战时期,社会很不安定。
叶嘉莹本姓叶赫那拉,后因时局变动,改姓叶。她3岁开始识字;6岁学习并背诵《论语》,并可以倒背如流;11岁便跟着伯父学作诗。
小时候,她听到大人们在院子里吟诵古文或诗词,是常有的事。

叶嘉莹出生时,阴历是六月份,是荷花长出来的季节,所以她的乳名叫“小荷子”。因此她对莲花以及写莲花的诗词,尤其喜爱。
16岁(1940年夏),她写了一首《咏莲》: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大意是:莲本是海上仙山开出来的花,即使从污泥中长出来,仍然洁净不沾染外物,清纯美丽。佛家主张一切皆幻象,如来佛祖什么时候来救赎苍生于战乱呢?
父亲在上海航空蜀任职,在叶嘉莹13岁(1937年)时,父亲随单位撤到了后方,和仍在沦陷区的家人失去了联系。
叶嘉莹17岁(1941年),母亲患子宫瘤,手术后感染,死于败血症。
同年冬,她终于收到了父亲的来信。父亲不知道妻子已经离世,在信里仍然问询她是否健康。
1941年,叶嘉莹考入了辅仁大学国文系,父亲还没回家,她要照顾弟弟的生活。
老师顾随(号驼庵),对她影响颇深。他让消沉的叶嘉莹变得乐观努力,积极进取。
顾老师将雪莱的“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化成诗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后来,叶嘉莹将这两句放进她写的词《踏莎行•烛短宵长》中。

1944年,20岁的叶嘉莹写了《冬日杂诗》,一共是6首七言律诗,其中有“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意思是:想要入世做事,一定不会顺顺利利的,会遇到很多让人愁的事,也会遇到很多说三道四的人;她准备好吃苦受累,即使愁闷似海,她也不会退缩。她不会隐退,即使身处尘世,她也会保持出世的超然之心,不受世俗的名利干扰。
这两句话,代表她做人、做事的态度,后来成为“迦陵学舍”月亮门两旁的对联。

不论生活的道路多么坎坷,叶嘉莹先生始终走在研究古典文学的路上,她一直透着知性之美。
她从阅读中汲取养分,对现实中的吃或穿不太在意——她吃得简单,穿得整洁。
她说,人的精神品格提升以后,就会有内心的一份快乐。是呀,有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去做,人便没有工夫去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2. 骨子里的优雅
1948年3月29日,叶嘉莹嫁给了赵钟荪。他们的介绍人是她的老师兼同事。

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后,回到她原来上学的中学当教师,讲授中国古典诗词。赵老师曾是她的英语老师,这回成了她的同事。
赵老师认可叶嘉莹的人品,欣赏她的优秀,便把自己的堂弟赵钟荪介绍给她。
两个人见了面,叶嘉莹没什么感觉;赵钟荪却对她念念不忘,紧追不舍。他当时就职于秦皇岛的煤矿公司,时常来北京和叶嘉莹会面。
后来他被公司解职,他并没有告诉她具体的原因。擅于自我反省的叶嘉莹,觉得他常来北京看望自己可能是原因之一。赵对此说法并未否认,含糊其词地敷衍了过去。
她始终不了解这件事的内情,通过这事,赵钟荪了解到她性格中的柔顺和容忍,也为他后来拿捏她做了铺垫。
有人帮赵钟荪又找了一份工作,他索性以此作为条件,说叶嘉莹如果不接受他的追求,他就放弃这个机会。
可怜他丢了工作,心存一丝愧疚的叶嘉莹生了恻隐之心,答应了他的求婚。

正如她后来说得那样——结婚不是她的选择——她和他没有感情,也不了解他的品性。由于她的同情心泛滥,与他走入了婚姻。
1948年冬,她随夫渡海迁台;第二年夏天,大女儿言言呱呱坠地。
孩子三个月大时,由于“白色恐怖”政策,赵钟荪因为思想问题被捕入狱,叶嘉莹多方打听,也没问出丈夫何时能重获自由。
叶嘉莹带着襁褓中的女儿,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为了生存,第二年她到一所中学教语文。

3年后,赵钟荪出狱,与妻女团聚,一家人本该过上好日子。没想到他露出了本来面目,他脾气日渐暴躁,常常对她大吼大叫,甚至拳脚相加。
1953年,小女儿出生后,重男轻女的赵钟荪更是对妻子非打即骂。
赵钟荪属于“只有嘴说别人,没有嘴说自己”的那种人。他从不考虑自己能为家里做什么,只要求妻子为他做这做那。

他干什么都坚持不下去,上了不长时间班,就不去了;后来他干脆躺平,什么也不干——养家的担子完全落在叶嘉莹肩上。丈夫任凭她脚不沾地,忙得跟陀螺一般。
丈夫的不可理喻,让叶嘉莹变换了方向,她不再指望他能有所改变,而将自己的全部热爱投入到对诗词的研究和创作中。她说:“诗词,让我们的心灵不死!”

3. 生活上的煎熬
百忍成刚,叶嘉莹先生不为自己想,她考虑的都是别人。
1954年,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静农看到叶嘉莹创作的古体诗,赞叹“实在写得好”!于是聘请她到台大任教,讲授古典诗词。

叶嘉莹备课认真,讲解深入浅出、清晰明了,教学风格严谨,深受学生欢迎。很快,另外两所大学也向她发出了邀请。
她最忙时,上下午在台大和淡江大学分别讲课3个小时,还有夜间课,她还在复校的辅仁大学兼课,她讲授的教材有《诗选》《词选》《杜甫诗》和《历代文选》。
这三所高校如今是宝岛台湾顶级的大学,叶先生在1954年至1967年,往来于三个校园之间,教授古典文学。

那个年代,美国兴起学习中国诗词的风潮,他们的大学急需教师。1966年,台大校长将叶先生交换到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他和那位校长是朋友,他给叶嘉莹一年的时间学习英文。
就这样,叶先生除了周一到周五紧张的授课之外,她每个周六上午都要去学英语。
她来到美国,在密歇根大学授课。第二年,哈佛大学邀请她,她成为哈佛的客座教授,又同时给两所大学讲课。

这期间,赵钟荪要求妻子将他和两个女儿也接去美国,她照做了。
丈夫并不体谅她,她却没有时间和他吵,她要准备第二天的课,查单词很费时间,她要养家。
两年的交换期满,叶先生打算回台继续教她原来的学生,用中文讲诗词,才能有共鸣——用英语讲课,一个典故解释半天学生也不清楚。
可赵钟荪不管这些,他不想回去,他对3年的牢狱经历耿耿于怀,他想留在美国。叶先生只好更改她的计划,去把老父亲接到美国。
她回台帮父亲办手续时,签证官说他们有移民倾向,不批准。
叶先生当时持有的是台湾的证件,她只能按美国校长帮助接洽的方案,先去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落脚。
全家人到加拿大团聚,由于种种原因,叶先生只能留在哥伦比亚大学授课。学校要求用英语授课,她只好勉为其难,不断加强英语口语。

叶嘉莹先生的涵养,让她只约束自己,甚至逼迫自己,却宽厚地对待他人。她从未想过离婚;她接受其他学校的邀请,并不放弃正在教的学生,她把自己的时间都贡献出去。
4. 灵魂内的高贵
诗词是语言的凝炼,每首诗或词,如果不了解其创作背景,不知道那些典故,便品味不到诗词的动人之处。
英语单词,没有声调的变化。所以对说英语的人讲“平上去入”,他们不懂,更无法理解“平仄”;至于中文方块字特有的对偶或对仗,他们根本弄不明白。
诗词翻译成英语,本就丢掉了一半的精髓,她曾不甘地表示,她可以在天上飞,却不得不在地上爬!叶先生怀念用汉语讲课的时光。

1974年,中国和加拿大建交。她回国探亲时,持有的是台湾旅行证件,深切体会到一路的麻烦。
叶先生给国家写信,请求回国义务教书。为了能回国方便,她入了加拿大籍。
1978年,她如愿到北大讲课;1979年,她开始在南开大学讲学,并创办了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54岁的叶先生,开始往返于太平洋两岸,共计30余年。
2015年,“迦陵学舍”在南开落成,96岁的叶先生终于安定下来。

随着语言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古诗词的乐曲已经失传,现今的人们再也听不到了。叶嘉莹先生希望在她有生之年,将吟诵方法传承给更多的年轻人,她不想让这种美妙的声音也成为绝响。
她到全国各大高校开讲座,将古诗词的博大精深娓娓道来——又可以自由翱翔了,她快乐无比。
只要来到讲台上,说起她热爱的诗词,她立刻兴致盎然,站两三个小时浑然不觉累。先生习惯站着授课,90多岁依旧不改。
她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诗词爱好者终于找到了能为他们答疑解惑的专家,大家徜徉在诗词的天地间,乐而忘返。

叶先生在假期自费回国教学,她无怨无悔,因为这是她想得很清楚后,自己的选择。
叶先生曾多次表示,她结婚、赴台,后来到美国,又留在加拿大,全都不是她的选择,她当时囿于形势不得不被动接受,只是被动的程度有多和少的不同。唯一她回国教书的决定,是她自己主动的,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回国讲课,不收钱。而且她还在94岁、95岁高龄时,分两次捐出了3568万元,用于在南开大学设立了迦陵基金、驼庵奖学金(纪念顾随先生)和永言奖学金(纪念故去的大女儿夫妇),希望将古典诗词传遍世界——为了弘扬中国古典文化,她倾其所有。
一位记者采访时问:“讲授诗词,很赚钱吧?”
叶先生回答:“我本想和你谈谈古诗词,你却只看重我的钱。”
在高贵的灵魂面前,那个浅薄的记者像个小丑。

写在最后
叶嘉莹先生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磨难。她提到“弱德之美”,那是一种约束和收敛自我,甚至有些委曲求全的品质。
她自小性格中便有一种韧劲,使她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仍坚持操守。就像她曾说的那样:“不管把我丢到哪里,我可以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好我应该做的事。”
这种“弱德”,从她和丈夫相处的方式中,可见一斑。60年的婚姻中,她逆来顺受。
老年的赵钟荪偶然看到她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样子,简直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妻子还有那么“飒”的一面。
2008年,赵钟荪在温哥华去世。临终时他伸出手,叶先生淡然地握住,二人从未双向奔赴,她只是做好妻子该做的事。

叶嘉莹先生将一多半的精力和时间,献给了诗词,那是她魂牵梦绕的事业。
在浩瀚的诗词王国,她可以穿越千年,和那些先贤大师们切磋,在查找、探寻、讨论或争辩中,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产生出灵魂的共鸣。
叶嘉莹先生,千古!

(图片源自网络 侵权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