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军阀陈友定 —— 070 《明君与暴君:多面帝王朱元璋》
来自福建的陈友定
在我们继续讲述朱元璋事迹的间隙,这里不得不再仔细介绍两位重量级人物,他们分别是割据福建的陈友定,以及先前提到的割据四川的明玉珍。他们也像朱元璋、张士诚等人一样出身于社会底层,却都凭借着动荡的时势,最终成长为了豪杰一时的风云人物,成为天下群雄尤其是朱氏所无法忽视的存在。

陈友定,一名有定,字安国,本是福州福清人,后来才搬家到了汀州一带(显然不是陈友谅的同乡,更非他的兄弟)。陈家世代务农,但其为人沉勇,喜游侠,所以乡里人都非常畏服这位拳头很硬的陈大侠。
这里需要特别一说的是,“务农”绝非表示了其人是一个“贫下中农”,也可能是一个中小地主,甚至还可能是一位大地主,尤其是那些喜欢游侠、武艺精湛的人,往往出身于殷实之家。因为古代大多数人口都还是从事农业的,尤其农业还是所谓“本业”,在战乱年代尤其是生存之本。比如史书上说唐朝名将薛仁贵“以田为业”,连欧阳修这样的史学家也由此断定其“贫贱”,显然是不严谨的。再如诸葛亮自称其“躬耕于南阳”,自我修饰的成分其实很重,尽管他应该确实干过几年农活。从陈友定的生平经历看,他大概是个穷苦出身,但薛仁贵之流就未必如此【1】。
至正初年,汀州府判蔡公安到陈友定所在的清流县招募乡兵,此时正生活落魄的陈友定欣然应募。蔡府判听说陈氏在当地名气不小,就特意把他叫来问话,结果发现其人果然不同凡响,于是就让他做了这支募兵的头目。后来因为陈友定讨平诸山寨有功,他就被升迁为了清流县尹(即一县之长)。
就在这时(1358年),陈友谅派遣其部将邓克明等人杀入福建。在攻下汀州、邵武二地后,又将矛头指向了重地杉关。当时的元政府有鉴于无人可用,管辖福建的江浙行省【2】只得授陈友定为汀州路总管,命他全权负责抵御天完军的进攻。之后陈、邓双方战于黄土县,结果悍勇的陈友定大胜,邓克明则被迫退走。第二年,邓克明卷土重来复取汀州,又急攻建宁。建宁守将完者帖木儿传檄陈友定入援,结果邓氏在老对手的面前又连连失利,以至所占的福建郡县都一一被元军收复。
为此,行省给陈友定记了御敌首功,并上表朝廷破格进封他为行省参知政事。后来,有鉴于江浙行省已名存实亡、福建面临朱元璋部大举入侵的严峻形势,为了加强领导,元廷遂置分省于福建延平,并以陈友定为平章。于是,陈友定尽有福建八郡之地,还囊括了今广东的一小部分地区。
陈友定以农家子弟的身份起自佣伍,所以目不知书,他曾经学着做小买卖也老是亏本,乃至于后来这位陈大侠不得不像傅友德一样,屈辱地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可是等到他盘踞福建八郡之后,他也开始注意招纳一些读书人留置幕下帮自己出谋划策,如闽县郑定、庐州王翰等人。

这时陈友定本人也像朱元璋一样,开始粗涉文史的学习,并练习着写作五字小诗,据说写得还不错,“皆有意理”。这倒让笔者想起了旧上海时代的青帮大佬之一的杜月笙,出生贫贱却慷慨大度的杜老板虽然胸无点墨,但他却极力将自己打扮成一副儒雅的模样,而且他还特别喜欢练习书法,且小有成就,如此一来连当时的一些大文人、大学者都对其不乏好感,还送给他一些诸如“当代春申君”、“小孟尝”之类的雅号。
由于志骄意满,也是骑虎难下和形势使然,陈友定便渐渐萌生出了割据福建的野心。他颇任威福,对于那些敢于违抗自己命令的人毫不手软。当时,漳州守将罗良对此很是不满,还写信责备陈友定,结果遭陈氏带兵诛灭。其他的如福清宣慰使陈瑞孙、崇安令孔楷等人,也都因为不听陈氏号令,被其果断诛灭。
不过,尽管陈友定此时已是威震八闽,但是他没有朱元璋的那般野心和气魄,仍然一心事元,未尝有失臣节,只是满足于做个借重元廷的地方军阀罢了。当时张士诚据浙西,方国珍据浙东,名义上归附元朝,但眼见元朝大势已去,就都渐渐的不再向元廷输粮。只有陈友定,始终坚持每年向大都输粟数十万石(从这里也可以窥见当时的福建的人口与农业规模之巨),但由于海道辽远,中途多有艰险,所以最后送到大都的不过十分之三四。
此时给大都送粮更胜过雪中送炭,自然顺帝对于陈友定的这种忠臣表现,那是相当感念,为此他还专门下诏予以表扬。陈氏的富贵从某种程度上说乃是元朝给的,他这也算是没有忘本吧,可谓知恩图报的游侠本色;不过他力保元朝,大概也寄望于元军可以从北方牵制朱元璋、陈友谅等强邻。
当朱家军占领了婺州后,也就与陈友定接境了。渐渐的,陈友定对于朱氏势力的发展也变得深为忌惮,所以他也害怕坐以待毙,况且自己又是个挺元派。
陈友谅被扫灭之后,朱元璋部雄踞江南的大势已是日趋明朗,陈友定更是坐不住了。至正二十五年二月,陈友定率军入侵处州,参军胡深率大兵往援,陈友定不得不暂时退去。胡深一路追击敌人到了浦城,其守将岳元帅率众拒战,胡深击败其众,于是一举拿下了浦城。
四月,胡深进攻建宁之松溪,不仅将城池攻破,还生擒了其守将张子玉。五月,广信指挥王文英率一部朱家军出铅山,次及佛母岭,与一部陈友定兵遭遇,最后大破陈军。有鉴于当前的大好形势,急于建功的胡深于是便向主公上书建言道:“近克松溪,获张子玉,其余众败奔崇安,请发广信、抚州、建昌三路兵,并攻之,因规取八闽。”
对于胡深攻取福建的建议,朱元璋表示赞同,他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对众人道:“张子玉乃是陈友定手下的骁将,今为我擒,彼必破胆,乘势攻之,必无不克!”
但是刘基这时却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认为战线拉得太长,容易冒孤军深入之险;而且福建多山,道路难行,输送补给颇不容易。不过朱氏认为福建方面尽管人多势众,可都没有打过什么仗,所以军事力量并不强,适当采取多路突破的方略定然可以使进攻奏效;而一旦占领了福建,就可以对方国珍部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到时方氏一定会束手就擒,接着集中对付张士诚也就更容易了。
于是元璋大笔一挥,便命令广信卫指挥朱亮祖由铅山、坐镇建昌的左丞王溥由杉关,配合胡深部一同进取福建。这种安排明显是看低了陈友定,而且也在用人上不够得当。
六月,朱家军攻克安福州。之后朱亮祖部克崇安,再转而进攻建宁。当时陈友定部将阮德柔凭借坚城固守,朱家军兵临城下,朱亮祖想要强攻,但胡深认为天时不利,反对强攻。然而有勇无谋、性情粗悍的朱亮祖根本不听胡深那一套,他名义上是福建方面军的主将,所以求胜心切的朱亮祖便迫令胡深进兵,但胡氏不从。
当时阮德柔率领一部分兵力(约四万众)屯于朱家军侧后的锦江一带,已经威胁到了胡深阵营的安全;朱亮祖愈加对坚壁不出的胡深不满,督战益急。胡深不好单独撤退,况且又是他倡议攻取福建的,所以他只得引兵鼓噪进击敌军,希望敌人能够退却。
起初,胡深率军连破敌营二栅,但阮德柔并未退却,而是尽率精锐围堵胡深部,以至将胡部围了好几重。胡深眼见退敌已无望,于是率部突围,不想中途遭遇到了敌人的伏兵,他的坐骑突然受惊尥了蹶子,本为儒士且已年过五旬的胡氏最终不幸被俘。

胡深被俘后就被送到了陈友定那里,陈友定起初待他非常客气。于是胡深极言自己的主公“神圣威武,群雄属心”,奉劝陈氏尽早归附。陈友定本来无心杀掉胡深,他想着将来如果形势不利便可以依靠胡深来打通自己与朱元璋的关系;可是这时恰逢元使到来,元使督迫陈友定,胡深这才见害。
胡时年已五十二,有道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胡氏在当时真可谓是难得的文武兼资之辈,可上天偏为难此等书生建功者。胡氏“以久任乡郡,志图平闽以报效,竟以死徇”,他作为反正之臣自然更希望建立功勋,以酬新主信用之恩。胡氏“驭众宽厚,用兵十余年,未尝妄戮一人”,亦可谓难得之至。
元璋先前曾问宋濂道:“胡深何如人?”宋答说:“文武才也。”元璋遂叹道:“诚然。浙东一障,吾方赖之。”
胡深部分上算是补了胡大海、孙炎留下的空缺,其“守处州,兴学造士。缙云田税重,以新没入田租偿其数。盐税什一,请半取之,以通商贾。”【3】以至于军民都很怀念他的嘉惠。
当元璋听到胡深遇害这一噩耗之后,他深为悲悼,曾专门遣使至胡家祭奠。
战场上损失了大将而又无功,这在应天方面,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得不引起元璋的深刻反思。不过他并没有追究朱亮祖的责任,而是偏于自责,觉得自己用人不当是小,主要的还在于自己确实有些急躁了,有些头脑发热。
福建较为偏远、路途崎岖不说,陈友定毕竟已在当地经营多年,非多加准备、调集精锐不可;而且福建地区人口也是不少的,历史上每一次北方的战乱,几乎都会明显增加福建的人口,也标志着其劳动力的提升与社会经济的发展,到了宋元时期尤其明显(元初仅福州一路的人口就占到了全国总人口的5%左右),成为与吴、越、蜀地并驾齐驱的富庶之区,而元末大乱时福建的混乱程度要小于北方与长江流域,其相对人口优势恐怕更加明显——而拥有如此庞大的人口,再加上福建地区“无凶年之忧”【4】,其总体战争潜力不可小觑!
也就在这个时候,湖南等地又相继出现了一些叛乱活动,自然也就吸引了元璋的一部分精力,使得进攻福建的计划也因此被暂时搁置了起来。
元璋一生用兵谨慎,这次不大不小的挫折,对于他来说或许不是一件坏事。因为他当时正着手准备进行一场谋划已久的大战事,一场他与张士诚之间的生死决战。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征伐福建的失利,使得元璋的头脑越发得冷静起来——他深思熟虑,又多方谋议,结果使得灭张之役打得章法严谨、无懈可击且精彩完满!
后来,到了消灭张士诚部的关键战役“平江之战”时,诸将竟再次建议主公分兵攻取福建,因为当时张士诚已成瓮中之鳖。慎之又慎的元璋对此建议仍未予采纳,他就是要集中优势兵力先灭张士诚——硬骨头张士诚一灭,方国珍随后继之;张、方一亡,福建方面势必人心动摇,到时再辅之以武力,且可兵发陆路与海路,尤其海路便捷,也就可以省力不少——对比张士诚、方国珍,元璋显然更不敢低估陈友定这个对手!
为此我们不得不说,很多时候,成功就是对于时机的正确把握,反之就不容易取得成功;而若是能够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又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1】可参见黄约瑟所著《薛仁贵》一书。
【2】当时的福建大部分地区都属于江浙行省,广东同江西大部则属于江西行省,广西同湖南及湖北长江以南地区则属于湖广行省。
【3】《明史·胡深传》
【4】参见谢必震《福建史略》,海洋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