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prompt writing
床单下面有什么?这好像是一个平常不会被问出的,答案显得理所当然的怪问题。围绕床单下出现的意想不到的东西,以及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写一个故事。
——唤醒少年湖海意,五更枕上听潮声
已经是四更天了,秀秀躺在简陋而清洁的硬板床上,直直地瞪着屋顶。周遭静谧一片,风声鸟声早已经停歇。她微微地侧了个身,从枕头上往下挪她的小脑袋,把鼻孔和半张脸一起,包进被子里。她呼吸的热气,让被子似乎暖了一些。但这些不是最要紧的,她侧过身,用耳孔定定地贴着床板。耳朵上的皮肤,能清晰感觉到放在床单下面的荷包,还有旁边的那把剪刀清晰的轮廓。她闭上眼,荷包里的那片薄薄的死和硬硬的铁剪刀一起,冰凉冰凉,她心安了下来,渐渐不再觉得冷了。
捻子婆说过,荷包必须和铁器放在一起,“这才镇得住,就是说,要是恁能有绿松石那就更好了,能护住魂。”绿松石,秀秀当然不可能有,她只是一个过继的孤女,虽然比桑桑这种注定要被献祭的孤儿强一些,但她也从来没想过问叔叔要什么绿松石。在这偏远的山寨里,她能有把小小的铁剪刀,就已经是意料之外,不得了的奢侈品了。
三更的时候,桑桑应该已经和她的情人还有货郎一起逃进了山里。捻子婆给他们在路上留了记号,他们还带着药,准能平安地到捻子婆接应的地方。她不担心他们几个的安危,因为她早就知道,他们注定离开,而她也注定留在这里,顶替桑桑,被送去给马贼。寨子会被烧掉,叔叔和很多人都会死,她也会被马贼轮番凌辱以后,再被长矛戳烂肚子,扔在路边,流很多很多血以后死掉。这都是已经注定的事,荷包里的那片黑色薄片般的死,告诉她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很多年。
她得来这片死,是她四岁时候的事了。妈妈和爸爸去山上采药,她被放在叔叔家,由婶婶照顾她玩。那天,货郎也在,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学徒,第一次跟着老货郎来寨子里卖货。捻子婆还只是个普通的小媳妇儿,刚嫁进寨子没多久,每天沉默寡言,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她一向是个乖娃娃,即使一个人玩,也总是柔顺有礼,安安静静地拣些喜欢的石头和花草,找个树荫,玩过家家,开心喜悦,招人喜爱。
然而那天下午她突然止不住地狂哭了起来,哭到脸色铁青,像是马上要死过去一样。捻子婆路过叔叔家,见状不妙,把她从被吓到呆若木鸡地婶婶身边带进了房里。锁死门窗,烧了一碗符水给她喝。她渐渐地就不哭了,脸色也正常了起来。那片薄薄的像黑色薄纸一样却坚硬冰冷的死就这么从她身上浮了出来。捻子婆皱着眉头,把装贴身陪嫁的荷包拿出来,把那片死包了进去。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她的父母都被熊咬死了,连尸首都没人敢去找回来。后面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但谁都能看出来,她不再是那个开心喜悦的小孩,那种愉悦的光,像被吸进了黑洞一样消失了。
她从此不太开口,但也不哭闹,还是乖顺,更让人怜爱了。叔叔家看她可怜,就过继了她,她避免了成为桑桑那样的孤儿。可从此以后,她却只跟桑桑玩,虽然桑桑又脏又凶,像条野狗。
除了跟捻子婆说过以外,她再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天她感觉到了什么。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理她,而她知道的那些,他们不想听。所有人其实都是被看不见的线穿在一起的珠子,有些人近些,有些人远些。虽然大家看上去都是独自的人,但是只要有一颗珠子崩坏,平地会被炸成深不见底的黑洞,把离这洞近的珠子不声不响的吸进去。 “月亮和太阳还有星星也是一样的,每颗星星死的时候,天上都会有个洞,越是和它离着近,关系亲的,越快被吸进去。”,她细声细气地蜷在捻子婆身边跟她说。捻子婆一个人在院子里纺线,她不会骂她是傻子,但也不说话,只是给她掖掖袖子,纺车吱吱嘎嘎地,一直响着,她也就慢慢地睡了过去。
老货郎因为喝酒太多,老得很快。小货郎没多久就接替了他,在这周边的寨子里定期巡回,收山货,卖些日用物品。铁器和盐都是稀罕物,他们要用很多很多菌子或者药材才能换到。她在小货郎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直接去找他,让他下次来,给她带一把小小的绣花用的铁剪刀。“一定要是铁的哦,要不我就长不大,你帮帮我吧,我大了以后每年都会给你采很多很多松茸。”她没有说的是,如果他不给她带剪刀,她就长不大,货郎也会因为没人通知他逃跑,和寨子里的人一起被马贼烧死。但货郎后来果然给她带来了那把剪刀。沉甸甸,黑色,冰冷,小的可以藏进贴身的荷包里。她也真的每年都能采到比别人多得到的松茸给他。
现在,她很镇定和安心。一切就是这样的,一切应该这样。时间像被熨得平平,浆得硬硬的这张床单一样,一点不打折的来到了她即将迎来的终点。她离谁都很远很远,她也会静静地湮灭,尽可能地不再牵连谁,就算有黑洞,也是一个很小很小,像她四岁时那么小的洞,谁也不会掉进来。捻子婆可能会哭一会儿,但是她会接着在她密林安静的小窝棚里炼药写书,货郎会被招赘,然后生了儿子,变成了掌柜。寨子里剩下的人,会回来,再建起他们的家,马贼会被剿灭,桑桑会因为生孩子死掉,在她27岁那年。
五更了,她趴在床上,闭着眼听着那片死。那里传来的声音渐渐变成了一片海潮声。她嘴角扬了起来,她还没见过海,而她会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