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祖寺巡礼(安徽、湖北、江西)
缘起
“禅宗史地行”是启程赴二祖寺之前用水彩笔信手写的,以示此行之志。现在想来,反倒不如“禅宗祖寺巡礼”来得贴切。
禅宗初祖达摩,是南朝时期自天竺来的僧人,经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衣钵终传至禅宗六祖惠能。这六代祖师们生活在南朝、隋朝、唐朝时期;而后,惠能不再单传衣钵,尤中晚唐之后,禅宗反而更加兴盛,一花开五叶,诞出临济宗、曹洞宗、沩仰宗、法眼宗与云门宗,花繁叶茂,祖脉不断。若依此进行“禅宗史地行”,那旅程将浩瀚无边;“禅宗祖寺巡礼”则将范围急剧缩小,仅聚焦衣钵相传之六世祖师。我这一程,从二祖至五祖;之所以如此,是因这些祖寺,集中于大别山以南、长江鄱阳湖流域的湖北、安徽交界之地,行车便利,转战省时。同行画家曹应斌,从河南出发(达摩初祖的祖寺即在河南嵩山少林寺,北宋时期为表纪念,还曾为达摩老祖修建“初祖庵”),与我在湖北相会,后在江西分别,继续南行入粤,至韶关六祖惠能之祖寺南华寺拜谒。他算是有始有终,而我则掐头去尾,留些遗憾,下次弥补。
祖寺之外,行程最后一站,我们专门拜谒了近代高僧虚云老和尚(1840?—1959)的圆寂之地,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真如禅寺历史悠久,本为唐朝时期寺庙,后经虚云复兴,古风再续。此地山高路远,农禅并重,尤有古意,看罢让人精神振奋!
告别真如禅寺,时间所限,我们向南昌行驶,我的旅程也提前结束。南昌周围区域,唐代称洪州,是中晚唐时期禅宗南传之要地;除却真如禅寺,如今南昌以西的宝峰山上,有洪州禅创始人、六祖惠能的再传弟子马祖道一的道场;附近向西的百丈山,亦有为禅宗立有“百丈清规”之百丈怀海祖师的道场;再往西,还有黄檗山,即黄檗希运禅师的驻锡地,他创立了如今在日本更为兴盛的黄檗宗。仅仅洪州方圆几百里之内,便有如此之多的禅宗史上贡献卓绝的禅师以及他们的祖庭。可惜,时间有限,这些禅宗丛林虽咫尺之遥,我们却不得而至。同样,只得留待下次,再有机会向这些山中探寻。
总述
祖寺巡礼,我们的行程依行路方便而定,未严格遵循二三四五之顺序。第一站是二祖寺,在安徽安庆岳西县的司空山之上;第二站是三祖寺,在安徽安庆潜山县;第三站、第四站则先后去了五祖寺与四祖寺,均在湖北黄冈黄梅县。
虽为“祖寺”,但这些禅宗寺庙实际上具为新建,甚至不是三十年之“新”,而是十年内之“新”。安庆岳西二祖寺,山脚下的大殿均是仿古风格,木质建筑为假象,实际尽是混凝土浇筑而成,假斗拱,涂木色漆;潜山三祖寺,前殿为新修,更像是日本式样的唐制建筑风格,支柱为混凝土,房顶是为木材榫卯结构;可惜稍微靠近,却见木梁连接处已有裂痕,可见木工之拙劣;四祖寺最为混搭,山腰处有四祖真身舍利塔,唐代古塔,肃穆宏阔,古意袭人;山脚处的四祖寺新殿,纯然新修,如常见的景区建筑;再往高处上攀,可见正在建设的三座高塔,位于一片有烂尾迹象的水泥丛中。这里,一座金塔居中,想必为致敬四祖;两翼之舍利塔,分别安放着虚云的弟子、当代高僧本焕大和尚与净慧大和尚的舍利。这两座舍利塔,几乎惨不忍睹,制作感有类电影片场的道具,在一片烂尾迹象的工地中,我几欲为两位长老流泪;身心俱疲,只想离开。黄梅五祖寺,距离县中心较近,游客甚众,喧哗不堪;五祖寺内也有古迹,列为国家级文保,但是吵吵闹闹,匆匆掠过。
这些庙宇,尤其是示人的前殿,与其说是佛寺,不如说是旅游景区。通盘看下来,越是偏远的祖寺,越有禅宗庙宇的感觉;越交通便利的祖寺,越像是游人如织的世俗大卖场。观此,我难免心绪不宁,难以平静。佛门清净之地,一片吵闹污杂,与理想状态相距甚远。“祖寺”不古,全乃新貌;佛教乃中华文化之根基之一,朝拜者却缺乏基本的文化素质……
反思想来,又不能全怪他们。且不提各朝各代的灭佛运动(中晚唐禅宗开花散叶、盛行不久,便早早遇到唐末的“会昌毁佛”),近代的战争、建国后的WG,都几乎将前世的物质遗存尽数毁灭……WG带来的还不仅仅是物质的毁灭,更是精神的清洗,是一代人(波及数代人)教育的断档,包括道德教育与审美教育——这直接催生了如今祖寺内所见之低下素质与丑陋建筑。“大革命”之后,“文化”彻底凋零——我们如今生活在这片贫瘠的文化土壤之上,如何能过分要求?四下看到的丑陋建筑也好,令人不悦的低素质行为也罢,哪怕出现在本应清净的寺庙,又焉能怪罪这些无意识的人?他们(亦是我们)不过是一株株小苗,在贫瘠的土壤中生长,只能说是一种被迫的遭遇。
看到这些令人糟心的物质现实,不免怅惘;而它们有的有赖于地方政府支持,有的由信众集资兴建而成的,初心不可谓不好。若不提兴建景区、扩展寺庙背后的利益操作,即便是那些本心向佛的人,怎能逃离认识浅薄的牢笼?我想到大慈善、企业家曹德旺的“善举”,在老家重振黄檗寺——将已存不多的文物遗迹尽数铲除,斥巨资整体修建而成“蔚为大观”的新式庙宇,却恐让后世“贻笑大方”。罗马城不是一日建成的,即便有良善之初心,内在文化的缺乏,绝不是瞬间即可弥补的,更不是金钱能立刻堆积而成的。文化土壤贫瘠而松散,累土已经不易;上构九层之台,其路漫漫、遥不可期……
这些糟心的耳闻与目见,好在,不是行程的全部体验。更为重要的是,在旅程中,一些超验的时刻提升了我,甚至,这些时刻让我对厌烦的周遭的物质文化环境,有了平等关照的心,或者至少有了平视理解的态度。这些禅寺的外观,是今日文化失落的物质外现;但是,旅程中这些禅寺给我的精神启示,却令我意识到,物质文化之外,精神内力(至少佛教禅宗之精神)自有自足,且持续长久、不可灭迹。启示之所,回想起来有三处:司空山二祖寺高山之中的无相寺是其一,四祖寺山腰上的唐代舍利塔是其二,云居山真如禅寺的虚云纪念堂及周遭大片的稻田是其三。
无相寺,是真正的二祖寺,而非山脚下的新建景区之大殿。这也是攀爬一个半小时台阶后抵达的清幽之地,庙宇有九十年代风格,四下寂静,有僧人常驻于此。而拜谒四祖唐塔的那一日,山中亦宁静,我们围塔拜看之时,无人打扰,只有风声,顿觉自己渺小。真如禅寺同样隐于山林,开车盘旋四十分钟才抵达,在黄昏中的大片稻田,在那里偶遇的耄耋僧人和他“慈悲”的嘱托,为我祖寺巡礼划上了临时的句点。
当我重新再回想这一切,虽然表面上,祖寺因游客嘈杂而掺合着景区感,建筑均有新建的劣质感,审美比至我们在山西看到的唐、宋之古建、之佛教塑像差之千里,但是,但是,这些祖寺,莫不是有禅宗僧人仍然在居住、修行,莫不是坚守着前代六祖以来的宗教脉络,各个寺院的祖师殿供奉的排位,即是见证!莫不是包容开放,提供歇脚、餐食与居住之便利!一千四百年太久,物质性的存在(建筑、庙宇)如雁过留痕;但禅宗之精神却并未灭迹,近世虚云老和尚之禅宗复兴,即是如今这些祖寺香火延续的重要开端;他的弟子,弟子的弟子,依然在传承这一脉永不消逝的精神——不惧物质的毁灭,只因为精神的不朽。这是不立文字的禅宗,对于面对灾难的一种启发。
依此观之,便不再为外在之物过分困扰,假古建、景区、游客、喧嚣、脏乱,只是一种有待改善的现象罢了——它们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文化普及来慢慢改变,而不必要惊扰人心;亦不应自视甚高地鄙夷这些,毕竟我们与它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时代,无论这个时代是文化湮灭还是繁盛。况且,文化需要物质载体而表达,禅宗则告诉我们:不必立于文字,或外在依凭于任何。
唯有我心,明心见性。
日记
途中每日记有笔记,以存生动念想。在此不录,传照片数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