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脑系列】自行车与遥远的爱的回音
最近杭州的天气太好，连着几个星期都没开车，只要不下雨，我都扫了共享单车出门。
傍晚骑车回家路上忽然想到，我是到了高二才正式学会骑自行车的。
小学低年级学过一阵，我爸教的，那时候的杭州还没有太多汽车，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平海路上已经空空荡荡，正是练车的好所在。
我爸的第一个学生是我妈，我开始充其量是个陪练，看着看着也手痒，上车练练。我爸鼓励我们，等能一口气骑到西湖就算是出师了，但我和我妈都未能做到。无他，我爸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缺乏耐心，容易着急，擅长高效率精准地让挨骂者下不来台，很是打击人的自信心。
最终我和我妈的程度都停留在了能够骑着车走直线的水平上，遇到车辆行人需要减速、转弯或是刹停之类的状况，我们都会手足无措，跳下车来投降。
高二骑车，是因为开始了晚自修，回家已经没有公交车，赶鸭子上架，不骑也得骑。我在楼下院子里练了几天，硬着头皮就此上路。
早上还好，我经常6点左右就出门了，路上没多少人和车，对我的应变能力要求很低。倒不是为了避开早高峰这么早起的，单纯是因为我热爱第一个到教室，班主任配了一把教室的钥匙给我，我特别喜欢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特别喜欢打开教室的日光灯，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会给我一种我是这里短暂的国王的错觉。
晚自修结束是9点，回家的路，就不那么好骑了。幸好有个顺路的男同学，我们叫他Z吧，Z自告奋勇陪着我骑车回家。
如果刚开始Z以为我的骑车技术差是自谦的话，很快他就发现了，我是个诚实的人。Z永远骑在我的外侧为我挡住车流，但可惜总有些不懂事的车子从内侧试图超过我这个蜗牛，而到这种时候，我就会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说，只剩下我爸骂我的那些话，笼头不由自主摇摆，印象中有无数次，我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擦撞到身边的车辆，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她刚学会骑车。”Z经常帮我道歉，他长得人高马大的，有些威慑力，加上我的车速实在很慢，从未造成过什么严重后果，因此有惊无险地没有惹什么麻烦，也就这么一直骑了下来。
等我的骑车技术基本巩固了，他也搬家了，我转为和另一个同路的女生一起骑车回家。
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当时一直以为Z暗恋我的好友L，对我的照顾只是为了从我这里探听L的消息，因此对Z的照顾照单全收，一路上还经常逗他说起L，为了推动他和L的关系出谋划策。
Z是个听话的人，经常会偷偷带点零食给L，当然，也有我的一份，军师嘛，需要收买的。
可想而知，等Z高复的时候，鼓足勇气给我写信，对我表达这些年来一直喜欢的是我的时候，我有多么震惊。
那种震惊中夹杂着非常复杂的情绪。
比如荒谬，怎么会是我，他明明看上去很在意L的啊？
比如愤怒，为什么瞒了我这么久？要知道我是真把他当朋友，曾经和他说过很多关于单恋班长B的种种心事。
比如愧疚，我问自己是不是下意识也曾经猜到过，我何至于蠢到这个地步？我是不是很不讲义气地纵容着他，享受着他对我的关心，吊着他，却不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我，拿出中文系强词夺理的水平，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信给他，大致意思是为了你的高复你父母付出了多少代价，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在想儿女情长的破事，这样你怎么考得上大学？
这之后我们仍然通信，那是个通信的年代，刚刚进入新环境的我们仍然需要这种方式去表达自己的孤独和惶恐，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对我的情愫。
现在回过头来说我单恋的班长B吧。
B的家和我不顺路，但他的外婆家离我家很近，因此有好几次，我们也会顺路一起回家。
那种时候总是很快乐的，虽然他非常明确地拒绝过我，只愿意和我做朋友，但那又怎么样呢，和一个喜欢的人能够在一起骑车聊天，总归是快乐的。那种快乐因为带着惶惶的悲伤，因而更为难忘，夜色笼罩如天鹅绒，少女心事温柔怅惘，我知道总会失去，其实从未得到，但此刻在一起是真实的，必须快乐。
有一次晚自修的时候下起了暴雨，B和我在走廊上碰到，他问我带雨披了没有，我说没有，那个顺路的女孩也没带，待会儿一起冲回家，他点点头说好，还和我扯了一点什么数学常识，大致是不管骑车快慢，其实落到身上的雨点总数是一致的，我不知道这是真的科学结论还是什么歪理邪说，他说的总是照单全收。
下课了之后，我和那个女生一起冒雨骑车回家，已经忘了路上是不是没有刻意加速了，只记得刚到家，正在擦头发的时候，接到了B的电话。
他说他在我家楼下对面的小超市给我打电话，我开了书房的灯朝窗外看，他的确在，小店的灯光晕黄，我对他挥手，他也对我挥手。
我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他说：“其实我带了雨披，本来想给你的，你和她在一起，我有点不好意思，就算了。”
我心里一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对朋友的照顾，还是天可怜见，他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动心，想对我好一点？
太紧张了，根本说不出什么来，我说：“啊，虽然没用上，还是谢谢你啊。”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让这句话和这个情节日后在我的不少小说上都改头换面出现了。
他说：“但是我也没用雨披，我陪着你淋回来的。”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离开了，我完全呆住了，哪怕已经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写到这里仍然会心里大恸，为他无来由的这种程度的温柔击中，进入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当他淋着雨跟在我身后的时候，他是不是发现他也喜欢我？
不知道了，永远不会知道了，即使现在去问，即使得到确凿的答案，也已经不是那时候的答案了，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时间流转，高三毕业之后的暑假，我们一群同学曾经疯狂的聚会，一堆人杀到某人家里去做饭，看电视，唱卡拉OK，聊天。
我对B的那点喜欢，又有了一次高光时刻。
有次在同学家里吃饭，大家都喝了一点酒，我是个酒精过敏的人，一点量也无，喝了几口啤酒，脸上发烫，虽然不至于走路摇晃，但已经步履轻飘。
我和B一起骑车回家，路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我忽然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不轻不重的，没有前因后果的，打了一下。
B完全没有生气，也没有问为什么，我看着他，看着当时我觉得我一生都不可得都要为之心碎的人，打完这一下觉得越发委屈了。
于是又打了一下，再打了一下。
身边其他的人都在看我们了，他没有阻止我，就让我打，我们没说话，绿灯亮了，骑车继续上路。
如果是拍电影，应该来个转场，多年后，我和B在类似的十字路口拥抱亲吻什么的，花好月圆，终成正果。
然而并没有，之后就是各自读书，各自恋爱，各有各忙的，几十年间命运对他对我都各有各的残忍，也各有各的慈悲，如今我们还在一个群里胡搅蛮缠，同学聚会的时候会聊聊心事，仅此而已。
我曾经想象过的一生的心碎并未发生，人是不会为了一个人心碎一辈子的，倒是可能为了不同的人断断续续的心碎，这才是人生的真相，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懂了，懂了也不会改变心碎就是心碎，每一次痛都还是痛。
而Z过得也不错，有一阵他的工作单位离我工作的地方仅5分钟走路的距离，我们说过好几次，有空一起吃饭啊，却总是没有真的一本正经去吃那顿饭。后来他辞职创业，如今是个有些成绩的老板了，他的朋友圈里经常是出现场啊、商业酒局啊、开会啊之类的内容，他长胖了，有了老板的模样，说实在的，成为了那种如果不认识，我一定会觉得真是个典型的庸俗的中年男人的标准像的人。
但我知道他爱过，对我有过的柔情，后来肯定也给过别的人，或许形式和方法已经不同，但有过柔情的人，不会变成内心没有爱的人吧，就像骑自行车，一旦学会了，就永远都会骑。
最开始的几年，我曾经对他感到非常深的歉意，我是如此不自知地享受这他的温柔，从来没有把他视作我生活中的主角。但后来我明白了，我曾经让他体会过的心碎，老早就消失了，我那些曾经揣在怀里的道歉，是自作多情，更是自视甚高。
人在年轻的时候都要这样爱过的，不管是我对B，还是Z对我，荷尔蒙和青春决定了，人必须有此一劫，这是未来情感的演习，也是生命给我们的礼物。
今晚骑车在路上，我想到的是他们，还有自己，以及爱情本身。
我都四十多岁了，还在写着很多恋爱脑的故事，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爱情，是不是过时了？
可是如果人生中没有那些瞬间，实在是很可惜啊。我还是无可救药的恋爱脑，不是说要为了爱做出如何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而是仍然觉得爱情是美好的东西。非常，非常，非常美好。
我已经很清楚爱欲是无法脱离现实的，而在现实中的爱情是多么复杂，充满算计、尴尬龌龊，脏起来脏得令人无法面对自己，造成生活中无数的麻烦。
然而无论是付出爱，还是得到爱，无论是两情相悦，还是根本毫无结果的所爱非人，我总觉得人还是需要爱的，需要在那些灵光闪动的瞬间中触摸到自己灵魂中的某些东西，如果从未触摸过，人还是可以好好活着的，可能活得更好，只是那里会有一个洞。
可能无足轻重，但是确凿存在的洞，风会呼啸吹过，令人永远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