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临时起意的子龙秘境重装
昨天半夜一落地北京,就觉得不对劲了。
疲惫,失落,没劲,想死。
语无伦次地跟Z输出了一番,结论还是,“睡一觉就好了”。回家的路上,我把车窗打开,吸进北京脏兮兮的风,我突然想起,这熟悉又莫名其妙的depression,大概率是因为前天在山上忘记吃药了——我还以为自己病已经快好了,结果只是两天没吃药而已,就这么容易被trigger到。我想在鱼馆的群里喊一声自己莫名其妙失落感的来源,消息编辑好,又删掉了——没想到,我还是没办法信任他们到愿意暴露自己的病情。虽然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掩饰过自己的抑郁症,还常常over share,但像“我该吃药了”这样的话,原来还是只能跟最亲近的朋友说(倒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发在豆瓣上)。
最近渐渐发觉自己“恐弱”(且“厌弱”)的倾向:害怕且讨厌变老,因为变老意味着变弱;讨厌别人动辄就怪罪”原生家庭/童年创伤”,因为这样有把自己受害者化的嫌疑,连带着讨厌身心灵那一套“关注自己的感受”,“爱自己”的话语。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愿意暴露自己这么容易“犯病”的脆弱吗?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有“抑郁症羞耻”,从确诊的那一天,我就恨不得拿着大喇叭到处喊我有抑郁症,逢人便讲,好像是什么很酷的事情,直到昨晚,手指逐字把“我该吃药了”的消息删掉的时候,才有点理解了:那是对“不正常”的恐惧,对被评判和贴标签的恐惧。这当然也跟观众高度相关:所谓social stigma,首先是social的。
睡一觉也没好,更别提也根本没睡好。早上起来头痛欲裂,山上带回来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整理,乱七八糟地堆在客厅。昨天还说摸鱼的时候可以写个游记,现在也懒得写,连山上拍的照片都不想再看了,甚至刻意让自己不回头看,好像已决意“let the past be the past"。可是我明明在山里度过了很开心的四天啊!
怀恩说我这是戒断反应,我觉得不像。以前走完长线下来,与其说是失落感,不如说是落差感——因为在山上的快乐浓度那么高,所以一时无法回归无聊孤独的日子,这种失落是productive的,是有先前的幸福感做内核的。但这次不一样,是没来由的、空荡荡的低落,好像hangover, 对,就是hangover:一个人克服困难、走完全程,是会带来很大的成就感没错,但好像,也就那样,也就是那个瞬间,酒劲儿过去了,就重返虚无了。
自从夏天以来,就没有再一个人重装过了,甚至很久都没有一个人旅行过了。这次去子龙是临时起意,从做决定到买机票,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分钟,攻略也懒得做,直接伸手问搭子们要,反而是到处找人帮我带狗花的时间更多。

周四晚飞到天府机场,再坐一小时地铁到高朋大道地铁站,提前联系好的司机师傅已经把后备箱打开在等我了。连夜赶到泸定,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距离进山的村子还有80公里山路,司机明显很疲惫,不想再开了,说服我在泸定休息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去村子,“8点之前保证能给你送到!”
路况太差,一路都是盘山公路,还有大段在修路,我们还是晚了半个小时,8点半到,第一辆去进山口的车子已经出发了。我找不到拼车的人,只能在村子里面干着急,就在我差点准备花高价包车上去的时候,从群里得知有两个同样一大早泸定赶过来的驴友,很快就到,我们一起拼车。
11点进山,已经比计划的晚了两个小时。我从路边捡了根登山杖就开始疯狂赶路,今天的目的地是子龙垭口前海拔4500的营地。连续几天没睡好觉,再加上舟车劳顿,进山走了没多远就开始打瞌睡。犯困和头痛是我一贯的高反症状,当年在哈巴雪山上,我一度困到原地躺倒。走到海拔4000的地方,我用卫星定位器给瓦子发了条信息:“我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了”。

跟的轨迹不靠谱,给我带到了没人走过的雪坡上,一路直拔,把体力都耗没了。明明地图上距离营地只剩500米,我既找不到路,也看不到任何营地的影子,顺着导航的方向,视线被两座雪山挡住,饥寒交迫之际,我彻底放弃了,赶在太阳下山前,在4400的地方选了一块靠近水源的雪地扎营,背靠子龙垭口。
晚上,我躺进帐篷,海拔4400米,背后就是皑皑雪山。雪山反射月光,深夜了帐篷里也亮亮的(真可惜没有一款能躺着看星空的帐篷!)。周围一个生物都没有,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翻身时睡袋的摩擦声。这种程度的与世隔绝让我兴奋,但paradoxically似乎也格外需要传递一些消息出去,需要建立某种和外界的联系。我缩在睡袋里,拿着卫星定位器给我所有存了手机号码的朋友发短信,告诉他们我现在“一个人睡在海拔4400的地方,四周安静极了”。

连续两天我都是独自一人在山里扎营。我也很惊讶,自己竟然一点都不会害怕,除了第一天担心了一小下半夜会不会有野兽拜访,但很快意识到担心也没用,手头能吓退野兽的或许只有打火机lol,生死有命,来了再说。
我既不怕鬼,也不怕黑。我以为我会怕黑,小时候从奶奶家走夜路回自己家,路上高大阴森的树影让我胆战心惊了很多年;Doctor Who里有句台词,每次独自身处黑暗时想起,都会把自己吓一大跳:“Almost every species in the universe has an irrational fear of the dark, but they're wrong. Because it's not irrational.” 但这两天一个人在山里,早上五点多醒来在黑夜里做饭、拔营,竟然一点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我相信大山,相信大自然。我想,情势需要你有勇气的时候,自然就有了,没得选,这更像是一种本能。更何况,我这人一身正气,从不做亏心事,鬼都懒得接近我。
因为第一天跟着轨迹走错了路,第二天就一路跟着脚印,结果又走错路,和一个在垭口遇到的小哥哥被困在悬崖边上,下面是雪地,但也有大块裸露的岩石,岩壁接近90度,结满厚厚的冰层,我仗着自己有过足足七天的野攀经验,观察评估了一番,得出结论:走或者屁降下去是不可能的,只有攀爬,或者take a leap of faith,跳下去,然后摔进雪里。
我和小哥商量,“这一小段顶多十米,慢慢下去就好了,即便摔了也死不了。” 我们把包包和登山杖先丢下去,包像疯了一样滚了几百米远。我扒着岩壁,试图尽量往下挪一点,缩短距离再跳。事后看视频是挺冒险的,但人趴在岩壁上的时候,根本没功夫想万一摔下去的后果,注意力全在寻找合适的手点脚点。临跳崖了,甚至还笑着让小哥帮我录视频(“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支视频了”),还有心思大喊“瓦子舟舟下辈子见”。后来我把视频发朋友圈,说自己不太聪明,但胆子够大,其实不是开玩笑,确实太鲁莽了,也太相信自己的运气。 但话说回来,当时的状况,确实也没别的办法, 原路爬上去可能更危险。跟我一起那哥们儿胆子也够大,说跳就跳了,一点也不磨叽。我们俩相继跳下来,尖叫着滑下雪坡。他在长海子扎营,我要继续赶路,分别前我们拥抱了一下,互留了微信ID,“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过了长海子,又艰难地翻了一个海拔4700的垭口,再一路下降1000多米,雪太厚,路很难走,我只记得一直在走啊走,一边摔跟头一边骂骂咧咧,但还是要爬起来继续走。
摔了一路跟头下山,又钻了200米林子,终于切回轨迹,此时已经快五点了,我距离当天的目标营地野牛沟还有12km。从垭口下来就已经把我的心志消磨殆尽,加上中午只吃了一块可怜的小面包,又累又饿,走路都踉跄了,经过“下杜鹃林”那段陡坡时,阳光正烈,照得我眩晕,已经累到要跟自己说“再坚持一下”的地步。
凭意志力坚持着下到海拔3800左右的沟里,路过一块靠近水源适合扎营的地方,我草草研究了一下轨迹,觉得如果第二天拼命走,应该来得及晚上下山,毕竟也曾经重装从凌晨三点走到晚上六点过,即使今天不走到目标营地,我相信自己的体力可以handle第二天30km+500爬升。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早早起床拔营,踏着破晓的晨光上路,除了几处过河路段,路况良好,我两个多小时就赶了10公里的路,到达昨天的计划营地野牛沟,有扎帐篷的痕迹,应该刚拔营没多久,满地都是垃圾。
下午两点,我拼老命翻过了海拔4000米解放梁子垭口,追上了一队夕阳红驴友团,他们早我一天进山,是4天的走法。翻过这最后一个垭口,终于有信号了,我一边下山,一边跟搭子们疯狂update过去三天的情况,同样走过这条线的瓦子一直陪我聊到下山,一路指点和叮嘱(“你真他妈是个呆逼啊,这路也能走错!”)

正常来说,从出山口到村子有六七公里的盘山公路,如果不包车,只能自己走下去。我没钱花高价包车, 准备好走盘山公路下去了,但刚走没几步就发现一条小路,是马帮走过的,路况很差,全是泥巴,但大概率可以切掉很多里程。两步路上搜不到这条轨迹,但我想既然是马帮走的,终点一定在村子里,索性跟着蹄印走下去了,果然如我所料,一小时就切回村子里了。我洋洋得意地跟瓦子说,“这条路给我走通了,以后大家就再也不用坐他们的黑心车了!”
走回村子,离民宿还老远,我就开始扯着嗓子喊老板,“大哥我回来啦!” “你自己走下来的?”“对呀!” 看见我的“登山杖”,他对我竖起大拇指,“拿这东西自己走下来的,你是第一个!”
进了院子,我把包包解开扔在地上,比我早半小时下山的驴友赶紧递过来一瓶可乐,然后两人开始热烈讨论各自的行程,下垭口走了哪条路,哪里哪里走错了,哪里很难走,在哪里扎营了,路上有没有遇到这个人那个人。他一口四川话,我偶尔听不懂,偶尔也能用塑料四川话回应。
晚上村里的帅书记来给我们做饭,我当天只吃了早上一顿泡面,走了三十公里,已经饿麻了。帅书记坐在炉子旁,看着我呼噜呼噜往嘴里扒饭。他的目光接近审视,抽了一口烟,说:“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吧?”“你那天早上出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得下撤。”
第二天,我坐着当地的公共小巴一路慢摇到镇上,再从镇子到姑咱。车里的汽油味混着旁边大姐香喷喷的护手霜味儿,副驾坐着一个爱开玩笑的老大爷,是去成都做手术的,邀请我来年五一再回来走一次,看高山杜鹃。我问他们山上有没有野生动物,大姐说没听说过,大爷瞪起眼睛吓唬我,“有狼!”
转车时司机看着我的大包,问我去哪了,我说在山里走了三天,“安逸不?”“好安逸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