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你不是我的灵魂伴侣
近期,《再见爱人》这一真人秀节目以其真实展现婚姻中的矛盾和挑战而广受关注,节目中的夫妻们面临着各种情感问题,似乎又一次让人们对爱情袪魅。
但另一方面,人们又忍不住地渴望爱情,期盼“愿得一人心”,这很大程度上出于不可磨灭的孤独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期待着自己能遇到灵魂伴侣,但殊不知这个概念也不过是一种很新的东西。
我们每个人分开时都只是人的一半,就像比目鱼,两边合起来才是一个整全的人。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觅他的另一半。——柏拉图,《会饮篇》
没有我的生命,我没法活!没有我的灵魂,我没法活!——《呼啸山庄》
在现代西方,“重要的另一半”(significant other)这个观念已经成为“灵魂伴侣”或“那个人”的同义词;它传达了这样一种信念:我们每个人都注定要和一个特别的人相伴,而这个人会“成全”我们,“使我们整全”。重要的另一半这种浪漫想象无处不在:庆祝情人节、超市的“双人餐”、对“灵魂伴侣”的言说,还有那些宣扬爱就是你所需一切的小说、电影和歌曲。它被解释成一种特殊的爱,一种—用浪漫的语言来说——“令你双脚发软”,“击中了你的内心”,让你始终“欲罢不能”的爱。浪漫之爱在身体和情感上强烈而致密,高度理想化,不利于个体自我的稳定;在这种爱中,一个人渴望的一切就是通过抹去自我融入另一个人。围绕着这种单一而富于激情的愿景,其他的一切都在传统异性恋关系的理想化世界中被安排得井然有序:求爱、婚姻、家庭、孩子;即使面对不断上升的离婚率,也期待一起变老并将这份激情延续下去。在对于情感的期待和维持长期关系的现实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换句话说,每个理想化的结合样本都被看成与其他所有样本截然不同。
我们可能会争辩说,对“另一半”的这种完美的设想——没有了这个人,一个人就注定永不完整——通过缺失营造出一种逃无可逃的孤独感;如果说孤独代表了人们期望中的与最终实现的情感、社会联结之间的鸿沟,而文化理想是找到一个灵魂伴侣,那么一个人如何才能在没有灵魂伴侣的前提下真正得到满足呢?此外,在异性恋关系中,灵魂伴侣的理想助长了一种相互依存感;在这种意识之下,尤其是对女性,人们从古至今都期待着她们将这段关系看得胜过其他一切。西尔维娅·普拉斯的例子就证实了这一点。在许多以浪漫视角看待“另一半”的例证中,常常伴随着危险感、不安定感、操纵和控制,这些都属于情感上不健康的浪漫关系。

……
最早使用“灵魂伴侣”(“灵魂”和“伴侣”两个词是分开的)一词的是浪漫主义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在《给一位年轻女人的信》( 1822)中,柯勒律治发现女性会全身心地投入婚姻之中,对于她们而言,“这一举动与自杀无异——因为一旦进入,婚姻就会填满一个女人的道德和个人存在,填满她的享乐和职责的整个空间”。他接着说,在婚姻中,一个人能感受到极致的快乐和痛苦,并且大多数人会在“漠不关心”与“万分喜爱”这两极之间选择适合的搭配。而“为了不至于悲惨”,柯勒律治提议,拥有“一个灵魂伴侣,一个合住的人,或一个伙伴”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就上帝赋予你的能力而言,谁会把你的整个人格,所有你称之为‘我’的东西——灵魂、身体和财产,融合到另一个人身上呢?为了你自己的灵魂,你必须防范这个人的习性与谈话的感染,这种感染潜在地影响着你的思想、感觉、所有物,还有你无意识的偏好和举止,犹如你身处其中的空气!”
柯勒律治这封信从头至尾都运用园艺的比喻,指明了一个人的幸福可能“萌发”的“土壤、气候”,还有“朝向”,这里他还援引了空气,以上每个例证都将人类品性和经验(还有灵魂)设想为自然界的现象,只有具备适当的条件才会茁壮成长。这些条件不仅对社交和心理发展来说是理想的条件,还是由上帝主宰的:“上帝说,人类独处并无裨益;要成为我们应当成为的人,我们需要善好的支持、帮助和交流。”
柯勒律治写这封信的时候,孤独作为一种独特的情感状态,已经成为越来越普遍的主题。同样,文学观念也认为,婚姻可以标志某种精神结合。1761年,18世纪的一位博学的店主托马斯·特纳在日记中写下了类似的表达,“我灵魂的同伴”。10 时至浪漫主义时期,这种情绪愈演愈烈就不足为奇了。同样,这种观念不光见诸世俗和古典的语言,在宗教用词中也可窥一二。因为在浪漫主义时期,世俗人文主义、文学的自我意识、对自然的热爱,以及对个人健康、财富和幸福的追求既是身体的义务,也是情感的义务,它们决定了一个人的精神和身体健康。
……
柯勒律治的表述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灵魂伴侣需要物质和情感的双重满足。关键是,那个人不一定是配偶;浪漫主义文化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对人类联结的追求,以及对个体之间持久联系的需要。在提高社交能力和增进情感的故事中,人们经常忽略的反而是那些愈发重要的问题:用浪漫主义的思想体系来说,就是一个人的精神、性和情感需求可以通过一个特定的人,而非一段精神上的关系来满足。在柯勒律治的作品之后,英国文学中出现了一种越来越显著的趋势,即认为“灵魂伴侣”一词指代的是一个让自我整全的个体(正如它在柏拉图时代的含义一样),外加一份浪漫的刺激。从朋友般的陪伴和本分,到以个人欲望为特点的性理想,这种对爱情的重新定义似乎标志着对个人主义的追求。

“灵魂伴侣”(soulmate)一词在20世纪早期的英文出版物中尤其引人注目。该词首次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末,在60年代期间使用频次平稳上升,1980年左右则急剧飙升。从20世纪80年代起,人们越来越普遍地使用“灵魂伴侣”一词,这可能和这个词在个人广告中频繁亮相,以及媒体有关寻找“另一半”的讨论有关。
另外,“孤独之心”(lonely hearts)也作为一个文学术语在19世纪末达到了使用的顶峰,当时认为,心脏是浪漫之爱的情感与象征器官,有关情感的情绪都围绕着心脏发生。1420世纪初,“孤独之心”的观念作为一种社会认同(尤其是在那些苦苦寻找伴侣的女性中间)在小说和报纸中流行起来,表明了寻找爱情的商业化倾向。《卫报》仍然保留的“灵魂伴侣”约会版满足了同样的功能,只不过如今从报纸转到了线上,并且数字化技术的运用使得寻找真爱这件事变得对用户更加友好,更加“科学”。
灵魂伴侣的现代理想或许在20世纪初就已经充分实现了。但其根源仍属于19世纪,与爱、渴望、自然世界的浪漫联系在一起,与通过超脱世俗和现实的结合实现个人成就的激情联系在一起。《呼啸山庄》《暮光之城》都设定了一位追求“灵魂伴侣”或重要的另一半的女性,没有了这个人,她就会感觉到孤独(而有了这个人,她又没法进入“正常的”社会领域)。两部小说都涉及危险的性,还有一位忧虑成性、颇具威胁的男主人公,他们既是自然风景的一部分,又和自然彼此分离。两位女主人公,凯西和贝拉,都在同社会规范和个人欲望相抗争。两人都需在以下两者之间抉择:是选择暗含的性和情感上的满足,还是虽平淡却安稳的一生?这类选择还抱有这样的希望:是被看见,身陷危险;还是不被看见,保自己周全。在两者之中,我们都发现了一种观念的内化和延续,即强烈的浪漫理想是一种,也是唯一一种令人向往的为爱情赴汤蹈火的形式。当一个人不被满足或丢掉了这份理想,感情上的悲凉和孤独就随之而来。
……
如今市面上有成千上万本《灵魂伴侣的秘密》这类自助读物,承诺读者说会帮他们找到那个特别的人;也有大量的书、指南和节目支持那些孤独的人寻找爱情,甚至还有自杀未遂的人整理出来的自杀协议。 显然,灵魂伴侣或是完美的浪漫伴侣(还有因为他们的缺席而造成相应损失)这种想法时至今日依然盛行。个中原因,或许和本书谈及的现代性带来的个人对身份和归属的追求有关。一个人能被无条件地照顾,统领一切的宗教叙事而今衰落了,关乎个体成长的个人主义应时而起,大众消费主义和全球化开始发端,它们关注个体自我的完美,盛行的心理学话语体系又使人从一出生起便与世界对立—上述的种种都认定,浪漫之爱才是获得心灵、精神、心理和身体满足的主要来源。

那么,那些从未找到过“真爱”的人呢?那些未曾体验过与原生家庭之间的亲密关系,或是终其一生都在找寻“那个人”的人呢?
假设我们接受了依照某种文化典型而设定的情感经验——例如,年轻女孩们都梦想着自己像贝拉一样被爱德华(或雅各布)宠爱,而年长的人虽然婚姻数次失败依然孜孜不倦地上网找寻他们的灵魂伴侣——那么完全有可能是灵魂伴侣的神话反而助长了人的孤独。人群中的孤独也有了新的更有力的意涵。如果我们只有找到一个能满足我们的伴侣才能实现自我完整(不管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那没有了“那个人”,我们又怎么才能保持完整性呢?社会心理学家瓦莱丽·沃克黛[的研究在这里就很有启发性,尤其是对于我们理解下面的问题颇有裨益:年轻女孩是如何从年少时就变成男性欲望的被动接受者,又是如何从年轻时就被有意塑造成期待依靠(通常是年富力强的)男性同伴来完成个人成就的形象。
这种渴望成就的模板一旦形成,就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单身的年轻人或是刚离异的人似乎尤其会因为无所依赖而感到孤独,同时热切地渴望“一个特别的人”。 针对单身、离异、结婚和丧偶的成年人的调查发现,结了婚的人更不容易感到孤独,当然,在婚姻中产生的孤独感—不被理解,不被“看见”,五味杂陈—就是一个另外的社会问题了。而对单身人士的先入之见依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性别划分的,例如20世纪70年代,“风流的单身汉”和“孤独的老姑娘”这两种形象就格外盛行。
另外,单身女性也常常会遭人指摘,说她们在追求配偶的过程中“太过挑剔”,这种文化惯习显然也是假定:理想中的女性在恋爱对象面前就应该是被动的、顺从的。 20世纪初,英国有一种文化假设:无论这个世界上的女性这几百年来是不是都在独自生存,单身女性都只不过是“在等待结婚”而已。也有一类很强势的批评观点认为,女性不应为确保找到那个般配的人而等太久,不然她们就会失去性吸引力和/或生育能力——这两项能力在历史上一直被说成女性(尤其是白人女性)的核心资产。如今,这种观念又在“性感资本”的概念中重新抬头,“性感资本”认为年轻女性理应拥有与她们美貌相匹配的资产,而这种资产会随时间推移而贬值。最令人作呕的是,这种从生理上对女性有组织的、父权式的贬低存在于“非自愿独身者”(INCEL)运动中,这是一个由一群自称“非自愿独身”的男性发起的运动,他们认为自己“非自愿独身”这一结果是由女性能自由掌握她们的身体所导致的(以此合法化他们的暴力行为和恐怖主义)。
追求浪漫的爱,相信灵魂伴侣的存在,无疑影响了个人和社会对孤独的体验。如果说理想状态是以两个人的情感共同应对整个世界(不管两个人各自在合理化这种强烈的爱意时是怎么做的),那么这对于人们如何体验爱情、如何感受爱的缺失,都有着明确的社会影响和情感影响。没有了那个重要的另一半,咄咄紧逼的缺失感时刻在提醒我们,我们永远是“分开时只有一半,就像比目鱼,终其一生都在寻觅[我们的]另一半”。当然还有另一个问题,那些找到了灵魂伴侣、如愿相伴一生的人,当其中的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下一章我会写到,守寡或丧妻也可能带来负载着文化意义的全然不同的孤独。
以上摘自《孤独传》
译林上海小分队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青蒿素的青蒿其实是黄花蒿? (1人喜欢)
- 做一个鼻子 (3人喜欢)
- 因为性别而被遗忘的功臣 (30人喜欢)
- 这种疾病杀死了近一半在这颗星球上生活过的人 (4人喜欢)
- 2025年新书鸽单来了(我们尽量不鸽hhh) (24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