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祭
引言
上上周末,家里人一起去了趟乡下,烧点纸钱衣服什么的给父亲,另外,将他所在的竹林做了一番清理和打扫。不知不觉,父亲已经去世100天了。
比起他去世前的那段时间,在他去世后,我的心态还算比较安稳。送他入土为安后,我梦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他去世后一个月左右,他一闪而过,我追不上他。另一次大概在一个月前,他突然出现在我睡觉的上铺,睁着眼睛看着我。我心想,他不是已经死亡了吗?然后就没了。
一直想为父亲去世前后这段特殊的时光写下点什么,虽然从他来长沙看病的那几天起到入土为安,我每天都有记录一些事情。一是为这件事做个完结,二是等哪一天我要面对死亡的时候,想再回过头来看看,一切是否如我今天所言?我是否还能以今天这样平和的心态面对死亡?我总觉得很多事情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比如自己要面对死亡的时候。
关于死亡的记忆
算起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从头到尾去直面死亡,虽然之前就有关于死亡的些许记忆。父亲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我经常想起大伯伯,一是我第一次关于死亡的深刻记忆来自于他那里,二是他们两兄弟在死亡这件事上真是殊途同归。
直到今天,03年夏天的那一幕我仍然记忆犹新。那一年,我刚好大专毕业,暑假在外兼职,等着下半年读专升本。妈妈让我周末回家一下,大伯伯病了。
文星医院的那个小病房,昏暗的灯光下,消瘦的大伯伯穿着一件白衬衣坐床上,细伯伯坐床旁,头上一台老式吊扇缓慢地转动着。大伯伯听说我在兼职后很是高兴,说我都可以赚钱了。
那时,我好像知道大伯伯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了。但是,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大概在两周后,大伯伯就去世了。那天凌晨,文哥把我们叫起来,说大伯伯不行了。
过了很多年,我才慢慢从家人们的闲聊中听到关于大伯伯的一些事情。他在床上偷听到家里人谈论他的病情,那天晚上他哭了,据说枕头都是湿的。后来,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拍了遗照并安排自己的后事,连请哪些道人想好了。在我去文星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其实就在打杜冷丁了。回老家后,杜冷丁都只能维持一两个小时,就算疼得咬着牙齿咯咯响,他也没呻吟一下。
和家人们接受父亲即将离去的事实
对于父母会去世这件事,其实近些年我有一些心理预期,我不止一次觉得10年不到,家里会人去楼空。在疫情开放后23年的第一个春节,我们所有人都没回家过年,而是把父母隔离在了家里。因为他们都有基础病,新冠实在太危险了。直到23年6月份,他们才第一次感染新冠,住院一个多星期就回家了。
但是,很多时候,看不到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就像父亲,我一直觉得最后他会死于心衰或呼吸衰竭。虽然最后确实是这样,但是它们却不是病因,只是并发症而已。
即便如此,在五一晚上6点多我在睡梦中打开父亲的CT检查单,看到CA可能性大的时候,依然是不能接受的,觉得结果未必如此。那天,我吃完午饭的时候刷了一次检查报告,下午三四点又刷了一次,都还没出来,因为姐姐告诉我要那天下午才会出结果。吃完晚饭睡了一会,6点多醒了,突然想起这事,就又打开手机看看,结果就看到这么一个结果。既然可能性大,那就是也有可能没事啊。接着,我开始拿着检查报告中的关键字到网上搜索相关信息。不到十多分钟,结论就再明确不过了,而且连生存期都非常明确。当时心里非常乱,跑到前面零食很忙那里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才把这个结果告诉了伟姐。伟姐当时也和我一样,不敢去相信这样的结果,我当时告诉她99%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五一假期的后面几天,我们又相继跑了2次不同的医院,看了3位医生,我又在好大夫找了个权威专家问诊,结果都是一样的。5月3日,我们开始拿着CT报告看医生。第一位医生人非常好,拿着片子一张张放大讲解给我听,告诉我已经扩散了,肝脏有很多阴影,腰椎骨也有很大可能性扩散到了。明确地告诉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后面唯一能做的就是止疼及对症治疗,生存期两到三个月。5月4日,第三位医生看到我们还想做活检,然后尝试去治疗时,他直言不讳地说如果是他或者他的家人,他会选择什么都不做,就做好止疼。不去折腾这些还能活两三个月,如果去折腾这些很可能两三个月都活不了,还要受罪。就单说一个活检,连麻药都不能打。在商量之后,我们也就只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我而言,是迄今为止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我需要将父亲的病情挨个告诉家人,一边告诉他们实情,一边安慰她们,还得叮嘱他们千万别在家里将情绪表现出来,以免被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一次次让我稍微平复点的心境又起波澜,胃都开始疼起来了。那段时间,我一直都是浅浅的睡眠,像漂浮在半空中一样,从来没有睡踏实过。
因为之前就有近些年父母会离去的心理预期,去年看了两本跟生命有关的书籍,又听了大愚和尚关于人生意义的观点和解释,一季度我又以“生命的意义”为主题,做了中岛美雪四首歌的分享,所以,对于父亲即将离去这件事,我内心也算是坦然接受的。反之,最让我担心和痛苦的是这将给他带来怎样的肉体上的痛苦?而他又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生命即将终结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因为父亲平常打个针都喊疼,心理并不强大,也并不想就此步入死亡。在商量过后,我们决定先瞒着他和母亲,能瞒多久就瞒多久,这样至少他不会有心理上的恐惧和痛苦。所以,一直到他去世,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啥病,只知道是胰腺炎,好不了,会引发心衰,可能会导致死亡。母亲这边,我们却是根本瞒不住的,她越来越察觉到不对劲,总是不经意地套话来打听。我们告诉了她父亲病危,但是在具体疾病上还是有所隐瞒,因为心衰和患癌,对她来说是不同的概念。
6月1日,我冒着暴雨,跑了老远,找了一家cinity影厅,去看了一场特别的电影《坂本龙一:杰作》。一是我非常喜欢坂本龙一,平常会听他的音乐,也刚看过他的自传《音乐即自由》,并一直有关注他的最后一次音乐会及个人状况;二是我想去聆听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在生命即将终结之时的所思所想。当然,这一切其实可以从他的新书《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找到答案,但是,那时候我还不想去读这本书。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让我感动的电影了吧,在观影回来的路上,我在豆瓣上留下了如下的影评:


当生命开始倒计时,坂本龙一这样一位天才音乐家也会经历痛苦和孤独、迷茫和徘徊,直到最后接受并释然,以音乐会来和音乐、他的乐迷及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显然,我的父亲很难做到这样。所以,从头到尾,我一直非常坚持不向父亲透露患癌的实情。我很清楚一点,要是让父亲知道了,他很可能会活在恐惧和痛苦中,甚至精神奔溃。但是,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父亲没有时间去处理那些他还未完成之事,最后也没有足够的心理空间去接受他即将死亡的事实——终有一天他会知道死亡已经逼近了。事已至此,也只能两相其害取其轻了。
父亲生命的消亡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也在心里默默计时,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又把父亲送进了医院,因为他仍然有间歇性腹痛的症状,他自己也想住院。直到端午节他生日之后,他都是可以自理的。但是,我明显慢慢看到了他体力开始逐渐不支。
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周末坐在病房陪他,他完全可以自理,也完全不让我去给他做些什么,什么都要自己来。慢慢地,他坐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接着躺着的时间越来越多,最后坐起来越来越困难,乃至连挪动一下都会出虚汗或不舒服。伴随着体力下降的是消化道的症状越来越明显——食欲减退、恶心呕吐,经常大汗淋漓;而止疼片也从非甾体类抗炎药对乙酰氨基酚片到弱阿片类药物曲马多,再到它们联用。
母亲节那天,我以过节为名带父亲回家了,随后又回了趟老家,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回老家。在老宅里,他给姐姐介绍房子的方方面面。这两年,他花费了很多精力来翻修房子。其实,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在那里住过,以后肯定也不会。他平常省吃俭用,却为老宅费财费力,家里人经常劝他不要劳心劳力来修整房子。我开始也劝他,后来不劝了,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心底的一种祖业情结。然而,残酷的现实是这个房子终究会因为无人料理而倒塌,我们都活不过它。实际上,人们终究去失去他们所珍视的一切。
6月10日端午节,我们在酒店给父亲过了最后一个生日,离他过世刚好一个月一个星期。他估计对自己的病情不大乐观,姐夫说他看到父亲哭了。我忙着录像,没有注意到这些。当天,我给大家照了很多相片,对于合照,父亲没有表现出不乐意,要是换成以前,他早走了。他一直是一个想得很多的人,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应该是有所察觉的。
住院期间,有一次他问大姐怎么就他得了癌症。症状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虚弱,服用的止疼片越来越多,他当然是有所怀疑的。“只要不是癌症就好了”,他对大姐说。在他心里只要不是癌症就要不了命。
6月29日早上6点多,大姐突然打电话给我,爸爸说他快不行了,让我赶快去医院。我和姐夫马上出发,快进住院楼电梯的时候,看到姐姐发的心电监控仪图片上脉搏还是心跳成一条线,我对姐夫说完蛋了,于是我们随便上了一个电梯,最后爬楼梯上去的。后来才知道成直线是因为没接触好。父亲感觉很难受,紧紧地挖着拳头,他的心跳到了200左右,这时候医生还没上班,所以只是来了个护士,让父亲吃了一粒美托洛尔片。慢慢地,他的心率开始降了下来。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父亲的病情开始进入末期阶段。下午,外面下着毛毛雨,他看着窗户外面,说对面的房子冒烟了,其实是玻璃上的水汽。晚上,他又说天花板上的灯会掉下来。当时我以为他是多吃了一粒曲马多出现幻觉了,其实是神经系统开始出现问题,要逐渐进入昏迷阶段了。接下来的两天,他有点兴奋,整晚都没睡觉。我从医院回去的时候和父亲说了一会话,我看到他右眼角有一滴泪,我假装没看到,怕他更加伤感。
10天后,7月9日,医生找了大姐,建议我们带父亲回家,他说父亲进入了肝昏迷阶段,只有一周左右时间了。7月11日,父亲出院回家了。从这天起,父亲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7月13日周六上午,父亲突然醒来叫我过去,他说自己就是这天把子了,要交代我一点事情。一是子孙钱的安排,二是村上一个人还欠了他一点钱,他说他要打电话去要回来。我跟他说我明天就去找他要,别打电话了。这时候,父亲其实处于半清醒状态。在子孙钱的安排上,所有人的名字他都说得出,而且是按辈分来的,但是在数额上他明显不清醒。在别人欠他钱这事上,他把来龙去脉很清楚地告诉了我。他说完后,我问他还有没有其他交代,他说就这两件事了。除了问这两件事的一些细节外,我当时真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我向来不会安慰人,怕弄巧成拙。接着,他又昏睡过去了。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和我说话。
两天后,也就是周一,伟姐说父亲小便失禁了。接下来的两天,她们怕耽误我的工作,担心我难得跑,要我晚上别回去。我觉得白天我确实不能一直守在家里,但是晚上肯定还是回去的好,免得发生什么来不及。
周一晚上我回去的时候,父亲还能对我叫他有点点反应,手会动一下。当天晚上,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父亲会翻身,而且是很快的那种。送堂哥他们出门的时候,我们都觉得父亲还能这么快地翻身,应该没那么快。
周二晚上到家,我叫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一点反应了。凌晨3点52分,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就像睡着一样走了,走得非常安详。就这样,父亲的一生结束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了后,我反而心里踏实了。他终于解脱了,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一点都没消瘦,在止疼药的作用下,基本上没有痛苦,连强阿片类药物都只吃了两天。实际上,后面看来,其实连强阿片类药物都不用吃,因为他当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不会有疼痛的感觉。每每想到那些靠止疼泵止疼的患者,我心里觉得很安慰。
重新审视死亡
明天就死亡,以最痛苦的方式死亡
如前所说,从去年到今年,我通过佛学、哲学和中岛美雪的音乐一直在接触和试着去理解死亡。如果没有近几年从冥想中体验无常,没有这段学习和感悟的过程,我恐怕很难去接受父亲身患绝症,两三个月就要离去的事实。
但是,亲历最亲的人生命一点点地凋零,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死亡体验,让我对死亡有了新的感悟。以前,我觉得人生无常,说不定明天我就死亡了,所以得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但是,我现在得将这个观点延伸到我结束生命的方式,那就是很有可能我生命结束前的那一段时光会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这种痛苦来自于肉体和精神上的双层痛苦。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活在当下,过好今天。
从本质上来说,一个人生命的结束和树上掉下一片落叶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大自然中的一份子,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我们走同样的生命周期,只是有长有短,过程和结束的方式不同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希望我的家人和朋友为我的死而伤心和哭泣。有生就有亡,死是亡的过程,亡是生命的最终形态,我不过是以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而已。
也许死亡真的有征兆
在父亲去世的前几天,波姐跟我们说,她梦见爸爸说他3点会走。没想到,最后真的是3点。
在父亲周六和我说他只有一天左右时间的时候,其实我是有所怀疑的,觉得应该没那么快,周围的人也都这么说。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觉得这个时间点是没错的。他之所以多活了三天,是因为还有心事未了。他和我说了这件事后,第二天一早,我就和姐夫、母亲去了乡下找借钱之人。其实,钱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父亲的期望。这个人和我姐姐年纪差不多,父亲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么多年来,他和父亲关系都非常好。在乡下的时候,他有时会来我家,会就一些事情请教父亲。所以,父亲是基于信任才借钱给他。他一直答应会还,中间确实也还了一部分给父亲,后来因为实在没钱才没有全部还清。我们去乡下的第三天,他来了我家看望父亲。听大姐说,她们跟父亲说他来了的时候,当时父亲非常激动,从床上猛地挣扎着要起来,用普通话大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他跟父亲说了一会话,告诉父亲他没看错人,不是他不努力,而是运气实在不好。次日凌晨,父亲就走了。
来于自然,归于自然
火化的那天,当工作人员将父亲的骨灰盒放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骨灰——它不是细腻的灰,而是白色的、薄薄的一小片一小片。我用红绸缎把骨灰盒系在脖子上,抱着父亲走最后一程。它还是热的,我感受到了父亲的温度,感觉我们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亲近过。当时我的心里平静得出奇。
在回老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来送父亲。以前经常听父亲说村上某某某去世了,现在只剩下谁谁谁了。而今天,轮到他了。
虽然小时候就看到过棺材下葬,骨灰盒下葬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我亲眼看着队上的人将父亲的骨灰盒放入龙缸,然后封上水泥。
经历过这些事后,我在想我最后要去哪里呢?我想,还是将我撒向一片草地吧。我来自大自然,就让我回归大自然,去滋养花花草草好了。我还特意上网查了一下,花葬确实挺好的。
后记
也许是心里惦记着这点东西还没写完,也许是早几天回家看到相片想起了父亲,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他。这次的他,是生病期间的样子。
上次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很有年份的旧物。有2个文件夹,一个是他95年至97年在岳阳打工时的工作记录、日记及摘抄的一些文章。另一个是他99年在岳阳做板材生意的借款条、姐姐开餐馆的一些记录,还有队上一些交粮和分田的记录。还有家里几份办酒席的记录及礼部,最久远的是我一周岁的礼部。我也见到了我的初高中毕业证及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我曾经想过这些东西到底是去哪里了,没想到被父亲存放在了他的保险柜里。看得出来,他是有意保存这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这几天,我把他留下的这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都拍照保存了下来,这样它们就在时光中永恒了。

用中岛美雪的歌曲《荣誉背号》作为这一切的结束,也许再适合不过了。
无论是何种境遇的人生
终有告别这世界的一天
即便辞世先后确实存在着某种规律
但是规律之中也必有例外
大街小巷物换星移
即使是有人与世长辞的日子
街道还是一如往常毫无异状
照旧匆匆忙忙各自奔走
无论是100年前 还是100年后
那个世界就算没有我
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虽然我的存在与否毫无影响
难道我曾经活过的事实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吗
这么想会很寂寞的
大街小巷物换星移
即使是有人与世长辞的日子
街道还是一如往常毫无异状
照旧匆匆忙忙各自奔走
“没有什么人是不可取代的”风儿如是说
当心爱之人惯坐的座位已然空荡的那天早上
“绝不让人占据这位子”
想必人们会如此对天发誓
然而 对这段过往一无所悉的其他人
却还是稀松平常地坐了下去
再怎么宏伟的纪念碑
风雨侵蚀下终有崩毁之日
人哪 到头来都会被遗忘
取而代之者多如牛毛
会有谁想起我呢?
记得曾在此活过的我
即便世上百亿人口
遗忘我也好 遗弃我也罢
但在宇宙的掌心之中
人人都有个永久保留的退休背号
就在宇宙的掌心之中
人人都是无可取代的荣誉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