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Luv与爵士嘻哈
徒步是一种浪游,不仅在尘世,也在全宇宙。
你们要相信,这是真的。
有一年,我徒步到了星系边缘,遇见了一颗孤独的行星,它没有主星,没有轨道,没有同伴,只是在茫茫太空中径直远去。我记得它,那是人类在2012年发现的一颗编号CFBDSIR2149的年轻行星,它才一千万岁。对于跃迁宇宙多年的我而言,它就像一个孩子。不管怎样,我决定和它一起流浪下去。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火马,因为它的温度很高,每当我生火时整颗星星都容易自燃,你要是在太空中看到我们,就会以为我骑着一匹燃烧着蓝色火焰的马。
毫无疑问,太空流浪是宇宙中最浪漫的事,尤其是和火马这样独孤、自由又勇敢的星星一起流浪。因为火马没有公转轨道,所以我们没有年月的概念;虽然有自转,但大部分岁月里我们都在没有恒星的黑暗太空中旋转着狂奔,所以也没有日夜之分。出于怀念地球岁月的心情,我在火马的天空造了一盏路灯当做太阳,由我自己来调节日夜。有时,我会放一些二十世纪的爵士音乐,尽管两千个世纪或两万世纪过去,爵士乐和太空流浪依然如此和谐,如此静谧也如此自由。每天清晨醒来,我会听着菅野洋子的《Space lion》边喝酒边写诗,然后在Nujabes的乐曲中和火马一起直线慢跑十公里;天光最盛的时候,放一曲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就很合适;到了傍晚,我听得最多的是Pharoah Sanders的《Ocean Song》,每当销魂的萨克斯响彻太空,我都会想起你。夜里,宇宙一片寂静,我躺在火马身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任由它载着我远去,有时是Miles Davis的《In a silent way》,有时是Bill Evans的《Alone Together》,然后孤独入睡。有时我从梦里猛然醒来,耳边是「心脏里的誓言,肠道里的粪便」这样莫名其妙的歌词,人类还有这些东西吗?
我终于开始理解,就好比Pharoah Sanders需要通过音乐去和他的神明沟通,我和你也需要我们的神明。宇宙并不需要一个神,火马不需要它的神,所有的石头,所有的风,所有的生命都不需要,只有我们人类才需要神。所以,当我说你就是我的神明,那意思就是说,我需要你。
那意思就是说,我需要爱。
回到尘世,这几年我听得最多的音乐就是关于爱。
我不在乎「世界」,我在乎的是「爱」。
所以,让我们来说说《Luv》系列。
「2001年9月11日。那周我计划着飞回到加利福尼亚准备闭关一个礼拜。我最后决定推迟回家的旅程,去东京做音乐。当我专注于打理自己的日文专辑的时候,Nujabes通过电邮给我发了另一份伴奏。听完后我暂时放下了手头上的活,因为这种氛围激起了我对世间万物的感受。」Shing02后来这样回忆他和Nujabes合作的往事,所提到的伴奏正是《Luv(sic.) pt2》,再后来,那天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Shing02在采访中继续说着他尝试填词时的心情:「世贸大厦正在熊熊燃烧,整个世界都在崩溃,亲爱的,我该从哪里开始?」
「Once again, now where do I start, dear love.
Dumbstruck with the pure luck to find you here.」
再后来,这首歌的开头,我们都已熟记于心。两人的天作之合《Luv》系列也成了许多人的挚爱。Shing02说这是他写给爵士嘻哈的情书,听到并逐渐了解爵士嘻哈的人,大概也正是「you are here」的感觉。尽管二人的交流已经深入彼此灵魂,Shing02描述起Nujabes的作品来却只是「简洁」、「恰当」,结合他所提到的「世间万物」,我发现,这三个词,也是我徒步时最重要的感受。
让我再和你们说说我徒步尘世之中的感觉吧。
说说我每每露营于山野村落之间的情形。
通常,徒步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先是被漫山遍野的鸟叫声吵醒,然后继续睡上一两个钟头,等到帐篷里开始变得闷热,就可以心满意足地醒来。此时,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而是先拉开帐篷,随着清脆快速的拉链撕开的一声响,刚刚抵达地球的阳光,森林中亿万的芳香因子,潮湿的泥土味,全部涌进帐篷内,此时,我的发肤面庞上,口鼻腹腔内,都是终年徜徉在山川河流之间崭新的洁净的风。是风,而非空气,它们就像一群又一群孩子,在树影和阳光交错的这一小片世界里轻快地来回拂动着我;此时,经过一晚酣睡的与我共生多年的身体才真正苏醒。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们说,睡眠是生命最放松的深度体验,并不是的!如果他们也像我一样千百次在这样的清晨中醒来,就会知道,唯有体现出生命本身的力量与自然,才是真正放松的深度体验。人是有意识的生命体,我们身体里所有的细胞和组织都在为之竭尽全力付出贡献,因此毫无疑问,身体也是有意识的,它拒绝茫然,它渴望一种有力量的清醒的行动。也就是说,我之所以喜欢在这样的清晨背包上路,是因为我的身体也喜欢,而不仅仅是我出于某种文化、想象或者心理的缘故。
简单洗漱后,若不吃早餐,就开始收帐篷,这是徒步露营的最大乐趣之一。把帐篷、睡袋、睡垫、防潮垫、小桌子、衣服、食物、炊具、电脑、写字本、书以及其他各类杂物塞进挂满登山包的时候,不仅有一种收纳快感,也有一种游牧民族或吟游诗人的心情。我发现,我在这个世上的东西是如此之少,二十分钟不到就可以把它们全部打包完毕。拥有的东西极少,反而给了我一种喜悦和期待:这意味着,我可以去拥有的其实更多。当我背上包,扣紧肩带腰带,它们的重量和我立刻融为一体,然后沉降入永恒的大地之中,让我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在逐渐轻快的步伐中,在目光和呼吸自然而然地进入周遭的风景后,我明白,我正背着我的房子和我全部的行李,我可以去世上任何地方停留或生活。
事实上,在这种情境中,我并不会想太多事情。我只是走在路上,被这种显而易见的身体力行的愉悦所俘获。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一样事物,那就是音乐,准确说来是爵士嘻哈。它是如何契合我的徒步甚至让徒步本身变得更加美妙的呢?这么说吧,有一天,我背着行囊走了三十公里而毫不知情,直到耳机里《Feather》的旋律戛然而止。
就是这样。
我想,上个世纪以及更久远的那些爵士乐手,听到自己的旋律被采样重新制作并融入说唱,也会和我一样,身心灵魂焕然一新。
小号手Art Pepper曾这样形容布鲁斯:「怎么说呢,那就像……那就像一个家伙孤孤单单,被关在某个地方,因为卷进了什么麻烦,而那并不是他的错。……他希望有人在等他,他想着自己荒废的人生,想着自己怎么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希望能改变这一切,但又知道不可能……那就是布鲁斯。」
混乱、忧郁、但隐隐有光。那是布鲁斯的时代,也是每个人所曾经历的人生。
音乐家Stan Kenton说起布鲁斯之后的爵士乐:「我认为今天的人类正在经历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各种各样的精神问题和情绪发展受阻,对此传统音乐完全无能为力,不仅做不到令人满意,而且根本无法表达。所以我相信,作为一种新音乐,爵士乐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
这光终于照了进来,让人明白原来我们身处的房间是如此美丽。我们能清晰地看见房间里的每样事物并且触摸感受,钢琴、地板、窗帘、书籍,让我们忍不住在房间里即兴起舞。
而再后来的爵士嘻哈,在我看来,就像一整个晴空的明亮温暖突然全部展现,我们随着节拍舞出房门,舞过走廊,舞上大街。一整个世界涌向我们面前,它们既日常也愉悦,既短促也漫长, 大街上的人们在说、在唱,如此友善、真诚, 我们再没有任何理由原地不动。我们有过布鲁斯的老灵魂,却也终于能改变一切;我们在爵士乐中得到的表达,在这里更加淋漓尽致。请允许我重复我昨日的诗句:「世上无穷多遗憾要Jazz hiphop不要伤感」,因为它总能给人任情任性的自由感受,也并不掩饰其中的浪漫哀愁。
我是如此乐见它成为我徒步和生命的一部分,这些,就是我爱爵士嘻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