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记
许许多多的小菊花又成为道路的绿化景观了,黄褐色、红褐色的花朵同秋天的暖阳一起愉悦着人们的心境。几度秋风,几回重逢,我总想起有关菊的事情。
六七年前在海沧,我看过一次菊展。菊展在市民广场,彼时天气很好,观花的人络绎不绝。我携了相机,走到哪里拍到哪里。各个品种的菊花,各种颜色的花朵,大朵小朵簇拥在一块,这儿也是,那儿也是,让人赏心悦目,应接不暇;还有菊花拼成的各式形象,生动有趣;广场上真像是铺了一幅锦绣,给海边的秋天绣出了烂漫。
两年以后,读《连城诀》;书中写丁典回忆在汉口看菊花会,他顺口说了一大串的菊花名称:黄菊、白菊、紫菊、红菊,还有绿菊——绿菊非常名贵,在菊花会上没有看见,但身边走过的凌小姐和丫鬟菊友听到了,遂邀请丁典到家中赏菊。丁典说凌小姐“清秀绝俗”,“穿着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在丁典被关在监狱后,凌小姐每天都在窗边放一盆鲜花,丁典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得到,这既是对丁典表达情意,也是让丁典不要丢弃活下去的信念。书中没有说是什么鲜花,我想一定是菊花。被故事打动之余,我意识到自己见识之少,所知之少;平日到公园看花,只知颜色是否鲜艳,是否中意,竟完全叫不出它们的名称,更别说它们有什么故事了——不应当如此。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黄英》,篇中黄英自谓陶渊明的后人,姊弟艺菊为业。弟弟陶生不但有“妙手回春”的本领,还能化“腐朽”为神奇:“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马生到陶生居处,“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向所拔弃也。”姊弟两人艺菊贩菊花的目的也很奇特,“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后来,陶生醉酒,即地化为菊,才知道陶氏姊弟是菊精——陶渊明独爱菊,菊钦敬陶渊明,乃以陶为姓,人和菊的缘分一至于斯!
人与人因为菊花结缘,人和菊因为喜爱结缘,这是所谓的“痴”吧!
在福州时,我也多次逛过菊展。菊展在西湖公园,西门的桥堤一段;也是各个品种的菊花,各种颜色,从桥堤的这头摆到那头;观赏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但我留下印象的是一位摄影师傅。师傅要拍摄一朵大白菊,准备就绪了,猛地朝着它喷了一大口的水,原来是要营造一种露水的形象,让花朵更加娇嫩可人!我开始是惊讶,继而是怀疑:原来摄影还有这样的技巧,莫非那些图片展示的雨后带露花朵也是这样来的?这次遭遇,于我而言,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了——菊花还会有这样的遭遇,我以为它们是供欣赏、供泡茶,最糟糕的是被丢弃而已。泡茶用的菊花,在同仁堂店里就有“杭菊”、“贡菊”,有开成朵儿了的,也有菊胎的,都是晒成干的。杭菊产自杭州,贡菊产自安徽,但外包装显示的生产地址,是福州仓山区的一个地方,此地方我曾逗留过。这些菊花,经过千里跋涉之后,被装在罐子里,又在某个时间躺在了一个玻璃杯子里。我在大学时买下它们,原来是买了半个家乡的半个“特产”。
菊花的花瓣是不凋谢的,如果枯萎了,就整朵地枯萎在枝头;古人以花喻人、以花明志,写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那个年代远去了,但是菊花的特征依然不变。把它们泡在杯子里,朵儿舒展开了,就是一副盛开的形象,并且在杯水中上下浮动,十分幽美。所泡的水,染上菊花色泽,是嫩黄的,还有一点绿的意味,喝一口,很淡,又带有清香。喝菊花茶,可以“清肝、明目、败火”——细读陶渊明的诗句,怕是可以滋润五脏六腑了。
我想,陶渊明一定也是个艺菊行家。“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这菊花是他早年就种下的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时的菊花,不但装点了田园居所,也装点了他的心境。如今,时代变迁,菊花成了观赏花卉进入市井。某年某日,我经过一家花店,看见门口摆着一盆盆的菊花,白色花朵,开得很好,于是欣然买下一盆。我把它放在阳台,起初,它继续开得很好;过了四五天,不幸有蚜虫爬在上面,还有一些像蛛网似的东西。没奈何,就把整株剪去,收拾掉蚜虫和网,希望重新长出来的枝叶是干干净净的。可是心愿不遂,新的枝条长得不好,并且很快又来了蚜虫,最后忍心抛弃了。经过此事,我意识到菊花并不是随遇而安、随处可活的一种植物,而“采菊东篱下”这种惬意的事,必得花点心思的,只是陶潜没有明说。
至于路边的小菊花,听说它名为“荷兰菊”,我不清楚是否跟“荷兰”有关系;它的植株娇小,离地不过十厘米,花开得古色古香的,像有酒气;于是我想像一个故事:陶潜喜欢饮酒,在某个秋天,他喝醉了,不觉睡去,酒意从鼻子里呼出来,一旁的菊花也醉了,醉成了这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