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佳日记 1644
上
1643年的八月十六,祁彪佳卸任河南道掌道御史,以南京畿道御史的身份离开北京,张帆南下。
一起主持癸未计典的好友吴磊斋,想要南归却不得,彪佳与他约定,将在绍兴的寓园山水间等他。
南下的路途并不顺遂,走了一个月,还没到路程的一半。不是遇到兵警,就是水位不够,无法行船。
彪佳在船中无事,阅读家书,得知绍兴干旱,他担心园中的植物生长。又得知理孙儿患了痢疾,复痊愈,放了心。家乡有他遇险的谣言传播,彪佳回信抚慰为此忧虑的夫人。
船队的安保是轮流执行的,因为从京杭大运河这一路下来,沿途有许多水关都不太平。盗贼,清兵时隐时现,地方豪强也有敲诈勒索的行为。
彪佳有一次甚至穿上戎服和家仆一起监督船队过闸关,船队众人也都信任他,听从他的指挥。数次夜晚警报,夜晚惊醒,幸好有惊无险。
沿途他也拜访了许多故人,昔年住宿的地方成了废墟,昔年共酌的友人死于清兵之手,只留下一个幼子。北方的战乱残破触目惊心。
进入十月,彪佳总算进入了淮河以南,即是他熟悉的江南一带。
他不再急于赶路,而是频繁的在沿途停泊,上岸拜访友人,游览山水,甚至登门拜访。他本来就是喜欢山水的人,甚至有意借此将江南的园林都过目一遍,用来参考和修改自己的寓园。
一日,彪佳遇到了两艘朝廷的官船,上面是押送往京城论罪的前首辅周延儒与兵部尚书张国维。
周延儒本已致仕回乡,却因为吴昌时案被崇祯帝召回京城,想来活罪难逃。
对于周延儒,彪佳与他有一些前尘往事,又因为弹劾吴昌时引发其去阁下位,两人都有芥蒂,索性避而不见。
张国维虽因为战败而被逮,但他与彪佳是同年,同乡,还是一同在苏松,北京共事的好友,对此情景,怎能不心有戚戚。
彪佳亮明身份,上船见了故友,两人小谈了一番,洒泪而别。
1644年1月,周延儒被赐死。而张国维于1644年3月9日出北京,下江南搬救兵,十日后北京陷落。后国维与彪佳一起在南明任职,再次成为同事。
十月初五,船过苏州,彪佳又一次上岸。他登上支硎山,极目远眺,吴城百万家烟火尽收眼底,甚至能望见江海。
这里是他再熟悉不过,又触景生情之地。
六岁时,他随父亲在苏州,父亲是苏州长洲知县,所以他很早就熟悉了吴地风气。县衙里有棵桂花树,不知道还在不在,他因为爬树下不来,被人笑:猢狲上树。他对:飞虎在天。众人赞叹,说此子有大志。
1634年夏天,他以苏松巡按御史的身份再到苏州,会同当地百姓士绅,在玄妙观前刑讯当地恶棍,他询问民意,问:可杀否?众口一词:可杀。便当即锤杀四人,雷厉风行。
后来又有苏州市民进京请求保留其御史资格,希望他继续巡按苏松。
但因为涉入了党争,最终彪佳考核降级,事与愿违,巡按资格也被他人替代。
当年辞职南下路过苏州,彪佳甚至不愿意再入,只是停在太湖上,看烟水如画,身心懒散。
后世对于祁彪佳巡按苏松的评价确实很高:
三吴公论:二百年来,固不乏贤直指,大抵严与和不能兼,恤民与除奸不能兼,澄肃与惠爱不能兼,而祁公实兼有之。
研堂见闻杂记:巡方一职,同于汉之绣衣,威权至重。每骢马一临,山岳震动。然数十年来,以余所见,未有如祁公彪佳、张公慎言、秦公世桢、李公森先者。祁公,浙东人,天启壬戌进士。风神冠玉,娇好如妇人;执法如山,精绝吏事,几于降魔照胆。——此处还夸了祁彪佳的容貌
在苏州,他爬了天平山,游了范长白园,可惜主人谢世,园林荒芜,全然不似好友张岱笔下那样:绮疏藻幕,备极华褥,秘阁清讴,丝竹摇飓……
彪佳感叹,想珠歌翠舞时,别是一世界,然盛衰有时,凡事皆然,不只是园林。
此话似乎也暗示了他亲手所建的寓园命运,如今也荡然无存了。
下山时,友人李子木早已张宴等待,子木是他当年在北京做御史时交好的朋友,是天启五年进士。他们曾一起读书论政,策马长安,非常投契。如今十年过去,友情依然。
子木作为苏州东道,请彪佳吃了时令的大闸蟹,还看了一出《一捧雪》,陪他游了留园,虎丘,石湖,饱览吴中名胜,尽兴而别。
彪佳别过子木,便到了浙江境内,路过吴昌时的私人园,不入。
他本想到嘉兴去请叠山造园的大师张南垣。最后见到的是张的儿子,张轶凡,他继承了父亲的技艺,也接受了彪佳的邀请,去绍兴帮他设计寓园的叠石。
十月十二日,彪佳在杭州收到二哥祁凤佳的讣告,立刻轻装简行,往绍兴奔丧哭兄。
丧事过后,已到年末。不料东阳许都起兵变乱,声势汹汹,祸及绍兴。彪佳立刻入城,与当地官员,如推官陈子龙,商议守城,练兵之事,并飞书留住即将离开的浙江巡按。
与此同时,他下定决心,不再去南京赴任御史,他不愿意再次陷入党争,希望自此结束仕宦生涯,与妻子携手隐居。
中
1643年的除夕,祁彪佳在绍兴与妻子商夫人及家人共同度过了生命中倒数第二个春节。
1644年的新春伊始,彪佳得到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件事,长女祁德渊出阁,女婿是同乡进士姜一洪的儿子,叫做姜廷梧,亦是少年人才。
彪佳叫他姜婿,很是喜欢。似乎自己与妻子成婚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自己还是岳父眼里的天真少年郎,转眼间也成了别人眼里的岳父。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第二件事,则是平定了东阳许都之乱。与之相邻的绍兴,也算解除了两个月以来的危机。此事要归功于时任绍兴推官的陈子龙。
只是子龙平乱归来,郁郁不乐。他与许都早年相识于复社,谈兵说剑,颇有交情,此次前往乱兵营地,目的在于招安,他单枪匹马深入,与许都当面对质,晓以大义,使得许都自愿投降。却没想到许都被押往杭州,直接处死,官方毫不留情。复社中许都的朋友也几乎和子龙绝交。
彪佳也为此事扼叹息,他与子龙因绍兴赈灾时相识,两人都有济世为民的胸怀,与诗文上也有投契处。因此便时常往来,子龙成了彪佳寓园的座上宾,也曾去刘宗周的蕺山书院讲学,也一起泛舟鉴湖,吟风咏月。
陈子龙是复社才干,而复社领袖张溥也曾到绍兴拜访彪佳,游览寓园,他们相识于更早的1631年,那年张溥进士及第,而陈子龙却落榜而归。
几年前,张溥忽然病逝,子龙为之悲戚,子龙的老师,黄道周,也是彪佳的同年。子龙听到黄道周廷杖之耗,与倪元璐悲泣竟日。
陈子龙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才子,也能兼济天下,这点很让彪佳欣赏。
彪佳还想起,他曾在1636年于西湖上见过柳如是,如是夙华映带,令人茫然若失。那时候,柳如是和陈子龙还未曾分手吧。
陈子龙因许都之事,竟辞官而去,但几个月之后,他在南明出仕,参与抗清,与祁彪佳继续共事。
1644年的二月,彪佳移居寓园偏僻处的静者轩,开始养病。太医李充阳诊断,彪佳的痔疮非常严重,已经成漏八个月了,算算时间,正是他在北京城为计典所累时引发的。
彪佳已经得知吴昌时弃市,周延儒自尽的消息,却没有丝毫愉悦,只是觉得他极力逃避的党争,其实一直没有避开。
1622年,天启二年,是阉党的时代,他以三甲进士的身份,外放做官,远离京城是非。四年后,是三年守孝。他为官生涯的前七年,波澜不惊。从1633年他以巡按御史的身份进入宜兴开始,他就踏进了大明延续几十年党争的怪圈。
这数十年,他目睹了许多好友因为党争被廷杖,罢官,下狱,甚至处死,他想起同年郑鄤酷刑而死,不寒而栗。
不过比起尚在京城等待旨意的好友吴磊斋,自己还是幸运很多,计事完毕,便悠然归乡。今日,再也不用对着北地的桃花思念江南。
这一个月,彪佳与妻子赏花,与朋友喝酒,看戏。与张轶凡商量如何叠石,与门客计算造园费用,会计工匠工资。
1644年的三月十九日,大明甲申之变。而在祁彪佳的日记里,是很平常的一日:
天气微雨,他见了地方官员,又去看了弟弟的新房子。和客人吃饭,晚,为石工会计。又回信给朋友。
这一日,江南的秩序依然,百姓丝毫不知道帝后殉难,天崩地裂,大明被改做了大顺。
祁彪佳的致仕请求,依然不被允许。
他与朋友周视寓山中诸亭榭,恋恋不忍释。终于在四月初发舟北上,往南京履任京畿道御史。
这一次,商夫人与次子班孙也一同随行。
四月十一日,船过塘栖。彪佳遇到倪元璐的家人南下,他们出京于三月初八日,带来了倪元璐、吴邦臣、吴磊斋的书信,信中说:贼席卷秦、晋,攻宣、大举朝忧危。
消息的滞后,造成了一种时空错觉。彪佳不知道,倪元璐与吴磊斋在三月十九已经随崇祯帝自缢,而吴邦臣投降了大顺军,后又剃发归顺了清军。
随着彪佳北上,得到了更多不利的消息,但又夹杂着一些:三月二十六日尚有人自北来,言德州已破,贼尚在保定;神京无恙这样的谣言。
舟过苏州,故友李子木追舟劝归:时局如此,何乃冒险!
彪佳感恩好友情义,在无锡以养病的名义暂停了几天。这期间,江南的官员们聚集到一起交流信息,商议勤王事宜。
四月二十七日,祁彪佳在句容巡抚衙门,确认了崇祯帝后身殉社稷的消息,为之彷徨彻夜。
下
1644年,五月伊始,几乎在同一天,北方的清军进入北京,入主中原,是为顺治元年。南方的明朝官员汇聚南京,他们拥福王柿子为新帝,年号弘光。
北都倾覆,南都自永乐朝后终于再次启用。幸免于难的旧臣们随新帝拜祭了孝陵,他们祈求大明的开国帝王能够护佑南明。
然而晚明以来的党争余氛再次泛起,东林派大臣因为争国本一案,对福王世子耿耿于怀。他们更看好潞王。
祁彪佳自然没有经历过晚明三大案,他听姜曰广大学士说:我辈享神宗四十八年太平之福,今不立其子而谁立乎?
虽然如此,彪佳仍然要求先监国,为先帝后发丧,布告天下,才得人心。以及陈述了纲纪法度为立国之本、次为发布年号和启用人才二事。
见证了南京的登基仪式后,祁彪佳立刻动身南下,开始巡抚江南,收拾人心。 1634年,他是苏松巡按御史,1644年,他以苏松巡抚的身份重临故地。
北京先是沦陷于李闯,后又被清军占领,成为清朝的都城。几月间天翻地覆,政权更迭。
江南虽还在明朝控制范围内,但人心已乱,民变四起,再加上北方溃散的军队也退守长江,意图染指富庶之地。
彪佳面临的是比十年前更为复杂,甚至危机四伏的局面。
他每到一个城市,都先入文庙行香,率领民众哭悼先帝后,宣读旨意,安抚人心。
中原已无贼,国有长君。
当时,因为书生控诉在北都投降的南方官员,煽动民情,乱民冲进这些官员家劫掠财物和妇女,甚至把这些官员的祖坟棺材挖出来焚烧,使得民心惶惶,人情汹涌。
彪佳果断将作乱的罪犯抓捕审讯,重罪的直接处决,毫不留情。他曾立言:
叛逆不可恕,忠义不可矜。 毋借锄逆报私怨,毋假勤王造祸乱。
对于那些倡乱的书生,他也召集起来一一谈话,告诫他们要遵守法纪,团结人心。
巡抚到宜兴时,当地百姓执线香相待,这是他们对祁彪佳的最高礼遇,因为十年前,他曾两度平息宜兴民乱,惩处作乱的周家豪奴。
船到苏州,祁彪佳仍然穿衰服于文庙行香,哭祭先帝后牌位。当地士绅百姓纷纷前来拜见,十年前他们没留住的祁巡按,十年后以巡抚的身份归来。朝廷也知道彪佳素有恩德于吴民,所以也对他寄予厚望。
在入城前,彪佳在船上与同年张国维相会,国维此前曾担任苏松巡抚数年,功绩显著,深得民心,彪佳询问他关于以前镇抚的事宜,以便更好的开展工作。
在苏州,除了处理变乱的恶民,还要收拢溃散的士兵。因为地方多事,不可无兵。彪佳将各营兵并为标下左、右、中、前、后五营,驻扎城外,严格管理,不使扰民。
公务之外,彪佳每到一处地方,还要步行祷雨,劳冗异常。1644年夏天,江南大旱,从五月一直到十一月,半年之中,雨水稀少,粮食短缺,河道干涸。
抚吴半年,彪佳不断在各个江南城镇巡抚,安民,刷卷,录囚,安抚,宣告,餐食不得保证,常常半夜才能批完公文,以至于伤脾胃,心脉散乱,多次请大夫看病。
1644年五月底,京口发生了一场震动南京的兵乱。史可法麾下的马兵与浙兵发生争斗,继而两方大动干戈,互有伤亡。马兵以此为借口,到民户家大肆劫掠,焚西门外民居数十里,死者四百余人,民怨沸腾。彪佳听说此事,连夜骑乘赶往京口,马兵坐船逃往江北。被追到的,都被斩首,还夺回一部分辎重和妇女。随即,彪佳巡视被害百姓家,核对损失,抚恤钱财,百姓都十分欣喜。
京口兵乱平息后,祁彪佳停留一月余,沿江设屯,布置防线。当地书生也自发结成社团,守卫城池。
江北藩镇刘泽清,高杰都对江南有所贪图,但惮彪佳威望,不敢犯,各以书信通问,彪佳报书感以大义。自是,无一卒渡江者。
藩镇中以高杰最为跋扈,他原为李自成手下,后叛逃归于南明。高杰驻守瓜州,约祁彪佳相会大观楼。相约之日,江上起大风,高杰以为彪佳一介书生,必不敢前来。谁知没多久,彪佳乘小舟,只带数名随从,乘风破浪而来,须臾登岸。
高杰十分惊异,撤掉兵卫,与彪佳面谈于楼上,并立下盟约:『杰阅人多矣,如公者,甘为之死!公一日在吴,杰一日遵公约束』!
几日后,彪佳启程南下回苏州,有不少京口百姓跟随。
八月,甲申之变时殉难的官员灵柩南下,有倪元璐,吴磊斋,施邦耀,周凤翔等人,都是彪佳认识的同乡,其中吴磊斋与彪佳关系最好,彪佳得知磊斋遗言:“忆登第时梦隐士刘宗周吟文信国《零丁洋诗》,今山河碎矣,不死何为!”不觉为之泪下。
半年来军务倥偬,人事繁琐,应对不暇,身体亦疲惫不堪,谁知朝中有人弹劾祁彪佳。
几月来,彪佳广揽人才,题用官员,以补空虚,朝中已有人不快。他在苏州开设礼贤馆,聘用复社书生,东林后人顾杲,却不知他得罪了阮大铖,又因为东阳许都余党叛乱再起,当时的巡按左光先被问罪,但彪佳上书为之求情,又触怒当局。
彪佳为官力求中正,但所交者多为东林前辈,又与陈子龙,夏允彝等复社君子同声同气,所以越发为阉党派官员所忌讳,先是有人认为他拥戴潞王,阻福王登基,继而有人弹劾他贪污军款,说他在家乡建造寓园,用的是民脂民膏。
至此,彪佳辞官之心已决,令书吏加快计算钱粮,理清账目,交接事务。
临去时,彪佳请留浙饷补充京口兵饷,为丹阳丹徒驿站增加工资,以及留下私人医生,开设药局,为军士治病。
友人同事都劝他不宜交出兵权,彪佳谢之,只因不愿意再落人口舌。
彪佳辞后,京口兵防日渐崩坏,与高杰的约定也失效。
1644年,十二月,祁彪佳以病辞去苏松巡抚职务,与家人南下归乡,三吴之民,泣送载道,军士攀挽,几不能行。朝廷晋彪佳为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至此,为其仕途的顶峰,亦是终点。
年末,彪佳回到绍兴,却不回家,入云门山访兄祁骏佳,半年暌违,恍如隔日。日夕静对,谈心性之旨。
1644年的除夕,祁彪佳回到了寓园,他在日记写:三十日,闲坐咸畅阁,若不知有度岁事者。午后,与方无隅步自北堤,小憩太古亭。内子率儿媳入内宅谒祖先,出而共守岁于远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