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昨天是母亲的生日,我今天才想起来。讽刺的是我想起来是因为正在读安妮艾尔诺的la place。我读了她笔下的父亲母亲,却忘记了自己的母亲,甚至我读安妮艾尔诺也是为了学法语,并不是真的关心法国生活。我记得下周和导师见面的日子,去法兰克福打球的日子,下个月同门要办研讨会的日子,参加seminar的日子,甚至上周室友说的一个周末去邻居家做客的日子。我记得许多日子,现在的日子,未来的日子,但这些日子好拥挤,挤不出一个母亲的位置。在超市我买了一个甜甜圈,橙色的糖衣外壳上点缀着巧克力,是Halloween 的配色,因为我觉得要有点仪式感。可我的仪式感没留给母亲。每年我过生日,爸妈都会给我拍一张吃面条的照片,有时是炸酱面,有时是挂面,面条不长,但仿佛这样就能把远隔万里的我们连起来。北方的面条没有南方那么细,卤子也很浓,看着很扎实。我觉得碳水太多。母亲吃素,这几年无论是结婚纪念日还是她的生日,她都和父亲去大悲院附近的素食馆吃一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没想过去了解为什么,她应该不信佛,却需要寄托。我对她陈述饮食均衡的重要性,害怕她因为缺少动物蛋白而骨质疏松,自以为是地买钙片,像极了周朴园。我学人类学,熟知冯珠娣、多元医疗、地方生物学等概念和学者,但我按自己认为对的去要求母亲。我吃鸡胸肉、蔬菜和水果,每周锻炼十几个小时,力量、耐力和柔韧都有,但我弄伤了脚踝,回国时还是我妈带我去做的核磁共振。
我知道明天我打电话时,我妈会理解我,说知道我写论文搞学术心累,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小心翼翼。可没有一个母亲不会憧憬子女记得自己的生日,在每个日子都能想起自己。我用学术作为借口,无数次地我行我素。安妮艾尔诺在la place的开篇就引用一句话,当我们背叛的时候,写作就是最后的依靠。真的吗?写作真的是最后的避难所,能够救赎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书写父母变成了一件很流行的事,不管是严肃文学作者,还是网红作家。不管他们“背叛”了自己的父母,原生家庭不幸,还是依然深刻地爱着。如果这也是把自己(和父母)作为方法,那写作大概只是“忏悔”的开始,因为这是重述神话的年代。别人的故事里“故里”总是那么丰富,有乡村的风土,或者是艰难的城市转型,或者大院的子弟。而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缓慢衰落中的北方大城市。直到最近几年,成长的记忆才开始慢慢显现,拼成一个残损的拼图。我开始知道独生子女政策对母亲身体的损害,工作对精神与情感的侵蚀,还有独守空巢的孤独与盼望,也许还有很多。每当打字时,我都在想,我应该打什么?不是东北的下岗工人,不是阿勒泰的游居女性,也不是湖北江村的老人……可母亲还需要怎么特殊?她还不够独一无二吗?我正视过她的信念、她的人生态度和她的生活吗?我对学术问题侃侃而谈,和暧昧的人煲电话粥,大谈感情观,头头是道地分析羽毛球和网球的技术,仿佛在思想的世界里过上了奢侈的布尔乔亚的生活。
但是因为时差,等我想起来母亲的生日时却连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而我们通话的时候,母亲又会老了几个小时。一觉醒来就天亮了,但我觉得仿佛又过去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