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不需要婚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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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高峰,地铁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
倪嘉琳不是上班族,不过此刻她也身在其中。她要去会情人。为了换乘时方便下车,她站在近门的位置,右手扶着车门内侧的不锈钢扶手。她在老城区上车时车内还很空落,随后鱼贯而入的人流就如下饺子一般持续塞满四周。
有个长发胖女人靠在车门与座椅间的内壁处讲电话,脑袋上方的电视正在播放搞笑视频。嘉琳面无表情看着电视,余光不时扫过胖女人那张圆脸,她正压低音量并极不耐烦地作出指示:“我早就跟你们强调过明天必须装柜,不然肯定赶不上客户要求的交期!”她生硬地抿住薄薄的嘴唇,似乎再多说一句,所剩无几的耐性便要挥霍殆尽。
嘉琳依然神色淡漠盯着电视,搞笑片段过后是一档美食节目,特色在于男厨师全程不露脸,并且有只萌宠小白猫出镜担任烹饪监督。
胖女人挂断电话,戴起耳塞开始追剧。
嘉琳可以想象胖女人这样的白领女性身处办公室的繁忙日常,没完没了的案头工作,无穷无尽的人际沟通,身心遭受精神压力与现实处境的双重夹击。凡此种种,极易令人心力交瘁。哪怕下班后搭乘地铁的空档,仍然摆脱不了琐事缠身。之所以有此体会,自然是因为自己也有过这类经历。早年她在证券公司做业务,为了冲业绩,哪一天不是忙得不可开交。
如今身为全职主妇,她少了许多近距离接触人群的机会,因此坐地铁成了她偏爱的一种方式。她喜欢伫立于车厢之中,观察四周表情姿态各异的乘客。她可以从众多不同眼神中轻易分辨出奔波的劳碌、日子的困顿以及生活的无聊。上班族的笃定与迷茫,本地人的沉稳与不拘,游客的新奇与亢奋,异国人士的从容与冷静,一一杂糅在她眼里构成一幅斑斓社会图景,因应不同列车的各色人群,屡屡刷新这幅图景的具象形态。同时她在内心萌生出一种祈盼,渴望于车厢中邂逅与己相似的灵魂,只要她现身,她深有自信定能将她从人群中发掘出来,然后她要迅速走向她,握住她的手,对另一个自己意味深长地叹一声“终于找到你了!”。
然而现实是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全然寻不见另一个自己,茫然之际她只能借助车厢玻璃中投射出的镜像确认自己的所在。
胖女人和嘉琳在同一个站下车,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浩大的换乘人流之中。嘉琳换上了另一条地铁线,车厢内仍是人满为患。
这条线路开往港口方向。经过几个楼盘集中的住宅区后,一大半乘客都已没了踪影。随后列车冲出地下隧道转而在高架上行驶,一瞬间,列车在地下穿梭时呼啸的狂躁声演变为一阵又一阵富有规律的响动声。车窗两侧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这一带属于过渡区域,连接起繁华的闹市与恬静的郊区。
嘉琳最喜欢接下来这一段路程。
空旷的车厢内,寂寥的乘客对照着零落的夜色,窗外稀疏的树木飞驰而过,大片大片墨绿色的田野与黯淡的水塘开始涌现,遍布其中的一道道田埂静默地延伸至附近的村落。盛大的都市文明仿佛在此猛然断绝,这一趟列车有如天外飞物一般冲进古老的生态之中。短短二十几分钟内,她恍然抛去此生此地的种种累赘,幻想着置身男耕女织的蛮荒古代。
她在河畔站下了车,朝B出口走去。
大约十分钟前她收到白一哲的微信,他已在出口等候。河畔站外停着四五辆载客摩托车,一出站便看见三四个司机不约而同朝她挥手吆喝,她一概不予理会。有个司机不依不饶,紧紧跟在后头,嘴里不停问叨着要去哪里。她径直走向靠近马路的绿化带,那里正停着一辆拉风的KTM摩托车,坐在车上静候佳人的正是一哲。司机眼巴巴瞅着这对刚刚碰头的情侣,像是生出了某种自卑感,随即噤声并调转车头灰溜溜回到原位。嘉琳戴上一哲递来的头盔,坐在他身后牢牢环抱住他的腰,二人旋即绝尘而去。
河畔站离一哲的住处大约还有一公里。摩托车穿过地铁高架后在一个红绿灯路口稍作等待,之后便往西南方向拐入一条平坦的乡间公路。道路右侧是人迹罕至的河畔水乡风景区,葳蕤的植物掩映于夜色之中,比白日更添几分冷清,左侧隔着一大片树林可以依稀望见两座矗立于田间的高压电力塔,好像两个勇猛庄严的武士,漆黑中俯视着这一片地域。每次经过这里,嘉琳总是没来由地喜欢仰起头注视上方那一条条将夜空割裂成大大小小方块的电缆。
有个台风夜,她梦见一大根绿油油的树枝被大风吹起卡在其中一条电缆上猛烈燃烧了起来,狂风肆虐之下火焰越烧越旺。无声的梦里她察觉不到置身何处,某一个错愕的瞬间,她惊觉那根树枝正是自己……不过,她从未向一哲提及这个怪梦,心里却牢牢记住这一迷思。
摩托车平稳行驶,风驰电掣之际她更加用力抱紧了他。前方河畔村的高低住宅越来越清晰。昏暗的路上此刻只有他俩,这自由自在的一公里是专属于他们的路途。
沁馨苑是河畔村的一个老式小区,每栋楼只有五层高。她等他停好车后再一起上楼。他住在三楼,装修采用简约北欧风格,宽敞三房一厅,两间卧室,还有一间书房用来办公。
身为律师的一哲终日忙于工作,平时除了接连不断的饭局,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就餐。一哲一进屋便陷进客厅的软沙发里,嘉琳则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查看食材。
“排骨焖饭如何?”她扭头问。
“行。”他不假思索道。
其实不论她想煮什么,他都全无意见,但她仍旧要先询问一声。得到同意后她便埋头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其间他就待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玩手机。
四十多分钟后美味的焖饭香飘溢于四周。二人尽情享受着简易晚餐,配上西红柿蛋花汤,别有一种满足感。细嚼慢咽的嘉琳看着身旁大快朵颐的男人,不自觉绽开了笑颜。她在家几乎无需做饭,然而厨艺未见生疏,常规家常便饭完全不在话下。
下厨由她主理,洗碗的任务则落在他身上。这是属于二人明确的分工形式。洗碗本非令人享受的家务,不过忙了一周的一哲却欣然接受这偶尔的家务劳动。他深切鄙视大男子主义,并不认同女人天生就该承担所有家务。
饭后他们缱绻于沙发,电视播放歌唱节目,二人则充当屏幕外的评审,对每个参赛者的演绎作出独到评价,各抒己见。然而电视节目不过是背景音,她喜欢躺在他大腿上听他讲述这周工作中遇到哪些有趣的人和事,并适时追问和点评。工作中有趣味,自然也有困扰,他不仅适当吐露心声,甚至借此发泄不满,但他懂得精准拿捏趣味与困扰的比例,自己既能畅所欲言,又不至于令对方烦闷。
九月下旬的夜有了丝丝凉意,秋飔透过敞开的阳台溜进客厅。
端视着眼前的男人,她顿时想起金风和玉露,内心不禁涌起一种情结。但她没有趁势向他倾诉,不过暗自品味这种感受,仿佛他只需在场,而她的感受却可以与现实的他无关。
十点钟后他们先后去洗澡,十一点钟前必定就寝。
床畔壁灯发出幽幽柔和黄光,床上欢娱时光自然由他主导。屋子里只有他俩,二人却喜欢相拥着窃窃私语,悠然享受这夜半呢喃的宁谧意境,缓缓堕入情意绵绵的夜迷宫之中。
凌晨两点四十分,嘉琳被尿意憋醒。她起身前往卫生间。回到卧室,她稍微拉开窗帘,静静凝望窗外景致。
窗前芒果树随夜风轻轻摇曳姿影,遥远晚空中隐约可见稀疏星斗。她借着街灯昏暗的光线遥望夜幕下那一大片寂静的广阔田野,那里种着许多农作物,有她一眼就叫得出的,也有她不认得的。
她喜欢这远离灯红酒绿的夜,她认为这才是夜的本真面貌,淳朴自然却又极具魅力,让她好想深入其中一探暗夜奥秘。
她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被一哲轻微的鼾声唤回现实当中。在完全掩上窗帘之前她扭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男人,那张脸上含蕴着一种孩童般的纯真。男人在沉睡中褪去了平日的成熟老练,此时他是她的婴孩,她感到自己完全拥有他。
他是她的秘密情人,不过她认为更精确的叫法应该是灵魂伴侣,光是说出这四个字就让她感到无形中似有一股强大的魔力震颤着她的心扉。
嘉琳大学专业是工商管理,毕业后她选择进入证券行业。同部门男同事辛瑞慈看中了她,对她发出猛烈攻势,二人很快便痴缠在一起。瑞慈比她大七岁,业务娴熟,业绩突出,在她入职三年后他被提拔为营业部总经理。她自知颇有姿色,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足以令他这般事业型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其后不到一年,她便嫁为人妇。不久,无甚事业心的她在丈夫支持下辞职当起了全职主妇。丈夫能力出众,为她提供充裕物质条件,她坦然适应了个人的身份转变。挥别证券公司的业绩数额,她所需要全力完成的任务是为辛家开枝散叶。他希望生两个,最好一男一女。婚后三年之内,她便顺利完成指标,这让他喜不自胜。虽为全职主妇,不过家中雇有保姆,繁琐家务大多时候根本无需她亲自料理。按照瑞慈的说法,嘉琳生下一双伶俐儿女已为辛家做出极大贡献,今后只需好好享福。
于是如何打发时间便成了嘉琳生活中独一无二至关重要的课题。购物,健身,阅读,烘焙……她的个人兴趣由此得到了充分发展。此外,无论陶冶情趣的乐器班,还是改善身心的瑜伽课,只要她想去,丈夫一律给予支持。
她的幸福婚姻羡煞旁人,她感到自己如实触摸到了幸福的形状。幸福好比慵懒夏日午后躺在客厅躺椅小憩时听见时钟滴答走动的声音,一秒一秒切实的动静,那是时间安然作出的提示,她就躺在那儿,静静享受着被幸福包裹的滋味。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以后自己竟会渐渐厌烦起来。有天早上醒来,她独自躺在空寂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悬吊的精美水晶灯,忽而感到如同躺在无形的巨大棺材之中,不知从何时起生命陷入了停滞。她可以若无其事起床装扮外出活动,但那不过是躯体按部就班的固定步调,她的精神在她尚未觉醒之前就已经萎蔫了。
这天她没有出门。她走进了书房,五层实木书架的底层摆满了她的小说,上头四层都是瑞慈的收藏品,他的收藏嗜好极为单一,清一色全是迷你四驱车。这些小车子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然而在她眼中,这些东西不外乎一律皆可纳入“小玩意”的范畴。瑞慈不仅是四驱车收藏家,更是灵巧的改装达人,闲暇时他老是猫在书房里摆弄这些令他爱不释手的宝贝儿。嘉琳头胎生下儿子时,瑞慈初尝身为人父的喜悦,每日下班回来第一时间都要逗一逗可爱的宝宝。大概三个月过后,那股新鲜劲消退了,他的注意力便重新回到四驱车的世界。嘉琳知道丈夫是个疼爱孩子的好父亲,然而实际上他对那些小玩意的关注反而远超孩子,不惜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投入其中。除此之外,他的赚钱能力和人格品性无可指摘,这个家的一切皆由他供养,当初愿意嫁给他自然因为他是完美的丈夫人选,起码五年的幸福生活证明了她的正确眼光。
“他对我而言不就是一张长期饭票吗?”
她以前从没质疑过的这个问题,眼下倏然闯入脑中。她凝视着书架上的陈列物,丈夫的四驱车和自己的小说如同分别置身于两个平行世界,书架空间的分层恰似对应着他和她内心所属的不同领域。
这一发现令她惊惶不已。
素日爱读小说的她一下子想到了包法利夫人和达洛维夫人。她不想成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却不得不直视自身正陷入与她们相似的困境当中。这两个来自过往两个世纪的女性,最终分别走向毁灭和妥协,她们的轮廓逐渐在她脑海沉积,进而演变为一个猛烈的漩涡。
她爱瑞慈吗?谈恋爱时自然是爱着的,那现在呢?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收入的来源,这些毋庸置疑,然而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物质上她没有任何不满,房事也很和谐,不过明年就要迈入不惑之年的瑞慈已经进入性冷淡时期,如今不过维持一个月一次的频率,有时甚至仿佛交差一般草草了事。他的需求从来就不强烈。莫说是他,就连她自己,对他也早就失掉了往日的激情。
从那天起,她越发感到内在的河流正日趋干涸。八个月后,她向瑞慈提出离婚请求。纯朴的丈夫错愕不已,慌忙询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说她只是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他问孩子怎么办。她说可以一人一个,他要儿子或女儿都行,看他意思。他问她是不是外面有别的男人了。她立即否认。他问她是不是自己在床上满足不了她了。她再度否认。他随即坦承自己早已没有什么性需求,今后只会更甚,若有需要她可以找别的男人,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太过火,记得回家,不要影响家庭即可。她苦笑,说问题并不在这。他认真地看着她说别傻了,离婚了她还要重新出去工作,他不可能让她变成单亲妈妈,他也不允许孩子在残缺的家庭里长大,何况他既然娶了她回来,就绝不会有离婚的念头。
丈夫的强硬态度让她震惊,她的确没有做好离婚后的打算,只是被这念头日夜折磨,忍无可忍才终于开口。这次谈话过后,她在心里反复掂量权衡,蓦然发现离婚确实不是改变现状的最优解。
她果然没有看错,丈夫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好男人。
嘉琳是在酒吧认识一哲的,酒吧的名字很诗意,叫“夜色无边”。一如往常,一哲对独饮的女人深感兴趣,她们的脸上哪怕不带浓妆也已是浓墨重彩散发着寂寞。他主动过来搭讪,好像搜寻猎物的猎人般带着意欲征服的野心。
他问怎么一个人来。她说在等一个人。他问等谁。她说谁过来就是等谁。他大笑,说她真有趣。她问他喜欢有趣的女人吗。他说他喜欢有思想的女人。她问思想这种东西对女人来说不会太奢侈吗。他说正因如此才可以分辨出是不是他想要的类型。她问“想要”是指什么,把她们骗上床睡一次还是骗回家睡一辈子。他眉头微皱说怎能用“骗”这种低下字眼,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上床这种事你情我愿是基本前提,勉强就没意思了,来这里的人不都是为了好玩吗,另外他对婚姻没兴趣。他这话吸引了她,她问他未婚吗。他点头。她判断失误,被他老成的外表迷惑了。他说自己不想结婚。她问为什么。他笑而不语。她知道自己多嘴了。他喝了口酒然后解释道,小时候父亲家暴,母亲为了两个儿子逆来顺受,吃了许多苦头。她说原来是童年阴影。他说很老套对吧,确实如此,更老套的是他现在是离婚律师,专门处理各种离婚案件,无奇不有,现在觉得自己的家庭遭遇一点也不奇特,可憎的父亲很早就因为酗酒得肝癌过世了,然而人不在了,带给他的影响却仍然在。她问他是否介意她已婚。他说当然不,要是介意这个介意那个那还来这里干嘛。
一哲之前来这酒吧邂逅过不少女人,但他从没和她们说过这些,不知为何对着嘉琳,他的童年阴影就这么坦然自若地倾吐而出。
他和她度过了愉快的一晚。翌日临别前,他还特意加了她的微信。
和他邂逅的女人,超过一次的屈指可数。大多女人初次见面能够侃侃而谈,过后便发现不过门面功夫,内里实质仍是庸俗不堪。但是嘉琳不同,她像是一座城堡,有困住人的魔力,他甚至轻易洞悉那城堡困住的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因而他十分渴望前往这被缚住的空间一探究竟。
他和她逛商场,看电影,喝咖啡,吃西餐。她和许多女人一样喜欢名牌,但她还能说出名牌的特色、历史和理念;她看爆米花电影,也看文艺剧情片,在电影院里会笑会哭,开怀大笑的时候老是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哭的时候则鸦雀无声。她喜欢询问他的工作日常,他一一述说,她就静静当一个乖巧的听众。她苦笑着说全职主妇的生活乏善可陈。他说人活着不都是为了打发时间,不过他选择了工作,而她选择了全职主妇,他反而敬佩她这种需要与时间正面搏斗的角色。她说自己的人生缺乏意义。他反问难道帮助一对又一对感情破裂的怨偶解决问题就显得意义十足么。他埋怨母亲一直反对他的职业,哪怕他现在收入颇丰,在业内有口皆碑,甚至独自开了事务所,在母亲看来,他做的纯粹是造孽的事。她说律师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凭什么要用道德来干涉呢。他喜出望外,发现她比谁都懂得自己。
他们约好每周见一次,见面时间一般定在周五或周六。他有时工作太忙就两三周才见一次。过夜地点很快从市中心酒店转移到河畔村沁馨苑。他第一次带她来他家里时,着实让她欣喜不已。平日待惯了人来人往的钢筋森林,这人烟稀少的僻静村庄让她找到了精神家园,随后这里自然成为二人的固定相聚之处。她在家里游手好闲,却在短暂的相聚时光中自觉承担起女主人的角色,亲自下厨,洗衣打扫。周末他们一同去超市采购食物和日用品。很多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待在屋子里享受彼此相伴的时光。
她越发感觉他是美妙的所在,可以给予她所需要的一切,却毫无任何被束缚的不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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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好车对律师而言似乎是标配,不仅客户留心,就连出入的各类场所人员都会注重这点。好车等于好脸,几乎是活生生的现实。而在业内享有盛名的一哲,却能逃开这约定俗成的偏见,不开奔驰或奥迪,坐骑反而是台雄风飒爽的KTM摩托车。
一哲早年师从于本市法律圈闻名遐迩的一位名师,摸爬滚打的历练应有尽有,成长必然带着阵痛,却也令他娴熟掌握了身为一名律师必须具备的各项特质。精通法律条文不过是基本功,知行合一学以致用则是必备素养,此外还需建构法律思维,持具独特视角与明晰洞察力,连同多年实践经验,这些关键要素逐一叠加,足以锤炼出一位新名师。
身为民事律师,他尤为擅长处理离婚官司。他所秉承的核心原则无非“冤家宜解不宜结”“好聚好散”之类的传统美德,在关顾当事人利益的基础上,直捣促使情感破裂的根源,一击即中。他对案件结果并不上心,两口子最终选择破镜重圆或劳燕分飞,那已不是他分内之事。他一向只负责解决自己应解决的部分,至关重大的无非财产分割与子女抚养问题。每当亟待从危殆婚姻解脱的当事人目睹他驱车来去自如的豪迈英姿,无意中总能给他们带来一种奔向自由国邦的遐想,此外律师自身始终保持独身远离婚姻捆缚的形象加持,更让痛恨婚姻痼疾的他们歆羡不已。
现年35岁的一哲目睹过不少怨偶痴怨,反而更加笃定于自己的独身守则。他曾听过最隽永的关于离婚的警世名言来自一位私企老板:“结婚嘛,其实就是为了离婚!”。这句话乍听之下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但经老板一番解构,竟蕴藏着一针见血般的真知灼见。这话言下之意在于,一男一女缔结婚姻关系,若能白首偕老,撑到银禧金禧钻禧,自然可喜可贺;倘若中途感情不和嫌隙渐生终致风流云散,还能适时拆伙以免相互拖累折磨。离婚作为一个选项,一条退路,就如保险一般,有没有可比兑现与否更重要。
最近一哲接到的一桩离婚案件来自一位教授夫人。梁淑芬和叶善邦成婚十九年有余,二人一致热心于教育事业,最初正是因此结缘。十几载春风秋雨,千帆过尽,叶先生从小小讲师升格为生物工程教授,梁女士也从幼儿园教师晋升为园长。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长久以来一直被周遭视为典范夫妇。彼此都将对方视为事业良伴,分别投身致力于教育领域的长幼两端,好比分头站在长途赛跑的起始与终点,这让二人时常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对照。然而每日面对莘莘学子,勤勉工作的梁淑芬总会不经意想起自己人生中最大的缺憾。她爱自己的丈夫,却没有能力亲自给他一个孩子,没有结晶的爱情就如一首缺少歌词的乐曲,尽管旋律优美,却终归失去口口相传的可能。为了填补这空白,他们曾领养过一个男孩,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爱。然而命运之残酷再度显示出无可抵抗的威严,一场车祸掠走了这个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小生命,这意外仿佛以一种冷峻的方式作出昭示:这个家庭注定无法拥有未来。因为过往的悲剧,这对夫妇心有余悸,不敢继续挑战命运之权威。没有孩童欢颜的房子,兀自透显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似乎无所不在的凄清。为了躲避这凄清,他们愈加醉心于工作,总是早出晚归,就连每日仅有的夜间相对,大多时候也以无言作为一日的终结。这样的婚姻不可避免坠入了危殆的深渊。一向佯装若无其事并将其训练为拿手好戏的妻子,在发现丈夫的不轨行径后,终于忍不住发了狂。长期休眠的睡火山蕴藏着巨大的消极能量,一旦爆发则破坏力惊人。
梁淑芬初次来到一哲的事务所,怆然诉说自己的婚姻变故。每当这个时候,一哲只需付出一双耐心聆听的耳朵和一张认真开解的嘴,这总让他有种化身心理医生的错觉。
这位当事人神色黯淡,却仍能维持优雅姿态与镇静措辞:大概三个月前,他开始频繁在周末出门,说是接了个特别项目必须今年内完成,三天两头往实验室跑。然后某天,就像狗血电视剧演的那样,我不经意在他外套肩上发现了一根长头发,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留过长发,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妙。那时我就起了疑心,但凡正常的妻子都不可能毫无警觉。我忍耐了一个星期左右,终于有个凌晨趁他睡着检查了他的手机。我试了两次密码就解锁了,密码就是他的生日,不过是农历的不是新历的。我几乎翻遍了所有可能存疑的软件和照片,一切看上去毫无问题,不过却有一张照片让我印象深刻。那其实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师生照,除了他,还有三名学生,两男一女,两个男生分别在两头,那女生和他在中间,四个人笑得很灿烂,我却格外觉得那女生笑靥如花。或许正是因为她那头长发……我只能将此再度归结为女人的直觉。两个星期后的周六下午,我似乎被一股无名的冲动牵引,丢下手里没做完的家务跑到他学校的实验室。我果然看到了我一直渴望看到却又害怕的画面,你知道吗?女人一旦怀疑得太久,一面希望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一面又忍不住希望自己只是胡思乱想……不过当我看到那个长发女生靠在他怀里,我忍住了没有冲进去破口大骂。我和他都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因为这等事失了体面。我默默回到家把家务做完,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当晚他回来以后,我就把离婚的决定告诉了他。我说我知道也看到了,我没有闲工夫闹得人尽皆知,并且让他打消砌词狡辩的企图。他出奇地冷静,一声不吭沉默了好久,然后他对我说不要冲动行事,他还没做出任何真正对不起我的事,起码身体是老实的。我本来还打算克制,一听他这么说,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男人的逻辑吗?只要没上床就认为万事大吉吗?我跟他上一回同房都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我和他这段苟延残喘的婚姻难道是突然之间出现问题的吗?这次他运气不好被我抓包,那以前呢?学校里的女学生比花还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谁能保证他没动过一点点坏心思呢?……
一哲始终保持着可掬的浅笑,并懂得在恰当时分做出符合语境的表情反应。其实听到一半左右他就大致掌握了事情的因果缘由,无非就是一段原就处于危机边缘的婚姻在第三者的催化下全面爆发的典型案例。他凝视当事人不停翕动的嘴唇,内心随之分裂出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理性的一方自然无条件遵照当事人诉求,判定男方有错在先;感性的一方则转而站在同性立场上深切同情男方处境,他懂得丈夫的冷淡与灰心,也能理解他从外界寻求慰藉的做法,如若处理得当,这会是调剂不良婚姻的绝佳方式。他不禁愈加赞赏嘉琳的丈夫辛瑞慈,同时心里蓦然升腾起一股俯视尘世的骄傲与豪迈之感。被法律和道德牢牢约束的世俗男女,身心容不得半点非分之想,妄图用一纸婚约保障情感永久,却似乎总是忽视人类的善变本性。他依靠法律营生,却在自我的人生中实践着超越法律的可能性,这竟令他尝到了别样的双重满足。
梁淑芬意图以出轨为由提出诉讼,将屡次沟通之后仍然不愿离婚的教授告上法庭。然而所谓的出轨却缺乏直接有力的证据,单凭女方的一面之词很难成立。
一哲问她,教授是否知悉她已在联系律师。她说尚未告知对方。他解释了合法取得证据对于出轨判定的重要性。她随即请求律师支招。他提议可以想办法让教授亲笔写下“悔过书”,只要白纸黑字在手,他就百口莫辩。
当事人离去后,一哲闭目养神略作休憩。过后他想起有件重要的事还未嘱托嘉琳帮忙。他和她相识将近一年,从未请求她做过什么,不过这件事,除了她之外,他不想交予旁人。
事情是这样的。他那住在老家的母亲患有糖尿病,需要定期去人民医院复查,往常都是由他陪同。后天母亲又要过来,而他这周却突然接到通知,原本定于明日开庭的一个官司因故不得不改期至后天,如此他便无暇抽身前往医院。
他给嘉琳发了微信,三言两语说明了事情缘由。不一会儿他就收到肯定答复,立即放下心来。不过她还有个疑问,不知自己该以何种身份出现在白母面前。他说这还不简单,说是大学同学不就行了。
嘉琳不负所托,陪白母度过愉快又充实的一天。除了去医院、外出就餐、享用下午茶,还逛了公园和商场,买回来一堆食物,还给老人家买了两件雅致的丝绸上衣。除去诊疗费,其余一切花费皆由嘉琳支付。白母频频劝说她无需破费,她则笑着说自己不过听从一哲的吩咐。
若非当晚留宿沁馨苑的白母说起,一哲还不知道嘉琳竟在本分之外费了这般多心思。白母年过花甲,虽病痛缠身,晚年生活仍算安逸自足,唯一悬着的心头大石便是一哲尚未解决的终身大事。她现在和长子一家一同住在乡下,一哲虽三番五次邀她同住,却被她严厉回绝。她并非不愿和小儿子共居一个屋檐下,只是她更乐见于他同哥哥一样成家立室。在彼此多年沟通无果的情况下,双方性情都越发倔强,她甚至将其作为要挟条件,只要他一日未婚,就无法如愿获得长期近身奉养母亲的权利。就算如今日这般短暂留宿,一茶一饭她仍坚持亲自料理。
这晚吃罢晚饭,母亲再度夸起嘉琳的贴心之举与可人之处,最后她做出总结,若要娶媳妇,像这样的女人最合适不过。儿子轻易察觉出母亲的弦外之音,只得笑而不语,无心就这一话题多作探讨。
母亲哪肯就此作罢,每次短暂停留,她都费尽心思苦口婆心对儿子轮番进行思想教育。此次出乎意料竟碰到如此热心帮助儿子的嘉琳,这位含辛茹苦的母亲仿佛看到了事情的转机。她必定要抓住时机,极力促成良缘。
白母思忖着随后问道,儿子,你老实告诉我,嘉琳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一哲瞬间一愣,竟不知如何作答。他从不认为自己和嘉琳之间可以用简单情侣关系来界定,却又想不出别的更为恰当的说法。一向惯于批判离婚律师职业道德的母亲,一旦知晓事情真相,绝对会毫不留情指控他为恬不知耻的“奸夫”。
她早就结婚了。一哲回答道。这一事实显然无法解释他和她的隐秘关系,却足以打消母亲不现实的幻想。
母亲沮丧不已,沉默了一会转而又焕发出昂扬斗志,督促儿子今后就以嘉琳这种类型为模板,多多认识这类好女人,还说自己下次再见到她,一定要嘱咐她多介绍一些靠谱的女性朋友。
母亲一整晚喋喋不休,儿子早就习以为常。他完全可以理解这是所谓母爱的外在形态。他曾经埋怨过,自己之所以如此厌弃婚姻是缘于自小在家亲眼目睹的家庭惨剧,然而这一缘由并不阻碍他哥哥选择早早结婚生子。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将问题归咎于成长环境并因此心安理得,然而谈过若干不欢而散的恋爱,乃至近三年来沉迷于露水情缘,他最终对自身有了明晰全面的认知。他需要的是稳健如一的感情,恋人之间肉体与精神的高度融合与统一,但他全然无意为感情附上任何人为的限制或禁锢。
他在微信上向嘉琳致谢,并询问今日的所有花费数目,要报销给她。她回复说他太客气了,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对阿姨的心意,若还要报销就实在过于见外。他随即告诉她母亲对她评价甚高。她喜出望外,直说下次要当面向阿姨道谢。

3
两周过后的一个周五,梁淑芬再度来到事务所。就坐之前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手写的“悔过书”递给律师查看。一哲稍作寒暄,随即埋头研读起手中这一重要证据。叶教授行文苍劲有力,言辞恳切,不仅真切坦承所犯过错,并且保证日后绝不再犯,还要努力修复冷淡已久的夫妻关系。
一哲读了三遍,反复推敲字里行间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最终认可这份文书作为呈堂证供的可行性与合法性。然而对面的当事人始终一筹莫展,在他告知判断结果之后,她却说自己已不打算离婚。
他并不讶异。事实上,离婚案件正是属于变动性极大的类别,主要取决于当事人自身意志,只要夫妻感情尚未破裂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在诉讼期间的任一阶段,都存在变故的可能。人的行为一旦牵涉飘忽不定的感情,就好像万花筒中映射的纷繁图像,万变不离其宗,却因应个体心性复杂程度显现出光怪陆离的排列组合结果。
梁女士您莫不是被这份悔过书感动了吧?您该知道这不过是我们为了获取有利证据而采用的取巧手段罢了。一哲说。
自然不是因为这个。他写出这些惺惺作态的文字就像写论文一样,目的比内容更重要。我跟他说只要写下悔过书我就收回离婚的决定,他就乖乖照做了,男人天真起来真是比幼儿园的小孩还好骗。梁淑芬半带冷笑地说。
那是因为什么?一哲细细打量对方阴郁的脸庞,问道。
昨天那个女学生到我家里来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看来他把什么都跟她说了。我强忍心头怒火,特别是看到她风华正茂的青春姿影,我就有了一种被击败的无力感。当然不是被她击败,而是岁月。既然她有胆来,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我家那位教授虽不是一表人才,但也算成熟干练,像这样的中年男人被女学生仰慕崇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本以为她主动登门是过来耀武扬威,不过我想错了。她告诉我教授是个充满道德感的男人,她在他身上居然体会到了从未感受过的纯情。她坦言他们确实相互吸引,但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在她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这和人前的教授形象判若两人。她为此沾沾自喜。在她看来,甘愿为对方暴露真实自我是爱一个人的最佳明证,这样的感情比同龄人所能给予的幼稚恋爱更让她心满意足。然后她质问我,为什么教授宁愿对一个学生倾吐心声而非共眠多年的枕边人?若真要追究这段婚姻的问题根源,没有一方有资格独善其身。我瞠目结舌,完全不知如何辩驳。我身为人妻,却在所谓的小三面前失去立场。最后我问她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她说她知道教授不愿结束这段婚姻却又无计可施,她想要帮助教授,只得从我这边入手,作为交换条件,她会终止和教授的关系,但需要我对她这天的来访保密。
你相信她?一哲问。
我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她,不过我不得不说,她点醒了我。我和善邦的问题,的确只能靠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选择了逃避,对问题视而不见。他的所作所为我无法忍受,但我选择结束婚姻难道就是明智之举?当初选择了他,我是有信心和他走到白头,如今走了半辈子,婚姻出现危机,我们应该努力解决问题而不是用离婚来逃避。继续这段婚姻,不只是给他机会,也是给我自己机会,我觉得现在放弃还太早,我和他的路还没有走完。
我明白,我完全尊重您的想法和决定。
谢谢白律师。
今后是否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试着再领养个孩子?
我是有这个想法,我会再和他好好沟通。
一哲知道只要当事人需要,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回来找他,而他会一直为他们提供帮助,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这就是律师的功用。他从不祈祷事务所客似云来,正如医生不该期许医院人满为患。他相信只要自己实力过硬,总有客户适时莅临,因此他从不为业务忧虑,这其中机缘奥妙之艰深,外行人无从领会。
相比于工作,他更烦恼的反而是该如何打发今晚。嘉琳三天前发来消息,这几天她要陪瑞慈去日本参加迷你四驱车比赛,顺便游玩一番,因此这周无法相聚。习惯了有她作陪,大半年以来,他已甚少夜间外出。想起她,他于是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去“夜色无边”。可以说这是她带给他的某种积极影响,让他断弃了多余诱惑,只需她一人便可满足所有情感需要。
此前也有过多次没有与她相聚的周末,但都没有像今晚这般空虚难耐。
或许是由于梁淑芬的反悔导致的某种心理落差。他明知自己绝无可能预料当事人想法变动,但在顺利获取证据后却又戛然而止的行为无端触发了他的某根神经。若在往日,他大可向嘉琳倾吐不快,但是今晚,她却不在。
他决定前往“夜色无边”,迫切渴望找到一个相似的女人填补嘉琳不在的空虚,尽管他知道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她是他于众多砂砾之中筛选出来的珍珠,岂可轻易得到,但他还是抱着微弱的期望骑上了摩托车。
夜晚十一点零五分,他在酒吧停车场停好车子,刚要朝正门走去时看到了嘉琳。她并非独身一人,有个男人正搂着晃晃悠悠的她朝大路方向走去,那个男人他认识,正是“夜色无边”的酒保。
一哲怔住了几秒钟,随后他的头脑选择了冷静,他默默跟在他们后头,直到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快捷酒店。然后他又回到“夜色无边”,坐下后给嘉琳发了条消息:睡了吗?我好想你。
过了一会,他收到了回复:准备睡了,逛了一天好累,回国后找你,晚安。
他低下头,郁郁寡欢。此刻他才意识到这晚心中的空虚,原来源自这段关系不知何时已经产生的裂痕,而自己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一如世间普通男人,他对情人也会产生占有欲。初期,他曾难以自制嫉妒辛瑞慈,但这嫉妒很快被一种稳定性理论所消解。与被传统道德观念禁锢的普通人不同,他十分推崇三角形稳定结构,因此,从无意图破坏他人家庭的他,暗自与嘉琳和瑞慈形成了这种在他看来精妙独特的稳定结构。瑞慈也许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必定知道并允许他的存在。他的嫉妒隐隐被一种近似感激的心情所取代。换句话说,他仅仅愿意与瑞慈拥有同一个女人,但却无法容忍在此之外的第四者。而他这晚所见,却破坏了他一直以来笃信的稳定结构。
起初他比谁都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然而入戏太深的玩家日渐迷失自我身份,反而将此视为唯一真实。他讨厌破坏规则的人,然而他忘了所谓规则不过自我构想。
他难以相信嘉琳欺骗了他,这全然违背了灵魂伴侣的准则。不过他又十分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根本无权对她指责,他不是她的丈夫,没有资格当场阻止她的行为。一直以来,他们都完全尊重彼此独立意志,而在这晚,他不禁开始怀疑所谓尊重是否等于纵容。
他不愿舍弃这来之不易的稳定结构,他的本能迫切需要一切恢复如常。
他一边饮酒一边思索。
他明白生闷气无济于事,最好的方式是开诚布公。
第二天中午,一哲给嘉琳打了电话,径直将昨晚所见告知对方,并且质问她为何瞒他。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异常镇定:我在哪里,和谁在一起,这是我的自由,我老公都没有多管闲事,你瞎操什么心。何况就算我骗了你,也不需要跟你交代原因。
他气急败坏,在说出无可挽救的话语之前,他挂断了电话。他震惊于自己竟无法反驳她的说辞,然而内心滋长的愤怒已然无可抑制,并亟需得到发泄。
这晚他再度前往“夜色无边”。他坐在角落里暗中观察在吧台忙碌不停的酒保。酒保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中等身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眼里散发的某种锐利光泽,追随双手调配鸡尾酒的节奏,悠然应和吧内闲适的爵士乐。年轻人长着一副桀骜不驯的脸孔,偶尔展露无邪笑容。
她就是被这样的笑容吸引的吗?一哲不禁暗自揣度。
半个小时后,一哲缓缓走向空落落的吧台,坐在了高脚凳上。酒保随即热情询问:先生,来点什么?
就要你最拿手的。
那就龙舌兰日出。
是吗?我还以为你最拿手的不是勾引人妻吗?一哲以一种挑衅的语气揶揄道。
酒保随即将双手撑在工作台上,错愕地盯着眼前这个来者不善的男人。
你好,我是白一哲,专门帮人处理离婚官司。一哲说着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请问您尊姓大名?
王骏,骏马的骏。酒保接过名片说。
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的当事人就是昨晚跟你开房的那个女人的老公,你要是不想丢掉工作,就尽快和那女人断了吧。一哲洋洋自得地说。
王骏诧异地紧蹙眉头,微俯着头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张名片,然后仿佛幡然醒悟般抬起头来与一哲对视,面无惧色。
说到勾引人妻,恐怕你跟我是一丘之貉吧。王骏不紧不慢地揭穿了一哲的谎言。
这下轮到一哲面露惊惧之色,惶惑地质问道:你在乱说什么?
老实说,嘉琳是什么货色,难道你不清楚吗?她早就厌倦了做一个无聊乏味的家庭主妇,做一个拥有多重分身的妖女才能够让她感到好玩刺激!我跟她不过玩玩而已,她需要极致的性,我又刚好能够满足她,各取所需,仅此而已。倒是你,这位大律师,需要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技术啦!为了这个,她都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牢骚啦!王骏说着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别以为你也上过她就有资格在这胡说八道!一哲压低着音量怒斥道。
老兄,别急啊!大家都是男人,我就实话实说了。不是自己爽就行了,女人对时间和频率都有要求呢!看看我这双手,不但会调酒,吉他也玩得溜,用来碰女人更是一流,个个都抗拒不了。老兄,你要是有空的话我可以教你几招,别总是让她在床上装享受啊!
一哲感到自己遭到了莫大羞辱,他原想警示这不知好歹的酒保,不料却被反嘲一番。他再也按捺不住,抡起拳头直接朝对方得意的脸上来了一击。
混乱中只听见酒杯碎裂的声响夹杂着震怒的咒骂声。
一哲很快就被两个前来制止闹事的保安控制住了,他仍不依不饶,朝躲避在一侧的王骏骂骂咧咧。
兄弟,冷静一下,不然我们就报警了。一个保安劝道。
他自己就是律师,比我们更清楚会有什么后果。王骏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迹说道,怎么?在我这里摆什么男人威风,有本事到女人那里表现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一哲睁大着浑圆的眼睛,极力试图挣脱却只是徒劳。
你们都少说两句!另一个保安厉声喝道。
一哲放弃了反抗,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理智逐渐恢复,不禁震惊于自己竟在大庭广众作出如此不雅之举。在他保证不再轻举妄动后,保安终于放开了他。他在围观者的目光之中迅速离场。
其后整整一周,嘉琳杳无音讯。一哲如常工作,却始终放心不下。
又一个周五来临,他终于忍不住给她发去了消息:我想见你,今晚过来吗?
你冷静下来了吗?她这样问。
嗯。
那今晚见。
这晚,一哲看着嘉琳又在厨房里忙活,感觉二人又回到了美好时光。吃过晚餐,照旧是沙发上促膝长谈的时刻。他絮絮叨叨诉说着工作和生活中的琐事,她间或搭腔,间或欢笑,他的话语一如往昔有着引人入胜的魔力。
沐浴过后,二人双双躺卧于床上。卧室里没有灯光,他特意点燃的香薰蜡烛散发着迷人芳香。她对这突如其来的浪漫气氛惊喜不已。
今晚有点不一样啊。她轻声说。
嘘……他示意她安静,然后拥紧了她,迅猛地以吻封缄,同时双手在她周身四处游移,仿佛探索新宇宙一般带着好奇。她的躯体不自主颤动着,随着他的抚触发出阵阵响应。许久没有联结,他像饥渴的野兽般渴求她的肉体。她默默迎合他,悠然享受前菜的滋味。
渐渐地,她察觉到了异样,这晚的前戏拖得分外漫长,她希望他能够尽快进入正题。她缓缓推开了他的吻,示意他进行下一步。他收到了信息,随即照做。他在迅疾到来的高潮之中谛听她配合的呻吟声。
他趴在她胸口上,微喘着气问她:舒服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
真的舒服吗?我跟王骏比谁更厉害呢?
她顿时一惊,扭过头说:一哲,我们俩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心灵上的契合与共鸣,不要让别人影响我们。
说得好听,你不就是嫌我没办法让你爽才去找他的吗?
够了,一哲,想不到你还是为这些事纠结。
我能不纠结吗?我从来不在乎你老公,但我没想到除了我还有别人,我没想过你这么不知足。
你是你,他是他,每个人能够给我的东西不一样,为什么不能各取所需就好呢?现在好了,你跑去闹事,搞到人家已经不理我了。我不计前嫌到你这里来,你倒还要揪着不放!
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了,你一直在我面前演戏假装,你连这种事都能跟人说,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真是看错了你!他大声斥责。
那就算了吧,我现在就走,大家一拍两散。少了王骏和你,还有大把男人等着我呢。她说着试图将他推开。
你休想!他恼羞成怒,慌乱中双手紧紧扼住了她的脖颈,不让她挣脱。她张大了双眼,惊恐地瞪着这只发狂的猛兽,用力挣扎着大喊不要。
那一瞬间,即将失去她的恐惧占据了他的所有神经。
他当机立断决定不再纵容这个女人。
他想要完全占有她,而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