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y如是说

我澳洲的合作者Casey，他38岁之前一直是喜欢开飞机的建筑工程师。那个阶段里，他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是设计了当地的机场。他喜欢开着自己的小飞机从自己设计过的机场里起飞，飞6个小时飞到澳洲另一边的海岸线。世界那样的辽阔。

大约40岁时，突然决定学金融。天资如他，又一路读了博士，在澳洲八大任教。娶了漂亮的太太，生下一儿两女。我去他家吃晚饭时，是个温柔的初春，他帅气可爱的大儿子从窗台伸出头来，向我展露毫无阴影的甜美微笑。

是的，毫无阴影。

那天我带了一支澳洲本土的红酒，他的家人很惊喜，说酒不错。他太太Sara烤了柠檬派，为我泡了好喝的英式红茶，又问我茶里要不要加柠檬。我说：好喝吗？她说，你该试试。然后去后院池塘边的柠檬树上帮我摘了一棵新鲜柠檬，在橡木案板上切开，清新芬芳。柠檬汁挤进去的时候，茶的颜色瞬间变浅了，宛如魔法。我尝了尝，有些酸。于是说：interesting。他们大笑，说你是懂interesting的。

那一餐是西餐，即便是我一直吃不太习惯白人饭，也觉得那一餐色香味极佳。从沙拉开始一直到甜点，每一道都好吃。他的太太Sara真的很好，照顾我牛奶过敏的体质，还问我最爱的饺子是什么味道，我说我的最爱是羊肉洋葱馅，比较小众。她还兴致盎然地管我要食谱。晚上9:00一到，三个子女都非常乖巧地说，我现在要去睡觉了，再见L先生。这样好的孩子！

我也打算起身告辞。

这是个如此欢乐的夜晚，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Casey的沉默。

晚饭后，Casey载我回酒店。我忍不住问Casey：在我看来，你的人生真完美，无论事业、爱情、亲情、生活与工作的平衡……在我看来，都是absolutely perfect。那么，你会有遗憾吗？

Casey说：当然有，人生无论如何都有遗憾。

在回城的45分钟里，他对我提及他二女儿是患有怎样罕见的一种疾病，几乎让他和Sara这些年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她太太因为连续的生育如何丢掉了工作。为了让三个子女的能在私校接受更好的教育，自己在teaching上严重overload多赚薪水。还有他已经停滞并且被要求必须要有产出的科研工作，令人焦虑。至于系里的办公室政治如何让人无奈，他自己的工作如何不被人尊重，就更不用说……似乎我那个问题让他说出了非常多他压抑很久的话，也或许是因为我只是一个访问学者，他在我面前可以比较无所顾虑地说出实话。

他说：L，你知道吗？我可能会换工作，我要去加拿大的A城的A大，那所学校给我的职位还不错，可能可以给家人更好的保障。

我想了一下那座城市，脑海里浮现白雪皑皑的景象，以及跨过太平洋的半个地球的距离。

我问他，如果可以反悔，你会选择继续做工程师吗？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但他说：我觉得人生怎样都会有遗憾。

我回国之后一个月，他离开的澳洲，只身前往加拿大。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会对我说那么多，也是因为当时就去意已决。

我最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在放弃的那一刻，却总想着另一个选项上可能的进展与收获。这样的时刻里，我想起了我的老朋友Casey，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想到他看起来完美的人生背后的遗憾，我想到他对我说，无论你怎么选，总会有遗憾。

是的，时间的单向性决定了，那些充满可能性的选择，最后会坍缩为一条细细的线索，所以，人生总有遗憾。即便选择一条路后，短时间看起来一切很好，但来日方长，最终的最终，却也不一定比选择另一条路遗憾更少。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该体会的苦与乐皆有命定的配额？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首名叫《乡村的黄昏》的诗，最后两句写道：“我的心像一座赤裸的葡萄园，守着我命定的这点甜。”是否甜美与遗憾的分量，都已经命定？

我想不明白，总觉得自己年长之后更信命了。突然就想给身在A城的Casey写封邮件，问问他此刻飘雪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