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与坏的,透明的与含混的,可信的与可疑的
《在阿尔巴尼亚长大》是知名政治哲学教授莱亚·乌皮(Lea Ypi)的回忆录。她1979年生于阿尔巴尼亚,在1990年12月,柏林墙倒塌后的一年,一切都变了。一夜之间,人们可以自由投票、穿自己喜欢的衣服。但是工厂关闭,工作机会消失,金字塔骗局最终使这个国家破产。当一代人的宏愿变成另一代人的幻觉,莱亚开始追问自由的真正含义。
自2021年英译本出版以来,这本书获得多项非虚构大奖,成为《华尔街日报》《卫报》等全球24家媒体的年度图书。
乌皮是将宏大叙事和个人叙事并置的大师,《在阿尔巴尼亚长大》从一个少女的视角,讲述了从童年向成年的过渡;恰恰在她性格与认知的演进期,她的国家也经历了政治制度的嬗变。这是一个成长故事,但不仅仅是个体的成长,也是国家的成长。
当我们不知道如何思考未来,那就必须回顾过去:“今天,我写下自己的故事,为了解释,为了和解,为了继续这场斗争。”
——《鲤》编辑部

四七一:一份简史
我父母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有了我。他们大约自1975年8月《赫尔辛基协议》签署就开始努力了,爸爸喜欢这样说。出生时,医生估计我的存活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十。爸妈不敢给我取名,却因为医院给了我“四七一”这个编号而欣喜。死孩子是得不到编号的,既然我还没死,就有理由为生命而欢欣。
***
我来自诺拉老师口中的“知识分子”家庭。“这个班里知识分子的小孩太多了。”她在学校常这么说,脸上隐隐流露出不快。爸爸宽慰我说:“知识分子不过是受过大学教育罢了。为此烦恼大可不必。说到底,大家都是工人。我们生活的国家就是个工人阶级国家。”

照国家的说法,我父母上过大学,是“知识分子”,可两人谁也没能学自己心仪的专业。两人的经历都很令人困惑,爸爸的尤其是。他在理科方面颇具天赋,中学时就获得过数、理、化、生四科奥林匹克竞赛优胜奖。他希望继续研究数学,可是党却说,鉴于“出身”问题,他必须加入工人阶级队伍。家人常提到“出身”一词,可我从来都没有弄明白过。
用到它的场合实在太多,想弄懂它在特定语境下的确切含义,实在是很难办到。如果你问我父母是如何相识、为何结婚的,他们会说是因为“出身”。妈妈准备申请工作的材料时,家人会提醒她:“别忘了写你的出身,稍微详细一点。”如果我在学校交了新朋友,爸妈会问彼此:“他们出身怎样,我们有数吗?”

出身被仔细地分为:好的与坏的,更好的与更坏的,清白的与有污点的,根正苗红的与根不正苗不红的,透明的与含混的,可信的与可疑的,值得铭记的与应该忘却的。出身可以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它是基础,舍此,知识都将沦为观点。有些词的意思,你不要去刨根问底,那么做很荒谬。它们要么太基础,其意不言自明,与之相关的一切也都明明白白;要么,你大概会因为让人家看到,一个词你听了这么多年,却依然不明就里而自取其辱。“出身”就是这类词。这种词一旦给人说出来,你只好接受。
可口可乐罐
我的家人都觉得,有些规矩比其他规矩更重要,有些承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失效。在对这一点的认识上,他们与其他人、与这个社会,甚至是这个国家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差别。成长的挑战之一,就在于发现哪些规矩会随时间而淡出,哪些会被更要紧的义务取代,而哪些又会保持不变。

就说购买日杂用品吧,总是要排队。送货卡车到来前,大家就已经排好了。按规矩,你得乖乖排队,跟店主有交情自当别论。这是基本规矩,但也有空子可钻。你如果要离开一下,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东西在那儿占位,别人也没有意见。这东西可以是旧购物袋、金属罐、砖头或石块。但随之而来又有一条规矩,大家都热烈支持,而且立即生效,那就是一旦货品送达,留在那儿代表你的东西便立时失效,不管它是购物袋、金属罐、砖头、还是石块。袋子就只是袋子,再也代表不了你。
队伍分为两种,一种会安然无事,一种总是有点什么事发生。第一种,秩序可以托付给物品来维持,后一种,队伍总是活跃、喧闹、躁动的,大家都必须在场,挥舞着胳膊,挪动着双腿,想尽力瞅见柜台,看看刚到的货还剩多少,而店主则会向队伍里张望,看有没有熟人需要优先照顾。
别哭
90年代中期,我也在与内心的折磨抗争。我的少女时代多数时间都充满痛苦,家人却认为这是无病呻吟,他们越是这么想,我就越觉得自己悲惨。他们似乎以为只有客观条件恶劣,人才有资格感到不幸,譬如面临饥寒、无处安身、受到暴力威胁。这些是绝对的底线。但凡有办法超越,你就该放弃抱怨的权利,要不然,就是在羞辱比你惨的人。这就像社会主义时期发放的食品票,因为人人有份,饥饿就不可能存在。要是还说饿,你就成了人民公敌。

他们要求我懂得感恩,要对生活在自由中的幸福表达感激。对我父母而言,这自由来得太晚,他们无法尽情享用,因此我应该尽责地行使自由的权利。如果我不能同情他们的困境,他们便会说我自私,说我对先辈所经受的磨难冷漠,说我不负责任的行为抹杀了先辈的苦难记忆。我毫无自由之感,冬日尤其压抑,因为夜幕会早早降临,而日落后我是不被允许外出的。“你会遇到危险的。”爸妈这样讲,并不觉得有必要说清楚他们担心的是什么,而我也就懒得问。
像欧洲其他地方一样
那些年,“欧洲其他地方”不只是个竞选口号。它代表着特定的生活方式,与其说我们理解了它,不如说只是在模仿它;与其说我们认可它,不如说仅仅是接纳了它。欧洲像一条长长的隧道,入口处灯火通明、标识闪亮,内部却是一片黑暗,起初什么也看不见。
旅程开始时,无人想过要去问隧道止于何处,灯光是否会灭,隧道那边是何情形。无人想到要带上火把,画出地图,询问是否有人走出去过,出口是一个还是多个,大家是不是走同一条路出去的。我们只是一味大步朝前,希冀隧道里会一直灯火明亮,心里认定我们只要足够努力、等得足够长久,就能走出去,一如过去站在社会主义的队列里,而不去管时间的流逝,也从不对此失去希望。

书名:在阿尔巴尼亚长大
原作名:Free: Coming of Age at the End of History
作者:[英] 莱亚·乌皮
译者:吴文权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品方:后浪文学
出版时间:2024-9
页数:344
ISBN:9787542684370
*经出版方授权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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