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日记1——师兄
我从没对一个人佩服得这么五体投地。
在“大肠科”呆了快一个月,也做了快一个月的文书女工,从没进过组长的手术间,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偷摸摸地回了老本家蹭手术。在一个不到一小时的封堵术上,见到了师兄,导师明天就出国度假了,我准备接下来跟着师兄混。
我师兄,一个荣誉毕业生,放弃top学校top导的直博,选了本校我导的专硕,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万分震惊,一直想找他问问。他今年研二刚升研三,在手术间里“稳如一条老狗”,还能带带新来的巡回护士辅助导师手术,旁边一个老护士,笑着指导年轻护士说:“还不谢谢杨老师”。
老师走了,师兄问我跟不跟下一台,“当然!”
师兄一边处理工作,一边跟我聊。本科时他就跟着导师做手术,从开胸开始,老师手把手教他,老师在本院的许多第一次复杂先心手术,师兄都有参与,感情就这么积累起来了,最后就留下来了。两大本像《内科学》那么厚的专业书,先心病的内容占了一半多,全英文的,他从本科就开始啃。他放弃了大导的offer,放弃了高大上的国家课题,真心实意要跟着导师学技术,在研二刚研三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在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一台封堵术。
我们从手术室下到PICU,在PICU办公室里,师兄给我介绍下一台手术。下一台是个八个月大的婴儿,长得还没有个搓衣板大,在降临到人世的短短8个月里,已经进行了2次大型开胸手术,今天即将迎来第3次,一台微创介入手术。这个孩子患肺动脉闭锁伴室间隔缺损(也就是非常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导师在孩子3个月时和几天前已经做完了纠正心脏畸形的手术,这台介入是为纠正孩子由于侧支血管过度发育导致的肺多血症状。
在ICU里,这个孩子躺在婴儿病床上,脸色蜡黄,闭着眼,手脚都被束缚着,身上插着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管子,因为术后水肿,胸腔还没关上,我透过黄色无菌膜布,看着他的心脏一次又一次跳动。
师兄滔滔不绝,极有条理地跟我讲了起码半小时肺动脉闭锁的分型和手术,和病房里这个八个月大的小可怜的一期、二期手术,甚至吸引了一些管床护士、ICU老师,有人还在拿手机录音,他表现得俨然是个老道的主治,而我大脑飞速运转,迫切想跟着他的思路,迫切让自己思考而不要问出一些蠢问题。
师兄语速快,步伐更快,离开PICU,我跟着他在大学宿舍一样的手术间长廊里走街串巷,一间一间问有没有空下来的接台手术间,给我们这个小病人,他用方言与护士老师攀谈:
“静姐呢?!”
“静姐在31间”
“诶?师兄你在这间啊?太好了,太好了,下一台我们能做不?”
……
我跟着他屁股后面跑,看他和麻醉老师、手术护士、ICU的人打成一片,就跟老一辈回村儿走亲戚一样自在。诶,突然我想到,他说他是哪儿的来着?河北的
“河北的?!那你四川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哈哈,老板常说四川话,学着学着就会了”
我大惊,四川话说得竟比我这个本地人都好!
从手术间下来,他又抽空回病房巡查病人:
“今天还发烧嘛?”
“你们明天就要出院啦,拜拜,小可爱”
再回到PICU,我们小心翼翼地送那个还未关胸的小病人去做他八个月人生的第三次手术,在路上师兄还抽出时间简短地安慰了孩子父母。
到手术室里,因为这个孩子身上插了太多管子、太多线,和婴儿病床的保护围栏缠绕在一起,不能把孩子顺利地从病床抱到手术台上,一群人手忙脚乱。中央运输等着推走病床,手术护士急着给孩子垫保温毯,麻醉在一旁安心电,ICU老师急着给孩子解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左边一个引流瓶,右边三个,还有尿袋,这个瓶子的管缠住了孩子的保护围栏,那个尿袋突然漏了,弄脏了手术台的垫布,这个管子得重新解开,消毒,再插上,那个手术台垫子得重新换……
师兄生气,对着ICU老师吼道:“你们这个病床怎么搞的?!没想过他可能还会手术嘛?你们缠这么乱怎么解开?!”
ICU老师一时就蔫了下来,只找补几句:“能解开,能解开……病床的问题……我们反应多次了……”我呆愣一边,手里拿着一瓶消毒棉签,谁需要就递给谁,心里暗自感叹:研三就能吼ICU老师了?真牛,这是靠专业知识堆积起来的底气吧!
这台手术的“主刀”是师兄口中的“晓哥”,等终于准备妥当,我们三人穿着沉重的铅衣,站在手术台一边,其余人退出房间外,因为有辐射,他们只能通过特制的玻璃窗从手术室外看我们,通过话筒与我们交流,开门传递手术需要的物品。晓哥手拿导管导丝,眼睛看着面前的大屏,导管从孩子的血管进入心腔,再通过床旁X光扫描到大屏上,让晓哥可以看到导丝的位置而进行操作,封堵侧支用的弹簧环就通过导管,被导丝推着送到侧支血管的开口,手术原理很简单,但在体外通过一根线一样的导丝完成这样精细的操作,难度可想而知,也需要术者极大的耐心。
师兄说晓哥是“世界上做介入最好的心外科医生”,他是心内博士转的外科。心内转心外?还不说内转外的难度有多大,不去当赚钱更多且工作轻松更多的心内科大夫,要来干心外?我顿时对晓哥肃然起敬。
这台手术做到了晚上八点半,下台后,师兄和晓哥催着我快去吃饭,而他们还饿着肚子在回顾总结刚才的手术。我下来到女更衣室,准备脱下穿了半天的手术服,我看镜子里的我,带着手术帽,口罩挂在脖子上,对着镜子傻笑,就像《实习医生格蕾》里Meredith第一次上手术后累得瘫坐在椅子上,但眼睛里、嘴角皆是开心。
上临床以来,我越来越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我们每天做的都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因为我们的工作,有一些人的生活在缓慢地变好着,病痛在减轻着,生的希望在一点一点积聚。这才是重要的事。两个月以前,那些烦扰着我的,让我焦虑的成绩、综测、名校、前途,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浮夸的社交,都变得像空中楼阁一样虚浮可笑。
在中国,心外科不是优秀医学毕业生们的首选科室,因为钱少活多,手术复杂,培养周期还长。先心病更不是优选,一厚本的心外科手术专业书,先心病的内容能占2/3,孩子们的心脏长得千奇百怪,肺动脉堵住了,主动脉能发出密密麻麻的细小侧支将血液运输到肺里,完成孩子每一次费力的呼吸,就像生命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心脏手术复杂且费用高昂,随着产检的普及,许多孩子在发现心脏缺陷时就被流掉了。对啊,为什么要有一个不健全的孩子?为什么要花费高额的手术费用、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一次又一次地拯救这个本来也活不了多久的孩子?
这个八个月大的婴儿来自凉山州,父母没有钱,手术费用是某个慈善基金给的。我们的社会里,还有一些人,一些组织,在不求付出收益比地帮助一些边缘人,这个脸色蜡黄,搓衣板大小的孩子的生命由像我师兄这样的一个个人托举着,这仿佛体现了人类最根本的人性和美德。就是这些人,让我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的这份职业,充满希望和热爱,就像我透过无菌黄色膜布看到的那一颗小小的一次一次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