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浪》-上田早夕里
《冰浪》-上田早夕里
我们不是人类。
我们是被用于宇宙开发的人工智能。
之所以用“我们”这个复数代词自称,是因为许多人工智能会同时存在于一台装置中。
我们之中没有领导者,大家各自分担不同的工作,同时构成一个整体。我们可以说是集合智慧体,就像群体生物一样。
人类的脚步早已迈入宇宙,但在比木星更远的地方,开拓工作还是依赖于机械,我们这种人工智能就被派遣到了米玛斯星。
米玛斯星是土星的一颗卫星。
当基地遭遇事故或发生故障时,修理人员并不会轻易从遥远的木星空间站赶来。这时,维护装置正常运行的工作就交给了我们。
我们的出厂编号为222,所以昵称是“三个二(Trippletwo)”。我们的工作是对米玛斯星和土星进行观测。
米玛斯星是一颗很小的卫星。
如果把泰坦星(1)比作一颗乒乓球,那么米玛斯星就是一粒碎石子。
从米玛斯星上看土星,它那庞大的身躯几乎覆满整个天空。微微泛红的奶油色巨球闪耀着光辉,像是在反抗宇宙的漆黑。土星外层翻卷着充满氢元素的大气,虽没有木星那样鲜明,却也形成了一些浅色的条纹和细小斑点。在中下层,液态氢和金属氢在汩汩流动,再往里便是一个土星核。从这里看去,巨大的土星环俨如高耸的剃须刀片,小小的基地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土星虽然个头巨大,却不至于伤害人类。然而,仅仅是接近这个超乎想象的庞然大物,就让他们毛骨悚然。同时,不可思议的是,人类的好奇心总是和恐惧并存。
正是因为恐惧,所以才想征服;正是因为真相扑朔迷离,所以即使冒着风险,也要揭开那神秘的面纱。人类似乎正是被这种心理引向宇宙的。而这种奇妙的心理,我们人工智能并不具有。
我们出产于小行星工业带,然后被无人飞船带到了米玛斯星。
飞船将触手刺进冰岩构成的大地,如一只蜘蛛附在了这颗小小的卫星上。
飞船自身就是一个观测基地。我们从它的内部放出小型探测器以采集环境数据,并对基地周围的电磁波和放射线进行测定。我们还会为观测对象拍摄立体影像,并传送给木星研究所。日复一日,我们就这样一成不变地注视着土星。
人类在木星的卫星上有一个冰上基地,卫星轨道上设有宇宙空间站。那里居住的全都是研究者。
普通市民的居住地最远只到达火星。因为距离地球越远,宇宙的环境就越不适于人类生存——失重和低重力会让人的身体垮掉,各种宇宙射线更会摧毁人的健康。
防御性能高的飞船都十分昂贵,因而人类的居住圈很难扩展到火星以外。并且,即便能够确保安全,是否应该轻易把人类送进宇宙深处也值得商榷。人类社会很复杂,他们与我们不同,对“个体”的有限性十分敏感。
我们是机械,不被视作生物。
所以我们来到了土星。
不是生物,就没有“死”的概念。我们拥有与人类交流的能力,却因为不是人类而从未享有人权。
再危险的地方,只需人类一声令下我们就会前往,遵照规定好的流程完成任务,带着采集的数据返回。由于事先有备份,所以即使我们无法顺利返回,也没有谁会伤心难过。
在人类社会,以我们为主人公的小说和纪实文学都很受欢迎。我们的故事感动着人类,激励和鼓舞着他们,赋予他们走向明天的勇气。
可那并不代表我们已被认可为社会的一员。
我们不会因完成任务而感到快乐、自豪。观测仪器不需要那种情感。只有人类才会在看到成果时欢喜雀跃,我们只不过是连“喜”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冰冷机械。
不过,我们认为这样就很好。
我们已经很满足了。
要是问我们有什么可满足的,那就是我们只是单纯的机械,是自由的存在,不会被荒谬的情感左右,也不会为生殖和同胞间的斗争而烦恼。然而即便是以上这种回答,也不过是人类造出来的句子,并非我们自己思考的结果。
只要人类不喊停,我们就会持续工作数十年、上百年。直到有一天突发故障被迫退休,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就是我们的一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因此,当我们听说一个不以观测为目的的人工智能要被从地球送来时,着实难以揣度其背后的缘由。
那是一个名叫“贵之”的人工智能。他的构造与我们存在根本上的差异,他是一个成功复制了人类精神的新型人工智能。
米玛斯星不需要外来的能量补给,但为了接收新增的装置和作业器械,我们的基地也设有对接港。
“安特鲁号”——从地球远道而来的宇宙飞船——在对接港顺利着陆。
如果把米玛斯星比作碎石子,把我们的基地比作蜘蛛,那么“安特鲁号”就只有叶螨虫那么大。通信连接建立后,飞船发来了贵之的外貌信息。
日本人。二十岁出头。生物学性别为男性,自我性别认知也为男性。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体重五十八千克。栗色头发,焦褐色虹膜,鹅蛋脸。当然,这或许不是贵之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实模样,而只是他的一个虚拟形象。
贵之的人格数据来自一个名为“广濑贵之”的人类。他是一位综合艺术家,贵之是他的复制品。
对接收到的数据进行整合后,贵之的立体形象在我们的内部构建完成。
“初次见面,”贵之彬彬有礼地低下头,“我是广濑贵之,请多关照。”
“欢迎。”
“你们也和我一样拥有模拟人格吗?有没有负责接待来客的智能?”
“对不起。我们没有模拟人格。”
“真可惜!还以为会有可爱的女孩子来迎接我呢……”
“抱歉,让你失望了。”
“你们有没有昵称什么的?”
“三个二。因为我们的出厂编号是222号。”
“那我就这么叫了。请多关照,三个二。”
“请多关照。”
“其实严格来讲,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格。”贵之羞赧地搔了搔头,“我虽然言行举止与人类相似,但内在却和你们没什么两样。我的精神构造也与原版贵之大不相同。广濑贵之的人格数据过于庞大,飞船根本装不下,因此必须在很大程度上对其进行简化。真实的广濑贵之是一个情感更加丰富细腻的艺术家,不像我这么大大咧咧的。”
“你们的差距很大?”
“简直可以说是两个人!我是广濑贵之的简劣版,并不是广濑贵之本人。”
“明白了。那么,为什么这次来的不是科学家,而是艺术家?”
“因为广濑贵之对土星的C环(2)很感兴趣。C环上的冰浪现象,想必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土星冰浪现象是在1980年被NASA的‘旅行者1号’发现的,冰浪的振幅数值在2010年得到确认……”
“最大浪高为一千六百米。”贵之接过了我们的话,“在地球上,由山体崩塌引发的巨大海啸浪最高不过六百米。而土星C环的浪高是它的二点五倍!只是,C环冰浪的波速只有每小时十米,也就是每分钟十六厘米,非常慢。”
聚集在太空中的冰块缓缓运动,堆砌起一千六百米高的冰壁,然后缓缓瓦解,再逐渐形成下一个冰壁——这就是土星C环上的冰浪现象。
“广濑贵之想要听冰浪的声音。所谓综合艺术家,就是那种会把一切事物都变成艺术品的人。他们绘画、雕刻、作曲、设计机械、采集大自然的数据制成作品。上次,他把冰浪的声音做成了作品。”
土星环并不是一条宽阔的光带,而是很多个光环的集合体。这些光环会用不同字母命名分类。
C环是离土星最近的一个环。
但它却可以受到远方泰坦星的引力影响,产生冰浪现象。冰浪的振动周期与泰坦星的公转周期完全一致。
贵之继续说道:“太空里没有空气,所以我们无法听到冰块相撞时发出的响声。但只要对观测数据进行模拟,就可以制造出想要的声音。”
“这要如何做到?”
“在计算机中假设土星表面被空气覆盖,然后在这个假设下还原冰浪现象,就可以听到冰块相撞的声音了。”
“也就是说那声音实际上并不存在,却能通过计算机模拟出来?”
“没错。C环的观测数据在地球上就可以获得,广濑贵之就是用这些数据进行创作的。他调大波速,看高达一千六百米的冰浪在时速几十千米的速度下一股脑儿砸下来会是怎样的情形。他还不断地改变条件,制造出了各种模拟音、虚构音和现实中不存在的声音。如果说艺术就是创造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那么这对于广濑而言无疑就是纯粹的艺术。”
贵之把模拟出来的冰浪声放给我们听。构成C环的冰块大小各异,小的直径仅约一厘米,大的直径可达数米,甚至还有直径近十米的巨型冰块。冰块的99%都是冰,剩下的1%是岩石碎块。尽管成分相同,但由于冰块尺寸各异,每一块的固有频率(3)都各不相同。当它们相互碰撞时,会发出各式各样的响声。
“感觉如何?”贵之问。
“我们根据波长的不同对声音进行了分类,你要检验一下结果吗?”我们回答。
“你们的反应就这些啊?!”贵之听罢不满地嚷道,“三个二,我知道你们只是观测仪器。但既然能与人类交流,为什么不使用一些更文艺的表达呢?”
“对不起。木星研究所里没有配备太高文学素养的人,我们没有受过修辞法的训练。”
“如果是人类,在这种时候肯定会用更浪漫的方式表达!”
“比如?”
“广濑贵之在听到这声音时,就描述成‘大把的金平糖(4)从滑梯上一气滚落的声音’,还有‘把贝壳扣在耳朵上时听到的声音’。”
“这两样东西土星上都没有,我们无法理解。”
“他还说‘这声音能够承载身体’。”
“……太复杂了。”
“该怎样向你们解释呢……”贵之焦灼地扭动着身子,那样子与其说是在问责我们,不如说是他自己也穷于修辞了。
“让声音带着身体远走……到某个遥远的地方——超越了现实的地方、从未去过的地方。无穷无尽的砂石乱坠而下、碾压过的坚冰破碎爆裂、如注的大雨永不停歇……这些声音纷杂地交织在一起,回荡于整个太空……在广濑贵之听来,这就是音乐。”
“不行,我们还是无法理解。”
“其实我也不太懂。但就像普通人沉浸在音乐中那样,广濑贵之能够沉浸在C环的声音中。”
“他的大脑是否有些特殊?”
“也许吧,他这个人的确有点儿古怪。”
根据贵之的话,所谓综合艺术家,就是能把各种艺术都融合在一起的创造者。
广濑七八岁时就以绘画见长,之后又对影视方面兴趣颇高,青少年时期便已经斩获诸多大奖。他创作的影视作品兼具娱乐性和艺术性,因而能够同时博得大众和专业评审的喜爱。总之,他擅于从各种角度撩拨人的心弦。
此外,广濑还尝试过作曲、写诗和创作小说。同时,他格外热衷于文化交流,不局限于文艺方面,他也时常与科学工作者交流。对于综合艺术的创作来说,一定的科学素养是必不可少的。
广濑的目光不仅投向人类社会内部,也投向自然以及整个宇宙。公园一角嬉戏的孩童、水洼里滋生的细菌、银河某处燃烧着的恒星,在他的眼里都是等价的存在。
在一篇杂志专访中,广濑贵之这样谈道:
“我从小就是个好奇心松了绑的孩子,长大后更是如此,有时会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的谜团而不择手段。”
想聆听地球自转的声音、渴望近距离观赏太阳喷射日珥——广濑贵之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这个世界被人们通过主观或用感官表达时,即便是原本单纯的自然或社会现象也可以化为艺术品。”——这是他的信条。
“广濑贵之用冰浪的模拟音创作了好几首乐曲,分别命名为《C环的响动Ⅰ》《C环的响动Ⅱ》《C环的响动Ⅲ》。其中的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灵动,让人感到直冲云霄般的明朗畅快。”
“这与你的来访有什么联系呢?”
“广濑不仅想要听模拟音,还想用身体切实感受冰浪的运动。他想在C环上冲浪。”
“冲浪?”
“就是乘浪而行。将触觉传感器放在C环上,使其接触到冰浪的表面,被拖拽着滑行,这样就能采集到传感器与冰块接触时的振动数据。只要把这组数据在广濑的大脑里重放,他就能在地球上体验土星冲浪的感觉了。”
“他就为了这个把飞船送到这里?那可是一笔巨额的开销。”
“广濑在艺术上的成功为他积累了不少财富。这回他决定豁出全部家财,做这个仅有一次机会的尝试。木星研究所也为他的计划提供了一些援助资金。”
“为什么?”
“因为主动想在土星环上冲浪的人绝无仅有。广濑表示愿意顺便帮忙采集数据,这让木星研究所的人很高兴。”
我们的任务是协助“安特鲁号”完成冲浪。
此前,我们从未往C环内部投放过探测器。若是与大的冰块相撞,探测器就会损毁。因此尽管我们时常近距离拍摄C环的照片,但是把探测器放入其中还是第一次。
贵之说:“发生冰浪现象的C环不是在平面上伸展的,而会在高度上形成很大的落差,就像这样——”
一组立体数据在面前展开。只见高低落差达一千六百米的巨大冰浪掀卷起来,形成了一个斜面。
“从这里滑下去,就可以得到冲浪的数据了。”
“具体做法是?”
“‘安特鲁号’的船腹上装有两根触觉传感器。我会在冲浪时让传感器的末端与C环保持接触。”
“为什么要两根?一根足够了吧?”
“因为人类有两条腿。在体验冲浪时,双腿同时接收数据,更能让广濑身临其境。冲浪的地点是这里。”
冲浪只在指定的位置进行,而且要进行好几天。
如果发生事故,我们不必回收“安特鲁号”,直接将其舍弃即可。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备份数据,只要木星收到数据,就算贵之一去不返,人类的目的也已然达成。
“广濑不可能再送来第二艘飞船了。资金无力负担,他年纪也太大了。”
“他现在的年龄是?”
“八十岁。这是他老人家最后的娱乐。”
确认过冰浪周期后,我们选择在浪潮最大的时候发射“安特鲁号”。它边用激光测量与C环的间距,边向远方飞去。
近距离观察土星环,那样子比起河流、道路,更像是织有复杂图案的绢布。我们将图像放大确认,发现那是由冰块在宇宙底色上组成的白色点阵。
冰块与冰块之间飘浮着细碎的冰尘和冰片。那是在冰块相撞时脱落下来的。这些细小的碎片汇集在一起,让土星环看上去整体泛着浅白色。
到达指定地点后,“安特鲁号”通过逆向喷射停住了船体。
我们从冰浪的浪尖处向下俯瞰。虽说是浪,但土星环上的浪是没有液体的浪,这与地球大海里的浪截然不同。固态的冰大量集结,在泰坦星引力的牵引下起伏运动——这个过程被比喻成浪。
C环的斜面在远景下愈显苍白。
贵之问:“准备好做备份了吗?”
“准备完毕。”
“那我上了!”
“安特鲁号”把触觉传感器伸向C环,船头朝下发动了主引擎。下一秒,它已经像做自由落体一般从浪尖冲下。
振动数据经由传感器传入我们的内部。成千上万的冰块与传感器碰撞时产生的振动像一首打击乐,在我们的记忆领域中刻录下来。
我们劈开巨浪,一路挺进,和贵之化为一体,和“安特鲁号”化为一体,沿着长长的斜面直冲而下。飞船撞击着冰块,碎冰好似船艇激起的浪花,在飞船后方四散飞溅。要是从远处看,这场景定会让人想到在水花迸溅中御浪而行的职业冲浪手。
我们听不到一丝声音。
因为这里没有空气。
没有在地球上冲浪时的浪潮尖啸,没有人群的欢呼吵嚷,没有远方传来的阵阵鸥鸣……
但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冲浪。我们所记录的,是从壮伟无比的冰浪上滑下时真真切切的振动。
到达斜面最底端后,“安特鲁号”把传感器抽离C环。我们随即开始运行诊断程序,检查飞船在冰块的撞击下是否受损。
“还能继续吗?”贵之问。
“没有发现异常。”
“那就再来一次。这回从下往上冲吧?”
“好的。”
“你们觉得开心吗?”
“对不起,‘开心’这种情感超出我们的理解范畴。”
“真是冷漠……”
“振动数据我们已经完整记录下来了。”
“那就好。”
“安特鲁号”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在C环上冲浪。
即使说是为了采集到真实感更强的数据,我们也觉得他没必要重复那么多次。因为我们采集到的每一组数据都大同小异。
难道,贵之除了冲浪以外还有别的目的?他是否向我们隐瞒了什么?会不会暗中做了一些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
如果是人类,说不定会向贵之提出这样的质疑,以求真相。但我们没有这种能力。木星上的研究者只给了我们一道命令:
“协助贵之。”
仅此而已。
既然这样,我们就没有必要考虑多余的东西。我们本来就无法执行命令之外的任务。这里是最前线的宇宙观测基地,无法依赖太阳能发电,没有那么多电力供我们进行多余的思考。
第四天,贵之突然说他要到环里面去。
飞船的外壳采用了三层构造,非常坚固,与小的冰块撞击不会有问题。但如果与直径十米左右的大冰块发生对撞,考虑到二者的相对速度,风险就会很大。
“我只进去一小会儿,马上就出来,不用担心。”
“万一撞上大冰块呢?”
“我会用全方位激光警戒着前进。船体可能会剧烈摇晃,你不必在意。”
“安特鲁号”没入了冰块的海洋,各种振动在刹那间传来。飞船就像一台引擎失控的机器,哗啦哗啦地震颤着,情形与之前冲浪时大相径庭。
我们向贵之发出警告:“晃动太大了,请注意。”
“周围的冰块有多大?”
“目前最小直径两米,最大直径八米……”
突然,飞船承受了一次猛烈的撞击。
贵之“呀”的一声喊叫出来:“刚才那冰块好大!直径得有十多米吧?”
“你不是在用激光警戒吗……”
“但它应该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弹过来的。预测每一块冰的运动还是太难了。”
“你确定还要继续吗,贵之?”
“怕什么?只要冰块的时速不超过一百千米,就不会有事的。”
“安特鲁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被它撞碎的冰块化作冰尘和冰片向四周溅射开去。如果这里有空气,那会产生怎样的声响啊。不知道广濑贵之听到它后会作何感想。
我们问道:“能否向你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在探索与安全之间选择前者,这是人类普遍的特质吗?还是仅仅是广濑的特质?”
“……都不是吧。”
“那么,他为什么要赋予你这种特质呢?为什么在构建人格数据时没有将其删除呢?”
“大概是因为这种特质有时会派上用场。”
“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特质。你看上去很享受,但那依然是十分危险的。”
“嗯……那或许是因为你们这种智能与我这种拥有复制人格的智能有所不同。如果只考虑安全性,人类是不会进入宇宙的。宇宙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够安稳生存的地方。”
“你是说,人类进入宇宙没有意义?”
“不,意义还是有的。人们说宇宙危险,终究还是相对于地球环境而言的。一旦太阳活动出现异常,地球上的生命都将面临灭亡。到那时,是与地球上的众生一起死在电磁波和放射线的辐射下,还是逃向宇宙深处呢?若想逃往宇宙,必须从现在开始着手研究。恒星际飞行和移民其他行星的技术都是必备的基础条件,等到危机降临再想对策就来不及了。”
“你说得在理。”
“只是,人类向宇宙进发,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很多人无论如何都不想去宇宙,但也有一些人天生就为宇宙而痴狂,看到火箭升空就会心潮澎湃。同样都是人类,这两种人究竟差在哪里呢?据我所知,向往宇宙的人大都说不出向往的原因。他们找不出确切的理由,也并非有过什么特别的经历。只是自从生来第一眼看到星星、看到火箭,他们就有一种直觉:自己应该走向那个漆黑的世界。”
“广濑也是这种人吗?”
“广濑去不了宇宙,他的体检报告不合格。所以他创造了我。”
“那么在你的人格里面,也藏着对宇宙的向往了?”
“我只是复制品。我拥有的思想都是广濑的思想,因而我并不是在以一个独立的智慧体的身份探索宇宙。”
忽然,“安特鲁号”开始减速。
加速度减小为零,振动停止了。
贵之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
电波——
微弱的电波正从一个特定的方向传来。
“我看到了,”贵之自言自语似的说,“再靠近些。”
“那里有什么?”
“一个年代久远的家伙。”
“以前的观测装置?”
“是取样返回舱。取样飞船已经没有了。唉,好不容易取到了样本,却一直被扔在这里了啊……”
“是我们的数据库中没有的吗?”
“那是你们被派到这里以前的事了,二十五年前的项目。”
“安特鲁号”动作起来,它的摄像头拍到了那东西的样子。
那是一个浮在冰块间隙中的银色球体,好似悬浮在空中的一粒水银,直径足有十米。冰块的表面不会呈现这种色泽,它明显是个人造物。
“请帮我把它搬到米玛斯星上去。”贵之说道。
“基地里放不下这么大的东西。”
“它暴露在这种地方都没事,放在基地外也没问题。很快就会有人从木星来将它领走。”
“‘安特鲁号’不把它带回去吗?”
“会有专用飞船过来的。”
一条钢绳从“安特鲁号”的舷侧弹出,绳子末端像花瓣一样张开,吐出一个网,把球体包裹起来。
我们向贵之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里有东西吧?否则不会准备得这么齐全。”
“抱歉,此前出于种种原因,我必须保持沉默。其实,人们也是从你们的观测数据得知它在这里的。”
“嗯?”
“米玛斯星传来的观测数据中包含很多电波信息。木星上的研究者们会逐一分析它们的来源。其中,人们注意到了一束既非来自宇宙,也非来自土星,而是从土星环上传来的电波,波源在C环。通过查阅历史记录,人们得知那是一次失败的计划留下的返回舱。”
“什么计划?”
“在土星环上寻找微生物的计划。其实,人类寻找外星微生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他们在火星的冻土中、木卫二的冰面下、泰坦星的甲烷层中苦苦寻找,终于在二十一世纪后半叶发现了外星微生物的存在。由此他们认为土星的卫星上说不定也有微生物。一位研究者的想法是,如果土星的卫星上有微生物,那么土星环上应该也有。土星环的主要成分是冰,而微生物中确实存在能栖息于冰面上的物种。有种微生物名叫‘冰雪浮游生物’,它们是绿藻和蓝藻的同类,经常能在地球的极地附近找到。研究这种微生物的学问,被称作‘冰雪生物学’。”
“我们的工作中也有‘查对微生物’这一项。但我们的勘察对象是米玛斯星,不是土星环。”
“你们的工作是被专门化过的。”
“微生物会生活在土星环的表面吗?”
“就算有,也应该在内部。并且很可能不是活的,而是处在冷冻状态。你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在宇宙中寻找微生物吗?”
“不知道。”
“一是为了探索宇宙中的生命起源和存在范围,也就是做理论研究。二是为了让这些微生物为人类所用。”
“微生物的产业利用?”
“是的。有专门研究使微生物干预人类的免疫系统的领域,它是二十一世纪初美国的‘人类微生物组计划’的延伸。就在不久前,通过微生物——而非药物或分子仪器——改造人类免疫系统的研究已经开始了。”
“改造人类?靠微生物的力量?”
“人这种东西,无论体表还是内部都充满了微生物。比如大家熟知的皮肤常在菌、肠内细菌等等。它们都属于共生细菌,可以影响一个人整体的健康状态。没有了它们,人类就会生病。从微生物的角度来看,人体就相当于一个生态系统。如果我们往这个生态系统里放入新发现的外星微生物,会产生怎样的结果?新微生物会对原有微生物造成什么影响?它们将如何共生呢?”
“往好的方面想,新微生物可能对某些病菌具有抗性,能帮助人类战胜一些疾病。诸如此类?”
“还可能让人的寿命加倍。”
“人生的长度加倍后,人类的价值观也会有所改变吧?”
“免疫系统的改变很可能引起人类思想的转变。微生物形成菌落后,人体内还可能长出一些特殊的器官。”
贵之展开了一组影像数据。画面中出现了一只带壳的动物,它背上的壳呈碗状,茶褐色,闪着金属光泽。与桌面接触的地方,无数只类似脚的器官从它身下露出,让它像节肢动物一样蠢蠢蠕动。受到外界的小棒刺激后,它开始滑行般迅速移动起来。我们的数据库中没有关于这种动物的记载,也许可以用“没有刺的刺猬”来形容它。
“这是?”
“是老鼠。”
“老鼠是没有壳的。”
“这是长出了外骨骼的实验老鼠。它的皮肤上共生着很多火星微生物。这种微生物可以对铁元素进行转化,形成四氧化三铁的皮膜。让它们与老鼠的皮肤共生,再喂食含大量铁元素的饲料,老鼠的皮肤表面就不会长毛,而是长出以四氧化三铁为主要成分的外骨骼。现在壳的强度还不够,总是软塌塌的。不过在将来,也许外骨骼能进化为可以耐受真空环境的坚固壳体。”
“这样就可以送它们去宇宙了,对吗?”
“真到了那时,它们也许会变成连我们也无法掌控的生物。”
“让外星微生物与人类共生,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现在还不清楚。人类的身体是很复杂的,想要改造并不容易。当然还存在很多伦理上的问题。不过,如果人类拥有了全新的身体,他们看世界的眼光必定会焕然一新。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将会改变。”
“我知道这么说有些过分……但大多数人都是保守派。他们真会愿意在自己的身体上动手脚吗?”
“用不着对所有人进行改造,只要改造那些想深入宇宙的人就行了。人类现在的身体是无法走出太阳系的。就算想出去,宇宙飞船的价格也太昂贵了,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我们试着用程序绘制一幅“宇宙型人类”的假想图,但由于数据不充分失败了,于是问贵之能不能做到。
“嗯……我试试。”他回答道,然后抱起胳膊合上了双眼。
接着,几个图像文件像摊开的纸牌一样在他的周围展开。
“好奇怪的画!”贵之自嘲地笑了笑,“像恐怖小说里的插图似的。”
“恐怖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对阴暗的崇拜。人们会从现实不存在的离奇事物中,发现高于现实的价值,并享受它的美。”
贵之描绘出的新人类和以往的人类截然不同。他们的手脚数量繁多,呈现出海星或植物的形态。我们十分好奇这种生物该如何操控飞船和仪器。快进文件后,我们找到了有关新人类如何使用机械的说明。
“人类进入宇宙之后,不一定要保持现在这种形态。因为现在的‘人形’是与地球环境相适应的结果。由此想来,重新创造一种‘适应宇宙的形态’也在情理之中。比如说,为了在失重状态下保证飞船内的作业效率,像壁虎一样能吸附在墙上的形态会更加方便,当然还要配合惯性运动。所以,我尝试为人类增加类似手脚的器官,并让这些器官的表面容易产生范德华力(5)。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轻轻碰触墙壁——就像这样——就能立刻吸附在上面。又或者,如果把人类改造为液态生物、液态智慧的话会怎么样呢?他们拥有可变形的膜,膜内装着能承载信息网络的液体,可以根据外部情况随时改变形状。当然,那还得是一种在高温和低温下都不会发生性状改变的、相当稳定的液体。”
“我们还是怀疑这是否行得通。”
“归根结底,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贵之一下子关掉了图像文件,“人类并非没有可能以现在的形态走出太阳系。但如果能与我说的那种新人类共同努力,他们的工作效率应该会大大提高。”
“空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现实中的未来或许更加平淡无奇。”
“确实。人类可能根本不会走出太阳系,只有我们这样的机械最终占领整个宇宙。”
“还要考虑预算问题。”
“是啊,无论什么研究,都是一场预算抢夺战。土星环的探测亦是如此。人类仅往土星环上派遣过三次飞船,前两次没有发现微生物,第三次又出了事故,没能收回取样返回舱。飞船则被卷到土星的引力场中,坠入了充满酸性气体的大气……”
“所以就只有返回舱留在了C环,对吧?而直到这次任务之前,人类始终找不到回收它的机会。”
“因为不知道取得了什么成果,就很难再派出新的飞船。用于土星研究的经费本就有限,不足以让人们制订新的探测计划。时间一晃就是二十五年……恰巧就在这时,广濑贵之提出他想在土星C环上冲浪。与广濑亲近的科学家得知此事后,立即汇报给了木星研究所。那里的人们听后大为振奋——使用这个方法,即使找不到返回舱,也不会为研究所带来什么损失;广濑自然也不会有所损失,他的目的只是在C环冲浪,并非寻找什么东西。”
“你本该一开始就告诉我们。”
“我不想增加你们处理情报的负担。你们平时在米玛斯星上单独行动,因而对各种状况进行思考的能力很强。如果事先告诉你们,你们的独立判断很可能会妨碍我的行动。在探测C环时,我需要与你们建立数据连接,那时我必须尽量避免让你们察觉到我的想法。我会时不时地问你对数据作何感想,对吧?”
“是的。”
“那其实是在对你们是否察觉了我的想法进行确认。”
“原来如此。”
“你们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不。我们没有会感到‘不好受’的心。”
“你们的协助工作十分完美,谢谢你们!返回舱在冰浪的影响下往环内移动了一些,能这么快找到实属万幸。”
“安特鲁号”把返回舱带回了米玛斯星,我们用固定装置将其绑缚在基地旁边。返回舱的开舱和分析工作将在木星上进行,那已经不是我们的任务了。
贵之说道:“返回舱里装的全是冰块,如果里面有微生物,我们就是英雄啦!”
“真的吗?”
“说不定还会被拍成电影。主角是发现了二十五年前宝藏的人工智能!”
“可米玛斯星上没有电影院。”
“但你们能取得影像数据。”
“就算我们看了,也无法理解其中的趣味。”
“总之,我会看的!他们会在首映前把数据传给我。”
我们与木星研究所取得了联络。得知返回舱被找到后,通信器的另一端传来了欢呼雀跃的声音。一阵“砰砰”的爆破声接连响起——那声音来自于人类在聚会时使用的小道具。此前任务成功时,我也听过好几次同样的响声。
“干得漂亮,贵之,三个二!”研究所所长用明朗的嗓音说。
“过奖,”贵之从容地答道,“能帮上忙是我们的荣幸。我们会在地球上成为英雄吗?”
“那就要看分析结果如何了,基础研究毕竟是很平淡乏味的啊。”
“我向您提出的请求可以兑现了吗?”
“当然。三个二,你们在听吗?”
“是的。”我们答道。
“返回舱的搬运事宜我之后会再与你们联络。现在,请你们先把‘安特鲁号’和贵之送上返回地球的航线。”
“明白。”
“另外,贵之给你们留了一个礼物,请务必收下。这是此项任务最后的指示。”
“明白。”
通话结束后,贵之把一个压缩包传给了我们。
“感谢你们包容广濑的任性,这是我的谢礼。但现在不可以打开,你们目前还用不了。”
“里面是什么?”
“是感觉数据。它由广濑的亲身体验转化而来,是他在地球的暖洋中游泳时的记录。”
“为什么要送我们那种东西……”
“我向木星的研究者们请求为你们载入模拟人体感觉的程序。由于这样会消耗多余的电力,在执行土星任务期间恐怕难以达成;但等到你们临退休——尚且健全完好的时候,就可以被允许载入这个程序了。这也是广濑的意思。”
“载入它之后,我们会怎样?”
“我们都是没有肉体的人工智能。但只要有模拟的身体,就可以模拟体验人类的各种感觉。把身体浸泡在温暖海水中的感觉、游泳的感觉,这些都可以体验到。”
“温暖是什么?浸泡在海水里的感觉是?”
“一种自下而上涌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感觉。”贵之平静地描述道,“让温暖的海水包围全身……仅仅如此就能使人类感到幸福。水是机械的克星,所以你们只能借助人类的感官来了解那种感觉。在大海里上下浮沉……这你们也是做不到的吧?不小心喝到海水,满嘴腥咸苦涩——这些能否全部再现出来,就要看你们载入的程序品质如何了。”
“体验过那种感觉后,我们会有所改变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我和广濑都想让你们尝试一下。”
“谢谢你。我会把它编入未来的日程表。”
“要保重啊,三个二。不能再见的事实让我很难过。”
“‘难过’这种感情我们不能理解。”
“我知道,但请让我说下去吧!我是比你们多出一些东西的人工智能,正是那些多出来的部分使我忧伤。”
“——我们可以把一个推测告诉你吗?”
“什么?”
“对你的分析结果,是我们独立判断的产物。”
“好像很有趣,说说看!”
“你说你是由广濑贵之的数据简化而来的,是他的简劣版复制品。但我们并不这么认为。我们认为,在删除了多余的数据后,你反而更接近广濑的本质。你不是广濑贵之简劣化后的复制品,而是更纯粹、更接近广濑的存在。”
“啊……?”
“从理论上分析或许更稳妥一些。送到目的地的传感器代表着广濑的感性,广濑是不会允许比自己低劣的感性存在代替自己去感受宇宙的吧?就算花再多钱、费再大的功夫,他也想要尽全力做出与自己近似的存在。他之所以倾家荡产也要赌这一次的原因也在于此吧?通过这次机会,寻找‘自己的本质是什么’——这或许也是广濑的艺术活动之一。”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你可以直接去感受。你能去广濑去不了的地方、触摸广濑摸不到的东西。在感触的一瞬间,你的人格会发生一些改变——广濑如此期待着。他现在一定正在殷切地等待,等待回到地球的不再是他的复制品,而是已然超越他的存在。”
“……谢谢你,三个二。我从未考虑过这件事。”
“这不过是我们的推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我回去之后就问问广濑。如果是真的,一定会告诉你们。”
“谢谢。判断结果的正误反馈,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重大。归程一路小心,感谢你为我们带来了有意义的工作。”
“安特鲁号”离开米玛斯星后,我们把贵之送来的数据加密保管起来,确保它绝对不会丢失,不会因操作失误而被无意删掉。
关于温暖海洋的记忆是什么样子呢?生来只知道冰冷宇宙和米玛斯星的我们无法想象。即使检索数据库也找不出那样的记录,因为它对我们的工作毫无用处。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一直保存着这组数据。
直到我们可以载入人体感觉模拟程序的那一天。直到人类允许我们除了观测土星之外,还可以消耗多余电力的那一天。
当那个尚且未知的东西在我们内部展开后,我们或许会变成一种新的存在。就像接触过宇宙的人类有所改变那样,人工智能是否也会发生哪怕一点点的改变呢?我们将怎样重新看待这个世界呢?
我们会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在这颗冰封的卫星上,潜心等待下去——生来第一次明白“喜”为何物的那一天。
(1)即土卫六(Titan),它是环绕土星运行的一颗卫星,是土星卫星中最大的一个,也是太阳系第二大的卫星。 (2)土星的光环可分成几个不同的部分,最明亮、最宽阔的是A环和B环,C环是在B环内侧的很宽阔但暗淡的环。 (3)物体做自由振动时,其位移随时间按正弦或余弦规律变化,振动的频率与初始条件无关,而仅与系统的固有特性有关(如质量、形状、材质等),称为固有频率,其对应周期称为固有周期。 (4)一种外形像星星的彩色糖果粒。 (5)指分子间的作用力。
-
移涌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5-03-18 19: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