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西(2)狮泉河镇的蔬菜大棚
很多年前看到一部骑行纪录片,励志环华骑行的几个年轻人约着从广西出发,穿山越岭来到四川后,沿着当时刚刚出名的318国道进入西藏,他们的圣地是狮泉河镇。那时小破站声名不显,他们在优酷发出自己的骑行视频,所拍之路很多是坑坑洼洼,烂得不行的搓衣板路,为了奔赴那个地方,一群人吃足了苦,眼见着距离整日唠叨的狮泉河愈加近了,骑行视频忽然停更,我未能随他们脚步一路向西见着狮泉河镇,是多年来的一个遗憾。
遗憾在去年补上了。
去年七月去了西藏,从拉萨出发,折腾两日,终于在第二日下午抵达阿里,是日天色阴沉,一团极厚的乌云跟在我们身后,雨随云跑,把那片黄绿黄绿的山搞得跟毛玻璃也似。到了昆莎加油站,天空忽然放晴,沿着冈底斯山一侧布满金光,几座雪山在远处若影若现,太阳失去重心,往山谷坠去,金灿灿的山变红了,从山尖尖映上半空,散出一大团紫红色光晕,我赶紧跑出加油站,站在路边远眺山与天交接的地方,那里云霞堆叠,紫气虹光缥缈聚散,天境幻象宛在眼前。

天广而阔,地聚势变化,山挺直脊梁,穿过粉黛云雾,隐没在远处。加油的人说,沿着山走,过了沙子达坂后,狮泉河镇就到了。
霞光散去后,凝如实质的黑暗降临。车外无景,人就容易犯困,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说前面有好大一片亮光,怕是狮泉河到了吧。
第一次到狮泉河镇,是在那个梦幻交替,灯光迷离得让人看不真切的夜里。
狮泉河镇附近海拔四千多米,周围荒滩戈壁,低温时间长,气候条件实在算不上多好,今年第二次入藏,抵达狮泉河镇时是在白天,一路过来,几乎见不到树木,铺在地上的都是些小蒿草、驼绒藜、沙生针茅等高原植物,偶尔见到一小片半卧狗娃花,都要兴奋老半天。到了狮泉河镇,地势开始缓缓降低,开始有了如沙棘、白杨一类的树木,但蔬菜在这片高原依旧没见到。

某天清晨吃过早餐在街边闲荡,忽然发现一个四川大姨开着三轮车沿街卖菜。四川大姨带头盔,系条带围裙,结实敦厚的身体坐在车上,车前挂一小喇叭,到了饭店门口把车停下,取出小喇叭朝里喊:“卖菜了,今天有小白菜、大丝瓜,还有番茄……”



这里是杂货街,路两旁有许多藏族人卖牦牛肉干、牦牛奶、奶酪、衣服、鞋子、真假难辨的狐狸皮、牦牛皮,一路摆开,全是藏地特色,各色服饰的藏族人中忽然蹦出这么一个川味儿大姨,让我感到有些新奇。我走过去,扒着车斗往里看,里面的蔬菜可真多:白菜、丝瓜、莴笋、青菜摞得老高,斗子边窝着一框番茄,红黄色,蒂青绿,呈窝窝头状或宝塔状。我问大姨,这些蔬菜都是自家种的吗。大姨十分自豪,说大棚菜种了十来年了,这片的餐馆老板换了几茬她都知道。
回想起看过的那部环华骑行纪录片,他们有天夜里在某处工棚借宿时,发现工棚附近有个地窨子,半掩在地下,上面压了几层塑料膜,风很大,塑料膜吹得呜呜响,没压住的地方鼓起一个包,随时都要炸开的样子,有人当时好奇,掀开看,里面居然有小小的一畦菜地,萎靡的白菜东一颗西一颗,后来主人来了,见大家惊叹,解释说这是家里带来的蔬菜种子,试种几次都失败,后来挖坑深种,加厚塑料棚,才捣鼓出这片菜地。主人没亏大家,扯出一棵白菜,抻出几碗面片。大家在寒冷的夜里,烛光陪伴下,哽咽着吃完这碗温热的蔬菜面片汤。
蔬菜在当时来说,可是比肉还珍贵的东西。如今新藏线修通,来往便利,许多的瓜果蔬菜可以从新疆运过来,当地人生活得到极大改善,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居然有了规模化的蔬菜大棚,菜农们不仅能满足自家需要,还能供应餐馆。我问大姨,她家的大棚在哪儿,我想去看看。大姨指着镇子北边的一片大山,说在山脚下,不仅自家种,还有许多老乡也在那种蔬菜。
告别大姨,按照方位去找蔬菜大棚。到了山脚下,发现这个地方早些时候来过,当地人把这座山叫做羊角山,山脚下有一片光伏场,旁边散落着好多低矮的平房,平房与平房之间堆着各种杂物,高高的,隆起像土堆,土堆样的杂物后面是绵密的白色大棚。它们是如此的杂乱,如此的不显眼,以至于让我联想不到这里是狮泉河镇许多人食物来源之一的蔬菜大棚。
大棚与公路之间是条灰扑扑的土路,有几个货车停在那里,一个女孩站在那清点装满蔬菜的塑料框。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蔬菜大棚的主人,她笑了,摇摇头说她是来批发蔬菜的,她指着土路旁倒数第二个大棚,说老板在里面。

我走近大棚,掀开门帘,里面是好长的两块菜地,一块几乎光了,黄泥土上隆起两个包,是未清理干净的蔬菜根和烂叶子,另一侧还种有许多蔬菜,一个削瘦的男人蹲在田埂上扯菜,扯出来的是一个个圆头圆脑圆肚皮的水红萝卜。我跟他打过招呼,迈腿就要往里走,立时被里面热浪阻在门口。他说莫要进来,里面热得很,待久了人要中暑。他说着话,双手不停,连续扯了十几根萝卜,半蹲起来,一把搂住萝卜秧子,快速走出大棚,沿着土路走进一间平房,平房里有妇人正在灶台上炒菜,看样子是他妻子。

平房里面的环境跟我们农村十几年前的土房子类似,土灶台挨着墙搭,铁皮卷成的烟囱从墙洞里伸出去,土砖堆上半人高,上面摊木板,木板搁锅碗瓢盆,水用大红塑料桶装着,挤在案板旁边,一只瓢漂在上面。阿姨锅铲翻飞,扑腾出久违的回锅肉味道。
炒好菜,洗好锅,阿姨开始烧汤,大哥在他脚下蹲着,拿出菜刀刮萝卜上面的泥,然后切去秧子,将萝卜丢进一旁的塑料框。

我问:“你们是四川哪里人啊?”,大哥说:“射洪嘛。”我又问:“搞大棚多久了啊?”大哥说:“怕有十年了嘛。”我继续问:“你们来得早哦,那会儿搞大棚的人多不嘛?”
阿姨这会儿烧水做汤,空闲时间多了,接过话茬,说那会儿交通条件不好,过来不方便,一个人不得行,全靠老乡捎带,她说:“你看嘛,我们这块地都是四川人,我们是射洪的,老范他们达州的,最早来的是内江人,老杨他们一伙儿就是。”阿姨蹲下来整理萝卜叶,继续说:“来的时候多不容易,孩子带不过来,坐车颠屁股,老火得很。”大哥有些不满,“现在你可安逸了安,每次过来都坐飞机,一趟要五千多。”阿姨说:“晕车嘛,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说:“你们过年要回去得嘛?”阿姨说:“十一月就回去咯,来年三月份再过来。”我笑说:“比学校的寒假还长,回家带孩子嘛?”大哥有些得意,“娃娃都结婚咯,孙子都会跑咯,还带个铲铲。”女的将萝卜秧子摔在地上,双手在围裙上擦,“他嘛,回家就搓麻将,打牌,一打就输,输完就来这里种菜,还把我叫过来一起受苦。”
屋里有一团火在撺,我赶紧转移话题,问最早来的是哪家人,我去找找看。阿姨出门,指着远远的帐篷样的房子,说:“就那,老杨家嘛,也不晓得现在在不在?”
我顺着它说的方向走,出门就遇到围栏,拐两个弯,好像距离那里更远了,这条土路很脏,路旁有两个大粪坑,粪坑积满了,汪出一滩臭水,把前方的路堵住,我往回走,找到一户种大棚的人家,敲门进去,见到老两口坐在案台上吸溜面条。我连说打扰,问老杨在哪块儿,想去看看他们蔬菜大棚。他们对陌生人的造访毫不在意,身也没起,筷子指着外面的三轮车,说老杨送菜去了,看大棚嘛,要去生态园,我们这儿都是要遭淘汰的。

从沙子达坂下去后,到狮泉河镇的方向有个路口,写有生态园的指示牌,从来没去过,一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名堂,今天听菜农说起来,才知道是高科技种菜的地方。
转道去生态园,进了生态园的路,两旁都是树,水泥路宽阔笔直,园区分蔬菜大棚、水果大棚、花卉大棚,钢梁构架,高高的墙上是玻璃顶,到了蔬菜区,正好有个棚开着,有个藏族姑娘在门口席地而坐,正美美喝甜茶呢。棚里一侧种了好多圆白菜,另一侧搭起支架,瓜藤盘绕而上,吐出黄色的小花,整个园里空气湿润,氧气含量高了一大截,在里面走了几圈,居然感到有些醉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