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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暗了，黑豆沙似的漏街中去，黏着脚，叫人们怯怯地走，夜淌的远。夜里小的声响，轿车奔行声，鸟儿扑翅声，风声，行人迈步子声，唠嗑声，夫妻吵架声，找着人一片耳，稍歇息会儿，又闹腾着拥一块四处疯耍去。夜深了，人头上面的店招、霓虹灯，原本都在街边争奇斗妍的，这时候有些冷灭了，有的半熄着频闪，像壕沟里的兵子，黯在今夜里要死去了似的，悬B头上苟延残喘一列去，去黑街的末里，那最末处一抹橙黄独个燃着，橙招牌底下站着A，眼里映一街残光。

B跑去像片初雪粘A身上。B耳与A心中间，隔层白绉纱单衣，一捧胸脯脂肪，薄片肌肉，几条肋骨，协着泵起缩落，两人隆隆着驶上深天里，驶去月面莹白圆窟窿里。

“这儿无一人，店里、街上死寂的，我等这儿好像个游娼。”A说。“穿多了点，稍微不太像。”

“我看见你时候简直像秦海璐，像舒淇但素一点。”B说。

“你还是流氓气。”A说。“冷吗？天气异常，夏天像圣诞天。黑咕隆咚店玻璃，该贴红帽子老头，雪橇，麋鹿上去。你不用永远抱我。不能。瞧见橱窗里雪模特吗，白的快化了，我与它一般冷。我们坐雪橇后头时你差点烧穿我成一滩水。你这个小太阳，圣诞老头，当你再不来，我就要被送别处去，或许。不是一滩水在这，或许是个黄牙老嫖，半截冷杉挂颗彩球、烟囱和两三抹烟垢，我当末个赠礼丢进去，一路闻着烟熏味道，磕上块砖肿个包，像个便宜礼物盒子永远掉，停不下来，也不到底。假如你还不来。”

A说：“我也看看你，转来灯底下让我看清。我看你近日吃甚，有否熬夜，乐愁嗔痴，我眼光有衰退吗？瞧你的眼睛，像贝斯低音沉头里，像青黑色烂苹果，你昨晚几点睡呢？你脸上像爬过群红火蚁，你下巴烂疮又发作，一团糟。我们回去。”

A与B抱着，呼吸赋格久奏着，铁与木擂着撞着，黑天里月洒下雪。树荫冻地上，不飘不舞，像零下二十度，像一张Queen花衣。一张雪花Queen粘两颗头。

后来他俩走出寥巷，A、B，两人一箱箧，从唯一天掉进人乡。碌碌夜里人贱薄、吵闹，贪嗔痴慢，他俩瞧的清。他俩遗世独立径自走。B嘴里苦着咬颗胆，拙舌盘结，苦字轻叩齿门，再自惭形秽退避。他前面雪人儿不沾片灰。两人街边等车。

宽街车舆寡寥，粼粼焦油浮光。车渐次来。一辆创维公交，一辆帕萨特，一辆迈腾，无车，无车，红灯转绿，闲风泛卷，老杉阴惨，倦鸟泣鸣，夏杪精鬼作戏，暑凉第次扑袭，A薄衫叫B心慌，一辆卡罗拉，一辆秦plus，一辆杂牌电动慢泊进边道，辉煌灿烂的广汽埃安，镀铬铝钢，遍体光炎，尾号7523，后座请系好安全带。壮实臂膊拽箱进车，酱褐肌肉，举重若轻，两枚搭扣啮合，焦炭热手托承琳琅璨亮指头，不作声，核桃瞳仁后视镜里逐闹。

车慢开，窗外响一曲三十岁中年歌。“酒吧街，民国样子装潢，人气淡了。”A说笙歌来处，橙红氖气管子映着青砖饰面矮楼，六弯圆拱窗台藏起夜舞人，茶色窗面拓上腰肢曲影。“驻唱好嗓音，酒水贵。多久没去过。”楼街翻转，巨木拱起。“去年封顶新中式公寓。配套店铺多，炒到高价。”A倦倦耷脑袋，瞟一眼飞檐翘角底下盘桓粉黛。“传领导小三爱买。”黝路尽展去，分卸城邑身骨。轮毂飞旋。屋间幽风穿巷来，仲夏清凉味道，沥沥点吻颊边额上。A垂目熄声，缩小小一粒，窄肩带嵌锁着背胛像株捕蝇草。A屈坐不抖颤挣扎。五月夜寂，窗边一枚心虫抖擞毫毛，臆想洋底鹦鹉螺号浮去人界，豌豆藤盘蜷通天，想护教珈蓝、各路徒子扶助漫途克险。万千故事喧腾，万千色彩错杂变化，梦蝶翩跹。此时窗景愈昏晦，路途尚远，绵稠云翳底下，冥暗楼廓坠着垂着，那里千百个寐魂幻梦盛着护着，千百只指掌相扣，柔情幽思缱绻绵延，夜帷背里翻涌、汇集，仿佛仿皮后座上热灼右手，仿佛白绉单衫下心虫纤足。粗硬指节惴惴牵搭，百足挠心。一辆广汽埃安往西天去。

后来石头指节翻上A掌背，迈雷霆步去合谷穴处。虎口相缠着。生津利耳。A想。A触着那腕间亢盛脉动，像条腾蛇翻覆。A清气上涌，耳窍通澈，耐心听B细声讲他故事，相聚前日他经受的。

说不通，执拗，油盐不进。她看我像看阳沟淤积秽物。她丢我鞋，推我出门，像我要泻泡粪污进她安乐乡。我给关外面想再聊，擂门十数分钟，连句骂词也没讨到。

咱妈乡里待的久。见识窄。A说。妈可能畏生。A急着舒缓恋人积郁，忙促卸去母亲那担爱囊，不过脑地偏袒。B故事话稍乱A阵脚。A一胸恋愁随扁舟流荡，愈伸展手指嵌B指凹里，头鬓泊去颈窝颌底空处，指望两人一舟安稳渡难。B躬作螺壳样，罩笼A忧潮。B说：咱们耐心等，有时就天上掉馅饼。我以前有经验，少胡乱想，多运动多健身。不瞎说后来果然转运，梦想成真。B说：总念你妈来扶助，脸皮搭不住。A应和，说那梦想与女人有关罢，想天上掉林妹妹。两人黏紧了笑，A眯眼朝B斑疮下巴噗嗤笑，两苦愁脸儿云销雨霁。A身底沸锅滚涌，背肉焦蚀、胸肋断脱，裸心儿枯败着惶惶欲落。

夜静夜深，车子路侧急刹，司机酒糟鼻子转后座催款。刷微信给我不要支付宝。A来照那乌脏塑料壳付款码，探起身，脸项胸腿给睨光净。霉污豕眼该扎瞎了好。给这种人赚钱那。叮铃声响。请带好随身物品。两人一箱箧弃边旁如敝履。城郊死寂一抔街。头顶昏月褐泥滩映不出道途，阔手纤手牵着小心走，米色小高跟慢锄石头路，笃、笃，清声驱邪。小径曲里拐弯，撞一路店招灯箱、防盗窗格，给人比量个头，左右时露条幽道，诱人迷途。走深了。步履蹒跚，B箱里衣物颠散乱荡。B想着他首回来这城中村，也黑灯瞎火磕着店牌，惹了铺主人来讹钱。具体讲，是个夏威夷衫矮胖子，提手电睡眼惺忪店前晃，找着灯底一处瘪凹讨三张毛主席。B五迷三道急与A聚，辩说手头窘困难赔。矮胖子就嗤笑，搭拉拖鞋，脚趾蹿声嘲B穷酸。穷、酸。左右脚拇指依次念，甲缝咧黑脏笑脸。穷、酸。甜风灌顶。吹B店翳里哆嗦，抠旧T恤袖边线头。B擂墙纷纷落尘灰。最终B赔付两百了事。此后B心存芥蒂，见路边店招常捺不住抡掌相胁，街边橱窗时有锦衣绣袄，也叫他生些破窗劫货、撑扮行头欲念。黑幽城巷里，B捏着箱柄钝拙走。这时A又说起两边铺子，讲的更细，小声织张长缎扮靓沉眠荒街。她一路妆弄去，话里少掺些B的怨愤。

这一路店都好。宝藏街。A说。中间卤菜店最好，前面那家，三两踏步上去就是。明早我去斩只鸭子你尝。

A说那卤汁、酥皮、脂肪、肉质美处，舌嘴像张百子柜装尽滋味。她说店里一只猫仔，尖颌瘦腮好蹭人脚，说铺面洁净，店主装点适宜，四季摆时兴绿植除腥。A滔滔汩汩地说。后来A指点每面闭门店行，吃穿用度尽述其美。譬如巷头肉铺猪扇多肥嫩，粮油店青绿豆堆惑人眼。譬如有家衣服店，店主使门道搞到贴牌ZARA、H&M，衣料款式以假乱真。林林总总。B默声听着。后来B就笑她像登徒子历数留情地方，乱侃莺莺燕燕样貌，花心大萝卜。两人总算嬉笑打趣，扫清之前愁绪。那些卑微穷窘心事让乐潮掩去，等一日水枯时候再现。

走到市口处了。右边拐去，慢慢的路走窄了，进到楼房间罅隙里了。顶上不再是洋槐、枇杷叶荫。枝蔓网结的月滩，变一线月溪独挂天上了。城西晚上总不通透，阒寂，又略诡秘，稀少的光稍亮出巷边物什。仔细看，可能是一口破缸，泥腥味重，一张门扇，屏面有好花饰，几根半人高钢筋倚墙边，一堆碎砖，一滩泥污，略阻着路，但总搁块板子、袋子皮好趟去，总留点街坊间的余地。而街坊大都睡进稀松梦里，梦也总圆滑、庸碌，油盐味道，疲汗渗出体肤，淌去腋里，股沟里，竹席缝里，淌去一日劳苦疯忙。而少几只失眠眼睛迷昏，像衣衫上汗渍洇的歪扭，少几间卧房微暗着，半高墙垣上，布帘后头，涨点欢爱气氛，少几对男女轻声呢喃。可能是三十六栋、三十七栋，租给外地客。不属这村的妖异。僻巷跫音，步履艰难。A掏张电子卡。嘀嘟，铁门敞开。外地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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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前半生像老邮政包裹，贴着好看邮票，花体字写明白地址，十数个相仿的就塞一块上路去，个个蔫黄瘦扁地，颠一路晃一路地，好听点叫作漂泊，难听地说就是无头苍蝇——瞎撞。A小不点时候和母亲外出闯荡，进座小镇做衣服。白炽灯烤一日，裁了剪了衫裙百多件，小身子上单衣就潮成抹布，腰脖肘腕啃了辣椒似的，狼狈不像人，倒像雨后泥里蚯蚓、蝼蛄之类。A在外受母亲照顾，同厂坐一条桌，各操台机器缝衣。有回A就问母亲，每日做完工身子酸不。母亲说酸。A就挺得意，好像什么考试挣了名次似的。A前半生也没正经考几回。小镇不起眼，摩肩接踵矮楼早晚机杼轧轧，将一日光阴穿作绢丝、织成绣锦，沿道运去通都巨邑，点缀都会摩登潮流。织工如A或同伴劳碌一天，每晚汗淋淋抹黑挪去二楼陋屋，摸毛巾胡搓身子跌床里，昏懵脑袋算数白日产出，焦唇辽声比试缝衣数目、吐讥讽词，充作睡前佐味。稠黏长夜有好梦。A多少夜未尝一胜。

A最初离村时候，见识浅短，不清楚币帛珍惜，钱款都归母亲管。每月月末，A和同村三俩雏儿收到墨印工资条，瞅眼尾巴上数目，心里就膨生大人感觉，仿佛摇身变作明星红人，总披戴绫罗绸缎引人垂涎的，市井风言也缠裹不离的，小小脑袋编织迷梦。但母亲守账总严格。她虽眉眼和顺，却认死理，常循着乡里陈年规矩，谨防花花世界堕人心智，每日给A零花不多过壶沿水漏、鸿雁落羽，弄的A常年两手空空，装扮全靠母亲赊购，一众玩伴中尤显得寒碜。后来A拔个子，出落得稍有模样，鄙衣陋服蒙着也不至太出挑惹眼，韶颜稚齿样子。A自己不在意。她拙脑袋没转过弯来，尚视自己是老母膝下童女，整日浑不吝的，臂膀浸着田泥浑水，捞鳅钓蟹耍子。有时候楼底夜摊伙计挑个飞眼，或递夜宵时揩下油，她也不当回事，权当别人终日无聊，随便与过路人嬉耍混闹。后来耳中赞声淤积，A渐识得身子美处，窗中镜里映像略可赏评，缀个窈窕、憨媚词儿。A就一时间得意忘形了。有几天A织衣时也心猿意马，白日神游，脑里荡悠着明珠暗投贵妃、玉女形象。歇息时同伴哼歌打岔耍乐，平日她总得掺去贬损几招才罢休，但A长了心思，A就闷进窗旁厚帘影里，攒眉蹙额地，拙陋地捕风捉影地作个摹仿。是深闺锁春、苦郁难发了，窗前自顾人憔悴了。多可怅可怜的情芽儿。A整中午的不吭声。但A能憋多久呢。她心想那些童话故事，想哪里藏着王子来协她伴她。她机灵眼睛翻去桌肚里、窗户槽里，等下午开工还找着。她想着古灵精怪地方去了。那些缠绵惆怅尚初萌着，情丝淡着，渐渐也消弭，匿进心隙等瓜熟蒂落时候了。下午伴子们缝织着快活，辚辚机括声中接续地高唱。A又抖擞起来。她嗓子不比别人差。

两三年过去，镇里矮楼小厂像田春秧，悄没声息地拔起穗杆。小工们有些攒在主事人边旁，有些叽叽喳喳各乱聚着，新的混着旧的，从这间厂转去那间厂碌忙。像群聒噪麻雀，也像贮甜授粉的勤劳蜂团。有时人们辨不清她俩。A手上结了两片黄茧。她一些同伴去了别的厂家，多金或是轻松地方，还有些则遁出小镇一方田垄。她们自朴实日头里酿些涩辣想法，日日品着，兑点积蓄，身上本事进去，心旌便鼓摇不自主了。母亲与她们来这作坊，看重是同乡铺主关照，能踏实稳妥过活。这些盘算如今与长辈衣装肖似的落伍了，明日黄花古董货了。她们盛绽着年岁，不愿在布匹纺线之中蹉跎尽了。她们兴致昂扬。隔着月末发薪后，接二连三的，雏燕离巢似的，各散去尘世凡间，寻奇探幽、释命解惑去了。她们行前总找到A来作别，翻拨两只手掌，心绪纠缠如掌纹行线。她们又盯着布料搓出的茧子，像视见白璧面上疵缝。她们兀然地伤感，又思想着未来的、璨美的前途，扬升起情潮欲梦，笨嘴拙舌吐落梦羹残屑。她们加倍地怜恤着A了。后来A便收到各处贻赠，牛皮纸小包裹，皮里藏颗蕊心，或是张省城斑斓画片，碧瓦朱檐衬句祝念，或是片发卡、一对耳坠，缀着玻璃饰样，玲珑小钻能映晨光。有时赠物显得贵重，A觉得惶恐，她就找母亲去。

该退回去吗？或是回赠些什么。我搞不明白。

她这么问母亲，问了两次，或三次。两三个恬谧夏夜，阔屋寂寥，一对母女相觑。母亲泥塑面孔不漏情绪。母亲泥垄般皮褶托着眼籽，静宁和蔼的。于是彩面信封裹藏的，湖石般迂转的离绪感怀，也如A两年枯坐织纺的酬劳那样，沉落去母亲床底紫红箱匣角里，不溅水花的。

你回寄张明信片吧，写惊喜点、多写些，像缝织绢衣那样子。明天你到邮局买几张。

她们都去好远地方。去省城的也有，去南方的也有。我像井底之蛙一样。她们跟我说手机、抖音......

A，做女人要守规矩。你不得学那些野丫头。你学点好的。

A噤声了。她看着腐软银汤悄然漏进屋里，厚帘难遮。仲夏月影浸着蝉蜕、萤火，慢煎一鼎小镇迷药，稠重滞涩，发风生邪。小镇男人淌汗、鼓胀，赤膊坐守门扉，一团肿肉梦寐着冶色艳情；同檐下女子、女娘、女婆，一对窍孔黑瞑，不被惦记地挂在床沿窗脚，形影相吊。窗边帘上，A涤纶旧衬衣座钟样滴水，滴、滴，滴去搪瓷盆心黑鲤嘴边，半盆药汁苦口。到睡点了。A阖眼收息，倦鸟归巢一样，落去竹席床铺里。她搭着卡通织面毛毯，照着规矩掩好肚子，燠热体骸与异世伴侣笑着环着，滑进熟稔的温柔乡去。A半寐时候点数起她的收入。

后来信笺、赠礼渐少渐消了。纺衣铺一时缺人，底楼工棚缝声稀廖地冷清，慢慢地也添柴旺火，新招了稚子童雏，俏圆脸儿生意盎然的，斗起歌来不遑多让的，新面替了旧容。日子继续走着。A不自觉地，木秀于林似的，变作缝工中的主心骨了，也不是众人推举来，或凛凛威容地摄人，A稍畏葸的，往那日常规矩里添点体恤，或是手搀着手，教新伴们蹬机、滚边、缝制花样，或去捧赞几人嘹音亮嗓，在午后拾掇各份残羹丢去背街箩筐，春雨润物似的，照拂着横桌小铺重焕生机。A叫新人捧着敬着，有时便羞赧、窘慌，难去应付少年敬慕情思。有时A背上负担，操机织缝像碑石样子端重，像深山古寺里的比丘尼了，一日下来就周身疲怠，也不掺合少年出门耍闹，独缩去靠椅里面，听背里五节腰椎嘎吱叫唤。有时夜深人散尽了，A也不急洗澡。她瘫作块腐木，让尘粉瘀臭、缝机热气齐聚来，缤纷杂沓地，霉苔青藓样子躁发起来。A将她邋遢身子奉给鲍肆晦污了。乌糟懈怠的一日之终，A倒怡然自乐了。如何乐着呢？她自己也不明白。

别的时候，寂寞烧心时候，A就迈脚往孤镇里探秘去。年深日久，A一对明眸辽阔着，要装纳俗世景致来品评；桌底两脚久蹬着踏板，也郁结难发，欲去踏千里路。A拿这稀廖地儿小试牛刀了。后来A便与夜市摊主、扫地妇工略熟络上，街头甩膀厮混男女，遇着也能应几声。零用积蓄缩水了，漏去不知何处，肚里倒多装了些街谈巷说，喧聒有滋味的。A长作世间一朵芳卉了。

一日A去街口买得部手机。她不想回铺拆。她钻去专卖店一角，小指甲轻刮蝉翼样子包膜，纸上雕花似的，束手缚脚地顾忌。销售与A也熟，也不扰她，由她一上午执拗与包装斗法。A这般倾囊倒箧，她自个难决断的，她唯受友人指教来买。那日她接着快递，心底仍顾虑友人赠来珍物，总叫母亲得益。包裹拆毕唯剩张信纸，寥寥数行简述心底惦挂，盼A借科技便利私下常联。随后却详尽指导A如何选购机型，开通套餐，俨然推销老手模样，信末留串号码，半行微信名称，上海滩谍花派头。A偷乐，想起友人达观品性，想起友人总讲情爱故事，俊男靓女缠绵悱恻地牵结，米黄板石、立柱气氛，迥异于童书光鲜艳彩。A想友人奔赴何处呢，信后那脸云翳着，削刻上痕迹了吗？扁舟样笑靥有些新历故事谈说吗？每日仍劳心耗力的，还是早觅得依靠、比翼连枝地温馨呢？A像井底蛙久臆想着。她总算取出诱她越矩那机器，漆黑蛹壳小心托盛着，忽又皎月样明灿起来，棺椁中显张嫦娥面庞。像场幻梦似的。A费半天劲拨通友人电话。清音多谙熟。好久不见。最近如何？嗓子还是嘹亮。下午去镇西奈雪奶茶店否？方才安顿下来......A想饮品之甜与画片之丽也算共通。同属欣赏官能。因而她诓骗母亲去买明信片事情，大概能解释转圜。A清白一身了。老友重逢之喜便泛出滋味。

A往西边走时，她全丢弃她的想象。这一路本多有些可想的，譬如新购的手机玩意，譬如友人衣着扮相，总够打发日晒脚乏枯燥事。但A脑子木僵难转了。大约中了点穴功夫。A死鱼翻肚漂去，一路沾些行道树阴翳波纹，一路头顶叶梢困着，慢拨弄晴空潋滟水泊。无鸟无涟漪的。

A像只硕虫要织蛹似的，她隐约存个振翅驾风的念头，但虚渺又沉重的，她就懈怠了。

这一日店里人少，轻易地二人碰着面，吮着糖汁相乐。友人穿件雪青套头罩衫，牛仔短裤，齐肩短发挺飒爽，陇上沟里皮闹模样，瓜蔓子含苞吐萼模样。A瞧友人利落身姿，心里去摹想她分别时光所承遭的事迹，磨砺的透彻谙练，A近瞧着就羡慕。A又看友人颦笑绵绵盈盈的，像她情爱故事揉身里，饱发着情愫似的，新蒸白面馒头似的。友人像套娃玩偶层叠着奥秘。友人用清亮嗓子来问询，铺子里工作如何？月工资是涨是跌？你那监护人仍守着你否？咄咄相逼的样子。A亲切地，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两人回返田头土坎边上，兜泥抹脸、捉虫斗赛日子里去。吃不到奶茶，是山莓子、金樱子的日子。

她们从近况说开去，说到老时光蔓尖头上去。剥洋葱淌眼泪。但不是真淌，稍矜情作态地哽下嗓子。感怀思绪漫涨，但也备了雨衣胶鞋防范。A开始说的多些，瞅眼店外慢条斯理运布小货车，瞥眼旁里黏腻面疙瘩样小情侣，话里便生了情味，过往四壁间久腌的时日、熟面孔琐碎逸闻，便凑巧调配得当，品说着馥郁生鲜。她俩惯偷似的摸排。譬如店掌柜夜行去处、小年轻暗情征象，近日镇里联姻摆场、逞凶斗狠事情。又说红白宴请、歌会影剧之类，琳琅繁多的，评贵论贱地不歇，鸳鸯大盗点数赃货呢。聊到兴头，直发劲细嚼芋圆椰果，畅咽奶沫甜汁，直要掀桌显豪勇，直要兜头叩拜、义结金兰去了。但仍留个心眼，存点自矜地，不比男人样子放肆。

后来店里聒噪起来，新客涌漫着进出，念叨饮品花名，搓纸提袋，台上翻查单号，礼佛取签似的急忙。两人想换地方聊，又舍不得凉气舒爽。后来友人便想个去处，说新谈对象酒吧工作，说不如去那边坐，白天少人清静。酒吧名滑进奶茶店沁甜空气，稍引得A发怵。后来她们便涉过两三条街滚沸日头，穿巷越宅探去一处旧院东角矮楼。荒屋蔓草的，残窗暗室里有洞天。

你看这些苔阶黄花总叫我爱人。友人进门时发感慨。小屋泛些柴房干燥气，阴黑但不凉爽，歪斜几条木头高凳载着男人，年轻，杂发黑T恤，三坐两趴围吧台残羹愣神。麻将散场未拾掇似的。地缝歪插几根香烟头，霉黑着与沟泥化一道污。A瞧四壁白癜风样褪粉露砖，贴些美女日历、莫生气字帖遮挡。A想这地不像酒吧倒像酒蒙子醒酒处。A瞧后墙上悬张主席像，中山装浓墨锃亮。A笑了，与陌生屋宇有亲近感。男人转头来。便服女人、小镇热风唤醒他们，眼目阴黑直僵的，铁钉子扎人的，像是说这地不容人笑似的。友人打招呼。A听的明白，是披挂甲胄的招呼，男人的招呼。友人问今晚唱什么？友人问近门瘦男人，或是她男友吧，一口哑钟不响。男人起身收拾桌子，腾地方给人坐，拙手洒半口汤进地里，冷油淌砖缝灰垢里，半晌不见。A想小地方土地爷也穷窘，不择食。A又想门口杂花碧草地丰郁，不像屋里气氛，倒是懒男人余腥残秽养的丽质。A不由得瞟友人身脸上去。友人翻白眼说别弄咱朋友衣鞋上，头回来见你们邋遢样怎么办。瘦男人说又有新朋友啦。友人说你这破店全靠我拉熟人来养。瘦男人耸肩，面不改色挤过两人中缝丢垃圾去。三两骨头浸二两酒味。

另几个男人要温和些，具体来说，酒气少一点，低度酒味道，腰骨软散一点，山头闲云袅袅弯弯的，倚桌躬颈玩网络棋牌。A稍局促跟友人坐去桌旁，正主座位，男人左右拱护，A便无措愣看主席像宽额粉颊，看颈窝地方摆洋酒玻璃瓶，阔肚褐汁玓璨样子，映着A面容也明丽有姿的，溪波潺潺地清洁的，碎作万花镜中绮丽形色。偶与边上男人对着眼，男人司空见惯露点笑，不愿费心思地，埋首回虚拟游戏梦幻里。

A焦虑渐燃的高。她小声去问男人来头，唱歌的还是递水结账的，看着都不像。个个蔫吧样子咋回事。友人便笑，说那鸡窝头发，黑T恤花膀子，玩音乐玩摇滚小年轻。穿搭、作息一个路数。地老鼠昼伏夜出的。友人话吊旁边人起来，一榆皮凸嘴凶煞脸，抬头说别瞎扯扯，城里你掂量下，几人有我吉他水平吧？话说的决绝，众人撇开手机起哄，扬膀子怂恿凸嘴现现水平。瘦猴男友鹭鸶样立矮门槛上，他早溜进来，接话说友人见鬼听的出水平。瘦男让友人轰去西角内屋里。后来他拎出条琴包，凸嘴操使的吧。A就瞧着瘦男人伏地剖腹取卵摘吉他出来，瞧那乐器润泽皮面暗室生光，水莲叶沾露如泣样子，瞧着凸嘴指爪屈勾掐她颈项，一弹一拨，墙垣门牖间便有凤鸣音，脆朗促急，只作个亮相。众人缄语等待，陋屋静寂漏出电扇嗤响、门扉吱呀，遥路上车毂辚辚，杂音涣散旋归于无。凸嘴蹙眉凛然凶相，眉梢毫毛都绷紧，挤一脸虎纹斑面。这时人渐听闻潺潺水音，藏没草根石底逡巡、犹豫着，浅短时歇的，像窄料子编缝不稳的，曲音柔婉低回，藏而不发的。人找不见溪踪水迹，人稍焦急，这时又有几音溅响，极富着力的啼音，人便引进曲廊阑干里去，一路阶台有序，景情别致，人心便渐平复，顺曲调慢慢徜徉。而曲音清明剔透，像精织绸缎着身，又漫延不消，又辗转反复，人随着路途长走下去，人渐疲累了，让曲音拖着久了。这时候A瞧凸嘴慢扫琴弦，指尖划A软腰上、耳根上，瘙痒难耐的。A明白凸嘴要扯皮破肚，要以血光摄人来作结。A嗓子里发苦锈味道地等。

是时候了。女人预备着，剖出肉峡肉岭，献出肝胆胃脾给男人驱邪。

后来凸嘴未剖人肝胆胃脾出来。凸嘴菩萨慈悲心，顺遂俗味奏滑腻调子结束，凸嘴变回鸡窝头小年轻样子，小镇俗气男人，街头一茬茬乱长的。众人击掌呼哨，觉得凸嘴水平高，感染力强，说不明白便甩手摆腰宣泄心潮。瘦男人搭凸嘴肩膀，嘻笑说不得了，技术又长了。瘦男人蹲去塞吉他回琴包。凸嘴说店长先别装，晚上演出我再练练。瘦男人说不急，歇会去里间耍。剩下人也笑，友人笑的最盛，眼迷脸赤地笑，像要翻套牙出来似的，像世上无地容装几人乐相似的。小镇南郊，旧院陋室，夏阳矮到人腰，五男一女丢了魂摆同张笑貌。

A也装样子小小笑，但欲壑难填地。她发觉左手男人心神不定讪笑，白日痴梦样子。A便好奇问他名字，一样搞乐器么？男人树疤样朽褐眼珠瞧她。男人不说话。男人说你知道你叫人想勃起不？男人细哑嗓音焦糊味扎A鼻窦里。A想早两年自己便耳光子乎上去。A想这男人挺壮小心些。A撇去看主席凛凛右脸。A看着肚里抽紧。A暂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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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白天有要紧事情办。

B下楼时候磕着膝盖。红砖薄墙漏个女声，他去听，楼道就有凹坑陷他脚。绿林盗设连环计似的。他栽下去脑袋险险掉簸箕里。楼里久搁着垃圾遗珍，讲点道理的兜个簸箕纸箱应付。懒汉闲人就赖皮脸，门口露阴癖堆些鸡骨菜叶，指望楼梯间白日疏光蒸干晒净。今天B栽下去，嗅着隔夜卤菜咸臭味，还算走运，提醒B白天事项不得忘。

转角墙上十六块洞，四横四纵窗格子。房东盖楼有点逸致。头脸尺寸红砖窗，漏点榆树影，漏条对街墙面，漏白日疏光。窗底留半截麦茬样手写字。神圣的-通水电-六月燃烧。两三层漆没涂干净。

神圣的六月在燃烧。

署名：卡瓦菲斯。

外国名字勾出B魂。外国名字柑橘、奶脂气味泛出来，擀细素面泻下颈肩峰凹，指挑着筋韧弯拱出来。纤顺熠耀，檐尖雨串样淌不歇，洋人样子茂发，床褥间与B十指头戳弄玩戏，扎B肉团肉脊间处痒痒。

窄楼沟里人气淡一点，早出门人都舒坦，巷墙边迎面致个意。刺绣黑袄花布鞋老太，POLO衫素卡其裤小年轻，各露喜色各有奔头溜行，漫笑着栗色青色褶子擦光净，颏下面涌几纹清涟。好脖子缺根套索。

B喉头发紧咽一口腥唾沫。

B拐上中街昨晚初来处。白天街上牌匾叠的丰多，店铺次列着各摇旌咧嘴，想讨几只路人来吃。半条街外B瞧见他额撞那家店牌，大写驴肉火烧放肆黑字，换行小字保定正宗风味。光整没凹痕。前后脚叠家德兴粉蒸猪肉、一间潮汕牛肉粿条汤，老饕风流地方，三间铺宰完农家牲畜。

B站定半天，B瞋目切齿盘算，欲往白日计划中插一脚，给烧驴胖子脸上摆摆拳头。B心火烧着，独站着嘀咕。

清晨时辰挺好。村中人声渐噪，各家妇孺屋内紧忙操活，农人商贩街上川流，踏长石铺道鱼贯漫行，人息人汗浊浪冲涌。七八点钟暖风涤净整夜梦寐，晴日下中街延伸百十米去，卓有气势，行人都骄矜昂扬走八字步，沿街土楼也抖擞展姿，都披挂瓷砖耀亮着，暗孕着夏天明赫初兆。旁里屋窗稀掩着繁密人事，多有些伉俪疲沓，屋里疏懒缠绵。B路中站着碍事招些责备，他恼土俗乡人没点见识，他这点怨恼不被在乎的，像林鸟欲啼扰涧溪漫淌似的。B耳目阻塞地闷怨。

B闷气时候，屋上波纹铁棚蹿两只灰禽出来，棚养的赛鸽，也不高飞，日头下披金穿缎地，蛱蝶样高低穿腾。好机敏一对精灵。鸽子扑棱棱一串亮音，展翼掠过楼檐、紫色遮阳拉窗、四弦电线，掠过卧床鸾凤暗屋，掠过高处蒸米主妇、噪鸣空调挂机与仙人球盆栽。鸽子奔马样睥睨凡村，好像这村不容她俩似的。后来鸽子卸条白屎去街边泡沫招贴上写道细撇，鸽子旋进青蓝天中残梦样子云絮里。鸽子反逆姿态赴广阔处，底下街边独留一B孤站着看。

B这时便兴致昂扬起来。他见鹁鸽飞时也多，凡到偏僻地方有闲楼，总有人搭棚来养，图个管理松懈，避着物业城管耳目藏娇。B眼里鸽子性闹，喜去郊野僻处辽天施翮高翔，飞疲时也有茂植供候歇息。但郊外凶禽猛鸷就多，那儿野鸟更精明，多挑朝暮鹰隼难视时飞，家养鹁鸽却少历世事，沉恋穹苍澄明、闲云袅娜，有时就赔掉性命身饲食客。B记得一回去朋友家吃鸽子，攀六层楼爬木梯，钻腥热多絮窝棚里。那棚顶上多是铁条栅栏，上头燃些长短焰苗儿摇曳，像江浪映岸边夜灯，像撒天上彩屑难收拾样子。朋友捉只雪鸽子，他捏着薄翅给B。补肾益气。他说。老食客随口赐教。好妩媚鸟儿鼓对白胸脯出闺来，身姿婀娜，艳压一众俗香，B整日阳邪便被涤尽。晚上B就长嚼一片鸽脯肉，清炖的软烂，肋间仍残两缕肌腱丝儿，叫B整晚忙着舔舐牙缝，阴茎灼热翘起难抑。

那日后B视鸽子为祥瑞。简单来说，是“望梅止渴”典故中一树甘梅。也就是说，能填B烦闲时候口欲，尖喙刺熄一颗灼心，月辉似的甘味。但不是真吃。

后来B去那间鸽屎店。大约逼近中午，铺子稍小，六副桌椅，便宜塑料货。店里阴阴恻恻，僵尸港片氛围，四墙凑合粉刷漏些土砖草皮，上面覆些古早电影海报，嬉笑作态的。美人着脏衣。B借光认得一张邱淑贞，一张王祖贤，年轻脸相，颊肤蚀落了笑。并列些细颌丰腮B陌生的，颜貌有长有幼，多落了下乘。B以往酒吧厮混时见外国女像多，高颧大眼挺鼾腻。B瞧久了就不识其美，就偏喜东方女颜。堂里稀稀落落三两人，牧牛样子懒散嚼菜。菜相也难堪，不讲火候糊弄炒炒，夹焦夹生的。里间口上坐着老板，竹竿手脚不事农活，B过去时他正哗哗翻本洋书，厚玻璃镜满盛着铅字压塌鼻梁下去。B琢磨这男人大约每日糊弄过活。

B问店里有无包厢空闲。B想着要间小坐，容两人对饮闲谈，门窗严合不漏声。B来的巧。B便让引去梯下隔间里，恰搁张小方桌，两条板凳。南面木格窗百叶隙缝泄进六月日炎，燎光燎亮四墙塑料挂历模特像，活色生香，敦煌飞仙缥缈样。无名美女总蕴有仙意。B独坐下，狭屋里B忽来了劲，B卯上发条拆封涮碗倒水擦桌，母亲眼底逞能邀功似的，拙手闹出些动静。风卷残云挺畅快。B心血上脑，胸沟溢层薄汗。B妄图对付一身泥痂壳。

后来B生了乏意。B意识到一己老态。衰微的、可怜的清醒。孤村狭屋，矮桌边粘一老朽。

服务生进来时候B便以老面相对。

“两位客人吗，先看下菜单。”

服务生泠泠甜音，夏荷雨霁去雕饰。B夸赞她美，她便垂眼含羞打岔去。B遥想到他初遇A时候。

“来碟花生。还有拍黄瓜吧？”

“两盘冷菜先上么？”

“你们店里啥酒我看看。”

B想他遇A时正喝的醉，盛日情欲酿进人眸里。A后来讲他眼睛，半睁不开的，一对流馅汤圆似的，溺了酒地腥骚。A说她那时就爱上他。B拿兜里票子估摸着挑酒。B要两瓶雪花润嗓。服务生走后B让静寂醉溺晕去。B晕栽进旱渴瘠土里，他便让A地蚓似的缠上，B身子贴覆着A汩汩清溪肌肤、藏蓝曲绕脉管，灼烫泥炭气味弥开。A脱卸胸衣，A胸间蔷薇花绽，墙头点点坠。雪瓷白玉似的。墓棺掩不住璧光。A乳房黏住B手。B忽触着那胸里烟火惊鸣，炽急愁怨，燎燃两根枯柴。那是B初次与A做爱。两人风滚草样子纠缠，两人埋首沙砾中翻滚、倾轧、死寂与热，视性交为职责，荒芜并无所事事，蜃景般获得快感，两人汗津身体染着枯黄，两人麦芽糖浆般拉扯着性器、唾液与炸毛乱发，像一对琥珀虫尸，像帘上水珠相依相噬，等候蒸发，等候晚风送来死讯。后来晨光熹微，两人身冷汗干，两人陷入粘皱床单凹坑，性器干涩，腰疼如老叟，这时A说一对眼睛，某次梦里她看见它，脱不开它。A哑声说，焦渴着像脱水谵妄旅人，A说一对眼睛蔚蓝如幽深湖水，A说一对眼睛永远目视前方，A说一对眼睛淌泪让夜莺歌唱，A说一对眼睛唤起素馨花精与剑，A说十二种眼睛样子，她不倦地说，像初诞的蛇欲求圣果，而B腐死像只无眼无珠虫子。后来A探头来亲B眼皮上，她随意咬那颗枯朽眸子，但没有毒的。

后来疼痛唤醒了B。他食指中节梦晕时候扎在碗疵上，起初是白痕、肤浅的痛，随后血珠破茧钻出，肉里灼痛。B抖颤着畏血。那是A的病症，是B性交后染上A病。赤色蛛网覆满眼球，颅里捞尾大肚茶鲤，多籽多孕。B怀着七八种女人病。

朋友来时B正吮血嚼花生下酒。B没啥酒量而朋友海量。不仅如此，朋友长着明星脸，是B近几个朋友里最像明星的，朋友下巴像彭于晏。这让朋友寻欢时候有优势，小姐做爱更有劲。小姐说：好厉害这下巴。朋友说：找这地方什么用意啊？女人多啊？B说：随便喝点啤的唠唠。B意思是简单吃吃，等下搞大事情。

觥筹叮当，吃喝时候人没性欲，是纯粹舌头鬼。朋友是萍踪浪影的鬼魅，无调性音乐，朋友往南方去的多。后来东莞出了事，朋友就带回来南方吃喝，南方酒，说比牌子酒好。朋友回来就搞酒局。朋友沾了酒就化形，好下巴风流哥儿。朋友消失久了，胸上长蒜瓣肉，肚上长脐橙，朋友有些害臊，说南方湿腻气养人，边吹雪花纯生，肉膘发酒花酸味。后来两人停箸聊酒吧夜店，浮浪男人话题，朋友说的多，B作捧哏烘托气氛，朋友拈筷子作竹板甩打念唱，兜转着说女人四肢百骸，舌灿莲花的，猥鄙不上台面的，朋友老蟾蜍品嚼稀禽野味，满腮满腹地阴损。B听着乐。B经验少、不开眼，细听细学。两人细细切女肉作腻子。

后来话头转着聊到A，或B故意引着朋友聊A。总之不再聊朋友寻花问柳事情，来给B女人搭舞台，展示性情身姿。B心里想：女人女人女人。B心潮振奋，下体勃起，像写魔幻现实主义小说。B表面君子做派，说A又搞直播去，怪的很，来钱厉害。年轻人欲求不满，隔着屏幕碰、摸不着，嫖费使劲花。朋友不接话，朋友像没见过A或不熟悉B女人似的。事实上那日A进门时候，B与朋友都阴茎红肿、口唇焦渴，好像疫疾沾身，泻尽男人水液。那日柜上洋酒都泛腐败味道，着了妖法似的。B见朋友兴致低，B便掏手机放A直播视频。两人四目便隔屏窥见A东方面孔，白釉瓷人矜庄模样，身着砖红毛背心，蓬松绒边，头顶软扁圣诞帽。A优婉自在，低频率微笑、回答问题，让男人更多地看、品评，打来赏钱。A端雅垂眼不动弹。B看着笑，B说不如放个女模人偶给色狼看。B听见尖锐礼物音效，听见A捏嗓子感谢话：XX老板厉害哟！爱你XX老板！B听见一位老板多次刷钱。B耸肩，说白天生意也这么好。B说还得斩只卤鸭给婆娘带去。B摆出辛苦样子，好像成家人繁杂事情，朋友浪荡子难弄明白似的。B心里想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事情去。后来B看着朋友态度，B明白A这话头不再能聊什么。

于是两人无语，A直播音作背景，整桌寡味下去。时光流逝。生啤酒精扎嘴，炒花生素淡皮软，老海报模特冷眼看落魄人。

后来朋友愈发犯困。朋友不愿长吃，他外头见识更多，小村吃食、酒饮无甚意思。B想去把事情办了吧，去带朋友寻刺激。B搓捏口袋中三张毛主席，两日前A母亲以此打发他走。这三张票B还没与A说。B抖擞精神起身出门。柜台前枯瘦老板仍歪坐读那洋书，B走去时老板翻眼瞧他，碗口大镜片映着B脸，是枯柴样子粗糙脸，是根木榫凸长着挺起，丑陋青黑烂果充血，唯两粒眼珠冷寂着，B大瞪其眼，倒弄成钟馗蛙目模样，鬼面镇鬼模样。老板书扣柜台上，问是要结账啊？B便瞅见洋书封面几行日本字，一和服女人，B就心头冒火，他不知为啥发这么大火，他想中国人看鬼子书，理应该发火。但不是发火时候。B又瞟那日本女人乳沟。他头凑去问老板：附近有没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

搞男女事情地方？

哈哈哈......

老板河虾身子弹着笑，眼柄瞪破镜玻璃，他拍桌震起洋书扉页女乳，于是店里寥寥食客都抬头看，于是他们看见两男人丢了魂笑。后来他们看见两男人滚地打起来。稀松平常事情，他们见怪不怪了。这时包厢里正叮叮乐响，A正站起身拉低领口预备跳大摆锤舞。 六月烧的正盛。村里三十七栋上头，灿金色鸽子正健勇旋飞着找地下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