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游龙戏凤》

秋日迟迟,翻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无意见了一段文字是谈《游龙戏凤》的,之前倒没注意。
梅先生这样说:“我当年演出《梅龙镇》(即《游龙戏凤》)后,有一次与梁士诒同席,他告诉我,新近到过山西,那边居然有李凤姐的酒店遗址。解放后,我到太原旅行演出,大同文艺界的朋友曾谈起关于正德和李凤姐的两种传说:一、正德在大同酒楼见到李凤姐以后,就把她带回北京。到了居庸关,凤姐就病死了。二、正德离开李凤姐时她已经有了孕。正德回京后,就把这件事忘了,李凤姐在大同卖炸糕为生。传说虽不尽可靠,但可以想见,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好色贪玩的风流天子,是到处乱钻、胡来一气的。”
下面是小字,许姬传写的“按”,作为对这段话的补充。
“(按)明史上说,正德于‘十二年八月丙寅夜微服出德胜门如居庸关,辛未出关幸宣府。九月输帑银一百万两于宣府。冬十月驻跸圣川。甲辰,小王子(鞑靼)犯阳和,掠应州,丁未亲督诸军御之,战五目,辛亥寇引去,驻跸大同。十三年••••七月复如宣府,八月乙酉如大同。’毛奇龄《武宗外纪》上谈到,时江彬诱正德到西北,在宣府还盖了镇国府第,住过些日子。他跟着正德夜里出来,闯进老百姓家里,要酒喝,见到美貌的女人,是不肯放过的。正德在“偏头”(边关名,山西雁门关附近),还看中了乐户刘良的女儿,当他南征(宸濠)时,把刘美人安顿到通州,刘美人脱簪子交正德,为接她的信物,正德驰马失簪,派人去接刘美人,她不见簪子,不肯动身,正德只得亲自坐船到张家湾,把她接回来,宫里就称她为刘娘娘。当正德动身时,大家都不知道,等发现皇帝失踪,就追不着他了。从上面这些记载来看,似乎正德在宣府一带闹得最凶,但大同确也到过几次,这个风流天子所到之处是不会老实的,关于李凤姐和正德的传说,应该是事出有因吧!”
《游龙戏凤》中的“正德皇帝”即“明武宗朱厚照”。清吴炽昌笔记小说《客窗闲话》第一卷“明武宗遗事五则”,开篇即说:“明武宗皇帝,亦一代英主也。惟好为嬉戏,有亏帝德。即其颠倒予夺数事,虽正史所不录,闻诸故老,堪资谈柄,条列于后。”
遗事五则最末一则,即《游龙戏凤》出处。全文如下:
“帝在宣化,有女子李凤姐者,年十四五,有殊姿。其父设酒肆,以凤姐当垆。是时父适在外,帝微行过之,见其丰神绰约,国色无双,不禁迷眩。入肆沽饮,凤姐送酒来,帝误以为倡伎之流,突起拥抱入室。凤姐惊喊,帝急掩其口曰:‘朕为天子,苟从我,富贵立至。’先是凤姐恒梦身变明珠,为苍龙攫取,骇化烟云而散。闻言顿悟,任帝阖户解襦狎之,落红殷褥,实处子也。帝大悦。时李父闻喊趋救,门已闭矣,惟闻宝钗声颤,佩玉锵鸣,其女气促音嘶,若不胜强暴者。急奔告卡兵,蜂拥而入,见帝拔关出。兵士伏谒,叱令将凤姐归豹房,爵其父三品卿,赐黄金千两,欲封凤姐为嫔妃,命其自择。凤姐固辞曰:‘臣妾福薄命微,不应贵显,恐于身不利。今以贱躯事至尊,曷胜荣幸之至。伏愿陛下早回宫阙,以万几为念,则臣妾心安,较爵赏犹荣矣。’帝颔之,因睹凤姐玄衣玄裳,益显娇媚,故不强易宫装。凤姐恒于枕畔筵前委婉屡劝,帝乃择日还京,与凤姐并辔齐驱。至居庸关,风雷交作,凤姐睹关口所凿四大天王,怒目生动,眩晕坠马。帝亲扶之,疾忙外退,驻跸行宫。视凤姐伏枕泣曰:‘臣妾自知福薄,不能侍宫禁,请帝速回。’帝曰:‘若是,朕忍弃天下,不忍弃爱卿,决不归矣。’凤姐一恸而绝,帝哀怜甚,命葬关山之上,宠以殊礼,用黄土封茔。一夜尽变为白,其阴灵犹不敢受也。帝追念其言,奋然曰:‘小女子尚知以社稷为重,安忍背之?’遂还宫。正史载帝在豹房,百官交章劝谏皆不纳,畴知一微弱女子力能回天,书所云高明柔克耶?此功不可泯也。至今过关沟者,遥指白壤,艳谈其事。”

这一段写得最详细了。原来李凤姐也不是在山西大同,而是在河北宣化。文中提到“豹房”,本来是为养大型野生动物的,后来被正德帝专门用以畜养美女,也怪不得他后来三十一岁死在这里,纵欲太过。戏里正德帝与李凤姐有许多的情致、调戏,这里都没有,纯是“霸王硬上弓”,一番蹂躏,“落红殷褥”,最生动是写其父在屋外“惟闻宝钗声颤,佩玉锵鸣,其女气促音嘶,若不胜强暴者”,显然正德皇帝任性恣意的样子相当不堪。
李凤姐的形象也塑造的非常耐人寻味,她先是自称福薄命微,不应贵显,若贵显,反而恐于己不利,后又劝正德皇帝早回京,以社稷为重,俨然深具儒家最赞颂的妇女美德,十分可敬。不过这样美好的人总是如花朵,一阵风雨就会凋零,果然她随侍入宫,过居庸关见四大天王像就一惊而死,到底一语成谶,连娘娘也没做成。古代庙宇很多,民间女子不会没见过四大天王像,何至于福薄如此?
我又去翻《立言画刊》,清末民初评论家徐凌霄开过一个专栏“凌霄汉阁剧话”,一九四零年三月十六日,他竟有谈《游龙戏凤》的一期:“《游龙戏凤》不宜蛇足”。除了见四大天王像而死的凤姐结局,他还给出了另一个说法,李凤姐倒是进了宫,可是成了反派,不知道出处是哪里。
“《游龙戏风》亦如《玉堂春》是当然的“酱汁中段”,若增加头尾则有极相反的两种情节,一是凤姐受封后,相随人京,至居庸关见四大天王像惊悸而死,这就是说民间女子到底没有“娘娘”的命。正德皇帝难免悲哀,成为唐明皇第二的多情天子。(近人所排《白凤姐冢》闻系如此,却未看过)
二是凤姐入京进宫,欺罔揽权,而又无知无识,专作刘瑾傀儡,别的戏如《黄金台》、《斩黄袍》、《草桥关》等“娘娘”谗害忠良,是为自己,而凤姐之害史锦章则自己亦莫名其妙,这是说,乡下人没有作“娘娘”的才。(三麻子所演《三门街》,即是如此)总而言之,《戏凤》以后,凤姐若再有情节,便是画蛇添足!”
民女真可怜,若按这两种任一种结局看,《游龙戏凤》都不算一个好的开始。不知道后一种结局梅先生看到过没有。
京戏里有许多错误的价值观,深处也埋着奴化平民,王天下的逻辑,古人看来大概都是正常的,而今人看着就觉得别扭——除非你不要细想。
上个月看过史依弘的《游龙戏凤》我也说过几句,可以抄在这里:
“本来这是皇权的社会里的在位者调戏少女,演得稍微不合适,就变成了今日最大的社会问题‘性骚扰’,会非常讨厌,然而这次两人的表达,是用细节呈现了是情感交流的层次,这就完全压掉了看戏者可能得出‘李凤姐不过是惧怕权威而屈就、而逢迎’的解读走向。此时高位和低位者的不公平与欺负,靠着演员高超的技术,隐到了背后,反而只会令人想到这是一个成年的懂花赏花者爱好一朵好花儿,而这朵好花儿却是初次迎着春风,故而惊奇害羞之中,也就不禁慢慢开放了。美和干净,胜了丑和脏。”
恐怕也只能这样去想,才不至于对这个风流皇帝“随处留情”的作为产生厌恶。

那天史依弘其实演得好,她的俊俏调皮都是自然的,花旦戏就是花旦戏,不会靠向青衣,眼睛瞪得大大的,动作做得顺顺的,想法都是憨憨的,故而年纪就是小小的。一颦一笑一惊一怒,都不油滑。知道了他是皇帝,她也没有演得过分甜腻逢迎。有几个细节特别可以看得出演员是台上真的做反应,也是真的在交流,是眼睛可以看到对方的,不是熟视无睹,顺着演完即完(这里不举例了)。李凤姐有许多的笑,都笑得不同,或含羞,或甜蜜,或惭愧,或得意,尤其还有两次笑,一次是说“我都不心疼”,一次后面的“我是正德皇帝他的娘呦”,最是有魅力,史依弘演来,人物与演员合一,皆发自内心,是真的从心里控制不住地笑出来。
我的朋友李健鸣之前看了史依弘的《金玉奴》说:“(史依弘的)金玉奴则完全以少女样亮相,全身散发青春的气息,顿时让我想起了朱丽叶。”又说:“她(史依弘)几乎是用小跑的节奏,揭示了少女的初恋之情,她的飞快的脚步让我感到某种飞的感觉,某种似乎不能自控的感觉,从而暴露了她活跃的内心,暴露了少女对爱恋的期盼。”李凤姐比金玉奴又不同,痴憨处更胜之,不过她说的史依弘演花旦(闺门旦)的好处都是对的。可惜李老师今年年初故去了,我没办法再和一起看戏。
剧中有一句“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海棠花此时也真适合形容李凤姐。李凤姐听说随手就把海棠花扔在地上,这里倒是让人想起唐诗的意境。
唐无名氏《菩萨蛮》:“牡丹含露珍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唐伯虎《 题拈花微笑图 》也有:“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将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侬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但这两个都是吃醋的意思了。和李凤姐的单纯还不一样。

《游龙戏凤》原是粉戏,剧中的很多词语,屡经净化,仍保留有若干可以隐隐感觉得到的色情露骨意味,惟有靠演员无邪的演出才能抑制。在净化的方面,梅兰芳、余叔岩等先生起了很大的作用。李凤姐不踩跷,也是从梅兰芳开始的。
还是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梅兰芳记录了和余叔岩第一次演出《游龙戏凤》的一些小细节,都颇生动。
“我们从旧历七月下旬开始排戏,约计排了一个多月,一九ー八年十月十七日(旧历九月十三日)叔岩在吉祥园朱幼芬的‘翊群社’,头天打泡唱《盗宗卷》,第三天,我们合演《梅龙镇》,这天座儿上得特别满,许多内行票友都要看一看我们初次的合演。
那天,我到后台看叔岩,似乎有点紧张,就摸他的手,觉得冰凉。我说:‘三哥!沉住了气,这出戏,我们下的功夫不少,大家都烂熟的了,您可别嘀咕嗓子,几段四平调,怎么都能对付过去了。’他说:‘我听您的。’没有再说什么话。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里扮戏。
叔岩出场后,有碰头好,我在门帘边听他唱四平调,觉得嗓音闷一点,似乎紧张的劲儿还没有完全松下来。等我出场,我们两人对做的一段哑剧以后,他的紧张才过去。后面,他的嗓子也逐渐唱开了。台下的情绪也愈加热烈,圆满终场。卸装时,我们互道辛苦,叔岩头上顶着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今天的戏唱得痛快极了。’我说:‘彼此彼此,您累啦,好好儿歇息一会吧!’他说:‘跟您唱戏,不费劲,身段、盖口留的尺寸,都合适,所以不觉得累。’我看他精神焕发,和未唱之前不同了。他还拉住我的手,研究刚才台上有几个地方要作修改,我说:‘一半天咱们抓功夫,再往细里找一找。’以后,我们不断加工,每演一次,必有新的收获。
我和叔岩合演这出戏的次数比较多,觉得他对正德这个人物性格的掌握是有分寸有深度的。
我认为演正德这个角色,偏重佻达,固然会令人生厌,过于堂皇华贵,也不合适,应该从华贵中带点故意模仿旧社会里少年军官的习气,才符合这个好色贪玩的风流天子的性格。叔岩就演得恰如其分。
叔岩的扮相琢磨得也不错,网子勒得比较高,自然显得长眉入鬓,带点武生气,眼皮上的红彩抹得略重一些,就显得有点浪漫意味。当时给叔岩勒头扮戏是阎七,象这种文戏,虽然扮得好,还未展所长,如果唱《战太平》、《定军山》等靠把戏就更见他的手段。他和检场贾文会都是舞合工作的能手,叔岩演出时离不开他们。
我们合演时,当我想要多绷一绷,或者立刻就接着来的地方,叔岩都和我的心气儿碰得上,所以能够对,彼此演得舒服。
叔岩曾对我说:‘您这出《戏凤》虽然是路三宝教的,但路子和我父亲比较接近,因为都是唱青衣的,所以有些地方不谋而合。’
陈子芳先生对我提供了余紫云先生的身段、部位、神情,我斟酌采用了他的意见。但我认为:一些生活细节的描写,要准确而又自然,不能被程式束缚,同时要理解到细致不等于繁琐,紧凑不等于赶落。我们对各方面意见的抉择取舍,是本着这个原则做的。
在唱腔方面,陈彦衡先生对我也有帮助。例如:凤姐所唱‘ー人用不了许多银’,‘用不了’三字的腔,突破一般四平调的唱法,是他想出来的。”

过去一百多年了,上述人物皆已作古,看梅兰芳的回忆,却似乎就在昨天,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时间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也常说,如今优秀的演员也应该记录一些作戏、扮戏的心得,倒不见得一定是为了指导别人,而更是一种自我的记录,一旦思考要去落笔,自己就会再想一遍,因此对自己也是有益的。何况一旦牵扯到语言对话,人物来往,还带着鲜活的历史温度。比如梅兰芳所记述的余叔岩上场前冰凉的双手,以及他们说的话,真是最好的人间文学。
张敞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红楼梦未完(二十):“浊物”不能来“太虚” (2人喜欢)
- 红楼梦未完(十九):人间正“太虚幻境”也 (1人喜欢)
- 红楼梦未完(十八)——张爱玲的传承与流变④ (1人喜欢)
- 红楼梦未完(十七)——张爱玲的传承与流变③ (5人喜欢)
- 红楼梦未完(十六)——张爱玲的传承与流变②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