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海面
起锅热油,倒入牡蛎肉。洗好卷心菜和胡萝卜,切丝。鸡蛋面粉糊沿锅边淋入,顺滑的蛋液裹着鼓起肥嘟嘟圆滚滚肚皮的牡蛎浮在热油上,蛋液滚动跳跃着卷开焦黄的花边。待油滴迸溅声渐小,颠锅换面续煎小会儿即可出锅。二妈把煎好的饼放在砧板上,菜刀触到饼皮,发出小鸡破壳般磕磕哒哒的声响,油酥酥脆香香的饼皮沁出油来,木质的砧板印上了胡萝卜的甜滋滋和牡蛎的咸鲜味。二爸点起吊灯,暖黄色的灯光和牡蛎煎的飘香萦绕着小木屋。
“安安,阳阳,吃饭啦——”二妈趿着拖鞋从木屋出来,用抹布抹着额上的汗。
安安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里一条黑长的鳗鱼,举着已经破了的渔网兜,蓄势待发。
“啊!”兴阳从身后突然窜到安安跟前,双手在她面前抓了一下。安安怔了一下,往水里一坐。兴阳把她拉了起来,安安起身拿着渔网打他。两个人在焦岩滩的浅水里一跳一跳地轻轻跑着,白色的水花也跟着跑跳,顺着摆动着的手脚的勾他们裤管,牵他们的衣角。
九月的海,过了傍晚,水已经是凉丝丝的了。安安的脚在冰水里泡了很久,麻麻的。她抬起一只脚,脚底白花花的,划了许多细长的口子。安安用手试探地戳戳细细的红丝,不禁 叫出了声。
“让你不穿鞋。”兴阳蹲下来,安安抱着他的脖子,扭头靠在他的脊背上。最后一线金黄色的余晖抛在无人的焦岩海滩上,钻进了无人所知的一块岩礁的一个小孔洞里。安安呆呆地盯着被慢慢拉长的影子,滩上留下一串深深地脚印。
兴阳的胃口大,喜欢把牡蛎煎拌在大碗饭里。金灿灿的油裹着米粒,在灯光下透着晶莹的光泽。爆炒卷心菜高高地堆在碗里,筷子在他的两指间扑腾,兴阳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饭,腮帮子撑的鼓鼓的,上唇和嘴角沾着菜油,每咽下一口,胸腔都跟着做一个顶起和下落的动作。“哎呀慢点慢点,这孩子。”二妈看着兴阳,忍不住笑了。“你们还真别说,我就看兴阳吃饭香!”二爸向阳爸挑挑眉,又看着兴阳,自己也开始学他的样大口吃饭。阳爸停下筷子看着身边的儿子,兴阳的小耳朵连着颌骨的筋在咬合中一动一动的。他把黏在儿子嘴角的一粒米粘了下来,粘进自己嘴里,用门牙一点点磨着那个米粒。明天是开渔的日子,二爸和兴阳爸爸等一船水手准备着明天祭祀妈祖的贡品和辟邪的黄布条。竹枝的提篮里摆满了各色的果子枣子和糖果。兴阳扭头环顾,终于等到四下无人,伸手去果篮里掏吃的出来,给安安在身后敲了一脑袋。
“喂,你干嘛呢?”
“嘿嘿,欸,你饿不饿?”兴阳憨憨地笑了一下,又神情严肃地似乎关心起安安来。
“放回去,那是给妈祖的。”安安指着果篮,盯着兴阳。
他撇着嘴,将果子随手扔到了篮子里,几个幸运的干果撞上了篮筐,更多的则是在崎岖的木板上一路磕磕绊绊,直到被卡在了木板的缝隙里。
“哎,你故意的!”安安在身后叫着。兴阳插着兜往外走,把脚下的一个桂圆干踢到了门外。
“你这样,妈祖不会保佑你的!”安安望着他的背影,拾起地上的苹果,抚着它被磕破皮的地方。
四点,灰黑的天空飘着青灰色的云丝,海还未醒,沉在他黑色的梦里。阳爸叉着腰面向海面,站了一会,回屋叫兴阳起床。
兴阳伸长着胳膊和腿,和被子还有一大堆衣服融一块,陷在床上。“阳阳,该起了。”父亲拍拍儿子的肩。他挤着眼翻了个身:“哎,天还没亮呢!”
“快起来,之前让你赖床我也不管了,今天是开渔,你知道不知道?再过几年,你就要和我一块出海了!”
兴阳立起身子,梳梳脸,一根手指头勾起一件短袖,套在了头上。他和父亲站在门口,他闭着眼拉下衣服,一簇头发突兀的在一丛软塌塌的头发中挺着,被海风吹得来回摆动。天微微亮起来,光束透过云层和海面氤氲的水汽,暖着小片的水域。
“看,老天爷打手电筒了,今天是个好天气。”父亲眉头还是未解开锁来,但兴阳看到父亲黝黑的脸上被阳光染上了红润与光彩,他的瞳孔微微在两侧的海域间跳跃,金色的阳光也跃进他的眼底,像有金色的小鱼在他的眼波里游转。
“开渔啦,开渔啦!”风把四周的呼喊声吹散开。越来越多的光线抵达海面,云丝飘动,无数只打着手电筒的手也移动着,像在海面寻找着什么。船员搬出铜锣敲打起来。船头铺好红了黄布条,摆上了蜡烛烟香。一框框蔬菜、水果和生活用品被搬上了船。小碟子里盛着糖、瓜果,大盆子里放着牛羊肉,斟满黄酒的纸杯排成一列,一个硕大的猪头立在正中间。蜡烛插在铜器上,液滴凝结在身子上。烛火跳动,青烟飘散,渔人双手合十,面东而拜。
“船号59630,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阳爸安宁而桥墩般沉稳的声音不为海风所动摇。兴阳望着父亲有如多孔的焦岩的布满黑斑的粗硬黝黑的脸,他也上船走到船头,和父亲一起跪着。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兴阳把头埋在父亲怀里,环抱着他。
“傻孩子。”
鞭炮的纸屑在船上弹跳着,几条渔船相跟着驶离了岸。
“我两个月后回来看你,你生日。”父亲在他耳边喃喃地说。兴阳贴着他的胸膛,摆摆头,将眼眶里挤出的几滴水按在父亲的衣服上。
岸船边漾起前行的波痕,海在炮竹声、铜锣声和马达发动的声响中醒来。
秋季,是渔民的丰收季,赶海是海边的人生活的常态。兴阳和安安挽着裤脚,在滩涂隆起的顶点撒点盐,洁白的盐消融在灰黑的滩涂里,几秒后,蛏子从小尖尖里冒了出来,安安伸手一抓,把蛏子放进小桶里。他们的手按在岩礁上,目光穿梭于沙子滩涂和岩石的缝隙间。一只只肥大的梭子蟹被兴阳从石缝里掏了出来。“涨潮啦,够啦够啦,最后一只。”安安在他身后叫着。他直起身子,捏着白花花的胖实的蟹肚,目光停在被斜阳浸润地金黄的海平面。“喂,别发呆了,松手呀,要把它捏死啦!”安安已经走到他身旁,打着他捏螃蟹的手。螃蟹大张着蟹脚,八条细长的小腿在空中挠着,兴阳依旧出神地望着远方,落日在他的眼前映出发绿发紫的光斑,直到眼底的波痕被海风扫出了些眼水。
渔人出海再正常不过,他们向来以海为生。但很久以来,兴阳都对此十分抵触。每每出海前夜,他总不爱和父亲说话。父亲理着衣物,眼睛不时地瞟着背对自己的儿子,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粗糙的手掌抚着叠好的衣服,茧牵扯着衣线发出咔啦声。兴阳等父亲关灯过了好一会,轻轻拉开被子,挨着父亲躺下,他抱着父亲的腰,即使压在下面的手酸了也不愿抽出,他希望能用这酸痛抵掉父亲在海上的一点辛劳。父亲背对着兴阳,假装已经睡着了,但是他的背在哽咽中还是不禁地抖了几下。两人羞于透露的氤氲心绪弥漫在浓稠的黑暗里。兴阳爱做让人讨厌的事,他对自己也有一种厌恶之情,在别人的骂声中反而能感到一种淡淡的有限的解脱。他想起那天其实也没那么想吃贡品,但就是控制不住伸手去拿,安安好心提醒,而自己还向她发起了脾气。安安说妈祖不会保佑他,于是他回到家赶忙掏出从二妈家桌上顺走的几粒花生米,又偷偷将父亲的老酒倒了些出来,取出抽屉里一个用渔绳结编成的金色小鱼,整齐地放在地上。关上门,紧闭着眼下跪磕头,嘴唇和牙齿都紧绷着飞快而僵硬地动,像要咬住每个从他嘴里飞出来的字。他的祈祷是无声的,小屋里只有他上下牙摩擦时的短暂的咔啦声。父亲出海后,他一直将这只金色的小鱼戴在身上。父亲用一条金色的细渔绳教兴阳编渔绳结,后来就编出了这只小鱼。每当他看到那模糊的海天混合的地方,就不自觉地将手伸向裤兜,捏着那条小鱼。夜晚,他把手搭在父亲的枕头上,小鱼含在嘴里,顺着舌尖在温暖唾液里游走。
再过两天就是兴阳十八岁的生日了,兴阳回到家便将父亲的床铺铺好,用破衣服将木板地上的灰尘掸掉。第二天他早早起来,跑到隔壁村挑了一筐蔬菜水果到二妈家,又帮二妈剁排骨。他的视线从飞溅的雪白中夹带着猩红的肉沫血沫和起落的反射着银光的菜刀中升起,又落在了遥远的青灰色的海平线上,他渴盼着看到列队的渔船群雁南归般漾着海波向岸驶来。今天是渔船归来的日子,要做一桌子硬菜犒劳辛劳归来的水手。想到这,他的手便更有了劲,快速地而有力地砍剁,有凹陷的砧板不断地敲着台面,二妈和安安也忙着烧菜熬汤。三人在狭小的厨房里转来转去。
“哎呀!”兴阳一怔,酒还没拿来,就又跑回家里。看着装在框里的一大摞白的黄的酒,兴阳不觉地笑了,他想到了一桌人聊着别人英勇抗击风浪的情景,激动的水手站起身比划着其他船员拉渔绳、抵船杠的动作,脸被酒熏地发红,当事人则是谦虚地笑着摆摆手,又讲起他人的事迹。他想到了父亲微笑着看着船员们猜拳比划,沉默而幸福地喝着酒,想到了父亲答应他到十八岁时就带他出海......
他正准备出门,安安突然跑到家门口。
“兴阳,那,那个。”
“怎么啦?”
安安的眼睛扇动着,红红的,将许多水花翻到了长长的睫毛上。兴阳绕过她,已经看到了许多人聚在安安家门口,有些人不时看向这边,又在和兴阳触上视线的瞬间看向别处。远处的码头上下来几个浑身湿漉漉的人,渔船摇摇摆摆的,在船链的安抚下喘着粗气。兴阳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看到二妈向他这边跑来,“兴阳,兴阳,是这样,你爸爸他......”
他跌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已经听不进一句话,耳边只有正在翻涌而无比安宁的海潮涌散的声音。
丧葬的事由船员们全权包办。从殡仪馆出来,兴阳拖着父亲的遗像走在最前面,船员及其家属们举着花圈、花篮,锣鼓、唢呐的声浪被海风推来撵去。戴白帽、穿米白色麻衣的一行人在灰黑的焦岩滩涂上绘出白色的松散稀疏的线条,像靠岸的浪花平行地移动。
二爸告诉他,渔船在返航时触礁,他们正在等待救援时看到远而大的浪墙袭来,他的父亲为了一船人的安危,执意一人掌舵,让其他人穿好救生衣跳海。“程明,兴阳交给你了。这船的命,就是我的命。”说完,他将二爸推出了驾驶舱。
他想到了风浪将船掀地近乎垂直时,驾驶舱里的父亲看着风挡玻璃前爬着白花花的水沫,不断有新的海水涌来,挠着脆弱的玻璃,抓出了长条的硬痕。他紧紧地抓着船舵,一只脚抵着操作台,但还是顶不住船的倾斜,跌在了地上。也就在这瞬间,海水涌了进来,他感到嘴里咸咸的。沉默的父亲永远地沉没在大海里,兴阳再也不敢想下去了,他慌忙把紧握的金色小鱼塞进嘴里,他的上颚、舌头和牙齿紧紧地抵着小鱼,小鱼僵在他干涩紧张的口腔里,兴阳感觉小鱼的心在他的口腔里咚咚地弹动着,它正奋力地扑扇着两腮,鱼尾猛烈地扑扇着......
“兴阳,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爸。兴阳,你是我儿子。”二爸紧紧地抱着他的新儿子,揉着他的背。兴阳的手一直垂着,怎么也抬不起来。
爸妈让兴阳搬到自家来,但兴阳还是自己一人窝在他和父亲的家里,不愿出门。二妈每天都会准时来给他送饭,又站在他家门口大声地自说自话。“哎呀,今天天气真好,明天安安去镇上赶集啦,哎呀又可以看许多稀奇玩意儿啦!这娃今晚又要睡不着啦!”兴阳坐在地上,头倚着门框,食指戳门框上的一个小孔洞。他的心很平静。他一直都没哭,仿佛对父亲的离去很是木讷。
他好像还生活在一直等待父亲归来的日子里,那框酒挨着床脚,瓶盖和篮筐边浮着薄灰。铺好的被褥和枕套没有动过,只是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越来越淡。尽管未经过主人的允许,温暖的阳光还是从木板墙的缝隙里溜了进来,并不断得寸进尺,不解风情地伸长触角。他躲在门框的阴影里,在阳光的威逼下挪动着脚。日子一天天过去,已至年末,天燥风寒,渔人们挂好腌制过的各种鱼类,大灶、烤架被搬了出来,微微倾斜在岩石滩上。零星的火红的灯笼在门前的海风中摇晃。
一家人正准备着年夜饭,阳妈面色红润地捏着鱼丸,阳爸在费劲地切晒得硬邦邦的鮸鱼干,两人正聊着天,家里的老人忙着搓麻将。阳妈回头笑嘻嘻看老人们热热闹闹闹成一轰,突然发现之前一直坐在电视前的阳阳不见了。一大家子在家里团团转,闹成一锅粥,后四散开来像向海滩散去。村里的喇叭、广播站播报着寻人的消息,无数的光线向被泼了黑漆似的海岸投去,光斑移动在黑色的海水里。海面上飘着一个反光的东西。阳妈急忙上前查看,这时正在涨潮,海水已悄然没过她的腰部。她看到儿子扒着一个塑料的大盖子,手里还擒着两根小木棍,大概是想玩划船的游戏。“哎哎,这里,这里!”母亲大叫着,一边向儿子的方向赶去。
他好像还能记得那个冬夜,他被夹在一个男人腋下,他的两只宽大的手紧紧地抠着他的衣服,还掐住了一些肉。母亲被焦岩绊倒扭到了脚,坐在了水里。他回头在手电筒稀疏的光线里,好像看到了年轻的母亲像小兔子啃食蔬菜时那样扇动着泛红的鼻翼,她努力地抵抗驱赶她的海浪,只为能在白雾茫茫的眼波中找到儿子渐远的身影,她想笑,可退却的潮水不断地扯着她脸部的神经,嘴角不听使唤地向下抽动。母亲用力地用眼睛将他和那男人推上岸,又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抵挡住不断高筑的浪墙。最后,兴阳看到海浪黑黢黢的上颚和发出沙哑而轰鸣的嘶吼的喉头,雪白的尖牙快速地成熟、伸长,硕大的唾液滴在母亲红色的夹袄上,母亲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臂,胸前已是一滩深红。海嘴闭上,她被压在了墙下。
海里墨色的水倾倒入清晨天空的玻璃瓶,吸满灰水的棉花沉沉地落在杯底。雨点打在木制门墙上,扣着兴阳的心门。他打开窗,海风夹杂着飞雨逃进他的避风港,凉凉的丝线勾动着他的心弦。他感到胸腔起伏着,心扑扑直跳,双脚像鱼尾拍打着。
他赤脚跑出了家,跑到海滩旁。坚硬粗糙的焦岩磨着他的皮肤,在黑黑的石头和滩涂上留下褐色的泛着淡光的鱼鳞。他捡起一枚石头疯狂地砸着地面。砸打的声响混着海浪滚动和风雷狂吼的声音在天地间响动。为什么你不是平坦开阔的沙滩,为什么你没有细软温暖的沙子,为什么你那么乌黑肮脏,为什么你充满破败的孔洞和碎岩?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夺走我的一切?手腕在击打中扭疼了,臂膀也被雨水腌地发酸。他无力地将石头滚到了地上,双脚软在焦岩滩上。他仰头跪着,眼在急促地开闸拉闸,雨水灌入,又洗出了些水来。雨滴伴着海水打在他干涩僵直的舌上,小舌在黑暗中颤抖,咸咸的盐味填补了他近来越发清淡的味觉。他感到冰冷的海水慢慢上涌,水做的银针扎着他的膝骨、手指。他是一滩还未经烧制的黏土,处在风暴的中心,雨水、海水将他本未成型的躯体来回地冲散着,直到完全漂浮在涌来退去的潮水中。他摊开双手,自愿地闭上了眼,任凭海水涌进,拆解他的身体,往日的美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挤进了进水后短路的脑波中。
父亲和阳阳坐在被阳光晒得温暖的石阶上。看着涌来散去的海浪,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飘摇起来。洁白的水沫随潮水进退而消生,兴阳想起了父亲撬开瓶盖倒酒,白白的啤酒花在黄色的玻璃杯里长高。水鸟两爪在海面一触,拉起一片小小的珠帘。海潮翻涌,也不同程度地搅动着渔人的生命。
父亲一直是兴阳的榜样。他是一名老船长,一生漂泊在海上,搏击风浪。兴阳爱听父亲讲人类驯服海怪的故事。两人挨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兴阳手托着腮,望着面前安静的海,还沉浸在水手的英勇事迹里。父亲温暖的眼眸停留在兴阳落满余晖的脸蛋上。“阳阳,我们渔人,自有一套与海的相处之道,生在海边,你要勇敢面对风暴,也要学会认命。”阳阳还是出神地望着海,想着再过两个月,自己梦寐以求的出海日期就来了。两人并肩望海,斜阳在眼波里流转。
他被艳阳冲淡地褪色的瞳孔又浸满了金黄的灿阳。他洒下黄酒,将金色小鱼放在船头,双手合十拜叩。安安抱着孩子到他跟前,他粗糙的手指捏一捏娃娃白胖细嫩的脸蛋,疼的孩子哇哇直哭。“乖,不哭啦!叫爸爸,叫爸爸喂!”他接过娃在怀里颠着,笑眼结实地盯着元宵似的很有福气的脸蛋。“你别讨厌啦,刚满月呢叫啥叫。”安安将奶头塞进孩子大张的嘴里。“回来做好吃的给我。”兴阳捏着安安的脸。阳光停在了波光粼粼的海面,泼洒在安安的粗长的辫子和蜜色的肌肤上。他觉得她圆嫩脸颊上小小的雀斑,是那么可爱,她黑而大的闪动着金黄色的波纹的眼睛是那么鲜亮。
“我现在就做!”兴阳好像听到一个离她很近的声音。他睁开眼,微微抬起脖子,安安坐在床边,肉嘟嘟的温暖的小手正抚着他的额头。兴阳将头靠回枕头上,人还是昏昏的,手却像一条滑溜的鳗鱼钻到了口袋的地方。完了,怎么平平的?安安去翻兴阳落海时的裤子,而他早已赤脚奔向大海,滩涂溅起的泥沙列着队紧紧追着他的脚后跟。两人挽着裤脚,弯着腰,脖子伸得长长的。安安看到映着兴阳的脸的水面上溅起的水花,她又把头低得更下去。
他的眼里已是一片波光,模糊之中,他看到水里有什么金黄的东西蹿了过去,他低头细看,它却不见了。他无力地摊平已经弯曲出了折痕的身子,眼睛还是盯着水域。翻腾的海潮裱上了白色的边花,他抬起头,海面像金子般将光投向四处,交织的波痕里,无数条金色的小鱼头尾相接地排列着向岸边涌来又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