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能看到什么？
三本科学家传记，《旅人：一个物理学家的回忆》，作者为日本著名物理学家、194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汤川秀树；《突破：我的科学人生》，作者是美国生物化学家、202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卡塔林·考里科；还有一本，是华裔美国科学家李飞飞的自传《我看见的世界：李飞飞自传》。一个问题由此而生：我们读科学家的传记究竟在读什么？ 2023年10月，当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当年的生物学或医学诺贝尔奖授予美国生物化学家卡塔林·考里科和她的搭档德鲁·韦斯曼时，一时众声喧哗。人们对屠夫的女儿能跨越千山万水百折不挠地登上科学之巅深表敬意。可这是卡塔林·考里科想要得到的公众反馈吗？ 卡塔林·考里科的自传经由李敬和梁贵柏的译笔由译林出版社出版了。唯有细读《突破：我的科学人生》，才能懂得这位拿奖归去依旧埋首实验室的科学家拨冗撰写这本自传的良苦用心。
历经坎坷，也要抵达向往的世界
卡塔林·考里科的科学人生，起步得就有些踉跄且中途跑得很艰辛。屠夫的女儿，是卡塔林·考里科荣获2023年生物学或医学诺贝尔奖后为人们熟知的称呼。屠夫，又坐过牢，他的女儿在学校没少遭受白眼，但卡塔林·考里科以出色的成绩考入了匈牙利著名学府赛格德大学的生物学系，5年后卡塔林·考里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进入匈月牙利生物研究中心的脂质实验室工作。不过，她很快就失去了这份工作，不得已， 和丈夫一起带着幼小的女儿长途跋涉去到美国费城天普大学化学系的一个实验室，开始一年期博士后工作。
“我计划工作学习一年，便返回匈牙利，再不离开”，但事与愿违，回不了祖国的卡塔林·考里科，因为想寻求更好的机会而被脾气火爆的实验室老板以遣送回匈牙利相威胁强行留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当时还很年轻的卡塔林·考里科负气离开了天普大学，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美国始终没着没落的研究生涯，就此开始了。翻看这位女生物学家的简历，她的确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工作了几十年，不属于终身教职轨的研究助理教授的职位，让其在这几十年里始终处于被降职、被劝导另谋职业的不安定中。哪怕是在与搭档德鲁·韦斯曼共同获得诺贝尔生物学或者医学奖前夕，她向宾夕法尼亚大学提交的恢复教职的申请，再一次被拒绝了。
如果不是因为与搭档一起在核苷碱基修饰方面的发现而获得了包括诺贝尔奖在内的各种奖项，这位一辈子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力求在RNA介导机制上获得突破的女科学家，恐怕还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校园里一个警示故事中的主角。
相对而言，汤川秀树家庭背景好像更宜于诞生一位物理学家。父亲是毕业于东京大学地质系、一辈子从事地质调查和研究的大学教授，母亲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女性。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大哥二哥，顺利考上了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而他们的三弟、性格极为内向的秀树，却让父亲犯了难，最后认定技术学院是秀树最好的出路。“一个具备秀树这样才能的少年是非常罕见的”，若不是中学校长的这句话，秀树会不会就听从了父命？填报大学志愿时，父亲希望秀树继承自己的衣钵报考地质学，秀树再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投身了他一辈子钟爱的物理学。
汤川秀树的回忆，从他出生的1907年写起，到1934年从京都大学毕业辗转京都和大阪之间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便结束了。距离他获得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中间还隔着15年。 或许，汤川秀树觉得自己能在这15年里心无旁骛地进行物理学核力理论的研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幸事，至于得奖，就更是不必大肆渲染的身外事了。
像卡塔林·考里科一样，李飞飞是美国的移民。从中学到大学再到研究生，李飞飞始终是老师和同学眼里的学霸，科学之路却也走得不那么一帆风顺。
出生于成都的李飞飞，天资聪颖。为了不浪费女儿的天赋，父母决定带着李飞飞到美国求学。愿望很美好，现实很残酷，身无分文的移民生活让李飞飞小小年纪便尝到了被歧视的滋味，
激励她加倍努力、埋头苦学，以及早改变自己的命运和父母的生存环境。
以全额奖学金被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专业录取后，家庭经济状况也因为举全家之力盘下一间干洗店而进入稳定期，一切都在向好。大学毕业后，李飞飞又去加州理工学院继续深造拿到了电气工程博士学位，眼看自己翅膀硬了可以自由翱翔在向往已久的世界，母亲的心脏痼疾一次次复发且越来越严重的事实，让李飞飞陷入两难境地：去华尔街还是坚守人工智能研究领域？父母无所求的支持，帮助李飞飞坚定地留了下来。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李飞飞做出的正确选择，使得世界人工智能的“名人堂”里，有了一位不容忽视的华裔女科学家。
他们的科学探究，为世界带来了什么？
仅此而已，这三本传记无非是三个励志故事，亦即汤川秀树、卡塔林·考里科和李飞飞面对困境不畏艰难让梦想成真的故事。但是，《旅人：一个物理学家的回忆》、《突破：我的科学人生》和《我看见的世界：李飞飞自传》这三本科学家传记，在讲述科学家人生经历的同时，也在向读者普及传主投身其中的科学研究，魅力何在。
《旅人》从第九章“狭窄的门”起，更多的篇幅是在用平实的描述向读者介绍让汤川秀树沉醉其中的量子物理学。
在汤川秀树的笔下，那些我们以为只能高山仰止的量子物理学家如尼耳斯·玻尔、弗里茨·赖歇、 恩耐斯特·卢瑟福、海森伯、欧文·薛定谔等，不再是抽象的名字，而成了关心人类命运的开拓者和跋涉者；量子物理学也不再是读者难解其意的高头讲章，汤川秀树深入浅出的科学普及，局外人读起来依然云里雾里，但是，他推开的量子物理学这扇门，让读者窥见了这门深奥之学的轮廓。说不定读者中会有那么几个因此被激发起了强烈的好奇之心，立志想要步入堂奥——这才是一本科学家传记的意义。
如果说，对普通读者而言量子物理学过于云山雾罩，那么，卡塔林·考里科穷尽一生的才智和耐心坚守的RNA介导机制，则是事关全人类健康的普适课题。 先来看看她是如何向公众解释自己的实验项目的吧：基因是微小的DNA片段，被包裹在细胞核内的染色体中；DNA是生命体的遗传信息载体，DNA所承载的遗传信息是用四个基本“字母”即核苷—腺苷（G）、胸腺嘧啶（T）、鸟苷（G）和胞苷（C）—“写成”的，这四种核苷“碱基”的特定顺序决定着基因的功能。每个基因都编码一种特定的蛋白质，而蛋白质一旦产生，就会在身体中发挥作用。蛋白质是在一个被称为核糖体的细胞器中制造的，核糖体位于细胞质中。很长一段时间里，生物学家们知道细胞里发生了什么，但不明白是怎么发生的，直到1950年代末，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提出了一种假设，也许存在某种物理中介，一种临时的“细胞质信使”，将那些信息从细胞核中携带到细胞的其他地方进行工作。经历了一系列失败之后，数年以后此项猜测被确认，也就是说，的确存在着一种信使，将遗传信息从DNA传送到核糖体，并在核糖体转译为蛋白质，然后信使消失。
今天，信使核糖核酸有了自己的名字mRNA，卡塔林·考里科从一间实验室辗转到另一间实验室，就是想捕捉到mRNA的行踪，从而给出一个答案，即维持人的生命力的蛋白质究竟是怎么制成的。将传记题名为“突破”，卡塔林·考里科和搭档德鲁的确在自己的领域里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他们在核苷碱基修饰方面有了新发现，亦即完成了修饰mRNA的合成。这一成果将对世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卡塔林·考里科说，医学界已在用他们的突破开始研发安全的mRNA疗法。
卡塔林·考里科的科学贡献非常切近民生，倒是李飞飞在过去10多年里展开的科学发现之旅，就显得很天马行空了。
2007年，李飞飞在普林斯顿大学计算机科学系组建实验室，开始启动ImageNet项目。
李飞飞是这样描述这个项目的：ImageNet不仅是一个数据集，它是一个假设、一个赌注，即实现真正机器智能的第一步，是沉浸在完整的视觉世界中。而关于ImageNet畅想，源于李飞飞神经科学与计算机科学兼修的科学素养。因为精研了神经科学，李飞飞深谙。远古祖先形态简单，是因为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早期的生命形式没有任何可思考的对象。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时期，生物的身体变得坚硬起来，演化出了牙齿、下颚和爪子等攻击性器官。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动物学家安德鲁·帕克认为，带来改变的是一种内部力量，这种内部力量，便是生物拥有了一种能力，光敏感性，这也是现代眼睛的基础。尽管许多生物学家对安德鲁·帕克的观点持怀疑，“但他的假设却深深影响了我对人工智能的看法”，越来越深入地推演安德鲁·帕克的立论，李飞飞愈加相信，视觉发展很大程度上左右着生物进化的进程。将这一认知与自己执着已久的人工智能相结合，由她主持的ImageNet项目会聚焦于人工智能的视觉理解上，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看到了什么
从2007年李飞飞启动ImageNet项目至今，还不到20年。在这10多年里，人工智能的发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风起云涌地向前推进着，让李飞飞骄傲的是，她和伙伴们克服重重阻隔和困难交付的ImageNet项目，推波助澜了人工智能的突飞猛进，像已渗透到社会角角落落的人脸识别系统，就与李飞飞的项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人工智能带来便利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了这一柄双刃剑的傲慢与嗜血，李飞飞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的简介中”斯坦福大学以人为本人工智能研究员联合院长“被摆在了显眼处，“我希望这个词（人本主义）能恰如其分地诠释我今后的职业生涯。我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以人为本的人工智能’对你们所有人都能有一定的意义。“事实上，李飞飞已脚踏实地地践行起了她对人工智能未来的畅想，这些年里，她一直在寻求人工智能作为行善工具的途径，比如让其去医院帮助医患双方。
作为2023年诺贝尔生物学或医学奖的获得者，卡塔林·考里科就更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造福人类。
戴维是一个敏锐的医学生，他意识到卡塔林·考里科研究项目的前景后，”有时我感觉戴维好像试图将我大脑制表符的内容下载到他自己的大脑中。我怀疑他真会这么做，如果他能弄清楚怎么做。“戴维不仅弄清楚了怎么做，也真的去做了。成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神经外科的住院医师后，戴维一有机会便宣讲将mRNA用于疾病治疗的可能性。在众多的合作中特别选出戴维的故事重点讲述，是因为通过戴维的反馈，卡塔林·考里科坚定了自己研究项目的可应用性。而两人的合作，的确结出了令人兴奋的果实，“但我们一致认为，我们需要更有效、更稳定、更可重复的结果。我们希望看到它不仅在体外（在从体内分离出来的细胞中），也在体内）在活体动物中）发挥作用。“这番总结，显现了科学家的严谨，可我感受更强烈的，是他们急切地想让人们受益于他们的研究成果，这，难道不是科学发展的硬道理吗？
于1981年辞世的汤川秀树，《旅人》之后没有再续写之后的传奇故事，因此，我们也无从得知对于自己创立的介子理论，汤川秀树有过像物理学家奥本海默那样的迷惘吧。仅从《旅人》的最后一章《苦乐园》中他向读者娓娓道来让他心无旁骛的量子物理学，庶几能推断出这位一生躬耕在量子物理学领域的物理学家，多么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帮助世界进步。他说：“我却被这否定性结论振作了精神，它使我睁开了双眼，因此我想，我不妨跳出新的中微子在内的已知粒子的范围……”
汤川秀树、卡塔林·考里科、李飞飞等三位科学家用自传展示的他们的世界，让我们读到了何为科学精神，更让我们读到了他们的突破对当下世界和未来世界的意义。尤其是后者，恐怕是科学家们愿意在繁重的科学探索途中抽空写作自传的原因吧？而这，我以为正是我们阅读科学家传记的理由。
（发表于2024年8月24日《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