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2024年8月6日,这个平淡无奇的日期,在我的人生里却至关重要。
上午才和爸爸因为要继续等待和申请大吵一架,晚上就收到了签证。我像八年前考上清华的夜晚一样,激动大喊。妈妈也想起了那个夜晚,但她是百感交集、笑泪交加,与当时纯然的快乐完全不同。
妈妈说,臭女儿,全家大概只有你开心了。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能肯定,这份开心只是因为从一个不喜欢的情景里解脱出来,得以短暂喘息。即使解脱后走入的也是一条充满挑战的道路。
又回到去年到今年初的状态,阳光出来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世间一切困难都将被我战胜,在夜里却屡屡惊醒。有一晚我在三点醒来,望着身旁妈妈的睡颜,觉得就待在家里让时间过去也很好。外面的世界我实在倦怠,故事已经讲完了,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继续,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
有一天,大概是即将返广州的前一天。家里静悄悄的,外婆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讲读完书还是回国,讲自己百年以后,我就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讲妈妈就是嫁得太远了,她完全帮衬不到。讲她来这几天看妈妈每天起早贪黑,深恨自己离得太远。说着说着抹起眼泪。外婆是个极坚强的人,命运给她无数次沉重的打击,年轻时丧夫,中年丧长子,晚年小儿子逢大病,虽幸得痊愈,但担惊受怕总免不了。即便如此,我也很少见她流泪。一口沉重的气郁结在胸腔,所谓五味杂陈。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母女关系大抵如此。
家里每一个人都劝我别走了,大姑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妈妈也舍不得我,可是到头来她成为最支持我的那个人。我忽然想起来六年前,在那个决定要保研还是出国的关口,妈妈讲,你出国的话,我以后恐怕很难见到你了,成为击溃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句话。
六年过去,命运的走向诡谲。我当然有一些心智的成长,并非全然马齿徒增。可是想起来日还是觉得难测和隐悲。尽管过去半年我在努力学习一些前辈告诫我的,保持乐观,因为悲观没有意义,但还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感觉潮水微澜,底下有无法明言的波动。
回广州用一周时间光速完成交接、告别、退房、收拾行李,熬了很多年第一个通宵把行李全部收好,半夜下楼扔垃圾觉得自己像仓皇逃窜的难民。第二天坐十小时动车回北京。离开北京之后提起北京总不自觉用回这个字眼,蛮自来熟的。
草女士听说我要从北京出发,改签了车票等我,泽悦来西站接站,帮我推28寸的大行李箱,然后陪我和草女士一起吃涮肉。
离开中国的前一天,上午起床收到乔治出国前在雍和宫帮我求的转运手串,红色的玛瑙手串,中间有镶金色的福字,我把它戴在左手上,和蓝色的水晶石并排。水晶石是草女士从澳洲带回来的纪念手串,她那时候跟我说,bae,这个手串的寓意是no fear in your heart.
这一天的计划本来是回学校找0⃣️宝吃饭,晚上见写作小组的朋友们。手串让我猛然忆起,去年离京前,我曾经去雍和宫许过一次心愿,到了还愿的时候了。一年过去,雍和宫的香火依然,甚至愈加鼎盛。我向四面佛拜了拜,带着香火气回到五道口。
学校游人如织,紫四没有记忆中那么惊艳了,艺博的策展水平倒是惊人的提高了一大截。我和0⃣️宝逛得津津有味,不同展区间有不同颜色的墙面,引着不同的名言。我很惊讶金宇澄居然也是一位画家,也被他的话吸引,曾经的时代,已经永别,人生是一次荒凉旅行。
晚上和写作小组的朋友们喝酒,中元临近,月亮遥远明亮,大家目送我上车,扭扭嘱咐我,在外面身心健康最重要,快快乐乐的。趁着一丝醉意深夜回家,看到草女士在我床上默默放的新睡衣,我想我确实可以用回北京这个词,大概不是一种自来熟。
跨洋飞机是对身心的一种巨大折磨,在阿姆斯特丹转机并且没有带厚外套则是一种人道主义酷刑。好在荷兰皇家航空的空姐好心,我拿了飞机上的毯子,勉强在机场过了一夜。中间半梦半醒发现周边睡了一圈华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多伦多比二月美丽可亲得多,草长莺飞,绿意盎然,校园里岁月静好,春风拂面。宿舍比图片看起来大得多,意外之喜。我蛮为自己自豪的,一个人带了两个28寸大行李箱和一个40L的登山包,横跨欧亚大陆和大西洋来到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于是兴奋的拍了room tour的视频发到家人群里,收获爸爸的经典点赞手势。
Orientation Week比想象中好玩,第一天就于人群中认识了西北老乡A。虽然她6岁就已同家人一起移居加国,但还可以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堪称意外之喜。跟着A一起,认识了一些如果是我自己可能完全不会有话聊的洋人同学们。有一天坐船在安大略湖上,看远处飘扬的加拿大国旗和安大略省旗,还是觉得有一丝恍惚。这种恍惚延续在Blue Jays 的棒球比赛、pub night和sponsors night之夜。今夕何夕。有一天在TTC上戴着耳机听歌,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广州还是多伦多。北美洲有自己的广州。
每天早晨和晚上和妈妈视频,12个小时的时差至少换算起来很方便。去沃尔玛买锅具,我福至心灵,决定视频让妈妈远程帮我参谋,她兴致勃勃。有一晚,妈妈在做肉夹馍,我面露馋色。妈妈倒很高兴,让我周末去买高压锅,要远程教我怎么做饭。妈妈一向是话少的,甚至有些,用她自己的话说,笨嘴拙舌的。但她提了好几次,让我去买锅,她视频教我做好吃的。
离家前,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随口说了几道菜,说从中选一个就好。结果当然,妈妈做了一整桌,包含所有我想吃的东西。
在学校的时候,我和0⃣️宝坐在荷塘边,0⃣️宝掏出一张反转片,上面是垂柳绿荫。0⃣️宝说,这样你就把清华园一直带着。我透光看底片的景色。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其实我一向不喜欢柳永词,觉得伤感凄切太过。但它还是反复跳进脑海。
杨柳岸,晓风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