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 记忆, 鬼魂
在中国中央美术学院, 我熟练的习得了素描肖像的绘制方法, 在我来到德国之后, 渐渐的这成为我谋生的手段. 我在ebay小广告上为人定制肖像已经有接近3年的时间了, 在这个平台上, 有大量的德国以及在德国居住的侨民找到我定制肖像. 在我接受了超过400份委托里, 有一个很大的群体, 他们希望我把他们的亲人画在一起, 而他们只有各自的照片.
一个非常典型的开头是这样的:
您好, 我希望您能为我绘制一幅肖像, 我的父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 他没有看到他的孙子的出生, 我希望您能在画面里让他们出现在一起. 我有他们各自的照片, 您觉得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非常感谢
署名XXX
或者:
您好, 我非常喜欢您的作品, 我想送一幅肖像作为给我的母亲一个生日礼物, 我的祖母在3年之前去世了, 我想您把我的母亲和祖母画到一起, 就像她们真的站在一起. 您觉得可以做到吗?
VG 署名XXX
有大量的人找到我, 都是想要画他们某个去世的家人, 但这些家庭成员都需要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 而不是被单独的画下来. 由于让我这样画的人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开始思考, 这样的绘画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在肖像定制的早期, 我曾经担心过我的工作很快会被AI取代, 那一年刚好是Midjourney和Dalle2出现的时候.
当我画好肖像拍成照片发给他们, 经常会有人告诉我在看到肖像的时候, 他和身边的人留下了眼泪. 他们会给予我大量的感谢, 在话语中, 我感到了这对他们的重要性. 虽然我是收费的, 但是似乎我做的事情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他们支付的价格. 这让我开始反思, 这些画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因为我能感受到, 这绝不仅仅是如同我在中国画的一张普通的肖像习作.
我在这个其中看到了他们对亲人的渴望, 看到了他们的主动记忆, 缅怀, 同时我也看到了他们心中的一些复杂的空缺又一次得到了满足, 似乎这种满足, 他们很难从简单的照片中找到. 不然他们也不需要让我亲手画出来了.
这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呢?
有个德国艺术家/作者在formen der vergessen里写到了遗忘的7种形式, 在其中有这么几条:
1. 自然遗忘, 因为生理的原因 2. 主动的遗忘, 这种遗忘是一种对特定人的惩罚 3. 建设性遗忘, 通过遗忘一些事情, 或者人物, 来让本人或者社会能向前迈进 4. 治疗性遗忘, 通过遗忘以达到疗伤的目的.(我比较怀疑这种遗忘的治疗能力).
我感受到在这种被动和主动遗忘的过程中,充满着个人的情感,同时也可以是政治性的,或者带有伦理色彩.与此相对的,主动的记忆必然也是如此,当我们失去我们的亲人,如果这个人与我们度过的时间很长,并且与我们有深刻的连接,那么我们在精神上是非常难以接受他们的离开.这种离开产生的空缺,不仅仅是情绪上的,同时也是精神上的,因为我们可以说,我们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身体,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亲人的痕迹留在了不仅仅是我们的记忆中,同时也留在了我们的身体中,他们教会我们的事情,他们对我们身体的规训,他们的身体与我们互动时,我们的身体养成的习惯.在一个长的时间过程中,我们的身体渐渐的生长成了与他们对应的形状.或者,他们甚至就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当他们离去,我们的身体的形状成为一种残缺,我们的日常活动,总是提示着他们的不在场,而这种残缺实际上也是他们的另一种在场.于是我们不会很难理解,为什么有的部落民族有过传统要吃掉自己去世的亲人,携带他们在自己的身体之中.因为他们从来就在那里.
于是我们可以说主动的记忆对一个人而言是如此的重要.这种记忆成为一种疗愈,让他明白自己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这种意识将一直被带入未来.
在1990年前后,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这篇文章里简短的提到了幽灵学这个概念,在这之后的30多年里,幽灵学逐渐成为一种文本诠释的方法论,其中包含着浓郁的解构与去殖民倾向. 当马克费舍把这个概念发扬光大,用来解释数字技术以及背后的新的本体论思考时,一部分人类学学者开始使用这个概念来思考历史创伤,集体记忆在人身上的显现,同时,幽灵学有着解释不同民族生活中闹鬼现象的能力. 然而,在最近的研究之中,幽灵学有了一个新的角度,它可能会真正的代替传统西方哲学中的本体论传统. 在我近几年的阅读与思考中,我时常困扰与现象学和符号学,文化研究之间似乎很难找到连接的纽带.而幽灵学的出现,使得着中连接成为可能.因为当我们取消了本体论的概念,现象学与文化研究之间的对立就不再存在了.
当我们思考不同文化中的幽灵,我们面临一种事物,它存在,却同时又不存在,在场同时又缺场. 这种现象在艺术的世界里,不断的被人发现,用于反对我们对事物的既定认识.同时我们看到一个主体绝不仅仅是关于他自己,那些不在场的部分从来都是在场的,这种在场因为主体的权力,被压抑或者忽略了.在大量的艺术作品里,我们都在不断揭示这种不在场之物对主体的深刻影响. 当我们看到主体只是权力的一个效果,那么解除这种笼罩在某种权力之下的主体认识,我们就通向了一个没有主客关系的光谱之中,在这个没有没有中心的星丛里,我们所谓的“主体“和他的家人,祖先,他所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吃过的食物,他周围的社会环境,以及国家出现之前的种种能量同时存在在一个当下的时空里.过去,现在,未来,不再是有先后顺序,而是同时在场,我们的存在是全时态的.然而这种时态,在语言的结构里,尚未被建立起来.
回到肖像上,我的委托人们他们是被身体中能量感召,从而找到我.他们的亲人的身体消失了,他们成为了记忆,同时也成为了幽灵.他们不在场,却时时刻刻都在场.就是这样的在场,时时刻刻都在困扰他们,但同时又是支持性的.我们面对这些幽灵能做什么呢?一张肖像在这里,不仅仅是图像,而是成为这种能量的容器,使得能量有明确的形状,重新找到自己的能指.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让人们能够以更直接的方式与其共处,当这种能量不能成为一个实体,被眼睛看见,它们就会成为没有头的尸体,在各种各样的情境中游荡,作祟.因此,制作肖像的过程成为了一种召唤仪式,以赋予幽灵以实体.
案例1:
A在联系我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您好, 我想的为我的母亲定制一副双人肖像作为生日礼物。 我的祖母在几个月前突然去世了, 我的母亲感到很悲痛, 然而我们无法看到祖母, 因为离我们很远, 甚至我都没有足够的照片, 因为大部分照片在俄罗斯。 我现在有的照片并不清楚, 请问您能根据这些照片画出一张两人在一起的肖像吗?
然后, A发给了我好几张照片, 它们都非常的老旧模糊, 在照片中, 我看到一个女性与一个小女孩的合影。 我明白过来, 这是她的妈妈小时候和她祖母的合影。 在合影中,她的妈妈成为了一个小姑娘, 这真是有一点奇怪的感觉, 因为看到这张肖像时,A与她祖母的年纪差别不大,而她的妈妈成为了一个小孩。也就是说, 她和自己母亲在视觉上现在掉转了过来。
于是在与A的多次商讨中, 她否定了我把比较清晰的照片素材拼接在一起的建议, 而是选择了一张比较不清晰但是可以不需要改动就可以复制的照片。我受到了挑战,如此不清晰的照片如何可以被转换为一张A3大小的素描呢。 最终我尝试着开始使用很模糊但是确又非常清晰和细腻的小线条来绘制画面的每一寸。 力求在笔法之间找到一种呼吸感。 这种呼吸不仅仅是画面的呼吸, 尽量要做到画面中的人物在呼吸。 与此同时, 我决定让祖母的形象如同照片那么的不清晰, 但是在眼睛的部分,我稍稍的加重瞳孔最深的部分,增加一些人物的神采。 实际上, 我是可以做到让祖母的面部特征根清晰的, 但我慢慢意识到我画的不仅仅是祖母的图像, 而是祖母的幽灵。 面对一个幽灵,我不应该让她被当成一个活人来观看, 这是不道德的, 同时这种事实的反差可能给对方的家属带来更多的伤害。 死者需要安息, 同时生者需要接受事实, 同时我们也承认死者的能量确实鬼魅的存在着。于是如何绘制这张肖像, 成为一种对捉鬼的理解与技巧的考验。 我也让祖母的头发的边缘在不经意中渐渐地变淡消失。 但是在笔法上,我确又希望祖母能够呼吸。 这种相互矛盾的处理方法,是我目前对死者及其幽灵的具体召唤方法。
当我把最终的肖像发成照片给A看之后, 她说她感到很兴奋, 这将是给予她母亲的一份非常特别的礼物。我在过程中采访了她,她讲出了她的故事:
90年代的时候,6岁的A被母亲带到德国开始生活,她在这里从小学到现在大学即将本科毕业,学的是护理专业。 在旅居德国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有一些年没有回到俄国,她的妈妈回去的次数更频繁。然而在家中,妈妈与她依然会说俄语, 同时过俄国有关的节日。 对她而言, 俄国依然给她更多的家的感觉, 让她思念。 在俄乌战争开始后, 她们回国变得不再那么容易,直到最近祖母突然去世,她们并没有来得及看到对方最后一面。 在她讲出自己的故事之后, 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现在AI制图的技术进展的很快,制作图像也很便宜,你有没有想过让AI来制作两个人的合影,手工与AI有什么不同?她回答道, 只能是手工绘制, 她也说不清楚,但是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这张肖像的绘制经历中,我反复思考关于什么是幽灵, 什么是真实的问题。一个图像如何成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因为我确实发现,有时候虽然图像上差异不大的东西,背后是本质的区别, 甚至可以说,它们完全不是同一种物品。当我们站在图像的面前,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的背后, 不同的图像可能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轨迹, 当我们穿透图像本身透过心眼来看, 我们将看到完全不同的事物以及它们携带的星丛,在我们的眼前相遇。 它们的相遇仅仅只是在图像的这个节点上相交。
我们于是可以说, 一件事物是什么,从来都不由它目前所处的状态决定, 而是由它从哪里穿越的路途与痕迹决定。 这种痕迹,可能在视觉上并不明显, 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它背后的能量,只要我们仔细观察, 这种能量自然会显现出来, 并不会被搞错。 所以到底肖像素描是什么呢? 这变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似乎,一张画是什么, 并不由它自己目前的状态决定,相反而是由它与身边事物的关系, 它展开自己在全时态中的形态而确定的。 我想, 这就是幽灵学关心的。 也是日常生活中每一件事物背后的幽灵哲学。
幽灵不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放射现象, 让我们看到其鬼魅的身影, 同时, 幽灵依然发挥着自己的功效,它们从来不会简单的成为过去式。在科耶夫谈论Hegel的历史运动观念时, 他是这么说的:
时间不是简单的有一条从前往后不停歇的线索, 人的时间更多的是一种历史时间。这种历史性的时间,是从未来开始产生运动,从而产生过去, 最终在现在投射出来。 也就是说, 人首先会产生一种对当下的否定, 这种否定产生了通向未来的一种运动。 当这种运动开始时, 现在就不断地变成过去,而每一个当下便是被未来所投射出来。 确实是如此,当我们思考自己的生命, 如果没有一个差异性的事件出现,我们将不断地生活在当下, 哪怕是20年的时光, 其实也会显得非常的短暂, 因为过去并没有产生。
在肖像定制中, 去世的人的能量会在活人身上不断地显现, 它们是全时态的, 而不会简单的成为过去。弗洛伊德曾在此使用过一个词语叫做“回溯性”。 意思是指, 很多事物它们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看似并不重要, 但在后来的时间里, 事件逐渐成熟, 成为某种力量不断地影响当下。我们要做的不是驱魔,而是先让它们自身显我最近3年一直在ebay小广告上为人画肖像, 来找我的人里, 有一个人群, 他们的量很大, 表达着同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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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Lee 赞了这篇日记 2024-10-07 01:2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