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修养》书摘
自序
◆ 我的先天的资禀与后天的陶冶所组成的人格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我的每篇文章都是这有机体所放射的花花絮絮。我的个性就是这些文章的中心。如果向旁人检讨自己不是一桩罪过,我可以说:我大体上欢喜冷静、沉着、稳重、刚毅,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尊崇理性和意志,却也不菲薄情感和想象。我的思想就抱着这个中心旋转,我不另找玄学或形而上学的基础。我信赖我的四十余年的积蓄,不向主义铸造者举债。
◆ 这本小册子,我知道,像一朵浮云,片时出现,片时消失。但是我希望它在这片时间能借读者的晶莹的心灵,如同浮云借晶莹的潭水一般,呈现一片灿烂的光影。精神不灭,这影响尽管微细,也可以蔓延无穷。
第二谈 谈立志
◆ 我把我的信条叫做“三此主义”,就是此身、此时、此地:第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第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第三,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第三谈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 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所常有的惰性。抵抗力最低的路径常是一种引诱,我们还可以说,凡是引诱所以能成为引诱,都因为它是抵抗力最低的路径,最能迎合人的惰性。惰性是我们的仇敌,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也就算成功。
第四谈 个人本位与社会本位的伦理观
◆ 多数青年着眼到社会的黑暗一方面,在这问题前面彷徨、苦闷,以至于绝望。在他们看,这社会积弊太深,积重难返,对于每个人是一种推不翻的重压,纵然有少数人的努力也是独木难支大厦,这种心理是必须彻底消除的。
第五谈 谈价值意识
◆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 名位是中国学者的大患。没有名位去挣扎求名位,旁驰博骛,用心不专,是一种浪费;既得名位而社会视为万能,事事都来打搅,惹得人心花意乱,是一种更大的浪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为人”、“为己”的冲突中,“为人”是很大的诱惑。学者遇到这种诱惑,必须知所轻重,毅然有所取舍,否则随波逐流,不旋踵就有没落之祸。认定方向,立定脚跟,都需要很深厚的修养。
◆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 自然界事物纷纭错杂,人能不为之迷惑,赖有两种发现:一是条理,一是分寸。条理是联系线索,分寸是本末轻重。有了条理,事物才能分别类居,不相杂乱;有了分寸,事物才能尊卑定位,各适其宜。条理是横面上的秩序,分寸是纵面上的等差。条理在大体上是纯理活动的产品,是偏于客观的;分寸的鉴别则有赖于实用智慧,常为情感意志所左右,带有主观的成分。别条理,审分寸,是人类心灵的两种最大的功能。一般自然科学在大体上都是别条理的事,一般含有规范性的学术如文艺、伦理、政治之类都是审分寸的事。这两种活动有时相依为用,但是别条理易,审分寸难。一个稍有逻辑修养的人大半能别条理,审分寸则有待于一般修养。它不仅是分析,而且是衡量,不仅是知解,而且是抉择。
◆ 在作品酝酿中,许多意象纷呈,许多情致泉涌,当兴高采烈时,它们好像八宝楼台,件件惊心夺目,可是实际上它们不尽经得起推敲,艺术家必能知道割爱,知道剪裁洗练,才可披沙拣金。
◆ 要事事得其宜而无过无不及,必须有很正确的价值意识
第六谈 谈处群
◆ 小组织的精神与大群实不相容,因为大群须化除界限,而小组织多立界限;大群必扩然大公,而小组织是结党营私。我们中国人难于成立大群,就误在小组织的精神太强烈。
◆ 我们的根本错误在把教育狭义化到知识贩卖。
第八谈 谈青年的心理病态
◆ 青年人富于感受性,少定见,好言是非而却不真能辨别是非,常轻随流俗转移,有如素丝,染于青则青,染于黄则黄。
第九谈 谈恻隐之心
◆ 拉丁诗人卢克莱修说:“狂风在起波浪时,站在岸上看别人在苦难中挣扎,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是中国成语中的“隔岸观火”。卢克莱修以为使我们愉快的并非看见别人的灾祸,而是庆幸自己的安全。
◆ 都假定幸灾乐祸时有一种人我比较,比较之后见出我比人安全,比别人高一层,比别人有权力,所以高兴。
第十一谈 谈冷静
◆ 一般人欢喜拿文艺和科学对比,以为科学重理智而文艺重情感。其实文艺正因为表现情感的缘故,需要理智的控制反比科学更甚。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自道经验说:“诗起于沉静中所回味得来的情绪。”人人都能感受情绪,感受情绪而能在沉静中回味,才是文艺家的特殊修养。感受是能入,回味是能出。能入是主观的、热烈的,回味是客观的、冷静的。前者是尼采所谓狄俄倪索斯精神的表现,而后者则是阿波罗精神的表现,许多人以为生糙情感便是文艺材料,怪自己没有能力去表现,其实文艺须在这生糙情感之上加以冷静的回味、思索、安排,才能豁然贯通,见出形式。语言与情思都必经过洗刷炼裁,才能恰到好处。
◆ 凡是不能持冷静的客观的态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们从‘我’这一副着色的望远镜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们的本来面目。所谓冷静的客观的态度就是丢开这副望远镜,让‘我’跳到圈子以外,不当做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还是把‘我’与类似‘我’的一切东西同样看待。这是文艺的观世法,也是我所学得的观世法。”
◆ 我刚才提到丢开“我”去看世界,我们也应该丢开“我”去看“我”。“我”是一个最可宝贵也是最难对付的东西。一个人不能无“我”,无“我”便是无主见、无人格。一个人也不能执“我”,执“我”便是持成见、逞意气,做学问不易精进,做事业也不易成功。佛家主张“无我相”,老子劝告孔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都是有见于“执我”的错误。“我”既不能无,又不能执,如何才可以调剂安排,恰到好处呢?这需要知识。我们必须彻底认清“我”,才会妥帖地处理“我”。
◆ 冷静并不如庄子所说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是像他所说的游鱼从容自乐。禅家最好做冷静的功夫,他们的胜境却不在坐禅而在禅机。这“机”字最妙。宇宙间许多至理妙谛,寄寓于极平常微细的事物中,往往被粗心浮气的人们忽略过,陈同甫所以有“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的嗟叹。冷静的人才能静观,才能发现“万物皆自得”。孔子引《诗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二句而加以评释说:“言其上下察也。”这“察”字下得极好,能“察”便能处处发现生机,吸收生机,觉得人生有无穷乐趣。世间人的毛病只是习焉不察,所以生活枯燥,日流于卑鄙污浊。“察”就是“静观”,美学家所说的“观照”,它的唯一条件、是冷静超脱。哲学家和科学家所做的功夫在这“察”字上,诗人和艺术家所做的功夫也还在这“察”字上。尼采所说的日神阿波罗也是时常在“察”。人在冷静时静观默察,处处触机生悟,便是“地行仙”。有这种修养的人才有极丰富的生机和极厚实的力量!
第十二谈 谈学问
◆ 肚皮装得饱饱的,是一件乐事;心灵装得饱饱的,是一件更大的乐事。一个人在学问上如果有浓厚的兴趣、精深的造诣,他会发现万事万物各有一个妙理在内,他会发现自己的心涵蕴万象,澄明通达,时时有寄托,时时在生展,这种人的生活决不会干枯,他也决不会做出卑污下贱的事。
◆ 学与问相连,所以学问不只是记忆而必是思想,不只是因袭而必是创造。凡是思想都是由已知推未知,创造都是旧材料的新综合,所以思想究竟须从记忆出发,创造究竟须从因袭出发。由记忆生思想,由因袭生创造,犹如吸收食物加以消化之后变为生命的动力。食而不化固然是无用,不食而求化也还是求无中生有。向来论学问的话没有比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更为精深透辟。
第十三谈 谈读书
◆ 历史愈前进,人类的精神遗产愈丰富;书籍愈浩繁,而读书也就愈不易。书籍固然可贵,却也是一种累赘,可以变成研究学问的障碍。它至少有两大流弊:第一,书多易使读者不专精。我国古代学者因书籍难得,皓首穷年才能治一经,书虽读得少,读一部却就是一部,口诵心唯,咀嚼得烂熟,透人身心,变成一种精神的原动力,一生受用不尽。现在书籍易得,一个青年学者就可夸口曾过目万卷,“过目”的虽多,“留心”的却少,譬如饮食,不消化的东西积得愈多,愈易酿成肠胃病,许多浮浅虚骄的习气都由耳食肤受所养成。其次,书多易使读者迷方向。任何一种学问的书籍现在都可装满一图书馆,其中真正绝对不可不读的基本著作往往不过数十部甚至于数部。许多初学者贪多而不务得,在无足轻重的书籍上浪费时间与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搁了,比如学哲学者尽管看过无数种的哲学史和哲学概论,却没有看过一种柏拉图的《对话集》,学经济学者尽管读过无数种的教科书,却没有看过亚当·斯密的《原富》。做学问如作战,须攻坚挫锐,占住要塞。目标太多了,掩埋了坚锐所在,只东打一拳,西踏一脚,就成了“消耗战”。
第十五谈 谈性爱问题
◆ 人为万物之灵,虽处处受自然需要驱遣,却时时要超过自然需要而做自由活动,较高尚的企图如文艺、宗教、哲学之类多起于此。举个浅例来说,盛水用壶是一种自然需要,可是人不以此为足,却费心力去求壶的美观。美观非实用所必需,却是心灵自由伸展所不可无。人在男女关系方面也是如此。男女间事,如果止于禽兽的阶层上,那是极平凡而粗浅的。只须看鸡犬,在交合的那一顷刻间它们服从性欲的驱遣,有如奴隶服从主子之恭顺,其不可逃免性有如命运之坚强,它们简直不是自己的主宰,一股冲动来,就如悬崖纵马,一冲而下,毫不绕弯子,也毫不讲体面。人要把这件自然需要所逼迫的事弄得比较“体面”些,不那样脱皮露骨,于是有许多遮盖,有许多粉饰,有许多作态弄影,旁敲侧击,男女交际间的礼仪和技巧大半是粗俗事情的文雅化,做得太过分了,固不免带着许多虚伪与欺诈;做得恰到好处时,却可以娱目赏心。
实用需要壶盛水,审美意识进一步要求壶的美观,美观与实用在此仍并行不悖。再进一步,壶可以放弃它的实用而成为古董、纯粹的艺术品,如果拿它来盛水,就不免煞风景,男女的爱也有同样的演进。
◆ 社会不能没有裁制,而社会的裁制也必须合理。社会的合理裁制是指上文所说的防止争端和划清责任。争婚、逼婚、乱伦、患传染病结婚、结婚而放弃结婚的责任,这些便是法律所应禁止的。除了这几项以外,社会如果再多嘴多舌,说这样是伤风、那样是败俗,这样是淫秽、那样是奸邪,那就要在许多人的心理上起不必要的压抑作用,酿成精神的变态,并且也引起许多人阳奉阴违,面子上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在人生各方面,正常的生活才是健康的生活。
第十七谈 谈休息
◆ 自然界事物都有一个节奏。脉搏一起一伏,呼吸一进一出,筋肉一张一弛,以至日夜的更替,寒暑的来往,都有一个劳动和休息的道理在内。草木和虫豸在冬天要枯要眠,土壤耕种了几年之后须休息,连机器、输电灯线也不能昼夜不息地工作。世间没有一件事物能在一个状态维持到久远的,生命就是变化,而变化都有一起一伏的节奏,跳高者为着要跳得高,先蹲着很低;演戏者为着造成一个紧张的局面,先来一个轻描淡写;用兵者守如处女,才能出如脱兔;唱歌者为着要拖长一个高音,先须深深地吸一口气。事例是不胜枚举的。世间固然有些事可以违拗自然去勉强,但是勉强也有它的限度。人的力量,无论是属于身或属于心的,到用过了限度时,必定是由疲劳而衰竭,由衰竭而毁灭。譬如弓弦,老是尽量地拉满不放松,结果必定是裂断。我们中国人的生活常像满引的弓弦,只图张的速效,不顾弛的蓄力,所以常在身心俱惫的状态中。这是政教当局所必须设法改善的。
◆ 佛言:‘沙门学道亦然。心若调适,道可得矣。于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恼;意若生恼,行即退矣。'”我国先儒如程朱诸子教人为学,亦常力戒急迫,主张“优游涵泳”。这四字含有妙理,它所指的功夫是猛火煎后的慢火煨,紧张工作后的潜意识的酝酿。要“优游涵泳”,非有充分休息不可。大抵治学和治事,第一件要事是清明在躬,从容而灵活,常做得自家的主宰,提得起也放得下。急迫躁进最易误事。
◆ 人须有生趣才能有生机。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快乐,生机是生活发扬所需要的力量。诸葛武侯所谓“宁静以致远”就包含生趣和生机两个要素在内,宁静才能有丰富的生趣和生机,而没有充分休息做“优游涵泳”的功夫的人们决难宁静。世间有许多过于辛苦的人,满身是尘劳,满腔是杂念,时时刻刻都为环境的需要所驱遣,如机械一般流转不息,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呆板枯燥,没有一点生人之趣。这种人是环境压迫的牺牲者,没有力量抬起头来驾驭环境或征服环境,在事业和学问上都难有真正的大成就。
◆ 我生平最爱陶渊明在《自祭文》里所说的两句话:“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上句是尼采所说的狄俄倪索斯的精神,下句即是阿波罗的精神。动中有静,常保存自我主宰,这是修养的极境,人事算尽了,而神仙福分也就在尽人事中享着。现代人的毛病是“勤有余劳,心无偶闲”。这毛病不仅使生活索然寡味,身心俱惫,于事劳而无功,而且使人心地驳杂,缺乏冲和弘毅的气象,日日困于名缰利锁,叫整个世界日趋于干枯黑暗。但丁描写魔鬼在地狱中受酷刑,常特别着重“不停留”或“无间断”的字样。“不停留”、“无间断”自身就是一种惩罚,甘受这种惩罚的人们是甘愿人间成为地狱,上帝的子孙们,让我们跟着他的榜样,加福于我们工作之后休息的时光啊!
第十九谈 谈体育
◆ 西谚说:健全精神宿于健全身体。这句话的意味实在深长。我常分析中国社会的病根,觉得它可以归原到一个字——懒。懒,所以萎靡因循,遇应该做的事拿不出一点勇气去做;懒,所以马虎苟且,遇不应该做的事拿不出一点勇气去决定不做;懒,于是对一切事情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遇事偷安取巧,逐渐走到人格的堕落。
第二十谈 谈美感教育
◆ 《论语》有一段话总述儒家教育宗旨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三项可以说都属于美感教育。诗与乐相关,目的在怡情养性,养成内心的和谐(harmony);礼重仪节,目的在使行为仪表就规范,养成生活上的秩序(order)。“蕴于中”的是性情,受诗与乐的陶冶而达到和谐;“发于外”的是行为仪表,受礼的调节而进到秩序。内具和谐而外具秩序的生活,从伦理观点看,是最善的;从美感观点看,也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