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记录3——嗨 杨露阿姨
(最近为了逃离上海的天气和生活,争取到了来大理和我妈高中起最好的朋友一起生活十几天的机会。每天都在听她讲她和我妈妈的过往,从十六岁讲到快六十岁,极尽细节。在此之前,她于我一直是个半隐形的存在,我们都单方面从我妈那里了解到对方的事情,但极少直接沟通。下文的对话发生于去年年底,那也是我们第一次单独交流这么久。大部分内容都是当时就写下来的,只是这两天高强度对话让我把遗忘在草稿箱里半年的文字重新整理了出来。希望把从她那里听到的全部故事都写下来或拍成电影。)

“嗨 杨露阿姨,
有印象初中时偶尔会在天津的信箱收到你寄给妈妈的明信片,写很多字那种。后来寄明信片也成了我的习惯,在大都会一眼就看到了这张猫猫的卡片,联想到你在大理的猫Tom。一直觉得我妈妈好幸运,能有一个认识快四十年的人做自己最好的朋友,每次看到她边做家务边给你打电话就觉得美好。那天和你通了三小时电话后也是觉得幸运,这些年时不时有你的声音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虽然我们直接联系不多,但是我一直很在乎你对我的看法,有些时候就想做出些你会为此感到骄傲的事。那天聊完才切实觉得多了个真心的朋友,给我很多安全感和支撑,也教我许多我父母不会和我讲的“生存技巧”。
我一直佩服你这么坚韧这么固执地和生活对抗着,把苦涩也讲成传奇故事。愿生活在这一年待你更好,记得爱自己!谢谢你和我妈妈成为朋友,又和我成为朋友。祝你拥有更多快乐和幸福。
妮子,2023.12.21,台北 2:16 am”
我知道你打电话是来找我说我和妈妈吵架的事的,我想趁着圣诞当天机票便宜去旅行三天的,因为我已经一年多哪里也没去了,而波士顿也是肉眼可见的无聊,我真的很想出去。她不同意,先是安全考量,再是搬出经济原因,算房贷算学费,然后说,我这种不紧迫不必要的支出是不行的。我问她,为什么支持我滑雪、支持我在纽约三个月看十场音乐舞蹈表演,这些和旅行有什么区别。她给我讲她这几天趁着国内淡季才同意和你去云南旅游,给我讲她的苦巴巴生活。我烦透了这些,我不懂为什么他们做的这一系列决定要以降低我生活水平为代价,为什么他们做出为孩子牺牲的决定、孩子就必须感恩着接受。如果一个决定这样让所有人不开心,它的意义在何。
我是带着敌意接听你的电话的。我不知我妈妈是不是在旁边偷听,后来你说你们已经分开了,你已经回了台湾,我又在想你大概要把我们聊天录音发她了吧。我记起之前妈妈和你讲跟我争吵的事,你说我精致利己,这真的狠狠伤到我了。我也是带着抱歉接听你的电话的。我觉得这些争吵和你半点关系没有,却要你在晚上十一点来劝我懂事。
但是你一上来和我聊的是我大都会的实习。你由衷为我高兴为我骄傲,觉得我很努力也很棒。你跟我提马唯中,之前妈妈就跟我讲过她近期刚成了MET Asian Art的策展人,我当时甚至没搞清楚这人身世出名在哪。你说,她爸爸是台湾前总统啊,但是她是那么为人谦逊平和的,物欲特别低,之前来你家和韩湘宁见面都是穿一双布鞋,一进来就聊工作。你总说虽然功利会想让我跟朗朗都干金融,但是你一直希望我能在美术馆工作。那个环境的浸染,是会让一个人从内美起来的。但我并没放下对你的戒备,你说到马唯中简朴的生活,我就不服气地想,呵呵你就是妈妈派来说服我不该去旅游的。
但你并没拐向那边。妈妈总说你说起话来别人就无法插进话,隔着电话更甚,但是你真的就自顾自讲起了你美院刚毕业那阵子给别人做平面设计的经历。你说其实真正创作的时间只有30%,剩下全部用来在工地和施工团队叫嚷,如果一辈子干那种事儿,现在肯定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妇女。而且因为你口才好,也花很多时间和甲方打交道,让他们买你的设计。幸亏是现在能做些和艺术离得很近的事,让你不至于那么粗俗。
我说我也不一定以后都要在美术馆,况且做策展人是需要艺术史博士的,我不觉得我能就这辈子彻底交给学术了。况且我现在都读人类学了,我在考虑读法学院。没和你说的是,我何尝不是更爱美术馆,但是对比下在投行实习的同学的工资,我那一刻想的只是我需要找一个能挣很多钱的职业。让我学经济肯定不行,法律似乎是我最后的出路了。你说那读法律又是一个无聊的领域了,我说我希望能在MET做法律顾问。大都会实习十周带给我那样充盈的心灵震撼和幸福感,是会让我无论如何也想要重新回来的。况且我这次实习做的也不是和艺术很相关的,我因为是人类学专业,所以做的都是研究访客的工作,看他们感兴趣什么、不感兴趣什么。你说,你知道这多难得吗!你刚听妈妈提起的时候就觉得感动,大都会是多么在乎它带给人的感受,它是不断在修复在完善的,这放在国内根本不可能。而且大都会才适合人类学,不像Whitney那种纯艺术,小小一个,大都会是包罗万象的。我听了也感动,原来我觉得有一丢丢拿不出手的工作内容,在一个崇尚艺术的人看来也是充满意义的。
讲完实习,你又开始讲你的故事。写在这里大概没什么人看,要不然我也不想把一个人的脆弱这样公之于众。你说你这辈子都活在一种向男人要钱的耻辱感中,小时候是与父亲给的生活费较劲,现在是面对你的丈夫。高考失败两次还要准备艺考那阵,在家里要面对的是很复杂的情感:医生父亲想让你学医,你选择学艺术时他的失望,第一次考不上时他的不屑。爸爸的严厉和妈妈的过分忙碌都让你倍感压力,考大学好像成了是在为父母考。你记得有一年看到我爸爸接我和朗朗放学,用玻璃饭盒分装了切好的水果让我们在车上吃。你说你从来没这样被父亲细心照顾过。
不知怎么又扯回我想要假期去旅行的事。你其实赞成我到处玩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刻找父母要钱很不明智。我继续辩解,我都算好了开支,价格真的不贵,而且就三四天,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真正怕的其实是我再也无法摆脱来自家庭的种种反对,我都这么大了,我的任何决定仍然需要激烈的抗争才能维护,这会让我做事全都犹豫不决、思虑过度。你赶忙说,不是不让我旅游,而是你觉得我应该忍这一年半,等大学毕业、不用再交学费了、我不再是这个家庭的主要经济支出了,我就有更多自由了。我松了口气,原来还有这样的思考方式,你说的有道理。另外,我提到夏天有计划去巴黎study abroad,你觉得交换当然就会很不一样啊,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哈哈。
但你也承认我的妈妈爸爸这几年都变了很多。妈妈小时候是个很高傲的人,没有受过苦,现在每天却在纠结要不要卖掉国内感情这么深的房子。她各种事都开始节省,甚至这个冬天她自己过都没有开暖气。爸爸曾经很爱我妈妈,虽然现在大概也爱,但甚至不记得她喜欢的花是什么。也许还是要怪生活变得这么难,他们还自己徒增烦恼地在五十多岁移民海外。我就是不想像我父母这样凡事都要先考虑别人,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当然也不想我父母这样。你说,不会的,就是忍这一年半,虽然成为家长的本能就会是对孩子好,人生排序也会大不一样,但是在此之前我是可以优先我自己的。
另外,我可以偷偷存钱偷偷出去玩啊!你给我讲了好多你大学时如何骗家里钱的故事,比如从家要来住宿费再把床位租给别人,虚报学费,自己挣钱等等。但你虽然和我分享这些“经验”,却因此一生都背着负罪感,觉得要加倍对爸爸好才能偿还。你还遗憾有一次带给妈妈的礼物,被她转手送给了奶奶。他们为什么不给你更多机会去关心他们呢?
你说,虽然爸爸一直是个让你惧怕让你烦的角色,但你记得的是高三复习不下去时他带你去高架桥上散步的那晚,他这辈子唯一一次送你的花,是那朵从路边偷来的玫瑰花;你记得的是爸爸在你谈恋爱时追着打男生,是他向所有同事炫耀自己女儿在美院上学;是这位一辈子的医生在自己生命最后,放心由你来设计治疗方案,是他感慨幸亏你是他的女儿。
后来还说了两个其他的事,就留给我自己了。虽然那部分内容好像是离我最遥远的,但是你给了我最大最确定的安全感。好像我无论做出什么天塌下来的事,你都有办法站在我身后,让我不用担心责备,让我以自己的人生为重。
说到你自己的故事,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安慰你点什么。我隔着电话说,好想给你个拥抱啊。我想告诉你,你爸爸妈妈从来都知道你的心意的,不要遗憾没有机会爱他们了。但既然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了,那就把这些爱都给自己吧。我希望你爱自己,你说,你会的。
-
Poison IV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8-29 22:4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