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厄休拉·勒古恩:Choosing a Cat 选择一只小猫
Choosing a Cat 选择一只小猫
By Ursula K. Le Guin, January 2012 Translated by Yiman, 2024.08.12 No Time to Spare, Houghton Mifflin 2017; Harper Perennial
我从来没有主动选择过一只猫。要么被一只猫选择,要么被送给我们小猫的人选择。一只小猫在尤克里德大道的一棵树上哭泣,急需救援,后来它长成一只十四磅重的灰色虎斑公猫,在我们位于伯克利的居所附近留下许多灰色虎斑小猫后代。那些小猫占领了好几个街区。毛发金亮的塔比太太,很可能与它同样长着漂亮金色毛发的帅气兄弟发生了点什么,生下几只金色小猫,我们收养了劳雷尔和哈迪。威利去世时,我们曾请摩根医生留意,如果有人在她的兽医诊所门前留下小猫(人们会这样做),一定告诉我们。摩根医生说这不太可能,因为早就过了“小猫诞生季”。结果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早上,一只六个月大、像穿了一件燕尾服的黑白小猫出现在诊所门前的台阶上。她给我们打来电话,于是佐罗来到我家,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三年。
佐罗在去年春天离世。留下一片空白。
终于,是时候让房子再次拥有灵魂了(一些法国人说,猫是房子的灵魂,我们同意这种看法)。但这一次没有小猫选择我们,没人送猫给我们,也没有猫咪在树上哭泣。所以我问女儿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去人道主义协会,帮我挑选一只小猫。
一只已经活到中年、情绪稳定、恋家的猫,适合八十多岁的人。雄性。没什么特别原因,仅仅因为我最喜欢的猫咪们都是公猫。黑色,我想。因为我喜欢黑猫,也读到过这样的说法,黑猫是最难被领养的品种。
不过我其实不在意什么细节。想到要去领养一只猫我就感到紧张。更确切地说,是害怕。
人是怎么做到决定选哪只猫的?那些没有被我选择的猫怎么办呢?
人道主义协会的波特兰办公室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它很宽敞,我还只看到了大厅和安放猫咪的区域——一个一个又一个房间,全是猫。如果你需要帮助,永远有工作人员或志愿者在旁侧待命。一切都井井有条,清晰高效,一切看起来都让人感觉轻松友好——没什么压力。当你是那些每天送来或领养小动物的诸多人士之一,当你目睹动物们源源不断地来来去去,伴随着接收、治疗、照料它们的无止境的繁重工作,要在这这样的环境中保持轻松氛围,真是不可思议,也实在让人钦佩。
如今人与动物的关系非常难以处理,某种程度上说,人道主义协会正在面临的又是最难处理的关系之一。但在这里,我看到当人类全心全意对待动物,他们可以做到怎样的程度。
好了, 我们现在开始进入猫咪区域,四处观察,发现少有中年猫咪可被收养。大部分猫咪因为同一个原因来到这里:一个女人收养了九十只猫,她非常确定自己很爱它们,能够照顾它们,还能照顾得很好,结果……这事我最近也在新闻上看到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人道主义协会接管了其中的六十只。陪同我们的人介绍说,这些猫咪状态并不糟,不像很多处于类似状况中的猫咪那样,它们的社会化程度算不错。但这也并不是说它们的状态就好到哪,这些猫咪仍然需要一段时间的特殊照料。听上去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畴。
除了这些猫咪,其他大多是小猫。今年的“小猫季”来得很晚,那位工作人员说。就像今年的“番茄季”也迟了,我想。
在一个有六只还是八只猫的房间里,卡洛琳注意到有一根躁动不安的尼龙材质的玩具隧道,里面似乎有两只活跃的小东西,一只黑色,一只白色。终于一只小猫探出头来,黑白相间,自得其乐的样子。我们的“选猫向导”说,这只小公猫比其他同伴都要大一些,已经一岁了。我们想看看它。于是我们先去会面室,随后向导带着那只穿着燕尾服的小家伙一齐进来。
作为一只一岁猫咪而言,它的体型相当小:七磅,向导说。尾巴直立,高高翘起,它发出让人惊讶的呼噜呼噜声,很爱说话,嗓门也高,常常倒地摆出一种玩耍或讨好的姿势。显然它很紧张,这不奇怪。它有些黏着那位向导,但随后她离开房间,让我们和小猫单独相处。小猫并不怎么害羞,它不介意被我们抱起,用手托着抚摸,尽管它不愿老老实实坐在膝盖上。它的眼睛非常亮,皮毛光滑柔顺。它的黑尾巴直直立起,露出左后腿上超超超级可爱的小黑斑点。
向导回来。我说,“就是它了。”
她和我女儿都有些惊讶。也许我自己也是。
“真的不想再看看其他猫咪了吗?”她问。
不,我不想。把它送回去,看其他猫咪,然后做出选择,也许最后就不会选它了?我不能这么做。命运,或动物之神,或者其他别的什么让我再次遇到一只穿燕尾服的小猫。就是它了。
它的前主人认真填写了人道主义协会的问卷,她填写的内容对我们很有帮助,同时也令人心碎。只稍稍读了几行,我知道它在一岁前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还有一只同胞。收养它们的家庭里有三岁以下的幼儿、三到九岁之间的小孩子,九到十四岁的大孩子。但没有男人。
这三只猫被抛弃的原因非常直白:养不起。
小猫刚到人道主义协会四天。他们第一时间给它做了绝育手术,它恢复得很快。小猫的健康状况非常好,被精心喂养,被好好照料,它是一只愿意和人亲近的、友善的、快活的小家伙。我不愿去想它在之前的家庭曾经受过什么委屈。
到今天为止,小猫已经来到我们家一个月。像它的第一任主人预警的那样,它在面对男性时有些害羞,但也不是很严重。它不害怕孩子,不过会保持谨慎的观察。我们同胆怯、机警的佐罗生活了十三年,佐罗害怕很多东西——包括我的女儿卡洛琳,因为她曾带了两条难以控制的大狗来家里。此后十年佐罗都无法原谅卡洛琳。
但这个小家伙并不胆小。事实上,它也许有些太无所畏惧了。在之前的家里,它会自由出入屋内屋外。在我家,它只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才外出。天气一暖和,它就必须出门。我只希望它知道在外闲逛时该留意些什么。
像很多年纪尚小的猫咪那样,它一天也会发狂那么一两次,狂野得像头雄鹿,在房间里到处乱窜,蹦起来离地三尺高,把东西撞得东倒西歪,惹出各式各样的麻烦。呵斥无效,轻拍屁屁有那么一点作用。慢慢地它能够理解并记得“不要!”和挡在它鼻子前的手掌是什么意思。不过令人难受的是,如果我扬起手做出威胁架势,它会像被痛打的狗那样蜷缩蹲伏。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这个反应,我见不得它这样。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呵斥、轻拍屁屁和做出“不要!”手势。
芳达给我送来一大筐的“超级球”,非常适合玩单人足球游戏,消耗它过剩的精力。小猫还擅长玩各种和绳子有关的游戏。在逗猫棒游戏中获胜后,它就会带着绳子和棍子走开,把它们拖下楼,咔哒咔哒,咯啦咯啦,噗通噗通。它非常擅长“爪子伸到门缝下”这个游戏,但不太搞得清楚怎么玩“把爪子伸到楼梯栏杆间”——因为在它长大的房子里没有楼梯栏杆。因此在刚来的头几天,当它尝试探索楼梯时,它面对的是前所未见的地形环境。这个探索过程很有趣,但对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来说就很危险了。本来我们在楼梯上就站不太稳,更别提一只困惑的猫突然肚皮朝上躺在下一级台阶上,或者突然在你脚跟前横着猛冲过去。好在它学得很快,现在已经能在上下楼梯时远远甩下我们,快得几乎不会碰到任何一级台阶,好像它天生就精通此道。
人道主义协会的人曾警告我说,最近正在流行一种猫科感冒,病毒很可能来自被救助的那些猫咪。它也很可能感染了这种病毒。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就像幼儿园也无法为感冒的孩子做更多。所以它把这种感冒带回了家,最初两周鼻子塞得厉害。刚到家就感冒,不算是个完全糟糕的开始,因为它需要很多睡眠和爱抚,我们得以悄悄地了解彼此。我没因此操太多心,因为它既没发烧也没失去食欲。它在吃饭时会发出哼哼唧唧的响鼻声,但这不影响它进食,一直吃,一直吃……猫粮。噢,猫粮!噢,快乐!噢,令人愉悦的美食啊!吞拿鱼寿司鸡肝鱼子酱全在一起!我猜猫粮是它唯一吃过的东西,所以猫粮就是美食。它热爱美食。无条件地爱。它在吃饭方面从来没有吹毛求疵的苛刻要求。但可能需要强大的毅力(指的是我们)来阻止这只猫把自己吃成球。我们会努力的。
这是一只漂亮小猫。它唯一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的眼睛,你要凑得很近观察才能发现。大而黑的瞳孔四周先是一圈绿色,然后是一圈略带红晕的黄色。我只在一种还算珍贵的宝石上见过这种奇妙的变色:它有着一双金绿宝石般的眼睛。维基百科上说,金绿宝石或亚历山大变色石是一种三色宝石,会呈现祖母绿、红色或桔黄色,呈现什么颜色取决于光线照射的角度。就在它生病那段时间,我们彼此依偎躺着时,我尝试据此为它取名。亚历山大,听上去太像皇帝。金绿宝石,又显得过于庄重。皮可,听上去挺适合它。或者叫帕可。不过它唯一有反应,会在我说出那个词时不停地回头看的名字,是帕德。帕德名字源于“Gattopardo“(豹,小说《豹》中的角色,法布里齐奥·隆巴尔迪公爵)。但对于一只才这么点大的小猫来说,这串单词太长了,因此我们简化为“Pardo”,继而再缩成“Pard”。“Pard”也是“Pardner(搭档)”的简称。
那么,小帕德。希望你选择和我们待在一起,多待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