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一则
快7点的时候我准备带着一罐啤酒坐公交车去看小山坡上等日落。
傍晚的光线斜照在城市古老而粗粝的建筑物外立面上,为野蛮生长的植物和路人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商店纷纷拉下卷帘门,但街道依然热闹不减,道路两侧的人行道极其狭窄,一人通行时如果有人从对面狭路相逢,必然是有一人要委屈一下走下台阶往马路上挪一挪的。游客极多的城市有这点好, 行人很少奋力赶路,大多都带着度假的心情闲逛,目光交汇时说句buongiorno,也无关谁让谁。我穿梭其中,经过前几天吃过两次的中餐馆和甜品店,走向位于广场中央的23路公交车停靠点。
在盛夏时节的佛罗伦萨,即使是夕阳西下的时刻,被地中海的阳光烘烤了一整天的大地仍然散发着沉闷的温热。冒着一头汗走到公交站牌的时候,23路刚好正在慢慢合上车门。轰隆隆的引擎声即将响起,我快速思考了下,还是没跑去追,决定在路边坐会等下一辆。这时距离手机上显示的日落时间还有40分钟。不一会第二辆车也来了,我跟在一对情侣后面跳上了车。
佛罗伦萨有几个观景台,其中最繁忙的应该是米开朗基罗广场。它坐落在通过老桥沿着阿诺河向东走一段的小山坡上,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到达山顶时,俯瞰城市方向的位置已经挤满了人,我走了一圈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能放下一双胳膊的位置。著名的观景阶梯早已人满为患,人们在一声声欢呼中等待一场短暂的盛大演出。阶梯的最高处是正在调音的乐队,一切蓄势待发,只等黄昏缓缓展开幕布。
整个广场上的人像被腌渍的灯笼椒,浸润在一片橙色的空气海洋里。我在人群中踮脚试图举起手机,越过前方的人头拍摄一些他人悠闲坐看的风景,但是欧洲人实在太高了,我选了好几个角度都没办法拍好,只能候场似得等在后面,默默注视着抢占先机的人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下颌线。人头攒动之间的太阳低低地垂在城市的天际线上方,其余晖缠绕着线性的云,用几种轻巧的颜色向圆顶教堂的方向延伸。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教堂圆顶是视野中最为显眼的,接着是乔托钟楼,以及从远处看像是被漫画助手的笔勾勒过的教堂外立面。
此时老桥的方向有些雾气朦胧。白天我跟着向导经过老桥,它看起来庞大而辉煌,向导说它是二战轰炸期间唯一幸存的桥。路两侧是琳琅满目的珠宝店。美第奇家族在桥上方构建的廊道让这座桥几乎和两岸的建筑融为一体。黄昏时从山顶望去的老桥又是另一番景象:它是发光的河面和房屋金色的西面墙壁映衬下唯一的暗色,呈现出极其沉着的潜伏和隐没。
我有些懊恼没有早点出发抢占位置,只能在缝隙与缝隙之间徘徊,观看二手风景。接着懊恼变成沮丧,手里冰好的啤酒已经有点温热了。太阳还未完全下山,我决定不等了,去山坡略低一点的位置碰碰运气。果然这里没多少人,由于视角相对较低,俯瞰城市确实没有山顶壮观,好在清闲安静。待了一阵还是觉得无趣,有时候旅行途中计划与现实有所出入时我常常感到无趣。我知道这是非常幼稚的旅行习惯:我在计划一种随意的状态,但计划本身就与随意相违背。如果《旅行者的需求》里的伊丽斯此时提问我how do you feel?我可能会给出电影里所有韩国人重复的答案:I feel happy… I feel… the melody is beautiful… I feel annoyed because I am not good enough…
后来在沿着河边往回走的路上发呆时,我其实错过了期待已久的日落,但是遇到了黄昏留下的非常壮丽的粉蓝色天空,那时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的所有行动似乎都是以自我为主体展开的,按照自己需求和经验详细地定制计划,以自我为标尺衡量周遭的一切,判断事物是否对自己有益以及如何实现利益最大化,并且反过来也主动把自己放在这样的评价体系之中接受检阅。我想我在日常中时常感到的局促、紧张、不安和紧迫,或许正源于一种自我关注极高的“自负”,即使用力想要获得自由,却还是由于这种庞大的关注,不自觉地活在某种被自己和想象中的他者审视的目光里。这种目光,像公共场所的摄像头一样无处不在,像我经历过的所有考试,不停检阅我提交的信息、比对正确答案、按照百分比计算分数,最后显示通过与否。跳出生活半径去旅行,无论把时间拉得多长,我都需要付出相当程度的努力才可以把自己放下,见缝插针地和自然融为一体,试图用透明的心去看新景观。我与自然/世界主客不分,同时存在,那一刻才是我想要获得的真正的休憩。
庄子的《秋水》篇里有一段海神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庄子评传》对这一段做了评价:“以这个态度看世界,一个人看到的就不是混乱和失落,而是充满活力的新景观。这个新的世界景观不以任何单一目的为中心组织起来。道的活力与无限,在于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世界都展现一层新的意义。每一个存在物都有它的理由,与‘我’平等的存在理由。世界就这样由不断出现的新天地组成,这永远富有活力的新变化就展示了存在的坚实性。”
我还是读不懂庄子的晦涩幽深,但是下山后走路回酒店的路上我忍不住咀嚼这些话。在佛罗伦萨的五天里这是我第一次走在夜晚的街道,眼前是网络上人们常说的”蓝调时刻“:夜幕四合,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人们奏乐、唱歌、欢呼、驻足、吃冰淇淋。我发现人与城市也是共生的,穿梭来往的人们像线一样把所有城市的景观织成长卷画。且不谈乔托、马萨乔、安吉里科、米开朗基罗、波提切利离此刻有多远,脚下的石板路或许也被他们踏过,而这些仅仅是朝代更迭和权力角逐的历史里极其短暂的一页里的寥寥几句,但存在这件事本身就是永恒的。但丁的侧脸在故居附近的地板上,没人知道它从哪来。米开朗基罗把讨厌的人画在市政厅大楼的墙上,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