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蜜故事会丨赛珍珠:荷叶边


这是读蜜故事会推荐的第二十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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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故事的人:赛珍珠
美国文学史上同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的伟大作家,作品被译成逾145种语言。1938年因长篇小说《大地》“对中国农民的丰富、宽厚、史诗般的描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幼年随传教士父母侨居中国镇江、南京等地,在中国生活近40年,视中国为故乡,同情并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曾在南京金陵大学、中央大学教授英语。翻译有《水浒》等中国文学经典。1922年开始文学创作,一生都在书写中国故事。读蜜文化即将推出赛珍珠中短篇小说集。

荷叶边
赛珍珠 著范童心 译 张涵菲 荐
“亲爱的,对付这些当地裁缝,就得够狠!”
罗威太太——邮局局长的妻子——有些困难地让自己坐进自家宽敞阳台上的藤编摇椅里。她是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住在中国港口城市的这十来年里吃得太多,运动太少。此刻她正对着身边的客人说话,那张挤满横肉的方脸更红了。她身边站着一个中国男仆,他刚刚低声通报说:
“太太,裁缝来了。”
年轻些的纽曼太太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女主人。
“阿德琳,我要是也能像你这样,擅长跟他们打交道就好了。”
她一边嘟囔,一边缓缓扇动着手中的芭蕉扇,是从手边的小藤条桌上拿起来的。她继续用一种抱怨而不满的语气说:“有时候我还是觉得订新衣服不太值得,虽然这里很便宜,特别是当地布料做的。但在这儿做衣服太麻烦了,这些裁缝们真难搞。比如说亲爱的,有一次我的裁缝满口答应能三天给我做出来一条连衣裙,却连着一两个星期都没出现!罗伯特说,我看上去不够体面,我的衣服去参加拍卖会不合适。但我告诉他了,如果他知道找到一个合适的当地裁缝有多难,还有他们把袖子剪得有多奇怪……哦,天哪……”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随着一声叹息结束了。她再次飞快地挥了一下扇子,又用手帕抹去了嘴唇上方的汗珠儿。
“你看我的!”罗威太太命令一般地说。她的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灰色的圆眼睛很冷酷,在干枯的棕色小发卷下面显得间距更近了一些。她把那对眼睛转向中国男仆——那人正端正地站着,头微微低垂,目视地面——对他说:“伙计,带裁缝来这边!”
“是,太太。”男仆低声说道,离开了。
几乎是立刻,敞开的门外响起了轻柔平稳的脚步声。从房子的后门穿过走廊,跟在男仆身后走进来的,正是裁缝。他是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比男仆还高,脸上带着一种控制出来的平静。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粗布长衫,手肘处有整洁的补丁,腋下夹着一个白布包袱。他向两个白人太太弯腰行了礼,就蹲了下来,把包袱放在阳台的地板上解开,里面是一本又破又旧的英文时装书,应该是来自美国,还有一件没做完的蓝白点丝绸连衣裙。
他把这条裙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举起来,让罗威太太检视。一看这硕大的尺码,肯定是给她做的无疑。她用挑剔的眼光冷冷地看了看,寻找着某个细节。
忽然,她大声说道:“这领子不行,裁缝!我说了,要荷叶边!你看看,现在流行的!”她快速翻动着那本书,找到了有大码女模特的一页,“你看看,跟这个一模一样的!你做的那个平领子算什么?我不要,我不要!拿走!”
裁缝平静顺和的脸庞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是,太太。”他的声音弱极了。随后他轻轻抿了抿嘴唇,喘了口气,又说:“太太,您先说要荷叶边,又说不要荷叶边。上次是您说要平领口的,荷叶边显胖。”他恳求一般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但罗威太太冲他使劲挥着戴满戒指的肥手,她的藤条椅也随之猛烈地晃动。她用更高的声音说:
“不,你说谎,裁缝!”她严厉地大叫,“我说了什么我知道,我没说过要平领口,从来没有!现在淑女们都不穿平领口了,你懂什么流行?”“是,太太。”裁缝说。他显然是妥协了,建议道:“那再给我点儿布吧,太太。我可以做荷叶边,没关系。”
但罗威太太可没那么好商量:“是,你是没关系,但你浪费了我太多布料了。你以为我买这些布不用钱吗?你让我白花了多少钱!”她前前后后地摇晃,还使劲扇着扇子,脸颊变成紫色的了。她转头对着自己的客人:“我可是一直在等着那条裙子呢,米妮,可你现在看看!我本来想后天穿它去参加领事馆的茶话会呢!跟他说荷叶边,可你看看现在那个愚蠢的领子!”
“嗯,我知道。所以我刚才也说了嘛。”纽曼太太用她疲倦又急躁的声音说:“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怎么办呢?”
“啊,你看我的。”罗威太太绷着脸说。
她有一会儿没理裁缝,只注视着自己修剪得当的花园。灼热的阳光下,一个穿着蓝衣服的苦力蹲在一排菊花花圃上方,花朵们在九月的午后闪着光。绿色的草坪上有一条窄窄的土壤,刚刚翻好。她什么也没说,裁缝极不自然地站在那儿,手上依然谨慎地举着那件连衣裙。他的两侧脸颊都有一小股汗水滑下,他舔了舔嘴唇,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
“太太您想试试吗……”
“不,我不试!”罗威太太打断他,“有什么好试的?一团糟,领子都不对,还试什么试?”她继续眺望着阳光闪烁的花园。
“我可以改荷叶边。”裁缝恳切地央求道,“没问题,没问题,太太。您说的我都能做,请问您什么时候要?”
“我明天就要!”女人用响亮而强硬的声音回答,“明天中午十二点送来。你送不来,我不给钱,懂不懂?每次你说什么时候送来,到时候都来不了。”
“没问题,太太。”裁缝隐忍地说。此时他开始将连衣裙快速叠整齐,他细长的双手动作轻巧。“我知道了,太太。我明天就带来,做好荷叶边,整件都做好,绝对好看的。”
他谨慎地蹲下身,把裙子再包进去,把包袱认真系紧,确认没有挤到里面的东西。接着他又站起身候在那儿,脸上现出一种哀痛的祈求。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种祈求中,在他隐忍而棱角分明的脸和紧闭的嘴唇上清晰可见。他脸上的汗珠再一次冒了出来,连罗威太太都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停止了晃动摇椅,抬头问道:
“怎么了?”她尖声问,“还有什么事?”
裁缝又舔了舔嘴唇,用低得像耳语似的声音说:“太太,您能给我点儿钱吗?一块、两块都行……”看到她要发火的样子,他的声音更低了,“我侄子今天要死了,他有三个孩子,还有媳妇,他们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没有一点儿钱。他病得特别重……”
罗威太太看着自己的客人说:“哇,说得多严重啊。”她喘了口气,做出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纽曼太太对她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跟他们打交道就是麻烦,衣服裁得又……而且他们整天想的没有别的,就是钱!”
罗威太太转过灰色的眼珠看着裁缝。他没有抬头,却用袖子偷偷擦着嘴唇。她又盯了他片刻,随后火冒三丈地说:“不,不行!你把裙子全做完,荷叶边做好,我给你钱!裙子做不完,没钱!门都没有!就这样吧,裁缝。”
“是,太太。”裁缝叹了口气,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期盼的痕迹,哀痛的神情也消失了。一种冰冷的绝望像窗帘一般覆盖住了他的面孔,“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会做完,太太。”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你知道就好!”罗威太太胜利一般在他身后大叫,注视着他穿过走廊。随后她转身对客人说:“如果我说明天,”她解释道,“他估计就得后天才能送来。”她又想起了什么,在椅子中向前探身抓住一个铃铛用力摇,男仆出现了。“伙计”,她说道,“去看一下裁缝,看看他有没有拿走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大到整个房子都能听到,裁缝的身影仍然在走廊尽头依稀可见,只见他挺了挺腰,又拐了个弯儿就消失了。
“这些人可说不准。”罗威太太说,“你永远猜不出这些故事是不是编的。如果他们需要钱——他们总是需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财迷的人——就应该多挣啊,港口有这么多想做衣服的外国人。但这个裁缝比一般的还差劲,总是想在活儿做完之前就要钱。有三次了,他都说家里有个孩子要死了,或者什么其他我连一个字也不会信的鬼话。肯定是抽鸦片或者欠了赌债,他们都赌钱,这样的人说话,你一个字儿也不能信!”
“哦,我知道。”纽曼太太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告别。罗威太太也站了起来。
“不管怎样,对付这种人就得狠!”她又一次说。
裁缝走出巨大的白色洋房,沉默而迅速地走在炎热的街道上。反正他已经开口试过了,她不肯。他如此惧怕她的拒绝,又花了那么久才鼓起勇气,她还是什么也不愿意给。
裙子已经做完了一多半,只剩下荷叶边。她是两天以前给的他那块绸布,当时他很开心,因为能给侄子多挣几块钱了——现在他自己的三个孩子都被老天带走了,侄子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是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孩一个个离去,现在他一个孩子也没有了。
从那以后,他跟自己死去的弟弟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越来越亲,年轻人做了铁匠学徒,现在也有三个小孩儿了。那是个多强壮的小伙子啊!谁能想到,他会这样被死神缠住?两个月以前,他正把一块火热的长条形生铁捶打成一件犁头,那块铁不知怎地从他手中的钳子上滑了下来,掉在了他的腿脚上,皮肉一下子就被烫掉了,几乎能见到骨头。
滚烫的铁直接掉在了他裸露的皮肤上,因为当时是夏天,铁匠铺里特别热,他只穿着布裤子,还挽到了大腿上。
当然,他们试过了各种各样的药膏,但什么药膏能让烧掉的皮肉重新长出来呢?这样的伤口哪儿有药能治啊!那可是夏天啊,到处都是苍蝇,一个敞开的溃烂伤口,它们怎么可能不聚集过来呢。现在是九月了,天气依然炎热,年轻的男人就要死了。他从大腿根到脚面全都是黑色的绷带,但都无济于事。
是的,裁缝当天早上刚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去侄儿家探望的时候。在那里,他明显看到了死亡。那年轻的妻子坐在家里的门槛上哭泣着,两个大些的孩子怯生生地看着她,都不敢玩了。最小的还是个婴儿,被母亲抱在胸前。但最近的一两天,她的奶水越来越少,还充满了苦涩,因此小婴儿直接吐了出来,难受地哭泣着。
裁缝拐进一条小巷,走进里面的一扇门。他穿过一个庭院,里面满是一丝不挂的孩子们,都在尖叫、打闹、玩耍着。他头顶上方伸着几根竹竿,上面挂着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一看洗的时候就没用多少水,也没有肥皂。这些院子里的每间房屋都住着一家人,人们都会把废水泼进院子里,所以即使最近一个多月都是晴天,院子里还是湿答答脏兮兮的。一股刺鼻的尿味充斥在空气中。
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又穿过了三个这样的院子,他向右转,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消失在了黑暗中。那是一间连窗户也没有的房子,里面的气味不大一样,是一种行将就木的腐烂味道。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从垂着帘子的床边传来,裁缝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脸色自打从白人家里出来,就没有变过。年轻的妻子听到他来,并没有抬头。她蹲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整个脸都被泪水浸湿了。她长长的黑发没有梳理,盖过肩膀,几乎要碰到地面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抽泣着:
“哎,我的男人啊……孩子他爸……别把我留下一个人……孩子他爸……”
小婴儿躺在她身边的地面上,断断续续地哭着。两个大些的孩子坐在母亲身边,每个都紧紧抓着她褂子的一角。他们也都哭过,但现在不出声了,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看着自己的伯父。
但他顾不上理孩子们。他拨开麻布帘子向里望去,轻声问:
“你还活着吗,孩子?”
弥留之际的年轻男人艰难地转动着眼珠。他的全身凹陷得可怕——双手、赤裸的上身、脖子、脸。但这些跟那条木头一般焦黑浮肿的双腿相比,都不算什么。那条腿看起来是那样硕大无比,好像人是腿的附件,而不是腿是人的器官。男人呆滞的眼神落在了伯父的身上,他张开气若游丝的嘴,好久以后,用了很大力气才发出沙哑的低语:
“这几个孩子……”
裁缝的面孔忽然痛苦地抽搐起来。他在床沿坐下,真切地开口说道:
“你不用担心孩子们,我的侄儿。放心去吧,你的媳妇和孩子都到我家来,我会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养大,你媳妇以后就是我和我媳妇的闺女,你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孙子。你就是我亲兄弟的儿子啊!他也走了,只剩下我了……”
他开始无声地痛哭起来。能看得出,他脸上的纹路早已习惯了这样压抑而无声的哭泣,因为他哭的时候面孔基本没有变化,只有一行行眼泪滚落脸颊。
又过了好久,垂死的年轻男人再一次说话了,同样无比艰难,仿佛必须用力撕扯自己,才能从沉重的昏迷中说出想说的话:
“您……也没多少钱啊……”
当伯父的快速弯下身来,回答将死的侄儿——现在他已经闭上了凹陷的双眼,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了:
“你不用担心,都放心吧。我有活儿干,那些白人们总想做新衣服。我在给邮局局长的太太裁一条新裙子,就快做完了,只差一条荷叶边,之后她就会给我钱了,或许还会给我更多活计。我们能挣着钱的……”
但年轻的男人已经不再回应了,他彻底陷入了昏迷,再也无法醒来了。
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微弱的呼吸,熬过了那炎热漫长的一天。裁缝站起来过一次,把包袱放在房间的角落里,脱下长衫,又坐回了将死的侄儿床前,几个时辰都没离开。女人一直在哭,最后也精疲力竭了,坐着靠在床脚,眼睛闭着,偶尔轻声抽泣几下。但孩子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一切,甚至习惯了父亲即将死去这件事,都跑到院子里玩了起来。一个热心的女邻居探头进来问候过一两次,最后一次她抱起了小婴儿带了出去,把自己丰沛的乳汁分给他吃,让孩子不那么哭闹。能听到外面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怜悯:
“也该是时候了,已经拖了一个月,本来以为他那个时候就不行了……”
最后,炎热的白昼终于接近尾声,暮色降临之时,年轻的男人停止了呼吸,死去了。
裁缝这时才站起身来。他起身套上长衫,拿起包袱,对蜷缩在地上的女人说:
“他走了。你身上有一点钱没有?”
年轻女人也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把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向后拢去。现在能看清楚,她仍然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一个样貌普通的年轻女人,跟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在随便哪条街上看到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不算美也不算丑,平日里都有一点儿邋遢,现在更是好些天没梳洗了。她哭丧着圆脸,翘着厚厚的嘴唇,眼神有些木讷。很明显,之前她只是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从未想过会有大祸临头的一天。她谦卑又焦虑地盯着裁缝:
“我们什么都没了。”她说,“我把他的衣服和我自己冬天的衣服都当了,还有桌子凳子,就剩下他躺的那张床了。”
男人脸上的绝望更深了:“有什么你能去借钱的人吗?”他问。
她摇摇头:“除了这个院子里的人,我谁都不认识。这院子里又有谁有钱呢?”
随后,完全意识到了自己可怕的处境,她尖声叫道:“伯伯,我们在这世上,只有您一个人了!”
“我知道。”他简短地说,又看了看床上,“给他盖上吧。”他低声说,“别让苍蝇落在他身上。”
接着他快速穿过院子,邻居怀里仍然抱着那个婴儿,见他走出来大声问道:“他死了吗?”
“死了。”裁缝回答,穿过院门走上街道,向西边自己的家走去。
对他来说,这是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有时候九月的天就是这么炎热,夏天就火烧一般地走进了秋天。夜晚也没有凉意,大团的阴云压在城市上空,街道上满是打着赤膊的男人和衣衫单薄的女人,坐在家里带出来的小竹板凳上纳凉。有些人还躺在铺在街上的竹席或草席上。到处都有哭泣的孩子,母亲们疲倦地给自己的婴儿扇着扇子,惧怕着夜晚的到来。
裁缝飞速穿过人群,头低垂着。他现在很累很累,却还不饿,虽然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他吃不下——是的,就算回到租住的院子里自己的那间房、他那又老又笨孩子也养不活的媳妇拖沓着步子喘着气从街上端来一碗冷米糊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时,他依然吃不下。
他的衣服上仍然弥漫着那种气味,充斥着鼻孔。他忽然想起了那条丝绸连衣裙,白女人要是闻到了这味道可怎么办!他猛地站起身打开包袱,把裙子抖落出来,小心地把里衬翻到外面,挂在床边立着的老旧裁缝架上。
但它不能被挂在那里太长时间,他必须做完这件衣服,才能拿到钱。他把褂子衬衣和鞋袜都脱掉,只穿着裤子坐了下来。这么热的天气他必须小心,不能让自己的汗弄脏料子。他拿出一块灰色的毛巾,缠在头上,这样汗就不会滴下来,又把一块布片放在桌上,时不时擦擦手。
他迅速地缝着,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捏着丝绸,并不是他熟悉的样式,因此也不敢做得太快,做坏了主顾会不高兴。他思索着该怎么做。去年他有过一个学徒,但世道太难了,他不得不打发那孩子走,所以现在只有自己的双手能用了。但这也不算太糟,因为那个孩子总是犯错,白女人一直强调说:“你得自己做,裁缝。别让那个小家伙给毁了。”是的,但自己的十根指头怎么可能在三天之内做出一条裙子来呢?如果她还有另一条裙子要做就好了,那就能一共赚十块钱,十块钱够付一口棺材的定金了,剩下的可以之后再交。
不过,如果她不再给他更多活计做了呢?那他该怎么办?也只有借高利贷了,但他不敢。如果一个人借了高利贷,他就毁了,利息会像猛虎一样追在身后,几个月之后就得翻倍。棺木下葬以后,他必须开始带着侄儿年轻的媳妇和三个孩子一起生活,而他们本身只有一间房。想到那些孩子,他不由得心头一暖,随后又因担忧而冷了下来,因为自己得养活他们。他必须多找些活计。是的,肯定有更多活儿能做,毫无疑问。邮局局长的太太会想要更多衣服,明天肯定会找他订另一件丝绸连衣裙的。她那么有钱,住在那间硕大的洋房里,还有一个巨大的花园。
午夜临近,他还没有做完。最难的部分都还没开始。他拿起时装书,把它摊在小煤油灯忽明忽暗的亮光下,缝起了荷叶边:先折起来,勾出长而匀称的褶皱,再仔细缝好。他折叠着细小的褶皱,手因疲倦而颤抖。他的媳妇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什么都吵不醒她,即使是摇摇晃晃飞速运转的缝纫机制作荷叶边时发出的噪音。凌晨时分,只剩下一道手工熨平的工序,烙铁正在火盆上加热。好了,他总算能睡上一会儿,歇一歇酸痛的眼睛,再起来做完它。他把裙子挂在架子上,就在媳妇身边躺下,一瞬间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但他睡不了多长时间了,早上七点他就爬起身来继续工作,直到接近中午,才停下来吃了一口昨晚吃不下的米糊。之后他总算是做完了,花费的时间比之前想的还要长。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太阳。是的,他应该能在正午之前赶到洋房,得快一点。他可不能惹那女人生气,那样她可能就不给他下一件衣服做了,因为她上次已经发了脾气。不行,他一定得再接到一条裙子,然后今天下午和晚上马不停蹄地干,明天就能做完。他担心地嗅着刚做好的裙子,好像是有一点点味道,白人太太会发现吗?
不过很幸运,她没有注意到。她坐在阳台上那张会晃动的怪椅子里,挑剔地看着眼前的裙子。
“都做完了?”她一如既往突然提高声调,问道。
“是的,太太。”他谦卑地说。
“好吧,我试试。”
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或许,衣服上还有味道?但她穿好裙子走回来时,脸上泛着惬意,但也不多。
“多少钱?”她生硬地问。
他迟疑了片刻。“五块,太太。拜托您了。”看到她眼中升起的怒火,他又犹豫地补充道,“丝绸裙子,得要五块啊,拜托您太太。随便哪个裁缝都得要这个价。”
“太贵了,太贵了!”她宣布,“你还浪费了我的布料呢!”女人极不情愿,但还是把钱付给了裁缝,裁缝接了过去,小心地不直接触碰到她的手。
“谢谢您,太太。”他柔声说。
他蹲下身,开始系包袱,手指都在发抖。他现在必须问她了,但怎么才能开口呢?如果她拒绝,他该怎么办?他拼尽全力鼓足勇气:
“太太,”他说着,恭敬地抬起头,但避免直视她的眼睛,“您还有更多的衣服能交给我做吗?”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目光注视着闪着光的花园。但她已经转过身往里间走去换衣服了。她没回头,只是冷漠地说道:
“没了,没了!你惹的麻烦太多了,毁了那么多布料。又便宜事儿又少的裁缝多得是!”
第二天的茶话会上,胖女人遇到了瘦小的纽曼太太,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藤椅上,看草坪上一群白人玩槌球。纽曼太太暗淡的蓝眼睛在看到罗威太太身上的新裙子时,稍稍亮了一瞬间。“还真拿到了你的裙子啊!”她带着寡淡的兴趣说,“我还以为根本没戏。他还把荷叶边做得挺好看呢,对吧?”
罗威太太低头看看自己硕大的胸脯,那位置刚好有荷叶边,针脚细致,熨得也很完美。她满意地回答:“对啊,很好看,谁说不是呢!我很高兴自己还是要了荷叶边。而且,好便宜啊!亲爱的,这一整条带荷叶边的裙子,才花了五块钱!算下来还不到两美金!什么?哦,对,他是整整十二点的时候送来了,我跟他说了必须那个时候来。跟我要求的完全一样——对付这些当地裁缝,就是得狠!”
——本文选自即将由读蜜文化出版的《赛珍珠中国故事集》
译故事的人:范童心
旅居欧美多年,游历世界六十多个国家,多次参与组织各国文化活动,从事英语、西班牙语口译、笔译工作十余年,译有小说《心归故里》《出售幻觉》《流亡者的梦》,儿童绘本《沉默的老虎写诗歌》《呼唤大海》等。现为墨西哥新莱昂州自治大学语言教师。
推荐故事的人:张涵菲
北京语言大学英语翻译专业在读,读蜜文化实习生。
比电影镜头更细致入微的文字杰作
第一次读赛珍珠,是她在A Debt to Dickens里一篇赞美狄更斯的“回忆录”式散文。文中,极其复杂的句式结构和词藻的运用,让刚上大一且三个月没碰英语的我,大受震撼。当时的我认为,赛珍珠笔下的中国,只是中国社会的表象,还自信满满地专门写了一篇《浅谈我对赛珍珠的认识》来表达不满:“为了衬托狄更斯对她性格的积极影响,她在前期铺垫了童年被村民取笑的例子……但实际上,在地主剥削下,农民勉强维持着生计。即使没人注意到这个敏感女孩内心的变化,也完全正常。”
两年后再读赛珍珠——虽然我的阅读能力已经提高,但对我而言,赛珍珠语言的复杂,还是一如既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认识到,她是一位相当深刻的作家。正是我曾不自量力批判的,她那没来由的“敏感”,造就了她对中国社会抽丝剥茧的洞察力,而且,在看似冷静的叙述背后,难掩她对中国人的多灾多难命运的悲悯。
《荷叶边》这个短篇,收入在读蜜即将出版的赛珍珠故事集里。小说中的两个人物:一个是一定要穿带荷叶边裙子的、衣食无忧的洋人富太太,一个是为了挣五块钱报酬,通宵给裙子缝荷叶边的穷裁缝。截然不同的社会身份,作者在很短的篇幅内,把主人公和主人公所处的环境,以及他们与之打交道的对象,塑造的栩栩如生,给人难以磨灭的印象,那种常言的“天壤之别”“两个世界”的极端差异,横陈在读者面前。尤其是裁缝从富太太的家,回到脏乱差的贫瘠小院,第二天再小心翼翼地捧着裙子回到富太太的家,这一路,仿佛世界在一点点颠倒,赛珍珠的文字似比电影镜头更清晰,更细致,每每想来,那眼前幕幕,都令我大感震撼,不禁悲从中来。
真心推荐大家捧读这位把中国当作自己故乡、把中国人当作自己亲人的作家——赛珍珠的中国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