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卖记忆
一些残存的石油记忆 当年军训的时候,我们的头戴式耳机能接收到学校电台播放的歌曲,而学校电台播放的只有《我为祖国献石油》,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当石油英语翻译。可惜我的想法并不重要,上帝掌控着我的命运,而他勾画的人生路线上就有一段是石油英语翻译。所以,我乖乖地上路了。上帝却一直在玩弄我,总是把最倒霉的事情安放到我身上。我不是God-killer,也不认识God-killer,只有受着。那些苦难却没有化作蚌珠,而是变成了不断长大而穿越时空的金刚尖刺。即便是快二十年过去了,它们也时不时地从过去穿越而来,把我这个失败者刺得伤痛欲死。我要是把那些苦难一五一十地讲出来,金刚尖刺的力量恐怕会更加强大,甚至会要了我的老命。我不敢讲出来。但是过去的日子不止有苦难,残存于记忆里的还有一些值得记住的人和事。于外人而言,它们只是失败者的记忆,不够有趣,没有迎合最广大群体的趣味,也没有照顾小群体的需求,写出来也传播不出去。谁会为失败者、无名小卒敲锣、打鼓、拍铙钹、吹唢呐?于我而言,废居荒野的日子实在难受,唯有文字能减轻我的痛苦。别人不在乎我的文字,可是文字的作用不会因为他们的意见而改变,我又何必在乎他们的意见?我得抓紧时间把残存的记忆注入文字之中,不然我就要难受死了。 初到钻井工地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青勾子,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就是工人们眼里的棉铃象甲(boll weevil)。有人让我到井场大门(V-door),面对井场大门等着,我转遍了井场,却没有发现哪里有门。那人见到没头苍蝇一样的我,才跟我说:“那个门其实是钻台门,在绞车的对面,也就是与管子坡道相连的V形缺口,各种钻铤、钻杆、套管都从那里上钻台。” 这么清晰的介绍对我这种青勾子很有用。即便他在玩弄我,我也很开心,学知识才是那时的重点。后来又有人让我去找井场大门的钥匙(the key to the V-door),我自然知道他在跟我开玩笑,但是我也很配合,假装找了一下,然后表示没找到。一计不成,那人又耍了新把戏。他说:井场大门的钥匙在井队长的枕头下面(under the pillow of the toolpusher)。我仍然很配合,真就去找了,结果再次没找到。而井队长也跟他们是一伙的,他说钥匙在负鼠的肚子里(in the possum belly)。钻井现场哪来的负鼠?也就不可能有负鼠的肚子。井队长也在耍我,不过我挺开心,他不是在给我长知识的机会吗?鼻子下有嘴,我可以问。热心的美国钻井监跟我说了一大堆解释,我依然不知道负鼠的肚子在哪里。他直接领着我上了泥浆罐,走到了振动筛面前,指着与振动筛左端相连的盒子说:“凹陷下去的地方就是负鼠的肚子;最左边那个小罐子也叫负鼠的肚子。” 这下我完全没有疑问了,十分感谢那位老监督。那么他说的那两种负鼠的肚子具体叫什么?前者叫分流槽(distribution box),后者是跟泥浆回流管线(flowline)相连的泥浆缓冲罐。这不很有趣吗?善意的玩弄与自觉的配合也能让一个小朋友长见识。虽然之后的许多知识不是从类似的活动里学到的,但是我更喜欢类似的活动。它们既让我熟悉了井场的各种人员,又让我熟悉了各种术语的中英文表达,让我不至于在翻译的时候丢人。即便我后来了解到这些把戏是外国钻井工人早就玩过的,我也仍然很喜欢。 之后的学习过程就没有多少人参与了,我大多数时候都在跟字典打交道。有些知识是我先查了字典,然后在井场生活里巩固的,比如deadman。负责场地平整的新西兰人Dough曾经带着女儿到现场玩。美国监督(Mike)和我就领着他们在井场转。我们转到井架绷绳(guyline)(缆风绳)的时候,看到崩绳埋进了地下。Mike就问那个金发的小女孩儿:你把死人埋了吗(Did you bury the deadman)?小女孩儿从来没有到过钻井工地,哪里会知道Mike在说什么啊。她以为缆风绳下真的要埋个死人才合适,于是瞪大了眼睛。我们知道她真的上当了,不过却没有跟她解释,而是带着她继续逛其他地方。我心里却明白,deadman其实就是锚桩(地锚),或者叫绷绳锚,是用来固定缆风绳的,由方木、混凝土或者一截大直径的钻铤充当。
有些知识是我查了字典才明白的。我在井场工作了几年之后,井场来了新的男翻译,年纪比我大,曾经在马达加斯加钻井现场工作过。某一天,我们没事儿就在现场办公室(长集装箱)里闲聊。聊着聊着,那位翻译注意到了管架(pipe rack)上面有许多套管,而其中有些明显比较短。他就问我:“那种管子为什么比较短?” 我是个比较天真、单纯、直接的人,就略带鄙夷地说:“你在马达加斯加不是跟技术员住一个屋吗?这个都不知道?” 他也没有不好意思,于是答道:“不同现场的情况不一样嘛。” 我又信了他,于是跟他解释道:“那就是短套管,也就是定位短节啊。我们可以用它来配长,也就是在等长的套管之中加一根短套管,以便整个套管柱能够恰好从井口延伸到井底,而不至于顶部套管冒出井口。同时在测井完成之后,那根定位短节在测井曲线上的反映也是不一样的。我们也可以根据它的位置来判断固井质量。” “哦哦,我明白了,谢谢。那个短套管叫什么?” “就是我们常说的pup joint,pup就是狗仔队那个puppy的简称嘛。” 他再次感谢了我,我愈发得意,一直得意到很多年之后。Mike后来发来的邮件却让我很羞愧。他说那位男翻译后来去了伊拉克,现在已经是大庆油田在伊拉克某个项目的井队长了。我想他那时故意考我的吧。我当时还鄙视他,实在是丢人现眼。而对于这种短节本身,相关的说法还有grayhound。这种灰猎犬就更有趣了。它指的是短立根(stand),就是放在立根盒(setback area)而连在一起的几根钻杆,比一般的立根短。但是了解了这种有趣的新知识有何用?我仍然是个穷翻译,没有未来,惨不可言,丑不可言,没人爱。
丢人的事不止以上这件。在Mike来之前,我们的钻井工作处于初期准备阶段,现场监督是个菲律宾大汉。我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以前在贝克休斯工作过,然后到了我们项目上。他拿着项目上发的小本子,来问井队长许多问题。我现在只记得他问了钻井设计的各种缩写,好像要确认缩写所指的东西是不是要真正用到现场。井队长完全不懂英语,他们的交流自然要靠我这种初出茅庐的小朋友。菲律宾大汉列了好几条:IF、FH、Reg.。我一看IF,心想不就是if,就是如果嘛,但是如果是啥?如果跟钻井有个毛线的关系啊。我翻译不出来。尴尬到了极点。后面的FH、Reg我更是完全不懂。不过专业人士的交流不一定要靠语言。井队长通过其他数据知道了IF、FH、Reg的意思,于是给菲律宾大汉画了图,他才懂了,边给井队长竖大拇指,边眨眼。我也大概懂了一些,却没完全懂。等菲律宾大汉走后,我才向井队长请教,他才跟我说:那人问的是扣型,也就是管材接头螺纹的类型,IF就是内平扣,FH是贯眼扣,Reg.是正规扣。我这才恍然大悟,完全明白了,IF不是如果,而是internal flush,FH就是full hole,Reg.就是regular。后来只要有人送我一些吃的,罐装啤酒、花生米之类,我就送给井队长,以示实实在在的感谢。
我老了,记忆力越来越差,现在只记得以上故事了。 耳鸣的糟老头儿 南充 2023年10月31日 曾经的炫耀 由于外蒙那个区块的众多油井没有商业开发价值,我们项目就黄了,整个项目团队散伙。项目上的中国人、俄罗斯人、巴基斯坦人、菲律宾人、马来西亚人、希腊人、塞尔维亚人、阿塞拜疆人、格鲁吉亚人、英国人、美国人、新西兰人、澳大利亚人、加拿大人都离开了。当时还是小朋友的我哀叹命运不公,却也敌不过上帝的意志。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经人介绍、面试,我又到了另一个项目,进入了具体的部门工作,而不是像在外蒙那样负责现场的所有翻译事务。我的恶习却没有改变,我从头到尾都在炫耀自己。虽然新同事们似乎乐于从我的炫耀里学习新知识,但是我实在不知这种炫耀的恶习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我常年志不得偿,故而想用炫耀来吸引talent scouts。我猜上帝不会让我想明白这个问题。随他去吧。就算我想明白了,有什么用?过去的我也不会赚更多的钱,现在的我依然会是个没有希望的老丑穷鬼。那我还不如不想。把我炫耀过的事记录一下,打发一下无聊的废居时光,不是更有价值吗?
那年的八月十五,我恰好当班,Ben让我出个节目。可是我这样笨拙的人,哪里会表演什么节目嘛。不过在Ben跟我具体解释之后,我才明白他是想让我译一首中文诗,然后群发到所有翻译同事的邮箱。彼时的我虽不得志,但是自信非常,于是快速地译了出来,也不考虑前人的各种译本,就自信地发了出去。
静夜思 Thoughts On a Tranquil Night
床前明月光, Omnipresent was the moonlight in front of my bed. 疑是地上霜。I assumed, however, it's frost strewn on the ground. 举头望明月,My head raised, the gaze of the bright moon was met.低头思故乡。My head lowered, my hometown came to my mind.
这样的游戏之作还是有人喜欢的。净化厂的一个女翻译恰好跟我在同一个班(in the same hitch),就发邮件过来,说我翻译得不错。我之前从来没听过她的名字,也没跟她见过面,她应该是真的喜欢我的译文吧。所以我当时特别高兴。不过此事就在这里结束了,没有后续,也就谈不上精彩与否。
而当时的我已经开始阅读古籍了,所以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开始炫耀自己从《五杂组》里发现的趣闻。
云行南,水平潭。 云行北,阵徒黑。 云行西,脚踹泥。 云行东,车马通。
后来我又发现《孔氏谈苑》也有类似记载,于是同样把它写到了办公室的小白板上。
云向南,雨潭潭。 云向北,老鹳寻河哭。 云向西,雨没犁。 云向东,尘埃没。
熊姐看到了我写的东西,使劲儿夸我;有同事到我们办公室串门儿,她也主动介绍我写的这些。我特别自豪。再后来,我想起了我们南充的版本,于是也把它加了上去。
云跑南,雨成团。 云跑北,雨没得。 云跑西,披蓑衣。 云跑东,一场空。
这种“看云猜雨”的谚语真是生命力十足,跨越千年仍然存在。我愿意助它继续传播,也希望同道中人也这么做。
之后的几个月一直没有新鲜事。我只是和同事一样,早上起床,去住宿区食堂吃饭,坐通勤大巴去项目上工作,中午又在办公区食堂吃饭,晚上下班再坐通勤大巴回住舍区食堂吃饭。不过上帝有了新想法。他安排了外方总部老大从英国飞过来视察工作。那位老大带了很多人过来,我们部门也派人跟着他们到处走,我就是其中一个陪同人员。我去干什么呢?我又说不上话,项目介绍都是项目上的各级领导在负责。经过视察的各个地方之后,我才明白了:我是给总部老大和他的团队提鞋的,就是进入现场要穿的安全鞋(safety boots)。世人不是常说“某某某给某某某提鞋都不配”吗?我终于体会了提鞋的感受。而跟我起同样作用的,还有别的部门瘦瘦的女翻译。我们之前都没机会说话,后来随着视察团队到了一个满是采油树的地方,视察团队穿上了鞋,开始聊天,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就在混凝土地面上闲逛,逛到了一个没人看的采油树旁边。我却鬼使神差地问她:你知道纪伯伦的On Love吗?她说没听过,我说我给你背一下吧,她没反对。我就用被同事们夸过的发音背了起来:when love beckons to you, follow him, though his ways are hard and steep……to return home at eventide with gratitude; and then to sleep with a prayer for the beloved in your heart and a song of praise upon your lips。我满以为她同样会跟Translator Pool里的Lisa一样夸我,夸我的发音像外国人,就问她:你觉得我背得如何?她直盯着我,惊讶地问我:“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刚刚在说中文,要不你重新背一遍,我再听听?” 我当时体会了血液急速变冷的全过程。等它们逐渐回暖之后,我才强装笑容地回答:算了吧,哈哈,我下次再背。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总部老大视察完毕,项目上又恢复了平静。我的心却平静不了。有人让我去海上钻井平台工作,我动心了,于是跟领导提了辞职,领导爽快地同意了,并且按惯例为我饯别。在饯别宴上,同一个班的(in the same hitch)同事都来了,后勤部门的领导也来了。他们几个老外围着桌子坐了下来,而中国同事们却都站了起来。Rodger跟我说:哥,我们想给你表演一个节目。这是我没料到的,感动得快哭了。他们一人拿着一张纸,围了一个半圆,然后开始唱小虎队成员吴奇隆的歌: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我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 却不肯说出口 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 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背上行囊 卸下那份荣耀 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 面带着微微笑 用力的挥挥手 祝你一路顺风 当你踏上月台 从此一个人走 我只能深深的祝福你 深深的祝福你 最亲爱的朋友 祝你一路顺风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 却不肯说出口 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 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背上行囊 卸下那份荣耀 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 面带着微微笑 用力的挥挥手 祝你一路顺风 当你踏上月台 从此一个人走 我只能深深的祝福你 深深的祝福你 最亲爱的朋友 祝你一路顺风
当时的场面可想而知。眼泪是止不住的。我漂泊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当时那么感动、快乐,从来没有那样难以忘怀的工作记忆,从没有遇到那么承认、重视我的同事、朋友。彼时的人和事怎么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呢?而当时的我却本性难移。我又开始炫耀了,还炫耀了三次。同事们围拢在餐桌周围之后,我跟旁边的Rodger说:“你看到桌子上的转盘了吗?那就是懒惰的苏珊。” Rodger大概没有听过这个新说法,就好奇地问我:“转盘为啥叫懒惰的苏珊?” 我得意地说:“估计是某个服务员怕麻烦,不想给客人端盘子以便让客人夹菜,于是发明了转盘,于是那个转盘就得名Lazy Susan。” Rodger听完之后说道:“这个说法好有趣!” 这时候,服务员开始上菜了,各种菜肴摆满了桌子。我想数数桌子上一共多少种菜,于是伸出食指数了起来,还没数完就停下了,因为我又找到了一个炫耀的机会。我故意把头偏向左边的英国工人那边一点,然后重新数了起来:
Eeny, meeny, miny, mo, Catch a tiger by the toe. If he hollers, let him go. You're it!
后勤部门的英国人果然被我吸引了。他转过头来跟我说:But we say "catch a nigger by the toe"。我回答:“I know that. ”Eeny, meeny, miny, mo, Catch a nigger by the toe. If he screams, let him go. You're it!“ 英国人开怀大笑,笑着拍了好几次我地后背。我们部门的南非领导也在这时帮我说了一句:”Leo knows a lot about similar things.“ 听他这么一夸,我兴奋惨了,然后继续炫耀:we have a similar version in my hometow,n that is, "you, I and He have scars on the skin, but the bruised pear would be given to him." 英国人笑得更开心了,不过这次没拍我的后背,而是用双手抚住我的双肩,把我摇来摇去。等他尽兴了,我才跟我跟他说:“I'll explain this to my Chinese colleagues”。他这才放开我。我转头到右边,跟同事们说了起来:“开头那个就是外国小朋友的说法,相当于跟‘点兵点将“相关的那些说法,反正就是要选定具体的人出来当某个角色,最后一个单词落在谁身上,谁就要充当那个角色。也就是说,it落在谁身上,谁就是那个角色。那个英国人刚刚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把tiger改成了nigger,其实提供了zheng zhi不正确的一个说法。而我提供的新版本是我们南充的说法:你、我、他,长姜疤,姜疤梨子送给他。” 同事们再次表示佩服,说我懂得真多。我想我的炫耀是成功的。可惜,在之后的项目上,我就没有这种机会了,越混越差,越来没有炫耀的兴趣。 秦多特 南充 2023年11月6日 年轻时的炫耀 我现在已经是个没有热情的糟老头儿,可我年轻时也是活力四射,甚至忍不住主动炫耀。 那时候,我在深山里的项目工作。而那是个合资项目,外国人(expats)比较多,需要的英语翻译就多。我是其中一,就有机会见到许多同行。见到同行的时候,免不了各种交流,我这样爱炫耀的人免不了大肆炫耀。 有一回早上休息的时候,我去别的部门串门。到了翻译池子(Translator's Pool,其中的翻译不属于具体的部门,需要处理杂七杂八的翻译内容),我发现长长的隔板这边的同行都在努力翻译。我猜隐藏在隔板另一边的同行也是如此,然后突然想开个玩笑,于是大喊一声:“Lisa, can I talk to you for a minute?“ "Yes!" 隔板那边的Lisa高声回答了我。之后,我快速从左边的过道绕到隔板后面,然后对着Lisa重复了刚才的问题。她忽然大笑起来,眼镜后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止住大笑之后,她微笑着对我说:“吓死我了!我刚刚还以为哪个老外在喊我呢。” 同在隔板那边的驻现场HR也笑了起来,然后跟我说话:“你的发音太可怕了,把我也唬住了。” 我自然很得意,然后跟他们聊起了天。Lisa谈了她正在审核翻译稿件,HR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那时候我看了看窗外,发现办公大楼面前的混凝土坝子上立着几根灯柱,灯柱顶端是各种黑框银里的大灯。我就抓住机会问Lisa:“你知道坝子边的灯用英语怎么说吗?” Lisa偏偏头,往窗外望了一下,皱了皱眉,回答不出来。旁边的HR也没答上来,然后对我说:“你这个太细了吧。” “没有啊,这个是常见事物,有常见说法。” Lisa这时开了腔:“那你说它的英语是啥子嘛?“ ”Floodlight,就是泛光灯,你不信哪天用用。“ “是吗?我哪天试试。” 后来我们还讨论了远处的某个机械。之后我们三个也没别的可聊了,我绕过隔板,出门回到自己的部门。
几天之后,有人在我们部门外敲门,我主动去开门,然后按我的小设计问了一下:“天王盖地虎。” 门外的人答道:“小鸡炖蘑菇。” 那人回答的不是“宝塔镇河妖“,那他就是我们部门的熟人,所以我把门打开了。门外的人原来是Lisa。我把她迎了进来,以为她也是纯粹来串门的。等我坐在椅子上之后,她跟我说:”我是来谢谢你的。你那天说的flood light真是有用,我今天陪老外去现场检查,就用上了,哈哈哈。以后经常来串门啊。“ 等她说完,我还没来得及说”好啊好啊“,她又跟我说:”你那天说的混凝土布料杆也派上用场了,就是那个placing boom。谢谢你啊。“ 我见她没有别的补充了,才得意地说:“不用谢不用谢,我们以后经常交流嘛。你也可以到我们这里来串门。” 她点头同意,然后跟其他同事聊起了天。 我却还在想这个事。我感受到了受到充分认可的快乐,不像现在这么不被承认。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这么当个穷人、无名小卒到死吧。
不过,我去翻译池子遇见的事还不止这一件。我有一次遇到了从现场回来的翻译。他是个自然卷,正在跟池子里的同行聊天。我进门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然后主动跟我说:“我不是说你,你这个衣服穿不得。“ 我被他说懵了,不知道他指的是啥,就没回话。他大概也知道我没懂,于是跟说:”你这个衣服叫rainbow T-shirt,是同性恋穿的。“ 我这才明白了。我身上穿的是渐变色体恤衫,有白色、深绿、浅绿、紫红、粉红、浅红色,他就称之为rainbow T-shirt,大概也行吧。不过我为啥就不能穿呢?为啥别人定义了某样东西,我就得使用他们的定义?直男穿了就变同性恋?这是什么道理?毫无道理可言。可我并没有把这些话讲出来,表现出来的只是”哦哦,哈哈“。可我并有忘记这件事,我想着报仇。
几个班(hitch)之后,又轮到我上班了。我跟着新西兰的Jace去山里检查,路过众多工地之一,于是下了车。Jace跟那个工地的负责人摆龙门阵,我没事,就在工地上闲逛。那时候,我偶然发现自然卷也在工地上。他穿着灰色的项目制服,在捡垃圾。我上前打了招呼,然后问他:“你为啥在捡烟头?” 自然卷有点郁闷地跟我说:“这是housekeeping啊,你不知道吗?全球总部的一把手要来检查,整个项目都在准备,我们现场也要捡垃圾。” “哦哦,原来是这样,你不说我都不知道。那housekeeping就表示捡垃圾?” “对。” 他一说“对”,我就知道他不知道housekeeping的常见、正式译文:文明施工。许多项目都有“文明施工费”,相关的词就是housekeeping。这个名目不仅仅指捡垃圾,还包括摆放好现场、仓库的各种东西,露天的东西下面要垫起来,上面要盖起来,还包括做好各种提示语,内容很多。自然卷自然没接触过。而单就“捡垃圾来说”,我恐怕他也不知道这种“清理现场”的活动用英语该怎么说,因为他没有Mike那样的美国人告诉他:这种活动叫police the area。但是我不会把这两点告诉他的,算是报仇吧。
但是,这么安安静静报仇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就问他:“那边怎么有个大池子?“ 那是用来装废油的。“ 哦哦,池子的表面是土工布吗?“ ”对。“ 那个土工布是防渗的吗?” “对,好像是HDPUE做的。” “HDPUE的全称是什么?” 呃,呃,我记不清楚了。” 我终于报仇了。我就知道他不可能记得HDPUE的全称是High density polyurethane,表示“高密度聚氨酯”。他大概不知道我是故意问他的吧。不过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了交集,我也没再想起他。现在再想起来,我觉得我自己的做法没错。谁叫他先说我呢?谁叫他遇到年轻的我呢?现在的我可能会放过他。
再后来,我参加了项目培训部门组织的模拟翻译培训。到培训室之后,我发现来的同行真多。我猜各个部门有空的翻译都已到场,安保、实验室、管道、钻井、固井、作业移交、调试、应急、HSE、后勤都派人来了。项目上资格最老的翻译也来了 ,不过他没说话。开场白是培训部门的翻译说的。她先介绍那次培训的安排,然后介绍那次的培训师。那人以前的工作和管道有关,所以他出的题是和管道相关的。他出完题之后,培训部门的翻译让大家主动举手翻译,结果没人主动。“那我就点人了啊。” 她最后把我点了起来。我只好接招,然后磕磕绊绊地译完了。项目上资格最老的翻译说我译得好,因为我是临时遇到这种翻译,没有准备。后来培训师继续出题,还是出的跟管道相关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已留在过去,我现在只记得他提到了三层套管。那一次被点名的是个女翻译,瘦瘦的,留着长发。她翻译完之后,培训部门的翻译问:“大家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大家都没吱声,那个老翻译也一样。我可高兴了,心想:“这不就是我的机会吗?” 我举了手,然后站起来说道:“她把三层套管翻译成了three layers of casing,没错。但是这种译文不专业。专业的说法是three-string casing。” 她听了之后,可能不服气,就反问我:“三层不就是three layers?为什么不可以用? ” 她问得很好,正好给了我机会。我再次解释道:“套管是在钻井完成之后,下放到井里的,之后才开始固井。每层套管一般都是竖着放进去的。而这每一层,实际是一根根同直径的套管连接起来的,它们组层了一个套管柱。而管柱就是string,所以三层套管就是three-string casing。” 培训师听完之后,笑着说:“说得对,很专业。” 现场的同行们也跟着他为我鼓掌。我本想还想继续炫耀,结果资格最老的翻译开始总结陈辞了,我只好放弃。同行们就不知道“管道通径规”叫“rabbit in the hole”,可能只知道casing drift,或者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在培训结束之后,有几位女翻译把我围住了,让我再给她们解释一遍“三层套管”,我当然十分乐意,又细细地说了一遍。后来我跟其中一位成了好朋友,她过了一段时间还给我介绍了女朋友,可惜我的魅力不够。而那位翻译“三层套管”的女翻译呢?她成了《曾经的炫耀》的女主角。 白足阿练 南充 2023年12月30日 昨天的趣事 我这种被世界遗忘的人,一般回归不了正常社会,更别说在其中挣钱。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僻处三家村,无声无息地穷死而消失,就连网络上也不会有人记得我存在过。但是不一般的事情就在前天发生了。某人几年没联系我,前天下午突然让我第二天去成都参加一场口译。我最近几年连笔译都做得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某人居然让我去口译?也许他/她看中了我的经历,觉得一个人满世界乱跑,把简历弄得支离破碎到出奇,也许有某些特别的地方,就大着胆子请我去。去就去,反正是挣钱,挣不到而丢人,被人赶走,我也没啥损失,反正我早已经落入最底层了,还是个真正的无名小卒,再丢人也没啥。所以,我昨天就去了成都,上午11点多就到成都东站了,然后等着下午两点开始给中方和外方雕塑家当英语翻译。 有趣的事情就从出站看手机的时候开始萌芽。中介说会议时间改了,从“2点到6点”改到“3点到6点”。改就改嘛,我多酝酿一下情绪不行吗?我就等着。而时间到了3点,中方会议室里只有我和中方的联系人。那人主动告诉我:会议开始时间可能是3点半。我点了点头,继续等。时间一晃就到了,会议室里还是只有我和那人。所以,我还要等多久?管他呢,反正我没损失。17分钟之后,会议室里热闹了起来,因为参会的其他十多个人都来了。中方的一位与会者听说有翻译在场,就让我坐到他旁边,因为会议的主要人员会坐在他旁边,我正好可以给他们翻译。我就把靠墙的椅子搬到他旁边,然后坐下了。之后,会议就在那位与会者的主持下开始了。他拿起翻页笔,开始讲PPT,用英语讲的,我不用翻译。接下来的第二个环节就得我上场了。外方雕塑家和他的经纪人轮流介绍外方雕塑家的雕塑作品。我的耳朵也在那个时候正常工作起来。他们介绍完一个雕塑之后,中方问那个雕塑的灵感来自哪里。外方雕塑家显然很喜欢那个问题,就面带笑容地介绍了起来。他介绍完毕,会场上的中方经纪人想帮我翻译,心肠很好。他说:”他提到了莎士比亚……“ 他多半不知道外方雕塑家说了啥,卡住了。所以我又接着翻译与补充: 他说莎士比亚有部戏剧叫《麦克白》,其中有三个女巫,她们可以把铅变成金子。这种能力就是把差的东西转换为好的。而那种能力就跟炼金术士的能力一样,所以我从中得到了灵感,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了炼金术士这几个字。 我这么一翻译,中方人员都懂了,也许他们还在心里把“把差的东西转换为好的”,改成了“化腐朽为神奇”,也觉得女巫的故事挺新奇。不过,可能他们是工程人员,没了解过莎士比亚的作品,所以不知道《麦克白》里的女巫和雕塑家的灵感有什么逻辑关系。这也正常。换个角度来说,石油行业之外的人突然见到possum belly、nipple chaser、monkey board、brake rider、bury the dead man,不会懵?没在工地上玩过的人翻译突然听到JCB或者两头忙,能知道对应的中文和英语是啥?他们突然听到HSE人员提“雪糕筒”,不会目瞪口呆? 之后的趣事也挺多。中方看到雕塑家的很多作品都和水有关,雕塑家又说自己爱水而始终学不会游泳,中方就评论到:水既是柔软的,也是最可怕的东西。这么简洁的评论也应该配上简洁的译文。我随即翻译起来:Water is at once soft and the most fearsome thing。译完之后,我都为自己骄傲。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记得at once的这种用法。而fearsome这种消极词语,居然变成了我的积极词语,而且是突然闯入我的声音里,没经过大脑的调动,而且以前从来没在我的翻译生涯里出现。而在我译完之后,中方经纪人还小声地重复了fearsome。他大概觉得这个词用得好吧。 会议继续,翻译继续。外方经纪人又介绍了雕塑家的其他作品的材料,重点提了marble、resin、cast iron。resin是我最喜欢的。我认识resin快二十年了,头一回还是在环氧树脂的英文里见过。可惜,那之后就没见过了,也没在翻译里用上。这一回它却再次出现。这是哪位神仙安排的?这样的久别重逢,我是忘不掉的,除非有人从脑机接口侵入我的大脑,然后删除这部分记忆? 其他趣事趣在雕塑家的逻辑,而不是各方人员提过的文学作品或者单词。 雕塑家有个作品是拉长的人脸。中方就好奇,问他纯粹是为了艺术效果才这么拉长的,还是有其他考虑?他说:人脸拉长之后,观看者就不会过多地关注雕塑的材料本身,而会关注脸的形象本身。中方觉得很合理,连连点头。 雕塑家还有个作品是镂空的头像,而且体积大、有门,人可以走进去。中方又问这种雕塑的创作逻辑。雕塑家很乐意回答这种问题。他说:我们走进别人的脑袋里面,就知道他的想法,这就像God一样;下雪的时候,你走进去就会看到雪覆盖在各种线条上,很漂亮。 侃着侃着,六点就到了,会议正常结束。中方邀请雕塑家吃饭,我就跟中方打招呼,准备离开,中方表示感谢,雕塑家跟我握了手。这时候,我才觉得口渴,才想起之前总共抿了两口茶,能不渴吗?之后我就出了会议室,按下了22楼的电梯按钮▼。下楼之后,我坐上了出租车去成都东站。在车上,我赶紧把改签过的车票退掉,然后把新车票的出发时间选成原来的晚上7点46,而不是改签的晚上8点39。 白足阿练 南充 2023年5月28日 寻女友 二〇〇九年八月,我在电话里给女友念《安迪•沃霍尔的哲学》中的段落。她听了很高兴,为我高兴,她说这就好像“一个怪物找到了另一个怪物”。(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0247383/)
有女友的人真是幸福。我要是有女友鼓励,如今恐怕不会是这副单身老狗的丑样子。恐怕我不仅是弄潮儿,不仅是引领潮流者,而更可能是随意制造潮流的人。可惜,我频繁提及的上帝没有为我安排女友。我遇到的女性都在为别人执箕帚、持箕帚、事箕帚、奉箕帚,或者粗执井灶。
那年的圣诞节前夜,我准备向A表白。这种事很平常,这种时间也很平常。不平常的元素则在上帝的安排下夹杂其中。我离开宿舍楼,左转进入了通向学校后门的混凝土路。路上的景象我已经完全忘记。我只记得出了后门之后右拐,发现街边的各种店铺照常开着,灯光从各个角落里溜了出来。我对它们没有兴趣,直接走向了事先确定的礼品店。
没过几分钟,我就看见了礼品店的招牌和外摆的商品,心里有点激动,心想我的第一个行动要完成了。激动却只是当晚的前奏和转折点。A从礼品店里出来了,右手挽着一个工程学院的男性。我急忙转身而去。这就叫“胎死腹中”吧,连“殂于中道”都够不上。
后来我还遇到他们一次。晚自习结束之后,我没有走大路回宿舍,而是走了食堂后面的小路,发现他们正在前面走着,欢声笑语很刺激我。我只好再次折返而去,生怕别人觉得我是跟踪人的狗仔。
这个故事有什么精彩的地方?别人早已经见过更加吸引眼球的花样,我这个不值一提。故事的大结局可能还有点价值。我们大学毕业的时候,A主动请我吃饭,我很激动。读了四年书,我怎么会料到这种面对面的结局呢?我们在预定的餐馆见了面,叙寒温是其中一个环节。我选择了再次出手,只不过不是再次表白,只是说了一些可能令人讨厌的话。我支支吾吾地对她说:“如果你当初没有现在的男友,我们之间有可能吗?”她望着我,眼里有光,我不知道那种光代表什么。她也没有明明白白跟我说什么,只是模糊地说:“可能……” 我想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在最后的时刻给别人希望吧。那不是害人吗?我觉得她做得对。再后来,她跟着男友去了西安,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我现在想起她,还能记起她穿者牛仔外衣的样子。她恐怕早已经当了母亲,说不定跟我的前同事一样,三胎都生了。
之后,我去了昆明,见过了日偏食,见过了股东内讧,见过了小肚鸡肠。再后来,我听从指挥,去了外蒙古,各种心酸事把一个刚毕业的小朋友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在那样的经历里,我仍然在寻找女友。这已经证明我不是同性恋了吧。某人曾经直接问我:“你是不是gay?直接说嘛。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真是哭笑不得。可能人老了,没有女朋友,就会被人怀疑是同性恋。这些事真是我没法扭转的,不提也罢。
我到了外蒙之后,几经周折,从乙方到了甲方,日子过得好了一些。好事也多了一些。那年我回国休假结束之后,再次回到了乌兰巴托,准备再次回到钻井现场。而与我同行的是新来的女翻译。同事介绍少说,她以前在德国慕尼黑工作,是个做商务的,没有做过翻译,也没有做过钻井翻译,让我抓住机会。我选择试一试。
我、她、一个实习的男性钻井技术员,一起坐上了去井场的越野车,挺可怜的。我们要是坐小飞机去乔巴山,再坐越野车去井场该多好啊。可惜我们没那个好待遇,只好经受无限的颠簸。
我们出了乌拉巴托,见到了各种贫民窟,还见到了公路左侧的成吉思汗博物馆。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博物馆是白色的,顶部的成吉思汗骑骏马雕像也是白色的。这样的景致一过,我们看见的就是一些奇怪的山。整个山体好像是现浇的,就像某个巨人脚踏着大地,解开手里的口袋,把其中的碎石子倒在大地上,碎石子逐渐堆积,就成了圆锥形的碎石山。再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景色能吸引我们。一大片草原起起伏伏。黄羊奔腾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巨型的云在天空漂浮着。有些阳光穿云而过。有些被云层挡住了,云影落在起伏的草原上,形成了一块块黑斑。我们在欣赏黑斑的同时,也许司机感受到了“水火不留情”,于是停下了车。我们也抓住机会休息一下。
她也下了车。也许蒙古的某个神给了我指引。我在草原上拾起一大束野花。我现在已经记不起野花的品种,只记得我开心地把花递到她面前。她也收了,谢了我,微有笑意。我挺纳闷的,她怎么没有特别开心呢?我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她把野花轻轻放在脚边的草地上,四处张望,说了一句:“我想找个方便的地方。” 我懂了,我送花送得不是时候。水火不留情,水火会抑制人的感情。故事到这里就乏味了,我不想讲了。
在时间轴的另一个节点上,我们来到了甲方的营地,也就是各种蒙古包围成的地方。我们下车取完行李的时候,管营地的蒙古蝙蝠侠也来接我们了。他头一句就说:“Leo, is this your wife? You bring your wife here?” "Definitely not. She's another translator only." "But you two look like a couple." "Well, you could say that." 我们说话的时候,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后来我们进入了蒙古包,却立即退了出来,因为床铺上、地下都是各种黑色小虫子,十分吓人。这也不奇怪。七月的草原是虫子的乐园,而蒙古包在草原上,虫子们哪能放过游玩的机会呢?我们只好给她安排乙方的集装箱宿舍。
我们帮她安排好各种事情之后,她的井场生活就正式开始了。由于她从来没接触过钻井,完全不了解相关的知识,恐怕连最基本的专业翻译任务都无法胜任。我就当起了她的老师。从最基本的井场人员、井架结构、各种设备名称、施工工序,我都介绍到了,还带着她在井场周围转,还带着她上钻台观察。我猜她也挺高兴。试想一下:哪个刚入行的小朋友不需要这样的老师呢?我在挣扎着学习的时候,遍尝了各种艰难。
故事却没有按照套路发展。她离开了钻井现场,去了修井现场。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只是每天在甲方食堂吃饭的时候,会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聊天。而故事的转折点最终还是来了。我陪着Mike去修井现场办事情,她恰好也在。我们准备上钻台的时候,需要戴安全帽,但是我们没准备,于是请她帮我借一下。她却没有热情地帮我们,而是让我自己去借。我特别小气,于是生气了,但是没有当场发飙,而是默默地自己去借,然后陪着Mike去办事,最后离开了修井现场。她可能什么也没觉察到。每天下班以后,我们都会在甲方食堂相遇。可是我再没有跟她说过话。她说什么,我都嗯嗯以对。一连过了一周我都是这个鬼样子,她终于察觉了吧,问我怎么不跟她说话。我还是一副不理人的鬼样子。她没有放弃我,还是继续跟我说着话。时间一晃就是几个月,寒冷驱散了虫子。她还在乙方的集装箱住着,而我已经搬进了蒙古包。有一天晚饭过后,她来到了我的蒙古包跟我聊天,还拿起我的狗皮帽子看了看。“‘我给你拍这个照吧。” “好啊。” 我就把狗皮帽给她戴上了,给她拍了照,发到她的QQ上,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就在那时,司机推开了蒙古包的门,叫她回营地了。我们只好作别。
蒙古的神仙是不是给我们安排了美好的大结局?没有,他们没有那么好心。我们整个项目最后黄了。最后剩下的只是一些收尾工作,不需要三个翻译。所以甲方决定放掉其中两个,让Mike选择留谁。Mike最喜欢我,当然选了我。她和另一个男翻译就离开了。故事就这么无趣地结束了。
到了时间轴的末尾,我也离开了,继续在国外的各种施工现场当翻译,但是再也没有过主动追求一个女生。时至今日,我已经老了,老得不成样子,很穷,很丑,没有未来。可是我还是希望找个女友。也许世界各地的神仙把我折磨够了,也烦了,会为我安排吧。 秦多特 南充 2024年5月9日 记忆残屑 我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没事就听老王讲故事,但是我现在已经记不清老王讲过什么,只记得他每次兜了一个大圈子都没进入正题,我就问他之前的内容跟开头的内容有什么关系。他每次都用他的小眼看着我,用地道的咸阳话跟我说:哎呀,你别急嘛,听我慢慢跟你说。我每次都无言以对,翻没翻白眼我不知道,但是每次都继续听下去了,而且惊叹于老王记得的东西怎么那么多。现在老王早已经回咸阳,也跟我断了联系,生死不明,可能油井、地热井都不打了吧。我也老了,也开始唠叨,不过我身边没有小朋友,只好把这些事情发在网络上。其目的既是打发时间,也是希望某些人会因为这些唠叨而注意我。他们会注意到我?愿上帝指引他们前来。愿曾经折磨我的神仙把他们赶到我的周围。
我这样不入流的从业者还有什么事情没写过?《一些残留的石油记忆》《曾经的炫耀》《年轻时的炫耀》《昨天的趣事》《阿练的过去》《忆旧资暇》已经把大部分有趣的内容囊括殆尽了,不过有些记忆残屑也想发出自己的光芒,我也不好阻止,就让它们一一显形了。
在上大学之前,我把海量的各种不认识的单词抄写到了好几个小本子上,包括光明日报出版的《名师伴你行》所有卷子的生词。我每天早上都打开我自己留的那扇独一无二的窗户,跳进教室里背单词。换言之,我上大学之前就完成了英语单词的原始积累,把同龄人远远抛在身后了。上大学之后出现了什么情况?我上哪门英语课都爱接嘴,因为我一向爱炫耀,而老师说的单词我都知道,我哪能不抢着说出它们的意思呢?后来,有位老师真的注意我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她跟我我:“Mr.19,你知道活字典的英语是什么吗?” “living dictionary?”“也可以说walking dictionary。”“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呢?”“因为你就是活字典啊。” 听到这么高的评价,一个大一的小朋友实在喜不自胜,永远也忘不了。后来分班了,我进了文学班,有三位朋友进了商务班。其中一位后来跟我说:“我们每次上课的时候,老师在上面提问,教室里都鸦雀无声。我们就都想起了你,都说你要是在的话,肯定能回答老师的问题。” 现在我老了,回想起这些小事,真切的体会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的含义。只有我这种失败者才会把这种事情记在心里吧。
后来,我满世界乱跑,有一回转机三次,到了委内瑞拉的十字港。那是个说西班牙语的地方,但是我们项目的合同语言是英语,所以英语和西班牙语在项目上都出现了。Hola?Como estas? quanduo costa?hastala la vista. 我当初就没有学多少西班牙语,现在能记起的就这些了。不过我仍然记得当时的一些趣事。
我当时虽然在现场工作,却不在一线,所以不十分清楚管理人员平时怎么称呼某些东西。后来各种管理人员,包括施工经理、HSE人员,到项目经理办公室汇报情况,经常提及“葛朗诵”,我恰好听到了。我就很纳闷儿:“那是什么东西?我的单词量这么大,怎么想不出对应的单词?”不过我也没问任何人,因为那个单词并不影响我的工作。但是我个人不甘心,于是一直在猜测,过了很久之后才明白了,他们说的是“gravelstone”。而由于他们的发音极其不准,“葛朗诵”才诞生了。但是我在写这篇文章之前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因为我在那个项目很不得志。我名义上是项目经理的英语翻译。实际上做了很多翻译之外的事情,而且做得太多了,简直让我觉得我不是来当翻译的。我干了什么事?端茶倒水就不说了,我说点别的。项目经理英语差,无法跟甲方、监理人员交流,总部的领导就让我教他学英语。我怎么敢违抗命令呢?所以我每天晚上都要花半小时教他学习《空中英语教室》初级版,也就是在他预习的基础上,带着他读每一句话,帮他纠正发音,或者讲一些扩展知识。好几个月过后,他真的进步了。请甲方到我们租的酒店食堂吃饭的时候,他都敢单独跟甲方说话了。他当时看了我一眼,用了一个I want to propose a toast,然后说了一大串场面话。甲方的委内瑞拉人士都懵了。也许他不知道这位项目经理怎么进步这么快。也许他的英语也差,没听过这个说法。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项目经理的胆子练出来了。这有什么效果呢?我们每周六在现场办公区大办公室开例会的时候,他总是要发言,有时候还会讲几句英语。有一回,他说要低调,然后说了两个短语:keep a low profile, lie low。他说完就看了看坐在长会议桌末尾的我,还笑着昂了昂下吧。我懂他的意思,但是我旁边从分包商挖过来的著名女西班牙女翻译却不懂。她就悄悄问我:“他为啥不说keep a low key呢?而且他说完为啥要看你?” “因为那两个短语是我教他的。” 那个西班牙语翻译听完,赶紧捂住了嘴,大概怕笑出声来吧。
我们开例会的时候,这种好玩的事实在少之又少。我又不是部门领导,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只是列席会议,特别无聊。一天两天还行,可是长期都这样就很折磨人。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在离我最近的女文控面前写英语。我现在觉得她当时肯定烦死我了。可我当时真的别无他法。我现在还记得一件特别的事。我有一次问她:“你知道土豆丝的英语是什么吗?就是那种特别长的?” 我预计她可能会说sliced potato,可是她没说,我只好在纸上写下julienned potato。她表现出了惊讶而感兴趣的样子。她现在还记得吗?恐怕连同其他说法,早就忘记了吧。她大概跟我的大学同桌一样,因为如今已经回到新疆的那位也把我教的东西忘掉了。
当然,这世上不止我喜欢炫耀。项目上的商务经理可能也有一丝爱炫耀。有一天早上,我们同坐一辆通勤车去项目现场。他一路上都在考我,一会儿问我枇杷的英语是什么,一会儿问我杏子的英语,一会儿问柿子的英语,总共得有十多个吧,我逐个脱口而出,因为那些东西实在太简单了,早就出现在了我的单词原始积累阶段。他考完我之后总结道:“这些都是基本功啊。” 我当时就想:“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单词量有多大。我从来都是考别人,没人敢考我。”
同样有这种爱好的还有个施工经理。他考我的时候是下班坐上通勤车之后。我现在还记得两个:一个是榆树,一个是散水。榆树当然是elm,我肯定知道,不过散水太专业了,我只好请教于他。他才跟我说那是apron。我当时挺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学到了一个新单词。那位施工经理也挺高兴的,说我绝大部分都会说,还承认他自己许多都不知道,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还有哪些残屑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酒店外码头上观看游艇的棕色小狗,惊慌失措而跳入码头底部石头上的小猫,项目后山天空上的五彩云,我操作的项目无人机,酒店游泳池旁边草丛里窜出来吓我一大跳的大蜥蜴,减肥27斤的我……他们离我都太远了,远到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样子。
也许不是他们离我太远,而只是我年纪太大,记忆力不行。也许我这种失败者不愿回忆过去。 酉盦翁 充国之南 2024年6月1日 阿练的过去 Mike的活动板房里有个迷你冰箱。那是甲方专门给他配的。冰箱本身普普通通,但是冰箱门上贴了个BSB。身为acronymphile,我就问Mike那是啥意思。他看了看那个缩写,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转头跟我说:it stands for bullshittting bonus since I keep bullshitting and listening to the bullshitting of other people every day.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在开玩笑了。不过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过BSB,也没有相关的缩写出现。
2013年的时候,我到了海上钻井平台上夜班。刚爬上钻台而进入司钻偏房,我就发现司钻偏房的其中一个门上有个手写的缩写:stfd。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出它的全称。后来有个小伙子问我那是啥意思,我仿佛突然被Mike附体了,脱口而出:shut the fucking door。说完我就得意地笑了,因为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给出了合理的答案。那个小伙子随即问我答案为啥是那个。我解释道:钻台上风大,风从那个门吹进来,把人冷得不行,所以有人把门关了,但是总是又有人把门打开,最先关门那人就气愤地说出了shut the fucking door。不过说话的作用时间短,于是他把那个说法的缩写写在了门上。那个小伙子表示赞同这种分析。我又问他:stfd真的是这么来的吗?他说他们也不知道,所以问我,不是故意考我。十年后的今天,那个小伙子多半记不起这件事了。我也只是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不过我觉得stfd的真实全称是shut the front door。这种解释才比较正常。我很想跟Mike讲讲这个小故事。可是我现在老了,已经不想发邮件了,也不知道88岁的Mike会不会想着查邮件。
白足阿练 南充 2023年5月20日 飞行员和狗
我又开始写回忆录了。那时候,井队的工作进入了正轨,上提钻具,卸扣,接单根,上扣,下放钻具,正常钻进,捞砂、取样、晾干,送给地质工程师分析;文明施工也做得不错。乌兰巴托的大佬们就想来看看,借机拍拍照片,写个报告,好给投资者增加信心。他们原本打算先飞乔巴山,再坐车到井场,后来又觉得这样太耗时间——还可能害怕戈壁滩会把他们的屁股颠坏。几经讨论之后,他们决定雇个小飞机,直接从乌兰巴托飞过来。这样飞当然好了,在天穹之上欣赏起伏的草原,看奔腾的黄羊,又把荒凉的戈壁纳入视野之中。可是飞机降落在哪里呢?井场上没有停机坪。管后勤的可急坏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新西兰的Dough提议马上建个简易的停机坪,也就是先用挖掘机挖一块地方,再用平地机平整。管后勤的Batsaihan一听,觉得这个方法简单易行,决定自己找几个人来建停机坪。Dough自己也没说什么,反正这个事情跟他没关系,他只是负责平整井场,挖沉砂池,挖圆井和方井,又或者平整营地周围的路。不过,钻井监督Mike就不答应了。他觉得Batsaihan的名字太长,就以Batman相称。他说:Batman can't fly but Dough is a pilot。Batman无话可说,就把这个事交给Dough做了。我当时先是不解:Dough一直在搞土建,东挖一下西挖一下,没听说他当过飞行员啊。转念一想,然后又问了Mike才知道:Mike表面上说他是飞行员,实际是说修停机坪跟场地平整差不多,他很在行,而Batman没干过,所以不适合这个工作。本来这个事到此就该结束了,可是我的思维走上了一条小路,常人没走过的那种。Batman是蝙蝠侠啊,他怎么不会飞呢?Dough是个人啊,他怎么会飞呢?就算他是一条狗(dog),也飞不起来啊。不过,我没跟Mike说这些,因为他多半理解不了其中的笑点,他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创造了一个笑话,而那个笑话之所以好笑,只是因为我一直搞不定Dough的发音,经常说成dog。 白发叟 充国之南 2020年10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