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鱘
首發《收穫》2023年第四期, 獲「南京大學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評選為「2023年中國大陸發表/出版的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短篇小說十佳」
(一)
从何文田地铁站走到何文田,需要十五分钟。对于何文田地铁站不在何文田这件事,连何文田的本地居民也不理解,就像他们不理解,五十年前这片遍布华人墓地的山头,如何成为了九龙知名的豪宅聚集区。
仲明和主顾刘先生约了十点,他在旺角买完材料,算了时间,走路可能也就十五分钟,但最后决定还是搭小巴去何文田。
到了屋苑,物业人员问了楼座预约情况,和坐堂核对,业主确认之后便放他上楼。虽然说是豪宅区,但这个屋苑多是四百尺上下的两居室,阳台大,间隔多,实用率并不高,再加上楼龄老,水管布线网络等皆是问题。大堂给仲明按了电梯,上楼一出门左拐,便到了502室。
开门的是刘先生,他穿着一身运动服,脚踩着塑料拖鞋,戴着N95防尘口罩,客气地和仲明打了个招呼,仲明装模作样地准备脱鞋赤脚下地,刘先生便拿出鞋套,换上吧,都是新的。不大标准的广东话听来有种可笑的迟钝。
仲明换上鞋套,放下背包,见地板上已经铺好了whatsapp上交代他的塑料薄板。
多少钱买的,仲明问。
五十,买多了也没折扣。刘先生说。
没骗你吧,仲明说。
他说,没说你骗我,我也正好逛逛,学习一下。
仲明拉开背包,和他说,要去物业借把梯子。他应声下了楼。
仲明抬头见他阳台已经封上,其间不大不小正好摆了张行军床,原本的玻璃栏杆凸起的位置挂了三四个收纳吊篮,角落里是盆虎皮兰,已经奄奄一息。
刘先生拿来了梯子,仲明便爬上梯子沿着天花板边缘贴了一圈美纹胶带,约半指宽,各处的电闸开关位边缘也贴了一遍。为什么地脚线不用美纹胶带?地脚线用养生胶带就好了,粘牢一段,再扯出塑料薄膜和地上的塑料薄膜连接好,之后刷油漆的时候就不必担心溅出来太远弄脏了。刘先生似乎总有许多问题,需要仲明对每个工序一一解答。仲明要黏天花板吊灯边缘的美纹胶带,便站上了梯子的最高点,刘先生作势要扶,仲明说,当心角落里有块地板很松,别踩实。刘先生试探性用脚一点,果真如他所说,便避开所在,扶着梯子,以便仲明安全粘好一圈的美纹胶。
不一时到了午间,按照和仲明之前的约定,每天一千五包两餐。二人去对面何文田广场的大家乐买了一份烧鸭饭和一份四宝饭,午市跟汤跟热饮。
主人笑说,刚来香港的时候,不会讲广东话,就会说烧鸭饭和四宝饭,刚进大学的时候天天吃,也吃不厌。
仲明说,香港就是这几样特别,也正常。
刘先生说,我同学也是这样说。
顺口问句,你是哪个大学的。仲明说道。
香港大学。刘先生答道。
原来如此,那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呢?
我学动物学,研究海洋动物。很无聊的,都找不到工作。刘先生笑着又低头喝了口汤,好像要掩饰什么尴尬事似的。
仲明笑了笑,说,找不到跟我学油漆吧。
他说,cv上可以写室内设计。
仲明又问,你封了阳台,内面还要漆吗?要漆的话东西要搬走。
不用的,我最近住在阳台上。他说。
仲明愣了一下,没说话。
所以我和你说用大牌子的漆嘛。他似乎明白仲明想问什么,接着道,我也怕把自己毒死了。
你觉得可以就可以。仲明说。
不影响你工作进度吧?他接着问。
仲明说,我之前说一个星期就是一个星期,七天每天一千五,不会多收你钱的。
你别介意,我也是为了省钱。
仲明点了点头,说道,也是,现在利率这么高,如果空着房子装修接着透气,在外面白交几个月租金不说,这边的物业水电都是饶不了的,里外里相差可能小十万块钱。
他听了有些高兴,好像真的突然省了十万块一样,顺手把四宝饭里面的咸鸭蛋片的越来越细。
阳台上早晚不冷吗?仲明问道,我粗看看有点漏风。
刘先生接口道,还好的,封了之后晚上也不是很冷,我之前还预备了一个电暖炉,拖线板接上就能制热,淘宝上的爆款,我看评价很不错,但现在还没用上。他说着,又开始片叉烧,叉烧酥软,被他筷子一插一个洞。
二手房在交吉之后,通常会留下上手买家的痕迹,海报贴花纸,小朋友在门栏上的身高划痕,最常见的就是取下电视取下木架之后的那些膨胀螺丝的空洞,随着时间久长,如大树生根,在墻上延伸自己的生命线。对于膨胀螺丝,仲明有自己的办法,螺丝帽拆掉,然后用锤子把螺杆往墙里面敲,然后用钳子把螺杆外面的铁皮先往外抽,抽出铁皮以后,在用钳子夹住螺杆,一边摇晃一边往外牵拉,随后用小捶上下敲打,晃动几下,就能很轻松的拿出来了。有的螺丝很结实,如上步骤还是拉不出来,用凿子在四周凿掉些,再逐次往外拉,如若还不行,用六毫米电锤钻头直接钻进去,深度不低于螺丝的深度,再用钳子夹住外圈边转边往外扯,多半就行了。
客厅的电视墻,一共有二十四个空洞,取完膨胀螺丝,看起来像精准的狙击手一一点射而成。对于空洞,仲明带了硬纸箱板,用剪刀绞断,撕成一条条,卷起来,堵在空洞中,然后围绕着洞口逆时针一圈圈刷上填缝剂,直到把缝隙填满。这时候需要稍微等一下,等待填缝剂略微凝固,就用八十号的砂纸进行打磨,不能太大力,填缝剂会撕裂,也不能太轻,不然无法找平。每个空洞都需要细心打磨找平,前人随意留下的空洞,后来人需要很多功夫才能修补。
刘先生看了一圈,点头说,这样的细活我可干不来。
仲明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新香港正需要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吧。
他说,哈哈,政府要的是那些能赚钱的人才,我们这种,你知道吗,我研究的动物最近被宣布灭绝了,论文都不知道怎么作下去,别提找工作。
你研究的是什么动物。仲明随口问道,一边看着墻上的一个瑕疵,继续用砂纸磨了两下。
我研究的是一种叫做白鲟的动物,一种淡水鱼,你听过吗?
没有听过,水鱼我倒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先生笑道,鱼跃龙门你听过吧,其实跃龙门的不是鲤鱼,是鲟鱼,说的就是白鲟,是最大的淡水鱼,尖嘴身体很长,大的能有七米长,五六百斤。
仲明道,大的和鲨鱼似的。
刘先生笑道,确实,淡水中的霸王,以前黄河和长江里面都有。特别大,以前明代笔记里面有个故事,说钱塘江的渔民在退潮后爬上一座山丘观看海势,突然觉得地动山摇,吓坏了,仔细一看,原来是爬上了一只搁浅在滩涂地上的白鲟。
是不是肉太好吃了所以要灭绝,仲明笑道,这种大鱼片鱼片能片好多,我最喜欢看youtube上面屠宰金枪鱼的视频。
刘先生说,吃肉也有部分原因,主要还是因为长江上建立许多大坝,这种鱼是回溯型的鱼,要去上游产卵的,长江被隔断,鱼妈妈和孩子也隔断了。
等于回家发现家没了,仲明说。
刘先生说,回不了家了呀。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怎么办,就因为这你毕不了业了吗?
倒也不会毕不了业,就是本来还期望能更长期地做研究,之后还做研究的话就要转了,实在不行可能还得回家考公务员。
刘先生您是哪儿人呢,仲明问。
江西的,南昌。
仲明说,小时候读书时候听说过,有什么好玩的吗。
刘先生笑说,有个你肯定知道,滕王阁。
仲明叹了口气,原来是江西的,我都不知道。
对啊,你们不是有个周星驰,他的名字就来自《滕王阁序》。刘先生露出有些自豪的神情。
我最不喜欢语文,都要背书。
刘先生笑道,滕王阁还是很好玩的,有机会可以去玩玩。
仲明揩了揩手上的油漆,笑笑不说话,继续准备调盘,准备一会倒入乳胶漆。
(二)
通常油漆刷墻,底色都是选白色,白色有各种各样的白,有珍珠白,有豆腐白,百合白,大麦白等,仲明通常会推荐用家天花板刷纯白,而墻体选择偏暖色的白,二者有区分之后会显得楼层更高,而墻体配合色温偏低,大约3000-4000的暖光灯照明的话,会更有温馨的感觉。很多人会在最初选择房屋的颜色时候标新立异,大多过了几年之后厌烦了,还会刷回白色,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最后都是一样。刘先生为这个白色几乎纠结了一个星期,最终还是听了他的意见,选了蜜合色。这个房子是老房子,原本就有漆面,就不必油底漆,一共油两层,仲明度了一下立面面积,买了八桶蜜合色,两桶纯白。接下来,仲明按部就班地开始刷墻,用经典的W型滚轴走位一个房间油到另一个房间,刘先生有时候要帮忙加速工程,仲明也随他去,给他支小刷子,做些简单的边角工作。
刘先生一边玩弄着油扫一边说,其实比我想的要简单啊。
仲明说,你后悔还来得及啊,反正我还是按天结算的。
刘先生摆襬手,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小时候家里搬家装修都是家里老头自个弄,从来不让我插手,一个人弄到昏天黑地。其实可以让家人帮帮忙的。
仲明不说话,继续刷油漆,过了半晌盯着墻面道,他是不想影响你读书吧。
刘先生说,当爹的都是这样。
读书的时候就买房,和同学们说过吗?仲明问道。
没有没有,怕他们乱想,以为我爹妈多有钱的。
仲明笑道,正常啦,不过还是别说的好。
刘先生意味深长地点头,我也觉得,我觉得香港人有时候好奇怪,有时候第一次见面就上下扫描你,还问你住在哪一区,甚至在哪个屋苑。
仲明叹了一口气,很多人都这样的,在香港买楼就是人上人。
刘先生道,现在楼价跌了,只要肯跟银行借钱,还是有机会的。
这话也不是谁都能说的。仲明摊了摊手道,你见过上手业主吗?
刘先生说道。见过,一个中年妇女,戴着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老是跑来跑去,还喜欢用洒水枪滋人。我还是交房的时候见过她,我和她说那些墻上的储物格不想要,让她请人来弄走,傍晚交钥匙的时候却发现是她一个人架着梯子在拆储物格板。两个孩子坐在地上。
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卖房子吗?
刘先生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中介就说要卖,说是也住了好些年了,保养不错,才推荐给我的。
确实保养的不错。仲明说道。
在内地的话,其实根本没人会买四十年楼龄的房子, 一是质量不好,二是其实也找不到四十年的楼,都拆了。
倒是常看到内地强拆的新闻,仲明补充道。
反正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全部拆了,大学也新建了校区,我回去都不认得了。
时间久了,谁能知道底细,你知道何文田以前是什么样的吗?仲明笑道,怕我说了,你房子不想要了。
你说吧,反正已经买下来,大不了三年到期就可以转卖了。
两人各自刷着,也不对望,兀自都笑起来。
仲明说,何文田一听这名字就很村的呀,九龙的一块土坡,以前周边都是田地,庄稼人坟头都安在山上,广东人所以说祭祖叫「拜山」。
所以这边都是坟场?刘先生问。
仲明答道,也不能说都是,反正你家这里一带就是华人坟场,因为早年鬼佬觉得华人祭祖烟熏火燎,坟场都要和你们分开。
坟场的问题我之前也略有耳闻,我也问过中介。中介说,阳宅靠阴宅,文昌位,小孩子读书好,何文田属于三四校网,年轻爸妈争破头。
你还真信呢。仲明说。入乡随俗嘛,刘先生答道。
后来这边建了一个医院,专门隔离天花病人,叫油麻地痘所,当时死了不少人,就葬在这边山上。后来又改建做爆竹厂,发生过大爆炸,老人家说,过了几个月都能偶然在瓦砾中看到人骨头。
你这越说越恐怖了。刘先生露出些不舒服的神色。
还没完呢,日本仔占领香港,这一带就是乱葬岗,所以六七十年代难民都是住在这儿,因为本地人都不住的。
现在却变成了豪宅区?还是有点不可思议,幸亏大多数人都不记得了。刘先生叹道。
时间一久,大家什么都不记得了,马照跑,舞照跳。边说,仲明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滚轴。
其实我都没什么所谓,一般做了亏心事的富人才怕鬼,普通人家,将来都是要做鬼的,都是苦出身,何来为难自己人。刘先生兀自说道。
油漆通常要油两遍,有些省钱的用家只油一遍,稍待时日,墻面就会显示出一丝一丝的痕迹,能看得到油扫经过的踪影,经过拐角梁柱时需要用小号油扫或者毛笔多走一遍,保证强光下也显得颜色均匀。对于不清楚门道又想砍价的水鱼,业内通常会少油一遍,在类似地方偷工减料,总是有办法对付的。
油到最后一天,基本工序已经完成,二人各自架着梯子,上高处撕美纹胶带,继而下地,再剪开养生胶带和塑料薄膜,折叠好,用绳子捆好。处理垃圾也在仲明的费用之内,香港这种建筑垃圾可不能乱扔,否则是要出钱的。捆好垃圾之前,还需要再把地面打扫一遍,通常会有许多细微的尘埃和漆粒,时间久了粘上脏东西会磨坏地板和瓷砖。
打扫完毕,二人照例吃饭,不过许是有些疲惫,刘先生直接喊了大家乐晚市的双人餐外送,刘先生选了咕咾肉,仲明选了咸鱼肉饼,刘先生点餐的时候点了两听可乐,可以凑满减,他说道。
天气晚间降温很快,今天的例汤是猪骨山药,滚热的汤水下肚,二人觉得浑身又有了一些力气。油漆最好的气温是夏天,因为气温到了十几度以下,家具和油漆里面的甲醛就释放不出来,相反,气温越高,释放越快,往常冬天都是油漆的淡季,但住在阳台上的主顾也并非往常之例可循,仲明也就忍住没有说。
二人吃着两道小菜,刘先生道,你们平常上门油漆会不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主人家。
看你怎么定义有趣了。仲明一边喝汤一边说道。
刘先生道,之前帮我改造厨房的那个师傅很有意思,他调整了一下座椅,竟然有些眉飞色舞起来,那个师傅说他有次上门给人装家具,女主人五十岁上下,穿着一条半透明的吊带纱裙晃来晃去,空气里都是她的气味,嘴里一直和他风言风语,他说他忍的很难受,但又怕人家讹上他,才勉强没接茬。
他能有几个钱,主人家倒有功夫讹诈他?仲明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刘先生道,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你不懂,这年纪的女人老公大多不中用,也没什么思想负担,遇到好些都是这样。
我看啊,他多半是在吹水,仲明道。
刘先生说,我就问他,这么多机会倒真能忍住?他说他吃过大亏。他来香港已经好些年,早有了香港身份证,老婆孩子都在内地,他为了赚钱除了装修还做些物流生意,于是也认识不少生意上的中介,就有人给他介绍假结婚,两地结婚信息不互通,办一次证件十万块,他贪心就拿了。拿了以为就完了,但最近港府查得紧,经常派社工上门看他们的家庭,看看他的新移民「太太」融入情况怎么样。他们没法,只能住在一起,女人住卧室,他睡客厅,他自己说啊,说女人贪他赚钱多,老是穿着内衣走来走去,看的他很难受,还诱惑他。他说,作为男人,那怎么可能忍得住,就做成了真夫妻,这可好,给两个女人交两份家用,一辈子受苦。
仲明笑道,这种故事倒是难得听说。
刘先生也笑道,他还说我现在年纪小,要多把握机会呢。你们常在社会上走动,应该遇到人也多,你可遇到什么特别的主顾或者特别的房子。
仲明想了半晌,说道,其实这里就挺特别的。
刘先生一惊,以为哪里唐突了他,左右一想又没什么头绪,再一想忙陪着笑道,我确实想的比较多,计较比较多,你别介意才好。
仲明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样,你去洗手间,架个梯子,靠近排风扇左边一格塑料天花板,手指往上顶一下,就能掀开,你看看有什么东西吗?
刘先生不知何意,左右看了一下。
仲明道,你去看一看, 我没有恶意,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刘先生觉得他言语间有些别样的镇定,便真架着梯子往洗手间天花板上掏拨了。
仲明问,摸着什么没有?
刘先生连打了许多个喷嚏,皱着眉头探过头来道,有个信封。
仲明道,就是这个信封,你打开看看。
刘先生鼻子秃噜了几下,又道,有张照片。旅游照,人倒是不认识。你怎么知道天花板上有东西。
仲明缓缓道,因为我在这个房子里住过。
(三)
曼彻斯特冬天很冷,和香港的冬天便颇有不同了,九月底就起北风,刀切斧割,如维京人的号角与战吼,严峻冷酷,无穷无尽。仲明来曼城一开始住在中学同学家的沙发,起初准备找些油漆工作,但发现英国本地常是自己刷油漆,并没有那么多零工的需要。紧接着几个月在皮尔港货柜码头零星顶班,但那边多是保加利亚人的地界,贸贸然没什么久留的机会。
倒是同是曼联球迷的发小,介绍了他去奥尔德姆一家三文鱼包装厂上班,每周四十小时夜班,时薪27英镑,单周发薪,走白工合同避税。因为地方远,招工介绍上还专门说自驾者优先。工作内容比较简单,无非操作机器打包、称重分类、真空装盒等。因为流水线厂房温度大概五度左右,仲明每次进车间,打卡后需要换上白色工作服,戴上防尘帽,口罩,然后是蓝色塑料围裙,护袖和手套,进到车间就是五个小时起步,每五个小时会停两小时,让机器和人歇一歇。仲明所在的位置就是斩切区,新鲜的三文鱼切头去尾,片柳斩骨,放上不同的传送带。机器噪声很大,旁的年轻人常常会戴个大耳机边听歌边工作,仲明也准备买一个。他进车间发现发现各色人都有,听说老板408疫情签、学生签、Working Holiday 1签2签3签、BNO、难民签什么都收,自然也遇到了几个香港人,方便搭伙回家。
三文鱼包装这一行,其实很容易出事,手上全是利器,传送带后面又是各种切割的机械,在夜班高度重复之后,很容易走神切到自己,所以大家经常一边工作一边说话保持清醒。所言无非吃喝玩乐,譬如提振精神的好东西,增强机能的灵药,可以揩油的餐厅之类。仲明一半是没有兴趣一半是没听懂,他主要考虑的是快些攒钱买台二手车,然后有个自己的住处。房子可以先住北郊工业区的床位,车也在网上看好了。现在仲明的心思极简单,所以工友约他看球喝酒他也从来不去,因为朋友家看球不要钱。
两个月后仲明买到了之前心仪的09年的一辆丰田车,储物空间丰富,便可以开始接私活,三文鱼厂的屯门同事介绍他去南城曼大附近拉肖默的中菜馆送食材,因为拉肖默有些远,下了大夜班大家都不愿意去,仲明盘算了一下,少睡两个小时多八十英镑,觉得可能还可以忍受,回北郊还可以试试带一趟uber,毕竟正是早高峰的时候。这家川菜馆老板是对福建夫妇,来了十多年,还是一句英语不会说,见了他是中国人模样,大清早竟然和他说起福建话,他听得不甚明白,只得点头答应,夫妇二人随即给他煮了一碗面条,加了虾仁香菇瑶柱肉片,是卤面的样式,他一口下肚,五脏六腑都有了温度,毕竟大夜班间歇大多也只是吃一个冷三明治。
福建夫妇膝下还有个儿子,今年中六,叫家贤,准备申请大学,没心思学习,常常给女孩拍照赚钱零用,英国本地的学校似乎希望不大,他们想让孩子申请香港的学校,常找他探听消息了解情况,早上有时候让他帮忙送他去中学,周末店里忙时会帮着送外卖,凌晨收档时常常一起吃个夜宵。
我看了你Facebook。家贤边吃剩菜边说。
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你未必找到的,仲明边吃边看手机。
家贤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纯黑色头像的。
仲明沉默了半晌说,都不更新的,你看他做什么。
家贤凑近身来,压低声音道,我爸妈要是知道你以前的情況,肯定不让你和我在一块玩。脸上有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那就别一块玩囉。仲明面无表情道。
你放心我不会和他们说的。说着,家贤回头看了眼后厨正在驼着背洗碗的两个老人。他继续说道,我还是要去香港读书,至少混个学历,你得帮帮我。
我是帮不了你,你跟着我只能送货切三文鱼。仲明边说边假了块蚝饼。
家贤笑道,你多教我几句广东话,不能只是「唔该」,「多谢」,要复杂一点的,中介说面试的时候,现在人人学精了,都会学几句广东话套近乎。
骂人话我倒可以教你一些,冚家铲,五大字什么的我比较擅长。仲明对他缓缓点头道。
不是那些,那些我之后学,中介帮我准备了一些面试时用得到的素材,我准备单独用粤语说一段,你纠正纠正我口音,让他们觉得我用心。
行啊,不过付费的,时薪50镑,我很忙的。仲明做了个手指数钱的动作。
也别50镑不50镑的,我去读书了PS5留给你玩总算厚道了吧。
那还行,仲明说道,寒暑假你回来可以还给你。
嗯嗯,不过我那个材料有点复杂,我讲一个动物起头的,叫做白鲟,你知道吗?家贤神色得意道。
仲明笑说,知道,大半年前有个人和我说起过,灭绝的鱼么,很大一条尖尖嘴,建了大坝回不了家的么。
你也太牛了,你都这么熟了,这件事也是非找你不可了。白鲟两个字广东话怎么说。
仲明说了一遍,然后补充道,白要爆破,很短促,鲟要用些鼻音,和普通话里面沉下去的沉有点像。
家贤自己兀自练习起来,用力地发着爆破的音,好像是在骂谁一样。
仲明收到家贤信息的时候已经到家了。内容是:
我成长在古城南昌,城中有一座高楼,叫做滕王阁,俯瞰长江,气势非凡,号称江南三大名楼,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随着历代兴废,滕王阁一共毁过二十九次,又重建了二十九次,最近一次毁了几十年,建筑学家又通过文字和图画重建了出来。长江之中有一种巨大的淡水鱼,叫做白鲟,白鲟是洄游鱼类,从长江到入海口附近,都有白鲟出没,长江南昌段的赣江,也是它们的栖息地之一,但上世纪末随着滥补和兴建大坝,隔断了它们繁殖回家的路,随之也逐渐稀少,2022年被宣布灭绝。我和父母离开故乡已经许多年,长江和滕王阁的印象已经模糊,但我还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乡,疫情隔离,经济情况,文化隔阂都是我们回家路上的大坝,我愿回到华人世界,学习生物学,去寻找那些已经消失的白鲟们,我相信它们只是躲藏起来,并不是消失,去年云南「消失百年」的竹生羊奶子、大花石蝴蝶、异叶苣苔通通再现,消失115年的七子花、消失113年的极危尖齿卫矛也都再次被找到,我想象它们正在赣江水底悄悄游动,寻找回家的路。
仲明照着段落说了一遍粤语,说完之后有点不对味,又给他家贤发了一条信息,写的很好,就是太书面语了。还有,你们不是福建人吗。
家贤秒回了一条信息,都是中介写的,中介说面试官又不知道你祖籍哪里,编的好就行了。
刘先生手里的照片上有两个人,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模糊了,一男一女紧靠着留影,背景是一座古建筑,刘先生仔细一看道,不就是滕王阁嘛。
仲明说,这两个人是我的爸爸妈妈。这里以前是他们的房子。
他们去过江西?刘先生问道。
好像是,我没有问过,可能是结婚前的旅行吧,那时候内地开放不久,很多人都想去看看。
其实现在发展的挺好的,你也可以回去看看,挺漂亮也挺现代的。刘先生说道。
仲明说,实话说了吧,因为之前几年香港的情况,我这样的人可能罗湖关口都过不了。
刘先生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说道,我明白了,可是,我以为你这样的情况已经去别的地方了。
仲明说,本来是之前就准备走了。
(四)
仲明爸爸最后一段时间在病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他这辈子就没怎么吃过药,医院也只是陪人进过,惯常健硕惯了,甚至睡觉都不多。父子二人一年多不正经说话,比同居室友还不如,每个月出粮了仲明就摆五千块在信箱里,老头拿了也不吭声。除了做冬春节会一张台子上吃饭,其他时候仲明都是外卖或者在工地上解决。仲明这两年混迹在不同的工地和水电工程中,做点帮忙的活。仲明小时候也做惯一些边角的工作,父亲是电影公司的道具组,工作繁忙常常不着家,仲明便找去片场玩等父亲下班,父亲有时是在制血浆,有时候是在做假肢,或者给泡沫塑料上色,涂成木材的颜色。父亲在剧组有个外号,叫做「通天晓」,剧组凡有些搞不定的场景和需要「执生」的安排布置,往往都请他帮忙,他也是豪爽惯了的大佬,常常自己片场的事搞定了,还去隔壁厂帮手。仲明那时候常常央父亲让他帮忙,父亲应允之余却不许他马虎作耍,直把他当做一个不用钱的学徒,一一都是标准的要求,倘有错漏,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挨了打也不吭声,硬颈是潮州人的标签,打个巴掌算什么,仲明挨过皮带铜头,藤条,衣架,天线,皮鞋,通常父亲打累了或者手上家伙不顺手了,还是气不顺,会冷冷的和仲明说,去阳台上拿个衣架来,仲明便起身,晃晃悠悠拿了来,继续打。仲明从出生便挨打,心里也曾暗暗发誓,将来要打回来。
那年夏天仲明天天不在家,而老头子夜夜看电视,想看到自己的兒子又害怕見到自己的兒子,几个频道来回切换,直看到睡着,也不见儿子回家。好容易回一次家,却也是从差館接回来的。那天藤条也打断了,一米八十多的仲明依然一声不吭,自己起身喷了点沙隆巴斯,回头看自己的父亲还坐在椅子上倒气,心里满是厌憎。
仲明忙着攒钱出国,日日都和自己群组内的朋友玩,有日聚到早上六七点,臧否人物时事好不痛快,回到家开门便闻到一股粪便的气味,往内走去便见父亲倒在地上,裤子上全是便溺晕开的痕迹,老头见了他,嘴里断断续续说了句,很污糟,对不起啊。仲明爸爸之后便一直昏迷,再没有开口说过话,旁人都和仲明暗示说可以拔管了。仲明却怎么也想不通,原来大脑中一个小肉球破了,有这样的威力。不仅炸坏了自己的身体,也把仲明的积蓄炸没了。他也想不通眼前这个早前还用铜头皮带抽的他背上一道一道的大汉,现在躺在薄被子里,黄瘦得像一只蝙蝠,真想给他两拳,两人起来干一仗。
仲明说道,我后来把钱花完了,就重新攒钱,什么活都做,油漆水电,泥瓦搭棚,让自己忙一些,这不,就上门了吗。
刘先生问道,你母亲……
仲明说,我妈啊,年轻时内地来香港,想当明星,在片场认识我爸的,我爸经不住「诱惑」就结婚了,两个人结婚后就一直住在这儿,后来两人处不来,有天早上她带我去旺角买了好些玩具,带我吃了顿牛排,就走了。
刘先生道,那你爸也挺不容易的。
仲明说,后来要卖房子搬家,我死赖着不肯走,买家都上门带测量师傅准备重新布置了,我还是哭闹不肯搬,买家有个女儿,是个比我大一些的姐姐,还一直安慰我。我就求她说,东西没搬完就不算搬走,请她帮我把照片藏在厕所天花板上,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房子买回来,到时再把照片拿回来,在此之前请她替我保管好。
所以那个姐姐就是我的上手卖家?刘先生问道。
仲明说道,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也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她可能也早忘记这件事了。
你要是想,以后可以常上来坐坐的,真的,没有问题的。刘先生说。
仲明说,谢谢,没多久我应该也要走了。不过,倒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第二年夏天,家贤还是申请到了港校,按照他的说法,面试官听了他的说法,明显眼中有光。仲明很怀疑这件事,也许这只是香港出生率太低,招生门槛一降再降的原因。
复活节假期的时候,福建一家人邀请他一起去绍思波特去玩,其实就是利物浦边上的南港。来回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家贤妈妈听说那边ocean plaza里面有家很好吃的自助餐,四人便早早计划了上午出发,海边走走,晚些入座吃午餐,因为一点半后第二轮翻台有七折。
这天是难得的晴天,天空高阔,云鸥辽远,仲明一辆小车一路往西开,放着Mirror的歌,两位老人上车很快便张着嘴睡着了,仲明在后视镜中看到他们俩随着道路起伏微微点着头,好像在肯定过去一年的辛苦。家贤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玩着手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仲明说道,上次你翻拍给我的照片我看了一下,这种古早胶片机很少见,我问了几个朋友,说可能是一个国内牌子,叫海鸥。
仲明说,没有听说过,牌子倒无所谓,日期什么的看得出吗。
家贤说,看不清楚,边缘磨损了,就看到19。
那肯定是19啊,不可能是18XX年吧。话说照片上印字这是什么原理呢,能不能倒推回去呢。仲明问道。
家贤来了兴致,说道,这个技术英文叫DATEBACK。最开始单反相机后背是可以更换的,可以换用日期后背。后来,技术日益进步,用几个按钮代替了复杂的转盘。绝大部分傻瓜机也都有了这种日期/功能,后来又发明了记忆功能,还可以记忆若干年的年历、月历、日历,只要第一次调节好日期、时间,相机就会自动打印出正确的日期、时间。不过,这些功能是要用电的,维持记忆也需要用电,纽扣电池就行。纽扣电池很省电,一般可以用三至五年,不过,电能耗尽就无法打印了,储存的时间、日期也会丢失。
仲明道,也就说,现在就算找到相机,也没法倒推了。
家贤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道,我感觉是1990或者1998。
不可能,他们1988年就结婚了。仲明平静地说道。
那你怎么确定这张照片就是结婚前照的呢?
他们结婚前确实去过内地。
家贤说,结婚后,也可以去啊。我看啊,可能是蜜月旅行也不一定。最关键,你不能就给我一个翻拍照片,下回原片给我看看。
车到了绍思珀特之后,众人见ocean plaza停车场早已经停满了车,仲明便接着一辆皮卡,停在海滩外侧。说是海滩外侧,其实已经是多年的滩涂,只剩下沙泥间的零星的几湾海水,放眼望去,沙滩如丘,一路起伏绵延,直达远天,滩涂上有一极长的码头,码头下两排支柱蜈蚣脚一样裸露着插在滩涂上,离地将近两米高,仿若空中楼阁,支柱上那些蓝灰色的寄生贝类的痕迹也似乎在提醒着,众人所在之处,百年前皆是近海的水底。码头左近有一些零星的游客,在沙泥间支起了大阳伞,躺在躺椅上消闲。家贤妈妈在滩涂边脱下外套,披上丝巾在风中摆着并不十分婀娜的造型,丝巾轻轻飘动,家贤拿着单反,家贤爸爸举着ipad,围着她边走边转边拍,不时配上赞美。
这码头太长,竟有小火车接驳去往尽头,仲明没有坐,走侧面的行人道,沿路顶着风,一直往远处走。码头上木板稀松,刷白的油漆也已然斑驳翘起,铁质的扶手上有海风的锈味。仲明眼望四周,依然是退潮后的大片滩涂,可不知怎么的,似乎总能听到海潮的声音。走到码头尽头,大概需要十来分钟的时间,末尾栏杆边有许多老年人正一起合影,其中一个老人指着北方遥远的一团黑线说道,那是布莱克浦港。摄影的老人,招着手,友善邀请仲明给他们拍照,仲明给他们打直打横,各拍了一张,老人看过后,连连感谢。仲明站在栏杆边望去,海潮似乎还在不可见的地平线外。
仲明拿出手机,翻看那张翻拍的照片,滕王阁下的两个人笑容灿烂。他在谷歌上搜索了一下滕王阁,看看百科知识中,发现有这样一行文字,「1989年10月8日,重建的滕王阁正式落成并对外开放。」仲明一惊,原来那看不清的数字可能真是1990,如此想着,他看着母亲的腰腹,也确有些隆起了。
仲明原以为他从来没有去过也再也不会去内地,但原来他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去过那儿了,去过毁坏了二十九次,又重建了二十九次的滕王阁。而在滕王阁俯瞰的赣江之下,其时或正有白鲟游过,去更上游栖息繁育,他们在水中急行,不过是渔网和大坝间的幸存者,并不了然未来的命运如何。仲明站在码头上,想起依然摆在那间房子天花板上的照片,心里很安静。此时北风鼓动着码头上的幡旗,而他被滩涂湿地包围,在等待着潮水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