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大鞠家杀人事件 第三章
第三章
我们大阪上空,为对抗强敌美军战机而展开的防空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仅仅依靠强大的后勤,美军就胆敢空袭我们大阪。我们对美军此般愚蠢的行径早已察觉,并做好了万全的战斗准备。全军将士斗志冲天,我们的防御网必将摧毁敌机,将敌军邪恶的企图和野望彻底粉碎。
大阪府警局《警备广播例文·广播班专用》
3-1 昭和20年(1945年),南久宝寺町大鞠家府邸二楼
——那是不久前某天晚上的事情。
大鞠文子突然在单人床上醒来,缓缓爬起身。她原本第六感就很好,刚刚又在浅睡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像是用什么在敲打什么的声音,声音传得还很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就在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又逐渐远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等文子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走廊地板上走路的声音时,她顿时感到一阵恐惧。但同时,一股不可名状的好奇心又涌上心头。
她悄悄回头看了看背后的隔扇。可横木处衣架上挂着的女校校服,乍看还以为是一个人影,这把文子吓了一跳。通过夜色,就如同幽灵一般。
文子原本是和姐姐月子睡在一个房间的,可前不久月子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住到其他空房间去了。据说是受不了文子的小孩子脾气。
“我们家哪有富裕到给每个女儿一间房,太奢侈了。”
虽然月子挨了母亲一顿骂,但她也不会为这么点事情就改变主意。月子最终还是强行把自己的东西都搬了出去,让几个下人把空房间打扫干净后,直接搬了进去。
说搬家也好出走也好,其实就是在同一栋楼的同一层,而且月子还特地选了远离原来房间的角落。文子一开始还伤心自己原来这么让人厌,但住了一阵才发现,原来一个人一间房是这么舒服。
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一个人想事情。与月子不同,文子对家里的事情还是去店里帮忙都很上心。而在干活的间隙,文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遐想,有时候还会想一些沉重的话题。在脑子里创造一个新世界,对于文子来说是无上的乐趣。
文子很早就有这个习惯了。就算在学校里,在名义上的义务劳动间隙,文子也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梦。不,那应该叫幻想更贴切。
文子有时候是少女侦探,独自与国际间谍集团战斗,最后救出了被栽赃嫁祸的哥哥。有时候她又会和勇敢的冒险男儿去南方王国旅行的博士女儿。还有的时候,她会穿越时空,化身背负命运的公主殿下,与少年剑士一同投身于围绕宝藏,集善良邪恶神秘于一体的战斗……。
不论是梦想还是幻想,可以不分时间和场合就是最舒服的。只要是在自己房间,就不用担心会被老师训斥,或是被卷入工厂的机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听着不断传来的脚步声,文子心中的恐惧与不安也渐渐变成了对神奇事物的憧憬。
文子开始幻想,走廊里是不是住着西方童话中的妖精和小人国,他们正在快乐地起舞——一想到这个,文子就按耐不住想要弄清外面到底是什么的冲动。
(好咧……)
文子钻出被子,踮着脚悄悄地移动到隔扇处。
然后,等咚咚咚的声音最靠近自己的时候,把心一横缓缓拉开隔扇。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但动作又要快,不能让门外的东西逃走……。
“……!”
下一秒,文子瞪大了双眼,
(咦,这是……座敷童子?)
脑子里跳出的这个词,与西方的童话相距甚远,但却是自己最喜欢的人物。
咚咚咚,咚咚咚……这个娇小又可爱的身影轻灵地踩在地板上,正在跳着奇妙的舞蹈,文子如痴如醉地欣赏着——。
“哟,哈……嘿,嘿,呼,哈……让,让我先休息一下。哎,我没事了。哟,哈……”
被露水打湿的街道上,一辆黄包车正在左晃右晃地行驶着。就算在破旧的船场一带,如今也极少看到这般光景了。
其中最奇特的,要属黄包车和它上面的拉杆了。由于服务多年,曾经泛着黑光的涂层已经剥落,折叠的防雨蓬布满裂痕,连车轴都已经变形。但考虑到如今已经没有新的黄包车了,这也是无奈之举。
这辆黄包车之所以会摇摆不定,采用这种危险的行进方式,除了车辆本身年久失修,车夫本身也存在问题。这个车夫剃着平头,头发已经花白,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他的年纪已经快七十了吧,搞不好已经七十几了。车夫和乘客加起来超过130岁的黄包车正踉跄地赶着路。
“阿,阿,阿源。”
浪渕甚三郎院长紧紧抓着不太舒服的座椅,在后面问着车夫。
“你,你没事吧。刚才摇得那么厉害没事吧,还是放我下来吧。”
“呼,哈……我,没,事,呼,的……嘿咻……”
源之助是浪渕医院的专属车夫,和他的回答截然相反,他的呼吸已经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是,是吗?那你也别太勉强啊……哇啊!”
浪渕院长的话才说到一半,就突然尖叫起来。可能源之助一下子没了支撑拉杆的力,车体开始大幅向后倾倒。
只有两个轮子的黄包车,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像这样失去平衡。只见车夫的双脚腾空,开始像单杠运动员一样,抓着连接左右拉杆的木头手忙脚乱起来。
浪渕院长在后面险些摔到了地上,幸好他拼命把身子往前探才避免了与地面的接触。搞不好的话,可能会脑袋着地摔个倒栽葱,颈骨也有断的可能。
(要是在去验尸的中途自己也摔死那成什么了)
院长拼命抓着车轮上的挡泥板,用力把脚顶在踏板上,祈祷着自己没事。不管怎么样他也要抱着重要程度仅次于性命的黑色皮包,所以他只能靠一只手来保持平衡了。
——源之助在医院开业之初就已经是车夫了,他不分昼夜地接送浪渕院长去往船场内外的病人家中出诊。脚力好又是飞毛腿,和现在相反,以前的他是另一个极端,终日行走在危险的边缘。
源之助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他非常擅长木工和房屋修葺的工作,尤其是在运送病人这块,他是不可或缺的人才。他的妻子是浪渕医院的厨娘,住在医院附近的两人,几乎一直留在医院准备随时待命。
汽车的时代即将来临,浪渕医院也买了一辆达特桑的小汽车用来接送出诊。也正好在这个时候,源之助和妻子开了一间小的饮食店,于是他们就从北久太郎町搬到了外地。
之后,源之助的妻子不幸去世。战时体制下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源之助不得已又返回了北久太郎町。“我不要工资,能不能让我留在这里”。面对源之助这样的请求,浪渕院长也同意让他留在医院干活。
紧接着,汽油开始被管制。这也导致了出诊用的汽车形同虚设,医院只得重新启用闲置在仓库的黄包车。虽然浪渕院长在对黄包车的车况以及源之助的体力进行考量后拒绝了这个要求,但获得生存意义的源之助丝毫没有退让。
虽说源之助宝刀未老,现在的他基本还能顺利完成拉车的工作。但与英美的战争整整打了三年,看样子,老人的身体在这三年里也遭受了不小的摧残——就在院长开始担心这个的时候,今晚的一通电话把他叫了出来。
“啊……我恐怕是……不行了”
随着源之助悲痛的呻吟,车体又向后倾倒了一大段。
(阿源你在说什么)
浪渕院长在一阵慌乱中,心想也许只有用自己以前学过的柔道技巧才能脱身了。
就在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阵“叮铃铃,嘎吱嘎吱”的响声。不一会儿,黄包车不但没有继续向后倒,反而开始一点点恢复平衡。
只听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源之助的双脚终于够到地面了。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唰的一声映入眼帘,抓起拉杆前端叫“象鼻”的弯曲部分使劲向下一拉。
咻的一声!由于反作用被甩得前倾的浪渕院长一个没拿稳,手里的皮包应声脱手。他下意识伸手去捞,但下一秒,
“啊,是你啊小西……”
院长瞪大了双眼。
——眼前站着的,正是实习兼值班医生,西奈津子。她此刻正搂着浪渕院长脱手的皮包,院长不明就里,
“怎,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总之,包没事就好,快把包还给我。”
“院长,不是这个。”
西奈津子搂着黑色皮包扶了扶眼睛。
“啊?”奈津子把院长留在原地,走到不远处停着的自行车前——刚才叮铃铃嘎吱的声音就是这个啊,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给,这才是验尸专用的包。您刚才抱着的,是您平时出诊用的工具包……”
奈津子边说边递过来一个和黑皮包不同的茶色包,摸上去也比之前那个包更鼓。说来也是,验尸的时候的确用不到注射器、听诊器、额戴反光镜,还有绷带创可贴之类。
“啊”
见浪渕院长挠着头,奈津子微笑着说道,
“我在您坐黄包车出发后发现您拿错了,于是就急忙骑上自行车追了出来。没想到黄包车在半路竟然翻车了……源之助爷爷,您没事吧?”
“有劳费心,我没事。院长,我们走吧。”
源之助对院长说道。看样子他的呼吸已经缓过来了,手脚也没受伤。
“不了不了,你再拉下去……”
院长刚从位子上站起来,拉杆就已经抬上去了。现在这样,院长既不能从位子上跳下来,继续这样慢悠悠地走到目的地又太费时间。这时,奈津子推着自行车过来了。
“我在前面开路吧,路我认识。”
说完她就跨上自行车坐垫。而源之助也好像意识到不能刚才那样用力过猛了。
“那我们走吧。哟,哈,嘿,嘿……”
这次他的速度明显降下来了。奈津子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黄包车的情况,同时调整着骑车的速度。
就这样,自行车和黄包车的奇妙三人组赶着夜路,终于顺利到达了南久宝寺町的大路。
深夜,不管是家家户户,还是各种店铺都是一片寂静,就连四条河流都仿佛停止了流动。此刻能动的东西,恐怕只有他们三人了。
——不对。没过多久,他们前方便出现了灯火通明的一角。那里就像是从白天剪切下来的一样,人头攒动,大家都吐着白气,格外嘈杂。
只是,三人原本都以为这里一定聚集了大量的警察,还停了不止一辆不烧木炭的汽车,但到了才发现并不是想象中那样。
不管怎么说,奈津子在灯光下看到“大鞠百药馆”的招牌和毬印的商标时,喘了口气说“终于到了……”。就在这时,源之助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来看病了!”
(呜哇,阿源,这不能说……)
西奈津子听到后惊出一身冷汗。回头看去,只见张大嘴巴的浪渕院长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这也可以理解。
“来看病了”是平时医生来病人家里出诊时候说的抱怨话,源之助应该是习惯成自然说漏嘴了。这句话仅限于对方活着的时候才能用,前来给死者验尸的警察是理应是不能说的……。
“快,这边请……这位是,护士小姐吗?快进来吧。”
只见一个非常有威严的中年女性用锐利的目光向浪渕院长和奈津子瞥了一眼后说道。根据奈津子的猜测,这个人应该不是家人而是女管家,并且是掌管店铺事宜的,看来自己猜对了。
(我才不是护士呢,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也有行医证的)
奈津子在心中抗议道。虽然经常会有人误会自己是护士,但这个地方也没必要刻意地纠正。对方其实对于一个护士来这种地方,与其说是不满,倒不如说是觉得可疑吧……。
原本以为自己会从玄关进去的,谁知道板门还关着。中年女性带他们穿过了不远处一个气派的小门。
那里是只有大鞠一家,还有少数访客才能走的入口。别说是进出的商人了,就算是分店的人来了,也只能绕到这个侧门。
啊,原来这里面是这样的——奈津子不禁发出感叹。对于平日里看惯了各路商人脸面的奈津子来说,从这里开始就是未知的世界了。
至于为什么。她的老家是一间组合了电气治疗和东洋医学的诊所,在学校的朋友和诊所干活的人里,都有不少是家里做生意的。当然,尽管也有富商和大家族的千金小姐,但在同学的视角看来,她们的言谈举止和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奈津子刚踏入这扇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细长的通庭,沿着围墙栽种了很多绿植。沿着旁边的石板路往前走去,便看到外观豪华的府邸耸立在对面,与远处的黑暗连成一体。
虽说已经没落,但过往的繁荣与自尊还是透露出一股庄严。一想到前方正有“血淋淋的惨案”在等着自己,奈津子便一阵消沉。
(我要是乖乖地呆在医院就好了。说到底,都怪院长拿错了皮包,不然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几乎是贴着浪渕院长的后背往前走的奈津子,忍不住喃喃自语。她的手里还提着与院长换过来的出诊包。
总之东警署的人就是这么告诉她的。据他们所说,现场应该流了很多血,还有人不幸遇害。
之后奈津子叫醒院长,帮他做准备工作,等送走院长发现拿错包的时候,警察对自己说的话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为了给院长送验尸包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追赶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可之后心里越来越害怕。奈津子把包给了院长,原本想马上折返医院的。可是一看到年久失修的黄包车,还有车夫源之助辛苦的样子,她也不忍心就这么回去。
她在女子医专上学的时候自然也体验过尸体解剖和手术,也帮严重受伤的人包扎过,但受警方委托去处理血淋淋的现场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当积累经验,就当积累经验……”
就在她念咒语一般嘀咕的时候,在前面带路的女管家终于改变了方向。奈津子抬眼望去,前面是一扇精心设计的格栅门,这就是船场商户独有的“内玄关”了。
由此进入府邸的奈津子,被里面的气氛压得缩成一团。这种气氛,往好了说是浓重,往坏了说就是阴郁了。
而这个掌管店铺的女管家,自然没有察觉到奈津子的心情。
“这边请。”
她指了指前面一段很陡的楼梯,便立刻咚咚咚地上楼了。
不一会儿便来到宽敞的二楼,这里给人的感觉,不管是光线还是空气都焕然一新,这也决不是外面寒冷导致的。
一楼的大部分空间都被用来做生意和接客了,那二楼当然就是生活区域了——虽然只有东主一家才能使用。对下人们来说,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劳动和服务东主,三餐也经常是在厨房里站着吃完的,而短暂的睡眠时间也是在遍布泥土的地方度过的。
与大阪的大多数商户一样,这里二楼的正面部分也是所谓的虫笼构造。一楼的屋檐,也就是在一字瓦的过道房檐和二楼屋顶之间的石灰墙上,开了很多个细细的格栅窗,窗户里面就是学徒们的住处了。
由于正上方就是屋顶,所以天花板很低,而且每个人睡的地方只有一块榻榻米那么大。这里挤满了还不到岁数的孩子,这些孩子必须在早上的五六点起床,甚至有时候只能痛苦的煎熬和思念父母的泪水中熬过一夜。
话说回来,现在雇佣的学徒人数很少,所以这里大部分地方都空着。另外女佣也有房间,但不管是大小还是环境都和这里相差不大就是了。
在距离这些下人房不远处,有几个储物间和衣橱,隔着一条走廊再往里就是大鞠一家的生活空间了。
虽然离得很近,但下人们可不能随意进出那里。当然,为了让东主一家享受生活的舒服与清洁,所以也需要下人们用抹布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即使是人手不足的现在,这些工序也丝毫不懈怠。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一尘不染,特别是被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地板,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与学徒睡房不同,这里的天花板很高,每个地方都有独到的设计,所有柱子上都看不到一丝伤痕。
不管是隔扇拉门,还是小窗楣窗,每一个采光点都能体会到独具匠心的品味。同时,透过这些也能让人感受到背后的财力雄厚。
奈津子之前就对上流社会和阶级早有耳闻,所以也算不上完全未知的世界。只是对她而言,有点难以理解。
哪怕没有这些,奈津子也在这里察觉到了不和谐的地方。也难怪,既然警察特地把医生叫到这里了,那就说明警方已经了解了情况,而且可以肯定这里一定发生了命案。
然而,从这个女管家的神情根本看不出一丝的紧迫感——其实也不尽然,她给奈津子的感觉更多的还是困惑和混乱,甚至还能感觉到一丝愧疚。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第一次来案发现场,感觉出错了也说不定。但无论如何,这里也不像是出人命的氛围。
奈津子猛然抬头,看到浪渕院长一脸疑惑。于是她试着问了一声,
“院长,这是……?”
听奈津子说完,浪渕院长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的表情立刻就变成一脸惊讶。顺着院长的目光看去,奈津子这才发现前面站着一个年轻巡警,像是在看守现场。
“啊,浪渕院长,这还要麻烦您跑一趟……”
安心和困惑两种表情在他的脸上交织。看他们的对话,两人应该是老相识了。
“这已经不叫麻烦了,我是被你上司大半夜从床上叫起来的……我和船场警署虽然交情不浅,但这也太会使唤人了。”
听了浪渕院长的抱怨,年轻巡警也只得苦笑,
“两年前就已经没有船场警署了,现在叫东警署。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人还是那群人,想必使唤人的做派也还是老样子吧。”
(你们两个就别在这里闲聊了,赶紧进去吧……还是说你们还不习惯呆在现场)
奈津子一个人生着闷气,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左右为难。
“说的是,你们署里还挺麻烦的。”
浪渕院长苦笑了一下,然后立马一脸严肃地说,
“所以……尸体在里面吗?”
只见巡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
“在里面,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在里面……反正先请进吧。”
然后,巡警把手搭在自己一直靠着的隔扇把手上,扭头对一脸威严的女管家说,
“辛苦你了,先请回吧。”
谁知女管家摇了摇粗壮的脖子,
“不行,我伺候了小姐这么多年,必须送她最后一程。”
她拒绝了。
(啊,小姐?那也就是说,死的是——我还是刚听说,死的是这家的千金……)
奈津子在震惊的同时,也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这样啊,那就请便吧……只是,暂时还不能进去。”
三言两语间,巡警就让步了。态度这么软,搞不好会被说成失职。只见巡警又对院长说道,
“那院长,麻烦您了。”
他打开隔扇的瞬间,
“……!”
奈津子大惊失色,仿佛被雷击中一般,不自觉地开始喘着粗气。
——奈津子的眼睛刚适应了二楼走廊的昏暗,便不得不接受耀眼灯光下呈现的这副光景。这的确是一场血淋淋的惨剧,除此之外,没有词可以形容。
这间房大小约6叠(合9.7平方米)。这间位于二楼的房间,是一间带有古风的典型日式房。桌子、梳妆台、衣橱一应俱全,还贴有外国电影的海报,勉强有昭和初期的感觉。
说是昭和,其实就是战火蔓延之前,摩登时尚的年轻女孩房间。如果宪兵或是警察在成年女性聚会上看到这种装潢,搞不好会上来挑刺。不过,在这种深宅大院里就不用怕被人看到了。
但仅仅只是一样东西,就使得这座少女的城堡满目疮痍。
就是鲜血,血迹。飞溅的血迹遍布墙壁和榻榻米,沾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在血迹的中心,有一个死状狰狞的女性横躺在被子上,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六岁左右。
从她胸口流出的液体浸湿了周围一大片,将睡衣和被子染成一片鲜红,那里应该就是血迹的来源了。虽然判断不出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性已经被夺去了生命。
(这,这是……)
可能是目击了大量出血,奈津子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意识也渐渐模糊。就在她即将晕倒的瞬间,
“……真是奇怪啊,居然有这么奇怪的尸体。”
面对眼前的惨状,浪渕甚三郎院长丝毫不为所动地说道。不仅如此,他还用手指沾了沾就近的血迹,然后把手指凑近一边端详一边闻味道,最后,他甚至舔了一口。这一举动令奈津子大吃一惊。
“院,院长!”
由于冲击力过大,奈津子逐渐模糊的意识竟又恢复了。
“嗯,这是……”
浪渕院长嘟囔着,用皱巴巴的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
“果真是那样吗?”
年轻的巡警向浪渕院长寻求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嗯。”
浪渕院长点了点头,随即突然朝着鲜血淋漓的睡铺走了过去。他抬起女子的头,只见女子脸上由于痛苦和恐惧已经极度扭曲。紧接着,他似乎想到什么了,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用力按了一下女子。
(这,这是在干什么……)
就在奈津子瞪大双眼的时候,死者的眼皮突然睁开。
这一幕几乎让奈津子直接晕厥过去。还好浪渕院长用从未有过的尖锐口吻说了一句,这才避免奈津子出洋相。
“这个人叫什么?”
他盯着女子提问,而两个回答的声音也交错在了一起。
“她叫大鞠月子……”
“月子,是我家的月子大小姐。”
听完一旁的巡警和身后的女管家的回答,浪渕院长靠近女子的耳边喊道,
“大鞠月子!听得到吗!我是医生,听到就回答我!”
在院长喊完后大约十几秒,女子终于有了反应。
是呜呜的呻吟声,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原本放松的表情也再次变得痛苦。这时巡警开口道,
“果然还活着啊。我在接到报案赶来的时候,一开始也以为死了。后来发现房间飞溅出来的血是假的,心想着或许还没死,这么看来果然还有气啊……”
“血是假的?”
奈津子瞠目结舌地问道。
“对,这是演戏的时候会用到的假血。虽然颜色和粘稠度都和真血差不多,其实只是颜料。所以就像这样,时间久了也不会变色凝固……”
“假血……但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奈津子诧异地问,接着她意识到了不得了的事。
“那这个人是没受伤吗?”
“没错,就是这样。”
听巡警这么说,身后的女管家长舒一口气。
“太,太好了……我之前就觉得小姐肯定没有死,这下我就彻底安心了。”
奈津子见女管家放下心来,对眼前发生的事越来越一头雾水,就在她无奈点头的时候,
“不对,也不完全是这样。”
浪渕院长话音刚落,立刻冲奈津子说道。
“小西,我那个包你拿来了吧。”
“是,在这儿!”
奈津子接过院长手中验尸用的包,把手中出诊用的包递了出去。不仅如此,她还上前走到“活尸体”旁边,准备给院长打下手。
浪渕院长毫不客气地在“月子小姐”房中解开她前胸的睡衣,用纱布轻轻擦拭她的胸口和肚子。
“你看,虽然她流的血是假的,但她侧腹这个地方的确有一个很大的创口。从里面流出来的是货真价实的血,而且还有两三道细小的刮伤……这又是什么?只是把假血擦在上面吗?”
“啊?”
随着奈津子的叫声,年轻巡警和女管家都屏住呼吸呆立在一旁。就在此时,浪渕院长用熟练的手法开始对女子进行紧急处理。
“必须先止血,多拿点纱布来……看来要在这里缝合了,小西你来消毒。另外,海原!”
院长迅速指挥起来。
“是,明白!”
巡警立刻走了出来,看来海原是他的名字。
“我待会儿下手会狠一点,你帮我按住她。”
“明白了!”
于是,三人开始治疗这个流假血真受伤的女子,明明叫“活尸体”已经够繁琐的了。至于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大鞠月子是在夜色已深的时候发现这个情况的。一切的开端,要从有家人察觉到异常,于是开始在家里巡视说起。
家人在巡视后,似乎听见有呻吟声从月子的房间传出,在声音突然中断后察觉到不妙,于是家人便进入了房间。
当时那位家人是和碰巧起床的才姐(就是带两人来这里的女管家)一起的,两人一进门就在黑暗里看到有什么液体呈喷射状。于是他们便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
然后就发现了月子的“尸体”,不用说,当时肯定立刻就引发了骚乱。也是出于正常反应,他们就给熟悉的医院打了电话,怎料怎么都打不通。再试着一家家医院打过去,也许是因为时间关系吧,结果都一样。
出于无奈,他们就只能给东警署打了电话,拜托警察立刻安排医院。当时,他们好像对警察描述了现场血流满地的惨状,
——好像发生了血淋淋的惨案,快叫浪渕院长。
信息就是这么被传错的。
东警署下面最近的派出所立刻派出警官赶来,谁知道出现了奇怪的事情。原本早就应该死了的人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而且闻不到一点血腥味,此刻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不是真的血。
本来警方决定继续增派人手的,但最后决定其他人暂时撤退,留下刚从学校毕业的海原巡警在这里等待浪渕院长的判断。原本,这个决定有点过分。但源之助慢吞吞地拉着黄包车迟到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凶案,却还看不到警察的影子。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带两人来这里的女管家会是这种别扭的态度。
(看来她把我错认成护士也是因为这个吧。虽然不清楚她到底知不知道验尸的时候原则上是不配备护士的)
奈津子开始一个人想象起来。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虽然这不是杀人案,也不是什么血淋淋的惨案,但确实有人在月子的身体上造成了一道不小的伤口。
无论这是被他人所伤,还是自己弄出来的伤口,毫无疑问这里必须要让警察和医生出面了。
“总,总之我先去报告警署。”
在应急处理完成后,海原巡警起身说道——就在此时。
走廊里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声,震得房内众人的耳膜隐隐作痛,奈津子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大惊失色的众人赶紧回头,紧接着就听到了这样的叫喊声。这声音明显是从楼下传来的。
“来人!快来人!我家那位,我家那位!”
当众人反应过来,正在撕心裂肺叫喊的是一位年迈的女性时,女管家才姐忽然发狂似的尖叫。
“这是,我们老板娘的声音?不可能,难道……这下大事不好!”
这张在粮食紧缺的现在依旧圆润的脸不断震颤,只见才姐朝着楼梯口冲了过去。
“院长,我去看看情况!”
海原巡警扔下这句话,一个箭步冲出房间,地板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西奈津子虽然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作为医生她不能就这么擅离职守,她也没有这么做的打算。之后,她和院长两人专心地进行治疗。这期间,大鞠月子虽然暂时醒过来诉说自己疼痛,但浪渕院长立刻为她注射好让她安睡。
“——院长”
一抬头才发现海原巡警站在房里,一脸严峻,激动的情绪几乎快压制不住了。尽管深夜愈发寒冷,但他的头上还是不断冒着珍珠般大小的汗珠,
“院长,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您马上来一楼一趟。这次是真的发生必须由您亲自出面的案子了……”
3-2 昭和20年(1945年),南久宝寺町大鞠家府邸一楼
这间房要从大鞠百药馆的店面一直往里走,经过会客厅、中央房、茶室才能到达。
与刚才奈津子他们进入的内玄关直接连接的这间起居室,十分幽静。这里自然也不是下人们可以随意进出的场所。
但是,这里也并非单纯就是东主一家的私密空间。户主大鞠茂造大部分时间都在会客厅办公,老板娘喜代江则占据在中央房,背靠茶柜,桌上点着火炉,终日过着手握烟管的生活。
但这决不是懒散懈怠,而是为了把控家中一切事务。
中央房面朝通庭的内部道路,从这里,不管是由店面去仓库,还是进出侧门的情况,都能一览无余。从内玄关来的访客,和去往里面各个房间的人都会经过房前的走廊。
特别是女管家在老板娘的监督下,每天的工作更是一目了然。虽然很龌龊,但只要数一下学徒们去下人专用厕所的次数,是真的拉肚子,还是借上厕所的名义偷懒,统统都一清二楚。
主仆一同露面的正月聚会,还有各种喜庆活动都是在这里办的——而实际上,两年前大鞠家长子的婚宴也是在这里。
户主大鞠茂造的卧房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作为主屋最里面的房间,这里别有一番天地。与此毗邻的庭院里有假山、池塘、泉水,还有观赏石。现在虽然是冬枯期,但坐落庭院一角的小树林依旧生长茂密。
仓库和工作间位于这片区域的后方,与这里并不直接相连。顺便一提,主母多可住的地方,位于穿过这条走廊的别馆。老板娘喜代江为了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因此住在别馆的另一个房间。
……奈津子知道上述情况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现在重要的是,刚才发出惨叫的是大鞠喜代江,而地点则是其丈夫,也就是赘婿茂造的卧房。
“这这这,这……到底是……”
只是往这个明显大一圈的日式房间中瞟了一眼,奈津子就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然后就这么呆呆地定在了原地。
就在方才,奈津子还在二楼对着浑身是血的死尸瑟瑟发抖。紧接着她就被告知那是假血,大鞠月子虽然还没死,但身上的伤口却是真的——一连串惊人的事实接踵而至。
但此刻,她将直面比以上所有加起来还要震惊数倍的冲击。
“前面的,快让开快让开!”
接到海原巡警的报案后,东警署的人终于真正展开行动了。只见他们从奈津子眼前穿过,风压和嘈杂声也使得奈津子回过神来。迷茫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久没缓过神来。
奈津子抬眼望去的时候,穿着东警署制服还有私服的警察已经开始搜查了。有的人正在围着浪渕院长交流意见,有的人拿着卷尺测量着各种数据,有的人在撒红铁粉采集指纹,也有的人在迅速地勾勒着现场素描。
重新环顾四周,这间房大约有12叠(合19.4平方米),原本可能是左右两间房连在一起的。在正中央的天花板上,装饰着一根做工精细的横梁,不用说,一定是耗费巨资定制的。
然而,不管这根横梁出自哪位驰名工匠之手,雕花又有多么精美,现在都已经另作他用了。
只见一根绳索从横梁垂下,末端打了一个圈,这个圈正紧紧套着人的颈部,一张五官已经扭曲的脸吊在半空,样子十分丑陋。
这颗脑袋比生前伸得更长,在它下面,穿着睡衣的身体和四肢无力地垂着。整个身体与横梁呈十字形,悬空的脚尖几乎就要碰到下面的睡铺了。
这间幽静的日式房间漂浮着富人特有的傲慢感,这个物体仿佛就是凭空出现的不祥之物。此刻频频进出房间的警察,他们的目光都被这个物体所吸引,这就是大鞠茂造的尸体。
西奈津子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样貌的。但这间大鞠百药馆的现任户主,这间富丽堂皇的府邸户主在自己的卧室上吊身亡这件事,她还是知道的。
如果刚才那几声惨叫,是目击这个现场后发出的话,奈津子也就能理解叫声中传递出来的癫狂了。更不用说,露出如此狰狞死状的,是自己的丈夫了……
(我不能这样,怎么说我也是医生,要是就这么傻站在这儿,怎么对得起辛辛苦苦才考出来的行医证)
奈津子喃喃自语后扶了一下眼镜,随后走近尸体。她脸上毫无惧色,开始仔细观察尸体的脸色,头部的角度,还有从身体各个部位流出的体液。这些体液已经完全浸湿了底下的被子,不堪入目。
——在今晚加入这具尸体之前,这个房间就已经摆放了各色各样的收藏品。
有挂轴、壶、锅、木雕、盔甲、刀剑,另外还有以歌舞伎为原型的人偶。从品味上看虽然略带一些暴发户的气质,但不可否认,每一件藏品都价值不菲。
这些藏品被放置在面朝庭院的拉门对面,也就是死者原来枕头那一侧的地板上。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要属一幅画着佛僧的肖像画了。看题跋上所写,这幅画好像是把古代药神神农氏和医圣希波克拉底画在了一起。
与其说这是由于误解和无知造成的混淆,倒不如说这是为了避免一味地崇洋媚外。之所以会买这样的东西,也许是为了显示发家自杂货铺的大鞠百药馆和医药之间的联系吧。
从这个观点出发,靠在房门对面墙上的家具,也可以看出花了同样的心思。那是因为,这些家具统统都雕刻了老虎的纹饰。
在大阪提到老虎,就一定会想到被称为日本医药守护神,少彦名神社的护身符。房间里这些以老虎为设计主题的衣柜,不但有普通箱型的,还有从右到左,以一个、两个、三个,逐渐增加抽屉数量的奇特衣柜。但不管是哪一个,都涂着朱漆,外观奢华。
但是,这些设计其实根本无所谓。奈津子勇敢注视着这个,让自己一时间失神的东西,并下了自己的判断。她面对的这个可怕物体,让人们陷入了真正的恐惧,是这个家乱作一团的源头……。
“喂喂,小西你没事吧?”
浪渕院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担心地问道。
“当然没事。”
奈津子果断答道。然后她便讲述起了自己观察到的结果。
“头部面部未见黑色淤血,眼睑结膜未见出血点,由此可见,死者是死于静脉和颈动脉闭塞导致的窒息,也就是典型的缢死——死者死亡时就像现在这样双脚悬在半空,由于自重的原因窒息死亡,应该不会有错。
还有就是死后大约两三个小时吧,虽然属于很普通的上吊……但总感觉很奇怪。”
“为什么?”
浪渕院长微笑着问。奈津子点了点头说,
“因为……一般来说上吊都需要一个垫脚的东西,但死者脚下面没有。就算是被踢飞的,在附近也没找到疑似的东西。”
其实这些知识都是在浪渕医院值夜班的时候闲着无聊从法医书上刚看来的。
“就是这么回事。验尸最大的禁忌就是妄下判断。和活着的病人一样,我们应该仔细观察尸体的情况和周围的状况,在此基础上倾听尸体的声音。”
“尸体的声音……?”
奈津子不禁疑惑,但还是感觉明白了浪渕院长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一个东西,
“比如,尸体下面的睡铺有奇怪的隆起吗?”
奈津子手指的被子的确鼓了起来。只见浪渕院长笑着说道,
“对,你观察得很仔细。你自己把它掀开看看。”
啊……但奈津子还是十分为难地掀开了被子。下一刻,她被吓得连连后退。
被子里是一个全身平坦的人——不,是一个和人一样大的人偶平躺在里面。全身惨白可能是蜡人,坏就坏在栩栩如生的眼睛鼻子了,反而让人觉得恐怖。
“院,院,院长,这,这是……?”
“你不知道啊”浪渕院长笑道。“以前的药房都会放有这种人体模型,这是用来解释内脏构造,还有展示疾病可怕的。你看,下面不是还写着大鞠百药馆吗?大概是在讲解化妆的效果,还有说明劣质品危害的时候会用到吧。”
听院长这么一说,奈津子也想起来自己以前在哪里的街角见过这个东西。
“可,可是……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在被窝里呢……?”
“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所谓尸体的声音了,你要做的就是解开它。”
浪渕院长面对声音发抖的奈津子,只能尽可能地去引导她。这时,
“看来事情越来越麻烦了呢,浪渕院长。”
一个身穿华丽制服的中年警察挤到两人中间说道。
虽然奈津子认不出他的肩章代表了警视,但从海原巡警他们一看到这个人就立刻毕恭毕敬地敬礼来看,这个人的官职一定很高。
“哟,日下部署长,您还亲自出马啊。”
听到浪渕院长一副见了老朋友的口吻,这个叫日下部署长的人随即微微一笑,
“也不是,我正好在值夜班。这不人都被军队调走了吗?不是调去满洲国和蒙古联合自治政府,就是被送去南方占领区域做守卫和宣传工作。我们大阪府警局也缺人啊。还是说,我这种文官来凶案现场只会拖后腿吗?咦,这位是……?懂了,是院长的助手吧。什么,居然是女医生?现在的女性真是了不起。”
署长在简单了解情况后,又把头转向浪渕院长,
“那院长您有什么高见?”
“我觉得有三种可能性。”
浪渕院长竖起了三根手指。
“第一种,就是死者没用脚搭子直接就上吊了。其实就是死者狠下心用力一跳,然后把头套在绳圈里。第二种,就是把头套进去双脚悬空后,用了某种方法把脚搭子藏了起来,或者干脆是有个同谋拿走了。”
“嗯,那这两种可能性都是自杀啊。那么,藏脚搭子的方法和那个同谋弄清楚了吗?”
“还没,完全没有眉目。那一块应该是署长您的范畴吧。”
面对署长的疑问,浪渕院长回答得很轻松。
“说的也是。”
日下部署长非常从容地答道。然后继续问,
“那第三种可能性是什么?也是上吊自杀吗?”
“不,第三种是他杀。”院长回答,“死者——这种情况就要称呼被害人了——是被人用某种方法套上了绳圈。您要问是什么方法。这个……有点难以启齿,他是被一股非常巨大的力量举到空中,然后脖子被套上了绳索……如何?”
这番话令奈津子无从判断院长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单纯只是开玩笑。连在场所有的警官也都这么想,
“啊……?”
现场众人个个都目瞪口呆,连那个海原巡警也不例外。
然而,只有日下部署长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然后他又扫视了一圈自己的下属,
“我想听听这个吊死的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谁来说说来龙去脉?那个谁……就是你,是叫海原吧。你一直都呆在这里对吧,一直都在看守另一具,不对,不是真的那具,那具冒牌尸体对吧。”
海原巡警连声回答“是,是”。于是他一边注意观察前辈和上司的目光,一边将之前所见所闻如实汇报。
首先是从大鞠月子的骚乱开始,然后随着大鞠喜代江的一声惨叫,第二幕就此上演。至于在这之前的情况——。
一开始大鞠月子浑身是血,应该是浑身沾满假血的冒牌尸体(署长还真会起名字)被发现的时候,整个家都乱作一团。
母亲喜代江自然第一时间就冲到现场,与她平日里女强人的性格不符,她当场就晕倒了。
不用说,这个消息肯定也应该马上告诉父亲茂造,但不知为什么谁都没有回应。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去通知茂造。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谁都不愿去告诉老爷这种事。更不用说还要特地冲到老爷房里,把老爷摇醒,换了谁都不想做这种事。
再加上大家看到喜代江这个样子,通知这件事自然就更加往后延了。这期间,还有打电话通知医院,派出所派巡警到现场一系列的事情,通知老爷这件事就这样又被搁置了。
之后,大家知道了月子原来没死,身上的血也是假的,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起码都松了一口气。
接着,喜代江也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女儿原来没事。虽然月子实际上受伤了,但喜代江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她就想着重新去告诉丈夫。
两夫妻虽然一直分房睡,但毕竟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好顾虑的。更何况喜代江对这个学徒出生的赘婿也不用客气。
(原来是这样,所以她一开门就发出了那声惨叫)
正当奈津子理清前因后果的时候,日下部署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所以……最开始到底是谁发现沾满假血的冒牌尸体的?”
对啊,我都忘了问这个——奈津子心里寻思,接着就转头看向海原巡警。
“是,最开始是……”
就在海原巡警要回答问题的时候,从奈津子背对着的房门处,传来了非常有威严的声音。
“是我发现的。是我发现了月子小姐有异样,于是决定拉开房间的隔扇看看。”
奈津子听到声音,不禁吓了一跳。
(这声音到底是谁的……?)
这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不同于在场的所有人,悦耳又清澈。用词也是,最明显的是说话重音和平时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即便如此,奈津子不知为何竟然感觉很亲切。这声音无比怀念,甚至还在其中感觉到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她不禁转过身去,就像条件反射一样。下一刻,她的脸上笑逐颜开。由于喜悦与震惊,她瞪大了镜片后的双眼。
奈津子叫了起来,都忘了这里是凶案现场——。
“你是……美祢子同学!你不是中久世美祢子同学吗!”
这真是出乎意料——真是一场潸然泪下的重逢。
西奈津子曾经就读于阿倍野的芝兰女高,她在那里也遇到了许多朋友,其中最令她印象深刻的,非当时还姓中久世的美祢子莫属。
话说回来,美祢子也就只有留在大阪的那一小段时间和奈津子当过同学,两人关系变得亲密的时间就更短了。
但在学校那么多富甲一方和官宦之家的女儿里,比起美貌,美祢子高尚的品格更突出,她的为人给奈津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曾经快乐的少女时代已经随着摩登城市大阪一同远去了,记忆也模糊得就快想不起来了——直到今天这一刻。
由于战争迟迟不结束,所以一直没能和天各一方的同学重新见面。现在和过去巨大的落差,使得奈津子有时不禁怀疑,究竟那是不是一场梦。
此时,而且偏偏还是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和美祢子重逢,这比任何事都更为震惊,奈津子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心中上涌。
美祢子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但她一定意识到不能在如此悲痛的场合表露出惊喜之色,所以她便一边压制着情感,一边说道,
“西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是短短一言,便已将重逢的思念悉数说出。
“这是我该问的吧。”
奈津子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却已经感慨万千。紧接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瞪大镜片后的双眼说道,
“中久世同学……我现在是不是不能这么叫你了?”
“是啊”美祢子点头道,“其实我已经嫁过来了,丈夫现在在上海的医院任职……”
“啊,那么你丈夫是医生吗?”
“没错,莫非西同学和当初说的那样,当上女医生了?”
“是啊,和你丈夫是同行真是巧啊。”
“确实呢……”
不管再怎么顾虑周围,女高中生的重逢总是伴随着说不完的话题。就在她们尽可能小声,准备就此结束叙旧的时候,美祢子突然回头看去。
奈津子疑惑地向她身后看去,只见一个样貌可爱的少女正躲在美祢子身后向房间里张望。也不知她是否知道这一连串的骚乱,脸上一副麻木的表情。
幸好茂造的尸体已经从横梁的绳索上放下,现在正盖着草席躺在担架上。
但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不能让小孩子看到这样的情景,
“那,我们去外面说吧。”
奈津子虽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但还是脱口而出。美祢子则回身挡住了少女的视线,对她说道,
“那就走吧,文子。”
于是,两人一边护着文子不让她看到可怕的凶案现场,一边向外走去。可就在三人走到走廊里的时候,少女突然停住了脚步,动弹不得。
“怎么了,文子?”
“对啊,赶紧回房睡觉吧。”
美祢子和奈津子交替说道,但文子却透过拉门死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到底怎么了?”
就在奈津子发出疑问的时候,文子优雅地抬起手臂,指着昏暗庭院里的一点。
“那是……什么?”
咦,她在说什么……?美祢子和奈津子顺着她的手看去。那是庭院里挖的池塘。
原本里面放养了红鲤和黑鲤,还想办法让水源源不断,但现在也没心思弄这种嗜好了。原先自由自在的鱼也都被钓上来吃光了,现在里面只剩浑浊的水了。
但并非如此。
正如文子所说,理应什么都没有的池塘水面上,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着亮光。看样子是反射了室内的灯光,远远望去,像是什么细小的光带,垂直立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吗?”
听到背后传来声音,奈津子她们都吓得回过头,只见海原巡警一脸担心地站在身后。
“是这样的……”
“其实——”
就在奈津子和美祢子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去解释的时候,一旁的文子直勾勾地盯着海原巡警开口道——。
“有什么东西扎在那里,形状很细长,还闪着光……”
话音未落,海原巡警便用略带兴奋的声音说道。
“难道是……不对,说不定就是……我去看看!”
说完他就从最近的出口冲进了庭院。
——十几分钟后,日下部署长和东警署的一行人一同来到庭院,将池塘团团围住。
确实有“细长闪着光”的东西扎在那里,至于那到底是什么,一目了然。
“你去捞上来吧。”
“是!”
海原巡警仿佛就是在等日下部署长下指示一样,立刻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池水中。
虽说水位已经比以前降低了很多,但还是轻松没过了膝盖。海原巡警哗啦哗啦地拨开池水,很快便来到了那个东西前面。
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上司,在征求到同意后,用手帕包住那个物体一口气拔了出来。
“哇……”
意料之外的惊叹声。
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刀。
人体只要被它砍到就会立刻受伤,真正的日本刀——同时,很快就能证实,它也是已故户主大鞠茂造的藏品之一。
3-3 昭和20年(1945年),本町二丁目东警署
东警署——原来的船场警署位于本町二丁目,是用厚重的石材建成的两层楼,于大正3年(1914年)竣工。在其屋顶有一个四方形的塔状建筑,让人联想到西方古城或者城堡。
昭和18年(1943年),大阪市新增福岛区、大淀区、阿倍野区等7个区,变成总共21个区。同时,原本作为强化战时体制的一环,拥有自治能力的区会也被废除。
为保持行政区域和警察管辖区域的统一性,其他警署的合并废止也在一并进行。其中包括,船场警署改名叫东警署,岛之内警署改名叫南警署。另外,网岛、朝日桥、鹤桥、泉尾、今宫,还有中津等警署也都被冠以了所在区的名字。虽然这次改名很无趣,但同样无趣的,还有市民们熟悉的玉造、川口、芦原三署,也同时被废除。
就在大鞠家发生凶杀案的次日,警方的指定医师,浪渕甚三郎在署长室继续着他的汇报。同时出席的,有日下部宇一署长,东警署专门负责刑事案件的司法主任,还有海原巡警也被特许一同参加。
“……根据以上的验尸结果,推测大鞠茂造的死亡时间是当晚凌晨12点的前后一小时。死因是缢死……而且还是被极其巨大的力量挤压,导致颈骨几乎粉碎性骨折,当场死亡。从勒痕上看,凶器应该就是留在现场的那条绳索。”
“这么说”日下部署长说道,“从死因上看果然是自杀吧,除了现场房间未发现用来垫脚的这一点比较可疑外。”
“不……”
浪渕院长摇头道,
“我只能说,大鞠茂造的确是在那间房里被那条绳索勒住脖子致死的。至于是否是被外力强行勒住所致,就不是我的工作范畴了。”
浪渕院长一反平日里洒脱的样子回答道。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法主任在一旁插嘴,一板一眼的他十分不快地说道,
“你如果都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要我们怎么查?不管大鞠茂造是自己选择自杀,还是被人谋杀,总该有个理由吧。而且还把那种人偶放在自己的被窝里……这样一来,就说明他是个有特殊癖好的人……”
“关于这一点……”
海原巡警忍不住想发言,但立刻犹豫了一下选择沉默。虽然署长特许不是刑警的自己出席,但在这种场合低调点总没错。这时,
“没关系,继续说。”
日下部署长似乎在帮海原巡警找台阶。
“你是大鞠百药馆附近派出所的,更重要的是你在案发之前就已经在那里逗留,想必也看到很多听到很多……你就说说你对这个案子是怎么看的?”
“明白。”
海原巡警仿佛从署长的话里获得了勇气一般开始说道。
“大鞠家自明治以来就在化妆品这一行站稳了脚跟,但渐渐在与同行公司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近几年更是连化妆品的生意都不复存在,只能勉强维持一家老小和数名员工的生活。
其家庭成员包括,一手创立起大鞠百药馆的上代户主的遗孀多可,她的女儿喜代江,入赘大鞠家的现任户主茂造,还有他们两个所生的女儿月子文子姐妹。其中文子现在还在上学。另外还有长子多一郎目前在上海任职,以及他的妻子美祢子。同样,次子茂彦也被征召入伍,以上六人就是现在大鞠一家的全部成员了。
员工方面,有掌柜喜助,本名田之中喜市。还有学徒种吉,本名浦东种二郎。女管家才姐,本名近藤才。住在大鞠家的就是这三个人,还有几个不住店的员工……”
“放弃父母起的名字留在别人家打工啊。以后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少见吧。”
听日下部署长这么说,司法主任十分罕见地开始感伤起来,
“说起来,我小学时候有个同级生就是这样。出了农村去别人店里打工,但是学校让他至少读完义务教育。那个人本名叫太郎,但是放学后回到店里就变成了学徒松吉,连态度也一下子变了。偶尔碰到他出门办事,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虽然脸上一直在笑,但绝对不会和你讲半句话。大概是要求他这么做的吧。那家伙现在要是独当一面的商人就好了……”
然而眼下正值战时,受政府管制的影响所有生意都形同虚设,那人当商人的希望自然也极其渺茫——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日下部署长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似乎想一扫房间里沉重的气氛。
“本名叫太郎的话那去店里不该叫太吉吗?松这个字是哪里来的?”
“对啊,你说得没错”司法主任苦笑道,“一般来说都是在本名里取一个字,后面要么加吉,要么加七,要么加助。但是他的情况有点特殊,因为当时已经有一个同名的学徒了,这种情况就只能改别的字了。那家伙打工的店好像为了方便,就循环使用松竹梅三个字,所以他就取了松吉这么个名字了。”
“哎呀哎呀,这与其说是人名还不如说是黑话呢。”署长感叹道,
“……啊扯远了,海原,你继续说吧。”
“是。”
海原巡警略带困惑地回答。其实他之前说的那些,基本都是在陈述事实,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总,总之就是这样。大鞠家除了做一些小生意,还靠零散的副业养家糊口,现在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虽然次子茂彦毛遂自荐,提出要继承大鞠百药馆的招牌,但他这么多年几乎杳无音信,外面都在说,他们家要振兴家业几乎无望。从这个层面上,户主茂造对将来感到绝望一点都不奇怪,但是……”
“但是什么?”
日下部署长问道。海原巡警点头示意这里开始才是关键,
“好的……假设真的是自杀,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那个人偶——听说那是从大正年间他们店里就在使用的东西——他明明没有和那种东西一起睡的性癖,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喜欢女色,还听说已经多次被发现外遇了。当然了,自杀者的心理旁人无法揣测,无论什么时候上吊都很正常,但偏偏不可思议的事情凑在一起发生了。”
“你指的是被署长称为‘沾满假血的冒牌尸体’骚动吗?”
海原巡警对司法主任的话表示了深深的赞同。
“没错,如果那些是真正的血我还更好理解。比如,茂造因为某些动机和理由将女儿月子捅死,并且误以为月子已经死了。最后,他为了赎罪就决定上吊自杀,这就很好理解了。又或者,月子因为父亲的死感到自责,也决定自杀,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不管是上面哪一种,都不需要用到假血……”
“奇怪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浪渕院长翻开陈旧的手账,扭着头说道。
“真的伤口只有一处,而且很深,另外还有三处很浅的刮伤,但是仅仅涂上假血的地方却有八处……”
署长听完便插嘴说“果然你做事情就是周到。”
“那如果是伪装自杀又如何呢?大鞠月子对父亲上吊死了(暂且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件事感到自责和恐惧,于是她就想到了演一出戏,如何?至于那之后她要如何解释假血和装死就暂时不谈……”
“这种情况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要真的弄伤自己。而且,如果是伪装自杀的话她应该把凶器放在身边啊。”
海原巡警一口气说完后便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激动有些说得太多了。
但日下部署长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微笑着说道,
“谢谢你畅所欲言。——这件事,身为调查责任人的你又是怎么看的?”
署长将视线转向了司法主任,只见主任一脸苦涩地说,
“他刚才说的那些正是我烦恼的种子,矛盾的源头……。大鞠月子侧腹部的伤口是由锐利的凶器造成的,但是在她本人的房内并未发现疑似凶器。”
“原来如此。”
署长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将两根手指并拢。
“那在池塘里发现的日本刀有可能是凶器吗?”
对此,司法主任愁眉苦脸地说道,
“完全有可能,只是……”
浪渕院长与他眼神交流了一下开口道,
“我也赞成主任的意见……但是还不能肯定。日本刀是被扔进浑水池塘里的,特别是刀尖部分已经被池底的淤泥污染,从上面根本检验不出什么。”
“大鞠月子的皮肤组织和血液也没有吗?”
“正是如此,署长。”
司法主任抢先回答。但他不仅是对这件事,还有别的事他也十分愤慨,
“话说回来,根据金属回收令,那种刀剑类武器就不应该放在身边。也不知是该说大鞠茂造有两下子,还是说我们一时疏忽……”
此言一出,他才发现在场没有一个人想到金属回收令的事。之后,众人都低头沉思,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说起来……不,那个”
海原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马上住嘴了。
“尽管说。”
见日下部署长同意,海原巡警说道。
“其实在当时,我已经和署里的人讨论过这件事了……当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人在偷偷观察大鞠家的情况。当然,案发当时有很多看热闹的,但那个人不像是在单纯围观……”
“喂喂,怎么还有这种事,你没向我汇报啊。”
司法主任把脸一沉。
“不是的,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当晚的大鞠家,除了我们警方的人,还有浪渕院长和助手女医生,其他的人一概不得入内,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
“这一点我也可以保证。”浪渕院长也补充道,“不,作证的不是我,应该说是我们医院的车夫源之助。他年纪比我还大,所以我就让他在看得见正门和侧门的地方准备随时待命……总之,只要不是用忍术从围墙上飞过去,就肯定没有可疑人员进出过大鞠家。”
“嗯……尽管如此,你们不知为什么还是留意到了那个人啊。”
日下部署长向海原巡警质问道。
“正是如此,反正就是很奇特……如果换了是以前那身打扮可能就没那么怪了,总之是个很怪异的男人。”
“奇特……”
“而且还很怪异。”
由于还是想象不出海原巡警的描述,司法主任和浪渕院长就分别重复了一下他的话。就在他俩诧异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吧。”
署长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剃着平头的男孩子,略显稚气地鞠了个躬。这个男孩是署里雇来打杂的。
“外面来了位先生,说要见一见主任,最好是见署长。”
“见我或者主任!?”
“见我或者署长!?”
署长和司法主任的声音完美重叠在了一起,平头男孩见此吃了一惊,倒退了几步。
经常会有人来见地方警察,因为目标明确,所以署长和司法主任特别容易被指名道姓。所以署长他们一直都嘱咐男孩千万别帮他们传话。
男孩可能是觉得明明已经嘱咐过了,自己却还是不小心让他进来了会被责罚,只见他有些哭丧着脸,一脸抱歉地说,
“我知道不能进,但那个人怎么都不死心再三请求。而且还一副奇特怪异的打扮。所以我就……”
3-4 昭和20年(1945年),南久宝寺町大鞠家仓库前
泛白的天空阴云密布,却又不是那么昏暗。有两名年轻女子正在谈笑风生,她们的声音比天气更加爽朗明亮。虽然没有翅膀,但她们仿佛两只翱翔天际的鸟儿。她们的思绪,还有承载其中的话语,是那么得随性,自由地互相交织。
露天放置着两张马扎,两名女子都坐在上面。其中一人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有亲和力。另一名女子身材修长,很有年轻武士的样子,一脸正经。前者开口道,
“这样啊,美祢子同学你和军医结婚了啊……出生船场,毕业于阪大,我听是听过这么一个人,说不定就是你丈夫呢。”
“他可能确实是一个怪人。不过,他和大阪,特别是船场八面玲珑的风气,还有看似谦卑其实居高临下看人的商人气质非常格格不入,就这么逃出来了。”
“嘿嘿嘿,这样的大阪男儿说不定反而靠谱呢。不过,美祢子同学你现在可不就是生活在那种氛围下吗?的确,连生在大阪的我也不习惯船场那块土地,不然你土生土长的丈夫也不会受不了逃出来吧。更不用说你这个出生和生长环境都不同的人了,一定很难熬吧,婆家的人会欺负你吗?”
“那当然欺负啦,特别是那个月子小姐。”
“啊,真的啊?”
“不过,经过某件事情,反而轮到她怕我了。”
“是什么事啊?”
“就是这个。”
大鞠美祢子从马扎上起身,轻轻握拳,将两个拳头上下叠在一起,做出一个手握竹刀的动作。
“那你就是靠剑术让她害怕的咯?哈哈哈,不愧是美祢子同学。”
西奈津子一脸惊奇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就开始痛快地大笑起来。接着她突然慌张地用手捂着嘴,
“坏了坏了,我笑得这么大声不会挨骂吗?要是被那个很有威严的女管家看到。”
“你是说才姐吗?她没事的,她这个人很通情达理,也很忠心。——话说,西同学你结婚了吗?”
只见奈津子惊讶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你说我吗?我还是单身,搞不好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呢。”
“啊?那肯定不会的吧,反正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这里是大鞠家后院,在工作间旁的仓库前,两名女学生还在继续闲聊。
——这是“活尸体”骚乱,还有之后发现的大鞠家户主惨剧发生三天后的一个午后。
因为要追出来给浪渕院长送东西,奈津子在机缘巧合下也来到了这里。随后,为了照看居家疗养的大鞠月子,奈津子便作为出诊医师每日进出大鞠家。
虽然肉体上的创伤也不轻,但精神上的创伤明显更严重。月子一反之前盛气凌人的样子,变得沉默寡言,就算是在奈津子诊疗的时候也几乎不开口。
至于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会浑身沾满假血,她同样也是绝口不提。她与父亲一前一后相继发生那种事,父亲更是死得那么奇怪,所以也完全可以理解,就连问她究竟是被谁刺伤的,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也是一口咬定不知道,这使得整起案件更加扑朔迷离。不管是警方还是医生来询问,甚至还托了所有下人中和月子最亲近的才姐,回答都是不知道。这样一来,就不禁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
正如美祢子自己站出来说的那样,她之所以会发现月子,是因为当晚,她察觉到有人在二楼走动。美祢子当时也在二楼,睡的是丈夫多一郎的房间,在察觉到异样后她来到走廊。
二楼的确有人。同样也是这个人,用户主茂造珍藏的日本刀将月子刺伤,随后拿着刀逃离现场,最后将刀扔进了庭院池塘里。然而,谁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话虽如此,但这是在池塘发现的刀和月子身上的伤口吻合的基础上,忽略掉假血这个事实才能得出的结论。更不用说如何才能与户主茂造的吊死联系起来,完全就是一头雾水。
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两件事对大鞠家的人打击非常大。就连一向性格强硬的大鞠喜代江,也因为丈夫狰狞的死状几乎陷入癫狂,现在的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安分守己,毫无生气。当然,发生这种事要她没有变化才叫困难……。
喜代江这几年一直都和丈夫分房睡,其理由(至少对外是这样公开的)就是母亲多可年纪老迈,虽然看着硬朗,但其实已经衰老的很明显了,自己为了照顾母亲只能分房。
大鞠多可从很久以前就住在别馆了。这个别馆需要从茂造的房间一直往里,穿过走廊才能到。她也几乎一步都不出自己的房间。
喜代江则住在别馆的另一间房,她负责把从主屋送来的饭菜端进母亲房里。在照料母亲全部生活起居的同时,她白天还要进店铺指挥女佣干活,据说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随着丈夫的惨死,喜代江便一蹶不振,这样的她还能否照顾年迈的多可。而月子也像之前说的那样毫无生气,原本负责处理大鞠家事务的两个人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确实应该考虑一下接下去怎么办了。
而美祢子和奈津子的对话并没有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本质。她们只是像蜻蜓点水一样提一下,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立刻很自然地把话题换成叙旧。
“我说,你还记得田守同学吗?就是那个被称为芝兰女高女王的千金小姐……。她到哪儿都带着几个跟班,对我们也经常使坏——”
“记得记得,就是政友会议员的千金,田守增代吧。那个大小姐怎么了?”
“我跟你说啊,她那个当议员的爸爸死了以后,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听说她现在过得很艰难,好不容易考上的音乐学院也只能半途而废,但她似乎还没有放弃音乐的梦想,据说已经和某家大的唱片公司签了合同,现在已经是歌手了。”
“什么,已经是职业歌手了!”
这就是两人的对话。
其中,她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好友,美祢子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但她最好的朋友奈津子都早已经和她断了联系。
然后,她们讨论了这个同学那个老师之类的话题,回忆越多,就越是对现在音信全无的情况感到痛心,心境也不免感觉凄凉。
她们二人当然知道——这个时间仿佛静止一般的船场商人世家,只不过是在随着时间一点点分崩离析。而在这个家外面,死神的镰刀也将斩断所有丝线。同时,她们也知道,这把镰刀早晚有一天会朝自己挥来。
只是,这个时候不管是她们还是其他人,都不知道死神会以怎样的形式袭来。就算真的有人可以预知未来,将结局透露给她们,大概率也只会被当成海野十三或者兰郁二郎的科幻小说吧……。
“之后该怎么办呢?”
美祢子突然望着天空说道。
“怎么办,你指的是哪一个……”
奈津子疑惑地问道。就算不说,她们也都明白这句话其实暗指了两个方面,同时也明白两个方面各自的含义。果然,再怎么避免话题也是有极限的。
“两个都是。”
美祢子微笑着说。然后她就像少女一样坐在马扎上,两条腿在底下晃着。
“这次的案子,无论如何都没那么容易收场。警方一定会尽全力缉拿凶手,如果可以真相大白自然最好……但万一,我是说万一,搞不好会把罪名安到我这个外人头上。”
“啊?怎么可能呢……”
奈津子想用这种方式一笑而过,但又感觉不太好就连忙加了一句,
“不过不管怎么样……如今这个世道,万一真的抓不到凶手,那就大事不妙了。——嗯,是这样的。”
“你突然怎么了?”
美祢子看着低头握拳的奈津子疑惑地问道。
“我想在这个案子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幸好,浪渕院长受警方的委托,可以全程参与案件的侦查。所以我也想尽可能地帮忙,多收集一些信息,希望可以早日破案——嗯,就这么定了!”
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起身,心意已决的女医生,不可名状的怪异感与对她的信任两种感情在美祢子心中交织。
“总之名侦探就此登场了是吧。”
“名侦探,我吗?”
奈津子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但随即摆着手说,
“不行不行,我不是那块料……我最多就是个名侦探的助手。”
“那你是助手,浪渕院长就是名侦探了吧。”
“呃,可能也不是。”
“那我们就静候名侦探的出现。”
“嗯嗯,不如许愿吧。神啊,请赐予我们一个名侦探!”
这之后,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两人的闲谈还在继续。
至于“不知道怎么办”的另一个方面,在笑声中已然无人过问。
战争、杀戮与饥饿此刻也一定在其他地方继续上演。而被迷雾掩盖,谁都对其视而不见的悲惨结局,又会在何时以怎样的形式降临呢?这种问题,恐怕问出口也不会得到满意的答案吧。
然而,这场逃避现实的畅谈,也总有结束的时候。
美祢子与奈津子的对话就此中断。仿佛陈旧的仓库和其周边的世界全都消失了一样,现场的气氛被灰色的寂寥笼罩着——就在此时。
“美祢子姐,小奈医生。”
突然有人在附近喊他们的名字。
——是大鞠文子。文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旁边,从她身上,两人看到了自己已经逝去的学生时代。此刻的文子,正瞪着圆圆的双眼望着她们。
“怎么了文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的语气似乎是在问自己的亲妹妹。只见文子微微点头,开口道——。
“是这样的……有件奇怪的事情,所以咱想让两个姐姐过来一趟。”
——这个男人,的确奇特又怪异。也难怪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如此评价。
如果把时间往前推十年又会如何呢?他身穿做工精良的英国粗花呢材质的西服,外面套了一件轻便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好像是博尔萨利诺的礼帽,手执一根拐杖,脚上是一双混搭皮鞋——如此打扮的青年绅士,在大阪东京随处可见,此刻应当在心斋桥或银座的街头阔步前行。
帽沿遮不住的头发,愤世嫉俗般生长着,并且擦了发油显得很整洁。同时,在他身上还可以闻到淡淡的香水味。亏他能顶着这副反时代的打扮走在街上,没被宪兵盘问,接受铁拳的制裁呢。
现在的《新青年》杂志只有区区56页,内容也十分空洞。而在曾经最辉煌的时代,《新青年》的厚度是现在的6倍。这个男人就好像是从杂志的人气专栏“摩登大学”或者“名利场”(现在改名叫“时尚与美容”)里蹦出来的……不对,和那个还是有点区别的。
《新青年》上的时尚男人虽然也是千差万别,但从西装手巾袋拿出放大镜来看的青年绅士还真找不到。更别说空着的那只手上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已经发黄的外文书,封皮上显眼地写着“Handbuch Für Untersuchungsrichter Als System Der Kriminalistik von Dr. Hans Gross”(汉斯·格罗斯著《预审法官手册》)。
这个可以称得上奇特又怪异的男人现在正缓步踏入这里——在这时代的黑暗中,他前脚刚离开本町的东警署,后脚就来到南久宝寺町的大鞠家。
-
欧阳杼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7-24 10:59:43
绝不原谅二呆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完结)【民翻】昆仑奴 末章 (20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十章 丹房 (6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九章 小青鸟 (4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八章 庐山君 (22人喜欢)
- 【民翻】昆仑奴 第七章 妖刀 (6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