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村上春树的2024年的短篇小说：夏帆

七十五岁的村上春树仍然在写具有青春感的故事。这个春天，他写了短篇小说「夏帆」。故事的主要场景是：异性恋男女的约会。

是让人不舒服的约会。

三月里，在一场朗读会上，「夏帆」的全文被作者一句一句朗读出来。

朗读会上的村上春树身穿蓝黑色休闲西服、牛仔裤，以及款式不陈旧的运动鞋；外套里面的衣服是白色的，在脖子部位有个镶边。

这套行头放在小伙子的身上的话，阳光端正。穿在这位七十五岁的男人身上，也不违和。

像是村上春树的其他小说，「夏帆」里存在一些对话，某些话语会显得出其不意，给人以压力。

故事里的对话，在一男一女之间开展，讲话人都不是阳光四溢的E型人。

事实上，故事里的第一句话，出自男人，就会给人一记闷棍，劈头盖脸而来的那种。

男人说：「我一生约会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不得不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丑的女人。」

当村上春树念出小说的第一行，即上面那个男人的断言时，底下的听众不知道会不会心头一紧、脸色一沉。完全不知道作者使用何种口吻朗读出那句狠话。

没法在网络上找到村上春树的朗读录像。

我已经把「夏帆」读完。

今年七月份第一期的「纽约客杂志」上登了「夏帆」的英语译文（英文标题是_KAHO_）。我看了它。

语言非常单纯，不易让人犯迷糊，AI可以流利地翻译它，转化出来的中文基本不用再动手脚，就已经颇为可读了。

看完的时候，我也想把「夏帆」出声朗读一下，使用普通话。

朗读第一句句子时，我将不会采取咬牙切齿的姿势，会尽量举重若轻、云淡风轻地模仿那个男人的话语。

我认为，文中的男人就是那样说话的。他用丝毫不具压力的腔调，抛出极度麻烦的意思：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丑的女人。

说出那句话时，初次约会正在继续，甜点已经吃掉，咖啡还没有端上来。

*

「夏帆」是个黑暗的故事！

「夏帆」的前半部分会让一些人感到很不是滋味，甚至身心都变得不爽。而到了后面，故事里内嵌的「小故事」会从黑暗的深渊中脱颖而出，那个「小故事」多少会平衡掉、或者说对付掉「夏帆」里的暗无天日的感觉。

非常简单的情节：

夏帆和名为「撒哈拉」的男人相亲，男人说「夏帆」是其见过的最丑的女人。第一时间，夏帆没有对男人的平平淡淡的恶言恶语有明确的回应。

一段时间后，夏帆再度和「撒哈拉」约会，其间提及有关「最丑的女人」的说辞，男人改口说，夏帆并非「最丑」，而是「最平淡无奇」。

「撒哈拉」并且坦白说，对任何一位约会对象，他都说过一样的意思。就是说，「撒哈拉」将所有约会对象都称呼为「我所见过的最丑的女人」。绝大多数女人在闻言后，会做出立即的、明确的回应——愤怒、不爽或者故作镇定，可想而知那是什么样子的反应。

但夏帆的反应是另类的。第一时间，她显得没有反应，好像没觉得「撒哈拉」在刺伤她，或者来不及感受到这一点。

第二次约会时，夏帆指出「撒哈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做着如此没名堂的事情——难道仅仅为了看看女人们的反应，就对她们放狠话？这好玩吗？有意思吗？

「撒哈拉」几乎认可夏帆的意思——他确实想要看到女人对其言辞判断的反应。「撒哈拉」并且指出：夏帆和自己是互补的人，类似「借记卡」和「信用卡」之间的关系，是对称存在的，彼此之间的距离很短，难以逃脱。

「撒哈拉」此言的基础是：夏帆对他有「好奇心」，这和他「对女人们的反应」有「好奇心」是相似的。

「撒哈拉」像结网的蜘蛛，让夏帆自投罗网。

也许，夏帆在自取其辱。无论怎么说，第二次约会时，夏帆显得比第一次约会时来得「有情绪」一些。当「撒哈拉」提出让夏帆戴上摩托车专用头盔，带她去飙车时，夏帆不予接受。于是第二次约会不了了之。

「夏帆」的五分之四的篇幅，是对这两次约会，和约会之间的状态的描写。在字里行间，不会出现超拔人心的信息。故事的后五分之一会别开生面。

上图是「纽约客」杂志上为「夏帆」所作的配图。带着机车头盔的人是夏帆，还是「撒哈拉」呢？

让我说出故事的后五分之一。

夏帆是「儿童读物创作者」，在和「撒哈拉」完成二度约会后，她创作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女孩。女孩发现自己的脸不见了。她不确定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但觉得：应该要找到自己的脸。

弄丢了脸的女孩感觉，自己一旦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脸，就会识别它。而在看见之前，她无法想象它。

女孩随便找了一张脸，戴在头上，出门寻觅自己的脸。她经历了很多事情，此间她一直戴着那张随便套到头上的脸，一直没有寻回属于自己脸……

女孩长大了，遇到了一个男人，男人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

「那时，她贴上去的那张脸已经变成了她的真面目。各种各样的经历，各种各样的情感和思想，汇聚在一起，创造了她的脸。这是她的脸，只是她的脸。她和那个年轻人结婚了，在这片北方的土地上幸福地生活着。」

……

夏帆的创作的这个「找脸」的故事，在年轻女性中大受欢迎。夏帆知道，那个故事来自一个「非常黑暗、深邃的地方」。

整个「夏帆」差不多就是这样。

*

可怕的现实，激发了给人慰藉的故事。

夏帆遭遇了可怕的现实，这是毫无疑问的。

被劈头盖脸地说成「我所见过的最丑的女人」时，立竿见影的效应来不及浮现出来，但不善的意思确实已经戳入、埋下。

夏帆平素没有「容貌焦虑」，从来不觉得要分析品评自身的脸，突然之间，他人评判了她的脸。

「自己的脸」，往往不是给自己去端详和评判的。

「自己的脸」的确是自己的吗？它向外部敞开，在多数情况下，难以让自己觉察。

村上春树写了社交网络时代的麻烦，那也是「看脸的时代」的麻烦。

针对你的，突如其来的负面断言——这类难缠的玩意儿，难道你我没有感受到过？

更可恨的是：发出断言的人，几乎是陌生人。

在彼此的确认中，自我才有立足之地吧。

我们是在相遇中，被塑造成了我和你。现在，在村上春树的故事里，夏帆被莫名其妙地塑造了——劈头盖脸地被揉捏了一下，成了「我所见过的最丑的人」了。

你所见过的？！你是谁啊？！

这个「你」，会和「我」相遇，并塑造「我」。

事情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你-我」互为映照。一方结网，一方陷进去。「你-我」之间的距离其实不远，非常容易连缀在一块儿。

也必然在一块儿。

因为，我们无法独自存活啊。

我们需要彼此的确认。只有在互相的确认中，「你我」才得以成为「你我」啊。

让我做一个断言：现在这一秒里，你是我的读者吧？你不是最丑的人啊！

回到村上春树的故事里，在「好奇心」的催促下，一方只是想要看看另外一方的反应，这是多么儿戏式的社交呢？但是，社会不也就是这样运行的吗？——我看着你的反应，你也看着我的反应。

我和你，互相激发。

我和你，都没有本质。

这是重点所在：没有本质。

夏帆和「撒哈拉」都可以戴上机车头盔。他们的脸都可以马上隐没。我们既不用被确认，也不用被识别，我们没有本质。我们可以风驰电掣地离开，但我们相遇了，我们能怎么做？

彼此完全不做互动，还是违心地制造礼貌？或者以正直的潜质来规范自己，也给对方生路？

我们没有本质。

所谓美丑也是那样，没有本质的美，本质的丑。柏拉图所构造的「理念世界」也许根本子虚乌有。而有的是什么呢？

是相遇。

是忽然之间的识别和随之而来的判断。有时候，这种判断是真诚的，有时候纯粹是游戏的一环，甚至不是为了将游戏继续进行，而是为了让对方颤抖一下，或者掀翻桌面。

我们要做无限的游戏，不要通过发出一个句子，来筑造一个死局。

在死局里，没有人是美的。

夏帆所受的刺激是：外人对她的「自我意识」做出了变态的唤起。

现在让我们退一步，让我说出一种在虚构的语言文字的世界里，去唤起和营造「自我」的通常的招数：命名。

村上春树将她命名为「夏帆」，又把那个男人命名为「撒哈拉」，情况可谓一目了然：两者不对盘，又互相好奇——充满了水的、动态的、明朗的地界（夏帆），和沙漠一般的、神秘的、带来死亡感的地方（撒哈拉）。

「撒哈拉」似乎在结网，让夏帆无法在他的网罩的干预下继续流转。在WEB的世界中，我们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身份，而其实呢？

其实，你有什么身份呢？

在虚处，你和别人相遇了，而在相遇的时刻，无论你的网络头像是什么，你都被别人「以别人的方式」识别了。在错综的关系里，你变成了那些你都无法意识到的你。

你的脸上，也许纵横交错。但你不会看见。

你会在别人的脸上制造一个痕迹。你甚至不会意识到。

或者你刻意在别人的脸上刻画了什么。

你突然说：你很丑。

或者突然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都是假的，也都是「有力」的。

话语，在相遇的时候，塑造了你我。没有本质的东西，于是突然露出一种面孔。

在真实世界中，夏帆遇到怪诞的男人「撒哈拉」，在属于夏帆的虚构的世界里，她塑造了一个寻找自我的女性。

那个女性终于醒悟到：自我无法靠着自我去识别啊！！

或者说：仅仅依靠自我的力量，无法唤起自我。

自我遇到他人，而他人塑造自我。

一切，也许都是游戏，但为了让游戏做下去。为了交往，为了自身，为了下次相遇，我们都不应该为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和随之而来的多巴胺），就去摧毁别人的意识。

无数次，我戴上头盔；无数次，我窥见并非自我的人。

也有人走向我，并且忽然和我说：慕来，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很丑的人。

好在那些人离开我很远。我也不去好奇更多了。我甚至不好奇自己的样子——继续对外敞开，就是如此，经历、相遇、也许获得另一句虚言、收到突然的好意。

都是可能的。

你我，没有本质。

不要拿捏自己，不要随便地那样做，也不要在你与他人之间 ，制造死局。那真的不很有趣，却很黑暗。

在现在这个年代，在2024年，在村上春树已经七十五岁的时候，让我们尽量轻松以待。如果真的经历了很黑暗、深邃的东西的话，就把它（那段被判定的、无本质的经历）放进另外一种形式里。

给自己说个故事，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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