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她不存在》浦贺和宏——第六章(1-6,共6)
1
我看了一眼散落在房间一角的浦田老师的书——《微笑的报酬》。因为刚才怒气冲冲地往墙上一扔,封皮、腰封和书的本体都散开了。
《微笑的报酬》还没有全部读完。只剩一百页了。但是,未来永远不会再读了吧。
搞笑艺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还不清楚,不过自己已经知道了吧?
我想起浦田老师的话。
“脑袋空空,没有素材。香奈子,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小故事?我会参考这些来赚稿子的数量。”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这么说的呢?当时我一口回绝了浦田老师说的“没有什么素材”。但结果我却给浦田老师提供了很好的材料。
是我的过去。
——太残酷了。
没想到他会如此孽行人道。
我想起了《微笑的报酬》的主人公——私家侦探贵治。
就像现实中贵治被杀一样,这个故事大概也会以贵治的死落下帷幕吧。因为朋友的不幸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说的素材。
小说里的贵治和现实不一样,是个少言寡语的硬汉。
我站起来把书捡起来。然后翻开问题那一页,反复读了几十遍。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本书到底能印几万册呢?我知道“二次强奸”这个词,但之前没什么实感,但是现在的我能明确地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我把书摔在地上。然后蹲下身子,绝望地哭泣。
2
连时间的流逝,是在睡觉还是在醒来都分不清。简直就像在梦中一样。然而,与这种感觉相反,意识和风景却无比鲜明。
从盥洗室那边传来了有人的叫喊声。是女人的声音。那尖叫终于变成了哭声。
那是——。
是亚矢子。
根本缓缓地站了起来。
脚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像肌肉痛一样的疼痛折磨着根本。头很重,脚步不稳。还有些恶心。
根本摇摇晃晃地像被灯光吸引的飞蛾一样,朝哭声的方向走去。
亚矢子瘫软在地,抽泣着。
“亚矢子。”
“哥哥。”
亚矢子扭曲着脸,一脸胆怯。然后颤抖着指着敞开的浴室。
根本朝那边看了一眼。
和昨晚一样的一幕没什么变化。
“有人死了。”
根本一步踏进浴室。
双手紧紧抓住脸盆里的惠的脖子,抬起,抱在胸前,好冷。轻轻抚摸着惠的头发。那头发枯黄、脱落,缠绕在根本的手指上。
亚矢子的哭声更高了。她一定完全不记得惠,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她。
“亚矢子,把你的手机拿来。”
亚矢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清这句话的根本,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哭着。
根本摸着惠的头发,正色道。
“快点!”
听到这个声音,亚矢子哭得更厉害了,然后逃似的跑了过去。
根本抱着惠的脖子好一会儿。
“对不起,惠——”
他喃喃自语道。
根本抱着惠,像谵言一样反复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亚矢子红着眼睛把手机递给自己。一副畏惧根本的样子。
根本无言地放下包袱,用沾满惠脱落头发的手从亚矢子手中接过手机。
“我不是说过不要记录不认识的名字吗?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把你的事告诉他们,不管你去见谁——他们都能马上知道你的地址。”
“——哥哥。”
似乎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说出下一句话。
“怎么了——”
亚矢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那个人是我杀的吗?”
根本没有回答。反而紧紧地盯着亚矢子的眼睛,仿佛要确认那瞳孔深处潜藏的恶意。
看到哥哥的态度,她仿佛明白了一切,呻吟着“唉”了一声。
然而,这就是现实。
“不要,那样的话——”
亚矢子又哭了起来。到底要哭几次才罢休呢?但对于根本来说,他已经没有力气责备亚矢子了。
根本当着亚矢子的面操作手机。逐一确认登记在内存中的电话簿号码。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浦田老师”的电话。电话号码是090开头的,所以对方也是手机。
“喂,喂。”
电话马上就被接了,声音很低沉。
“请问,是浦田先生吗?”
“是的。”
浦田的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感。恐怕亚矢子的这个电话号码也登记在他的手机里。屏幕上显示的是女性的名字,但是接起电话后,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引起警戒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亚矢子的哥哥。”
“什么?”
根本担心解释太麻烦了。浦田的手机里到底用什么名字登记了妹妹的号码呢?
“很抱歉突然给您打电话——这是我妹妹的手机。”
“是吗?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亚矢子这个名字吗?”
浦田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从电话那头可以感觉到他在沉思。妹妹曾经告诉过他亚矢子这个名字吗?
根本不等浦田回答,就告诉他妹妹可能患上了解离性同一性障碍。听到这句话,浦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感慨万千地说。
“是吗?那你是……”
他注意到了亚矢子的病。
一提到解离性同一性障碍这个词,浦田似乎就明白根本为什么要联系自己了。或许,在他面前做出过不少奇怪的举动吧。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应该说是卖文业吧,就是靠自由撰稿人吃饭的。”
“您在写小说吗?”
“是的。”
“是《微笑的报酬》吧?”
“你怎么知道?”
“在我妹妹的房间里有那本书——”
浦田果然是那本书的作者。
然后告诉浦田,如果再和亚矢子见面的话,请马上用自己的手机联系,并告诉了他的手机号码。
浦田说。
“我也很担心妹妹——我想让她早点接受适当的治疗。”
根本礼貌地道谢后挂断了电话。对于自己的这种行为,根本感到有些意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明明已经快失控,却还留有掌握礼仪的从容。
亚矢子不知何时消失了。
大概是回自己房间了吧。
现在是夏天。如果不处理惠的尸体,会开始腐烂,情况会比现在更糟吧。
根本在思考自己今后应该走的路。
从抽屉里拿出那把绿色潜水刀,拔出刀鞘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刃看起来多少有点脏 ,但足以杀人。
这样杀了亚矢子,自己也……。
楼梯传来吱吱的声音。
是亚矢子。
根本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亚矢子换好衣服,手里拿着托特包。她粗鲁地伸出手,叫把手机还给他。把手机放在她的手掌上后,根本问道。
“亚矢子——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亚矢子。”
她把手机收进了包里。然后背对根本。说到底,你就是亚矢子。但声音太小,妹妹根本听不到。
妹妹根本不在意,朝玄关走去。一步一步远离这里。
如果错过了现在,也许再也无法和妹妹说话了——根本这么想。
于是一时冲动地说。
“亚矢子,你父亲没有虐待你。”
亚矢子站住了。
然后回头看着根本的脸。
毅然的态度眼神中充满了强烈的意志,仿佛要射向这边。
判若两人。
这个女人不是亚矢子。
——根本忍不住这么想。
“骗人。”
亚矢子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变成这样,就是因为被爸爸强暴了。”
妹妹皱起眉头,气势汹汹地说。她不会接受真相的吧。过去的虐待记忆,对亚矢子心中的各种人格来说,都是存在的理由。
明明不需要这样的人格。
就像亚矢子没有被父亲虐待过一样,她不需要这样的人格。
“被父亲虐待的不是你。”
“不是我吗?那是谁呢?”
根本下定决心说道。
“你只是这么认为而已。被老爸强暴的人——其实是我。”
*
根本想起来了。
“你——不喜欢爸爸吗——?”
“有希——你是站在爸爸这边的吧?”
“错在妈妈,都是妈妈不好——”
被父亲的回忆支配的亚矢子说出了这些话。
然后谵言般地叫着根本的名字,乞求似地抱住他的动作。
——噩梦再现。
*
那坚强的表情渐渐崩溃了。亚矢子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根本。根本走近亚矢子,然后双手搭在亚矢子的肩膀上,稍稍弯下腰和亚矢子对视。
“亚矢子救了我,对吧?看到了被那个无赖父亲虐待的我,所以你才杀了父亲。”
没错。
作为杀父的代价,亚矢子被送进了福利机构。家人都不愿提及这件事。父亲的死对根本家来说是禁忌。侵犯年幼的儿子,然后被女儿杀害的父亲等等。
自己一直受到父亲的性虐待。而且亚矢子知道这个事实。自己被父亲强暴的时候,和从门缝里偷窥的亚矢子四目相对。
那么,亚矢子……。
肯定难以忍受。亲眼目睹亲哥哥被虐待的现场等等,然后亚矢子知道了父亲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每晚都发生的虐待,即使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虐待的事实还是不可否认地侵蚀着亚矢子的心灵。
这不是我的事。亚矢子是这么想的吗?
不是自己。不去拯救被父亲虐待的哥哥,却装作没看见,那不是自己。看到如此令人震惊的景象,那不是自己的事。
每天晚上都这么想,然后——。
亚矢子的平衡被打破了。
为了帮助自己,亚矢子杀死了父亲。
“大家都是你为了我杀的吧?贵志和叔叔——惠——”
——没错。都是自己的错。
亚矢子亲眼目睹了被贵志殴打的哥哥。自己痛苦地挣扎着,为了救受虐待的哥哥,亚矢子刺杀了贵志。
叔父的时候也是这样。亲眼目睹亚矢子被叔叔强暴的自己,一边疯狂地流泪一边对叔叔施暴。叔叔伤害了哥哥,所以对亚矢子来说,叔父也是要杀害的对象。一定是亚矢子把叔叔推下了铁轨。
但是惠——。
惠对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和贵志、叔叔相提并论呢?
或许——。
据说惠怀孕了。虽然没有表现出那样的样子,但一定是事实吧。
她相信自己。所以她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优先考虑了自己和亚矢子的问题。但是,总有一天会从惠的口中说出这个事实,这是无法避免的。
这样一来,光是亚矢子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还要为惠的孩子问题伤脑筋。而且一定会强烈责备自己不够小心。
但是,无论多么痛苦,自己也不会逃避,而是全力解决两个人的问题。即使不考虑自己,也应该把惠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是的——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亚矢子应该非常了解哥哥一本正经的性格吧。
但是,如果惠不在了的话——。哥哥没必要再为这些问题烦恼了——。所以亚矢子……。
“你知道的吧——亚矢子。”
根本把潜水刀递给亚矢子。
亚矢子和根本四目相对,纹丝不动。
“亚矢子杀了惠,我很痛苦,是亚矢子让我——让我伤心。”
这是对亚矢子的死刑宣判。亚矢子一定会接过这把刀。然后拔刀出鞘,选择死亡吧。这是为了哥哥。
贵志、叔父和惠都成了自己的障碍,还有亚矢子。亚矢子将给哥哥带来苦难的人,一个一个排除——。
但是——说到底,最痛苦的还是亚矢子自己。
所以——。
但是亚矢子瞪了根本一眼,然后转过身,向走廊那边跑去。在玄关用鞋一蹬,猛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亚矢子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
根本保持着递刀的姿势,静止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刀慢慢地从他手中滑落。撞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音。小刀滚落。和昨晚一样,无论是杀亚矢子,还是让亚矢子自杀,都失败了。
根本弓着背,哭了起来。
想要肯定亚矢子是杀人的。想要肯定。若非如此,连发疯都做不到的自己绝对得不到救赎。
大家都和父亲一样,都是为了自己而杀的。
这样想是唯一的安慰。
但是,亚矢子……。
亚矢子再也不会帮助自己了,必须用自己的这双手找到新的救赎。
根本捡起掉在地上的潜水刀。
这是拯救亚矢子和自己的最后方法。
而且,那是对失去惠的复仇。
根本缓缓地站起来,驱使着精神上和肉体上都疲惫不堪的身体迈步前行。
自己想再一次和惠度过同样的时光。
盥洗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异臭,尸体已经开始腐败了。
“惠。”
他自言自语道。
从脸盆里拿起惠的头。她的重量让他知道,惠只是一个普通的东西。
混浊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不管怎么叫这个名字,惠已经听不到了。
干裂的嘴唇,已经不再低语自己的名字。
把惠的头放在身体的颈部附近。至少要保持仰卧的状态,但就算把切断面和切断面放在一起,脑袋也会滚动,惠的脸也会转向其他方向。
可能是因为死后身体僵硬,僵硬的手臂和手指似乎无法恢复原状。根本想让她闭上眼睛,可不管怎么摁还是会睁开。溢出来的内脏也不可能再塞进肚子里。
“对不起,惠——我什么都做不了。”
根本边哭边说。
“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你,什么都……”
根本把钱包、手机和潜水刀塞进裤子,跟在亚矢子后面。
因为出门花了不少时间,亚矢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踪影。即使穿着高跟凉鞋,也应该已经在坡下了。
但对根本来说,自己有强烈的确信,妹妹已经去了横滨站。迄今为止,根本曾两次追着打扮成那样的妹妹,但目的地都是那里。
根本走到车站。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有妹妹的身影。
到达弘明寺站。在售票机买了去横滨的车票,坐上电车。站台上也没有妹妹。坐上前一班电车已经去了那边吗?根本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乘客。仔细地洗了惠沾满血污的手和沾满泪水的脸。头发也整理好,衣服也换上了干净的。没有人会想到自己会去杀人。
到了横滨站,他目不斜视地向相铁线的检票口走去。环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的脸,一阵轻微的绝望袭来。
哪里都没有亚矢子的身影。
是选错了地方吗?
或者,亚矢子已经……。
根本在那里犹豫了几十分钟。
要给亚矢子的手机打电话吗?但是,即使电话接通了,如果接电话的人不认识自己,也毫无意义。怎么办才好?要不要回家等亚矢子回来?
这时,手机响了。根本的眼睛盯着显示器。
是浦田打来的。
根本马上接起了手机,祈祷般地把话筒贴在耳边。
浦田说。
“是根本君吗?你妹妹现在到我房间来了。”
3
我继续朝浦田老师的房间走去。今天也很热。简直令人厌烦。照这样看来,进入九月后炎热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吧。
一到公寓,就毫不犹豫地按下浦田老师房间的门铃。
“来了吗?”传来一声傻气的声音,浦田老师探出头来。
“香奈子,香奈子……”
浦田老师仿佛完全没有预料到我的到来似的喃喃道。他看着我,目光却战战兢兢地在空中徘徊,不像是平时的他。
他看到我的表情,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发现了。难道以为女人就会察觉不到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失礼了。
“你好。”
我瞪着浦田老师,尽量用冷漠的声音说。
“要来的话,给我打个电话也好啊。”
他很明显地用厌烦我的语气说。
“会不会打扰你?”
“不,没那回事——”
感觉被打扰到了。
这时,室内传来声音。
“香奈子小姐?”
是由子的声音。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袭击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由子怯生生地从浦田老师身后探出头来。
由子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一样。
“怎么了由子?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由子揉了揉眼睛,然后哭了起来。大概是第好几次流泪了吧。
“浦田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浦田老师叹了口气。他的叹息中充满了看破红尘的情愫。浦田老师对我说。
“现在告诉香奈子的话,香奈子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你是说由子做了什么?”
但是浦田老师没有回答。难道她杀了人?
“也就是说,两个人聊得很开心,我在的话会碍事吧?”
“谁都没说过这种话啊——”
“别撒这种明显的谎!”
我稍微大声地说。看得出浦田老师胆怯的样子。
这时由子开口了。
“浦田老师。先让香奈子小姐进来怎么样?”
“啊,也是——”
我不等浦田老师回答,就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
“香奈子小姐,你怎么了?生气什么呢?”
也许是看到我气势汹汹,由子问道。
“没什么。”
“可是……”
“我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
我狠狠地瞪着由子。
由子瞪大眼睛看着我,抽抽搭搭地放声大哭起来。无比郁闷。这简直就像我把她弄哭了一样。也许在我来之前,由子就已经哭了。
“香奈子小姐——”
浦田老师搭话道。
“你们两个人在谈些什么?”
但是浦田老师没有回答。那仿佛畏惧的视线,更加激起了我的焦躁。我被排斥在外,强烈地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累赘。
“算了,这种事知道了也没用。”
像要吐出来似的对两人说。
我是个自我意识过剩、嫉妒心强、无可救药的女人。
从包里拿出《微笑的报酬》,递到浦田老师面前。浦田老师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真的是会表现在表情上的人。
“喂,浦田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浦田老师摇了摇头,说是误会。
“误会是什么?”
我大叫着把《微笑的报酬》扔给浦田老师。书撞到了他的脸,弹了起来,腰封、封皮和书身都在空中解体了。趁浦田老师胆怯之际,我立刻打了他一巴掌。空气中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划破声。
“香奈子小姐!”
由子哭着嚷道。但我听不进去。
浦田老师捂着被打红的脸说。
“如果对这种事感到满意,那就再打一次好了。”
但是,如果只是打一次就能消气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这么生气。
我蹲下来,拿起掉了封皮的《微笑的报酬》。
我强忍着快要哭出来的心情,翻开题目,朗读起来。
“香奈子说了。喂,贵治。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不要笑着听我说吗?贵治看着香奈子。然后,香奈子说我不笑,真的不会笑的。从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的月光,共同照亮了心灵受伤的女人和失去感情的男人。然后香奈子下定决心的样子说了——”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因为接下来的文章实在不忍出声。
我看着浦田老师。
“这之后会有怎样的文章呢?这部小说中叫香奈子的女孩对主人公贵治说了什么呢?浦田老师,因为是自己写的所以还记得吧?”
浦田老师没有看我,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小说中香奈子对贵治说的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故事——这是一个被亲生父亲粗暴对待的可怜女孩的回忆。也就是说,我对他说的过去痛苦的虐待体验,没有经过任何渲染就原封不动地写进了小说。
“太差劲了——”
我抑制不住愤怒。
“香奈子小姐——”
红着眼睛的由子说。
“别生气,我觉得浦田老师并不是这么想的——”
不是这么打算的吗?那么,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写的呢?
“你懂什么!”
我气得浑身发抖,大叫道。抱着拼了命的想法我很不好意思坦白,想着找人说说,让自己轻松一些。我想,如果是浦田老师的话,一定会明白的。现在的状况如何呢?浦田老师看我的眼光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并且将其写成小说,展现在不特定的多数读者面前。
浦田老师战战兢兢地开口。
“由子——我有话要跟香奈子说。不好意思,能请你离开一下吗?几分钟就行了。”
由子轮流看了看我和浦田老师,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在外面等。”
由子走向玄关。传来“咣当”一声关门的声音。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了,我和浦田老师对峙着。
浦田老师带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无奈表情盯着我。我忍不住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我从没想过你今天会来——”
浦田老师辩解似的说道。
“所以你把由子叫来,跟她聊得很开心吧?”
“不是我叫她来的,是她自己来的。说有事想和我商量。”
我想起由子哭红的眼睛。比起我,她更相信浦田老师吧。
“有什么事想跟你商量?那孩子到底做了什么?”
但是浦田老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要回去,你最好也在这。”
他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对于《微笑的报酬》,我觉得擅自使用你的过去是不对的。但现在——怎么说呢,不是谈那个时候。”
我想哭了。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吗?你说得太过分了。”
“香奈子小姐——”
“什么?”
“这件事结束后,无论多少钱我都要向你道歉,甚至下跪道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把《微笑的报酬》的版税全部给你。所以,你现在一定要协助我们。”
“你是想用金钱或物品来补偿吗?”
“不,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个……”
浦田老师慌慌张张的。我觉得我反而在欺负他。
“不用了,随你的便。”
待会儿和他好好谈谈吧。我并没有忘记对他的愤怒,只是推后而已。
浦田老师都说到这里了,看来由子的麻烦已经到了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地步了。
“谢谢。”浦田老师说。然后出去叫由子。过了一会儿,由子回到房间,哭得更厉害了。大概一直在外面流泪吧。
“浦田老师呢?”
“在外面。”
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喂,没事吧——?”
虽然这么问,但由子只是不停地摇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浦田老师从对面探出头来。
“香奈子,我马上回来。所以你先和由子在一起。”
还没等我点头,他就转身出去了。去了哪里呢?
“浦田老师,你要去哪里了?由子,你真的没事吧?”
在旁人看来,由子绝对没有问题。就像被鬼故事吓到的幼儿一样,一边哭一边抖个不停。
怎么办,怎么办,她像谵言一样嘀咕着。
“由子——”
她看着我的脸,用乞求帮助的语气嘟囔道:好可怕啊,香奈子。
我有些哑然。
看到由子如此害怕的样子,刚才对浦田老师的愤怒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怎么了?浦田老师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
由子颤抖着对我说。
“应该是去叫哥哥了,并带他来这里的。”
“哥哥?”
5
大约三十分钟后,浦田老师回到了房间。不是一个人。背后有个男人。我想到这张脸在哪里见过,马上就想起来了。
在相铁线横滨站前和由子碰头时,一对男女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想他一定是来把由子带回来的。那个叫惠的女孩拼命想跟由子搭话,但由子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抵抗,最后,他们放弃回去了。这个人是这对男女中的一个。
浦田老师对由子说:
“由子,他是亚矢子的哥哥。”
亚矢子——。
就在浦田老师将视线转向我的下一个瞬间。
男人推开浦田老师,扑向我。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站起来想要逃跑。但是,晚了。就在我站起来的瞬间,男人以惊人的气势撞向我。我和他一起倒在地上,头重重地撞了一下。腹部有一种烧灼的感觉。
几秒钟后,疼痛向我袭来。
“好疼啊——”
我还没来得及理解,就脱口而出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么剧烈的疼痛还是第一次,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痛苦。
好痛,好痛,好痛啊——。
我咬紧牙关试图忍受疼痛。但它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的身体。我呻吟了一声流出了眼泪。男人离开我的瞬间,疼痛变成冲击向我袭来。
泪水浸湿的视野里,映出他俯视着我冷静透彻的表情。他的衣服被某种异样的液体弄脏了。他手里拿着一把绿刀,那把刀也脏了。我对那个——有印象,那是贵治的潜水刀。
我看着自己的腹部。然后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鲜红的血汩汩涌出,止不住。那个渐渐弄脏了地毯。我一边哭一边喘息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诉说什么,只是拼命地忍受着痛苦。
浦田老师一边喊着什么,一边跑向我。由子发出尖叫。
“浦田老师。”
浦田老师盯着我的脸看。那张脸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明明想哭的是我。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浦田老师把手放在我的伤口附近。是想止血。可是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看着看着浦田老师的手染上了血色。浦田老师一边抱着我的身体,一边反复念叨着香奈子,没事的,没事的。
浦田老师的对面,是正在拿出手机的由子。还有刺伤我的男人,像能乐面具一样的表情。
——疯了。浦田老师,你怎么把这样的人带来了——。
由子对着手机大声疾呼:救护车快来,有人被刺了。什么啊——。我想,别看她那样,其实还是很坚强。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小女孩,但好像不止如此。
浦田老师对由子大声说出公寓的地址。由子打电话告诉他。
“我想轻松地杀了她。”
混乱中,男人缓缓开口。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她会痛苦地死去——”
——不。
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不想人生就此结束。
浦田老师转过头,喊道。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男人盯着我,视线没有移开。
我拼命地说。
“你——是——谁——?”
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回答浦田老师的问题。
这时,由子开口了。由子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她看起来很害怕眼前的男人和被刺的我。
“你是根本亚矢子小姐的哥哥吧?”
听到这个问题,男人冷冷地看着由子。对由子的问题点了点头。
“难道,是根本有希先生?”
声音也在颤抖。
“由子。”
浦田老师说。
“拿出勇气。”
我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总之——痛。疼,疼,受不了。
由子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中村,我是中村由子。我以前经常和亚矢子一起玩。”
我喘着粗气,想起第一次见到由子时她说过的话。
*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亚矢子小姐吗?”
“你不是亚矢子吗?”
“因为你和亚矢子长得很像——我好像搞错了。”
“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但小时候就分开了。”
*
但是——。
根本目不转睛地盯着由子。由子往后退了一步。
“由子对你怀有某种令人畏惧的感情……”
浦田老师这样说道。由子一脸胆怯地开口。
“你——小时候被爸爸虐待——所以亚矢子杀了爸爸——是为了你。”
我不知道。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大家都无视我,自顾自地说着话。
“你看到了吗——”
根本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道。
“因为我经常和亚矢子小姐一起玩,也去过亚矢子小姐家——所以才会碰到那个现场——后来你们一家就搬走了。我和亚矢子小姐分开的时候和亚矢子小姐约好了,说我们是朋友,下次在什么地方再见面——”
浦田老师缓缓开口。接着由子的话开始说。
“我从由子和她的家人那里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亚矢子为了救你杀死了父亲,由子目击了现场。因此,两人现在都患上了不轻的精神疾病。由子被解离性障碍所困扰,你的妹妹亚矢子——患上了解离性同一性障碍——”
“太荒唐了。”
根本不屑地说。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父母的错,也不是状况的错,也不是社会的错。亚矢子和你疯了,是你们自己的错。不要把自己疯了归咎于父母。”
由子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哭了出来。
但是,根本的话并没有停止。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被父亲强暴,被妹妹看到现场,被妹妹杀死喜欢的女人的我该怎么办?我比你们更惨。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患上任何精神上的疾病,像现在这样好好地生活着。”
我不知道。
我是这么想的。
“别开玩笑了。”
我忍不住说。
“你说自己是正常人吗?怎么可能,拿着沾满血的刀乱挥……”
比起疼痛,不讲理的想法更胜一筹。
“我和由子都是正常人,只有你疯了——”
我用尽力气盯着根本。根本低下头,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然后对由子平静地开口。
“由子这个人格,是来自你的名字吧?她的行为模式大概也是模仿你——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登场人物和她父亲的人格一样——亚矢子也有过完全变成过去接触过的人的时候——喂,你有没有习惯向路上的人问:“你是不是亚矢子小姐?”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由子摇了摇头。
“就算由子很奇怪,也没那么奇怪——她没有那种癖好——突然问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喘着气拼命地说。疼痛越来越严重。根本太可恨了,导致我这样痛苦的男人。所以我想强硬地反驳,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第一次见到由子的时候,她问我——你是不是亚矢子?——但是,仅此而已,她只是认错人而已。”
由子哭着对我说,不是的,不是的。根本露出一副接受一切的表情,说由子这个人格一直重复着这种状况。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呢?
根本突然对我说。
“很痛苦吗?惠一定也很痛苦吧——”
惠,就是在横滨车站前拼命想把由子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吗?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孩子遭遇了什么,但为什么要由我来承受这种痛苦呢?
根本盯着我往后退。
手里的刀当场掉在地上。
刀就在伸手就能到的地方。
“捡起来!”
根本说。我不知道他在对谁说。
“够了——杀了谁都行——”
根本在哭。
“哥哥——”
由子泪眼婆娑地喃喃道。浦田老师也找到了根本。对于这个超出常规的提议,两人都感到困惑。
但是,我。
我忍着痛苦,伸手拿起了刀子。这样的男人,我一定要杀了他,我强烈地这样想。
这时,浦田老师的手用力推开了刀柄。刀子发出声音,滚向已经够不着的房间对面。
“别这样。”
浦田老师对我说。
我看到根本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可以在这里待到最后吗?”
问这个问题的声音也在颤抖。
但是浦田老师并没有回答根本的问题。
我的脑海里回响着根本的话。
——到最后。
我一时冲动地说。
“我不会死的,我绝对不会死的。”
根本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然后一边啜泣一边跪了下来。他靠在墙上,抱着头,终于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根本的哭声和由子的哭声在空气中搅成奇妙的和音,传到耳膜里。没有比这更令人不快的音乐了。
浦田老师笔直地俯视着我。一副快要被不安压垮的表情。要是连浦田老师都哭了该怎么办呢?
但是浦田老师装出一副刚强的样子说道。
“接下来,我想三个人一起去说服香奈子。我想如果大家都说给香奈子听的话,香奈子一定会明白的。但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说服什么?”
浦田老师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一副非常非常悲伤的样子。
6
她小声嘀咕着。
“浦田老师,你的意思是不是——”
浦田老师盯着我说。
“由子——把那本书拿来。”
由子立刻把扔在房间里的《微笑的报酬》交给浦田老师。
这个月的新书发售不久的书。
“香奈子小姐——这本书还没有看完吧——?”
我缓缓点头。
读到一半就停止了——。
“如果能读到最后的话——”
他用懊悔的语气这么说。
“看得见吗?”
浦田老师翻开书的某一页给我看。
那是书最后的最后——内页。
浦田老师慢条斯理地指着书中的一处。他指着的不是印有内页的左侧那一页,而是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白纸的右侧那一页。
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本书于1998年3月由小社发行单行本。
浦田老师说。
“这本书是我的处女作,不是新写的。最初是以精装版出版的,后来才变成新书,内容没有修改——登场人物的名字也没改。”
我思考着那一页的文章和浦田老师的话的意思。
我一直在想。
浦田老师以我的话为原型,写了《微笑的报酬》中登场的“香奈子”的故事——。
但是,这本书本来——如果是两年半前出版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贵治和浦田老师——也就是说——。
在折磨着身体的疼痛中,我体验着脚下摇摇欲坠的感觉。
“你不是用了我的名字吗——因为——那个角色,明明和我长得那么像——如果不是我——你用了谁的名字?”
浦田老师平静地说。
“我确实在小说里用过朋友的名字——但不是全部。自己想名字的登场人物要更多多。虽说想名字很麻烦,但给所有登场人物取熟人的名字更麻烦。《微笑的报酬》中用了贵治的名字,但香奈子这个名字是我自己想的。那时,我的朋友里没有叫香奈子的女人。”
“可是——她和我长得那么像——”
“这就奇怪了。小说里的贵治和他本人一点都不像。这是理所当然的。塑造登场人物时,首先要考虑他在故事中的作用,名字什么的是事后才考虑的。因为用了朋友的名字,连性格都和朋友一样的话,故事就不成立了——我出道的时候,把这本书给了贵治。遇到贵治的时候,还没有安定下来的亚矢子如果把这本书读到最后的话——如果对香奈子这个登场人物感到强烈的不安的话……”
我细细品味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那是什么表情?”
为了不漏听他的每一句话,我一边与痛苦作斗争,一边将意识集中在他身上。
“对你粗鲁的父亲,对你视而不见的母亲,听你说话的心理咨询师,到底是什么表情?——你应该不知道。因为他们不过是我写的小说中的登场人物而已——你知道多重人格这个概念,《微笑的报酬》中名叫香奈子的登场人物在故事中告白之后,也对贵治讲述了多重人格。而且——当然,亚矢子本人也有关于多重人格的基本知识——所以你才会如此固执地认定由子是多重人格。反过来说,这个概念就是你的身份——我想你一定是在无意识中把自己投射到由子身上的。”
“可是、可是、可是——”
我拼命想要否定浦田老师的话。
“在横滨的餐厅里,由子对我说,你眼前的这个女人,你怀疑她杀了贵治,但是杀了贵治的是我。因为她说了——”
我喃喃自语。
但是浦田老师依然悲伤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的脑海中掠过各种各样的景象。在餐厅里听到的那个声音,反复在脑海中回响。根本在对面一个人啜泣着。浦田老师和由子紧咬着嘴唇看着我。
——谁?
谁在跟我说话?
在横滨站前等由子的时候,我偶尔会觉得有人在跟我说话。死去的贵治好像马上就要来找我说话了,我突然有种感觉。那种不愉快的心情变成几百倍地涌向我。然后化为莫名其妙的记忆积蓄在我心中,自己以外的记忆进入了我的内心。
*
——这是什么?
那个叫惠的女孩躺在我面前。地点好像是浴室。我剥下惠的衣服,把她切成碎片。鲜血染红了瓷砖。为了不妨碍内脏从肚子里溢出,我一边往旁边退,一边思考到底哪里可以吃。
*
——这是什么?
我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眼前是一个中年男人——叔叔。面对着我,露出畏惧的表情。我把叔叔推了出去。他差点掉到铁轨上,但还是忍住了,重新站好了。电车马上就要来了。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响起。我对叔叔说,去死吧。听到这句话,叔父的膝盖一下子塌了下来。
*
——这是什么?
我把换洗衣服塞进包里,半夜把贵治叫出来。在夜晚的路上,贵治笑着走近我。我刺了贵治。一开始,贵治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交替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和我的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毫不在意地继续刺贵治,贵治倒在垃圾场。临死前,贵治叫着我的名字——香奈子。确定贵治死了之后,我在公园的公共厕所换衣服与洗手。我想是不是应该早点离开现场比较好。
*
——这是什么?
在我面前,有一位中年女性。地点好像是厨房。我向那个人发起了攻击。女人被推到厨房的地板上,头部重重地撞了一下。我骑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脖子说道,妈妈和叔叔在通奸吧。因为有这种罪恶感,所以明明知道哥哥被爸爸强暴了,却装作没看见。都怪这样的母亲,你的女儿才会变成这样。叔叔是个软弱的男人,只是在向女人撒娇,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如果我邀请他的话,应该也会对我出手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安排哥哥目击现场。于是,我静静地建立起了父亲——她背叛的男人的人格,之后被恐惧压垮的妈妈承受不住自杀了。
*
——这是什么?
我叫住了正要出门的根本。
“什么事啊!”
根本大叫着回过头来。然后吐出一句。
“哥哥是谁?我不是克雷斯季扬·伊瓦诺维奇吗?”
“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我——”
根本一脸惊讶地说。
“刚才,你完全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人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谁?”
我问。不过,这种事就算不问也知道是俄罗斯的文学家。
*
——这是什么?
根本在问我。
“亚矢子,你有没有听到过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为什么?他问道。
“亚矢子的另一个人格跟你说话了。解离性同一性障碍者之间互相说话的现象并不罕见——”
*
——这是?
“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女人。你怀疑她杀了贵治,但是杀了贵治的是我。”
我现在就是眼前的由子。我怀疑是由子杀了贵治。但是杀了贵治的是——。
人格和人格说话并不稀奇——。
另一个人格对我说话——。
*
回想起来,根本和一个叫惠的女孩一起出现在相铁线的横滨西口,没能把由子带回的时候,他对我们说了这样的话。
“妹妹就拜托你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对我说的话。但是,如果那是根本对由子而不是我说的话……
那个叫惠的女孩拼命地跟由子搭话。我想她一定是拼命想把由子带回来。但是——。如果惠只是想和由子说话呢?对她来说,能依靠的只有由子。害怕的由子过度抵抗,最终没能如愿。
因为我——那个时候,对惠和根本的事都不了解——。
我看着蜷着背坐在房间一角的根本。他把脸埋在立着的膝盖里,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由子凑近我对我说。
“亚矢子小姐,没关系的。救护车马上就会来的——”
不——。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但我早已失去了向由子倾诉的力气。
浦田老师好像明白了我的想法,对我说。
“你是香奈子哦——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其他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反复对浦田老师说。
“够了,没事的。”
“对不起——我对浦田老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浦田老师紧紧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已经够了”。
但我忍不住。
巴斯想要飞向天空,却直接倒着掉了下来,因为巴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玩具。和贵治一起去看《玩具总动员2》的时候,看到巴斯的样子,我忍不住捧腹大笑。但是,我没有那个资格。因为我不也和巴斯一样吗?生病的只有我一个人,只不过是被浦田老师小说中的登场人物唤醒的女人。而且我没有注意到那件事,并对这个人确实存在这个世界深信不疑。
我找茬打了浦田老师,对浦田老师讲述了那次虐待的记忆后,他的态度变了,我对他充满了不信任——真是个残酷的女人。
对我的态度变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浦田老师发现我有精神上的疾病。她会把小说里的情节当成自己的过去,绝对是个不正常的女人。
如果能和亚矢子的哥哥——根本保持联系的话,浦田老师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我的事情。浦田老师也把这件事告诉了由子,所以今天浦田老师和由子两个人在这个房间里。
“不是我叫她来的,是她自己跑来的,说是说有事想和我商量。”
想商量的事情,一定是我的事情。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不好的关系,两个人不是都很担心我吗?
对待我的时候,也绝对不要刺激到我,举止要柔和。我觉得《微笑的报酬》擅自使用你的过去是不对的。等这件事结束后,我怎么向你道歉,甚至下跪。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浦田老师一定是在陪我说话,配合我说话吧。对此,我总觉得很陌生——。以为自己被两个人排斥了——。
“我——”
“嗯?”
我的声音太小了。浦田老师把耳朵凑近我的嘴边,想要听清我在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浦田老师讨厌我——因为我钻到睡着的你旁边——”
“不是——当时我也很混乱——因为你对我那样告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向浦田老师坦白被父亲虐待的过去时,他有感觉吗?他问我。而且,他说对了。不过贵治倒是无所谓,像浦田老师这么认真的人,居然问出这么不礼貌的问题。那个时候,应该有疑问才对。莫非他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
因为那是他写的故事。
因为发现了我的病,那天晚上,浦田老师动摇了,拒绝了我。被父亲强暴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
“浦田老师——和我交往吧——”
“这种时候——你说什么呢?”
“喂,求你了——”
浦田老师泪眼婆娑,看着我连连点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肯定的意思。
但我希望,最后还是想和浦田老师一起度过时光,我不希望出现另一个人格来打扰我。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充满了耀眼的光芒。两人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浦田老师手的温暖。
门被打开了。人们吵吵嚷嚷地走进房间。救护车来了,大家都围在我周围。
尽管如此,我还是紧紧握住浦田老师的手,没有放开。
然后想到了贵治。
笨蛋,老好人,好奇心旺盛,像小孩子一样的贵治。
我和你是怎样相遇的?那个时候,我是怎么自称的?
我——只是亚矢子这个女孩身上诞生的一个人格。
仅此而已,渺小的我。
——贵治。
你明知如此还和我交往吗?
在渐渐淡薄的意识中,我在心中默默呢喃着一个至今近在咫尺却从未注意到的事实。
我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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