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们上写作课

1 在古印第安文明展上 我感叹我们的历史缺少石头 宫殿和雕像，画在泥壁上的彩绘 特拉洛克，圆润的雨神 戴着云的护目镜 脚踝上各套一个齿轮镯子 即便囚禁在玻璃展柜中，依旧是 前卫的摩托骑手 可孩子们不这样想 他们以为这是个要饭的 我尝试多给他们灌输一些神话 没用， 这是看着短视频长大的一代 况且他们的家境 比玛雅贵族还要好得多 2 这些坐牢的雕像 让我想起幼年时在马戏团看到的瓶中怪胎 其中一个没有泡进药水 直接摆到桌子上 比土行孙还矮，整个身体就是一个头 它盯着我，突然开口说话 我定在原地 感觉到帐篷正在变成漩涡 它的脸也快要螺旋起来 我赶紧跑出去 它的眉毛实在太粗 3 还有蛇，让我畏缩又兴奋难耐的彩色长虫 也在帐篷里缓慢爬行 不比眼前雨林里的这些好看多少 我的家长给我买了票 我迈着内八的步子一个人走进去 害怕得想抓住点什么 现在，一个男孩抓起我的手 把我的胳膊缠绕在他的胳膊上 拿我的手按住他的后颈 走出展厅，一个女孩又用头撞击我的肚子 她说的是哪套功夫我忘了 可怜的爬虫 第二天黎明才从我肚脐里钻出 4 我们来看美洲豹 我指着壁画，告诉他们哪里是舌头， 哪里是身子 这些抽象的艺术 过于早熟的印第安人 很久很久以前，跟我们是亲戚 我们穿越了白令海峡，还是他们 从冰层上出走 很难说明白，但文物不会撒谎 这些玉器和兽面纹 有着同一个祖宗 5 有个女孩喜欢我给他们讲的为虎作伥的故事 给它做了一个变形: 一个女人来到丛林，被美洲豹吃掉了 为了重生，她的亡魂骗来自己的女儿，献给豹子 天神发怒，把女儿的幽灵复活成了猛虎 结尾写道: 从此以后，她便天天在丛林里干着一样的事情——

她便天天在丛林里干着一样的事情 6 男孩子们要差得多，他们 纠结于讲义上的错别字 ——到底是美洲豹还是美洲虎 ——是一回事 ——那怎么可能 ——花纹只是表象 然后，我又科普起更多知识 比如美洲豹是如何潜入河流，一口咬碎 凯门鳄的颅骨—— 在所有大型猫科动物中 美洲豹的咬合力是最强的，它们体型壮硕 是所有猛兽里的胖子 他们惊呼着，沉浸其中，这些画面 让我们都有了力量 在博物馆里 匍匐前进！ 7 奶奶年轻时住在黑龙江 看见东北虎杀死一头小公牛 用嘴扛着它，游回对岸 那就是我—— 猎食的和成为食物的， 同时在我体内。我是听者，也是观者，伸展， 圆满地遍布 往复的时空 8 爷爷当年打完解放战争 又去了朝鲜战场 一个通信兵 后来被分配到兵工厂 由于过分想家 返回山东 生下我的父亲 9 阿兹特克的都城早就被西班牙人移平 孩子们有些失落，不过 美洲豹可以钻进地底 躲避人类的捕杀 像它们戏弄的凯门鳄一样 收起脾气，在泥地上摊开 笨重的身躯 10 来到金沙，我的后花园 我的珍宝 尽数陈列于第三展厅 我兜里的松石和玉贝 却不轻易视人 11 地下一层 一个临时展览 空调吹动胡风 冷气吟诵雪调 雪山，辉耀在画中 复制来的思维菩萨 挂在墙上 我的墙上，我看见线条 我思维里的线 我的思维， 我的菩萨 12 像昨天一样 我鼓励孩子们写土匪的故事 我喜欢这类冒险故事 而不是单纯的土匪， 纯粹地作恶 我更喜欢复杂的土匪 成本往往过高， 但赚得更多 我提到君特·格拉斯—— 像他们这么大时便开始写小说 很快就把角色们全部写死了 他们很受触动 眼睛睁大 瞳孔像猫一样变圆 我提到阿里巴巴 他们不知道阿拉伯人 还以为 那是马云 13 父亲把两岁的我抱到写字台上 打开录音机，装上一盘卡带，按下按钮 那里面开始唱: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地青年！ 声音很大，录音机闪着霓光，音符也像是彩色的 压在桌面上的玻璃冰凉 我笨拙地站起来，扭动身子，一上一下地起伏 像个智商低下的儿童 两岁的智商能有多高，我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 想起来时，全是以第三人称视角 从背后看着自己 就像我不曾亲身体验自我的生命 仿佛有人推着它 游玩 或是关照 14 午饭后我累得在餐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里耳中全是人类交谈的嗡鸣 起身后似乎是灵魂从他们身上抽走了 四下一片寂静 我走出去抽烟，站进一丛竹荫里半憩 在陈列馆入口，一个女孩抬头望着我 严厉地教训道:我闻到你嘴里有烟味 你去抽烟了是不是？ 好像是在批评，像是我的家长，仿佛 我只有巴掌那么大 15 连日的疲乏带走脸上的全部灵光 松弛的皮肤看上去更显苍白 午后间歇， 端着咖啡坐到路旁一棵大榕树下 虚焦的眼珠， 已经抓不住任何形象 两侧的人车化作道道白影 仿佛我正驾着榕树驱驰 两只脚不自觉地交盘到一起 树冠垂下浓荫的城墙 片刻的宁静 我想起楞严经序言里说 佛陀 曾在哪里度过漫长的雨季

2024.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