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情谊科幻中篇|新马场新】《愿在沉船中安眠》2.9/3
【因豆瓣日记5万字数限制,第3部分切分为2.9/3和3/3】
著:新马场新
译:erosuke
2024-05-08

现在 – 2044年
池袋站周边异常拥堵。被破坏的机器挡住了道路,引发交通堵塞。上沼以手抵头,轻叹了一口气。神原则为行车迟迟不前而倍感焦躁。
事发当天,据报发生了一起车辆盗窃案。巧合的是,车主就是有村和奥平就读的大学的兼任讲师,而现在上沼和神原正在前去寻问的路上。他们不能放过仅有的一点线索。
上沼等人最想寻问的对象·美住悠,因主治医生的判断而无法会面。说到底自两年前的事故发生以来,对悠的探访就受到严格限制。据称是因为截肢后引发的精神疾病的影响。
据说她虽然已能靠假肢进行日常生活,但目前还在Synapse Connect旗下的医院进行疗养。唯恐恋人死亡和母亲受伤等情况对精神造成剧烈冲击,这次的事件似乎也还没告知给她。她的父亲圭介也严加嘱咐:“直到本人冷静下来前,请不要去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前面的车终于动了,又立刻停下。
“有村——多亏这家伙,这个情况怕还要持续好几年。哼,说不定还愈演愈烈呐。”
神原话中带刺地说道。
有村作为一名将被传颂的革命者,获得了不会改变的地位。他给反叛分子带来了成功体验,并展示了通过暴力促成变化的可能性。事实上公众对机器的反感也越发高涨,听说企业都在苦心应对。
然而上沼还是无法接受:有村康生到底为什么要引发暴乱?越是深入调查他,就越难以从中找出他行动的一致性。
有村康生出生在文京区本驹込附近。父亲是一名律师,母亲是供职于大型外企的一名工程师。家境优渥,从小学起就读私立学校。高中时有过去法国交换留学的经历,被班主任评价为“有领导力的学生”。据说他总是优先考虑对话来解决问题,决不会诉诸暴力。即使在他领导的组织中,当发生暴力行为时也及时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甚至一度解散了组织。
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会使用炸药来表达诉求呢?
大约二十年前以来,互联网上就已无法搜索到有关制造炸药的信息。当然,即便询问问答引擎也是一样的结果。在此情况下,有村似乎到处收集碎料,背地里完成了自制炸药。听说第一次见到有村带来炸弹时,连组织里的人们都无比惊讶。大家认为有村虽然擅长领导,但并不是那种会承担如此细碎工作的人。
“有村真的是主谋吗?而且,奥平为何要提供协助?”
上沼向旁边提出问题。一旁的神原歪头思索:“谁知道呢——万一是奥平迷上了有村呢。可能想证明自己比美住更有用,所以主动提供帮助了呗。”
“您觉得是感情纠葛之类的?”
“毕竟有村看来很受女性欢迎嘛。我也只是说可能有这条暗线而已。”
“但即便如此,有村也还是美住悠的恋人。听奥平讲,美住悠是她无可替代的友人。奥平真的会背叛美住而去贴近有村吗?”
“正因为如此嘛。越粗的绳索,绷断的时候反应就越大。友情也是如此。奥平代替了住院的美住提供帮助,有村也对此表示感谢,进而发展成恋情。有村和奥平走到了一起,和为此疏远的美住发生争执,两人从此决裂——这也不是不可能嘛。事实上即使在审讯过程中,奥平也一直表现出对有村的在意,而对住院的美住都没提过一句关心的话。”
神原的话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正因为毫不奇怪,上沼才无法接受。那个奥平,那个眼中满是沉沉悲伤的女人,会做出如此符合常理的举动吗?她不是那种行事如此简单的人——不对,也许抱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才是奇怪的那个人。
我到底以为自己对她有多了解呢。
两人把车停到立教街的投币式停车场,然后走到外面的寒风中。穿过大学正门,两对巨大的杉树映入眼帘。恐怕直到数日前树上还挂满灯饰,不停地闪着亮光。现在看来像有些疲惫。
上沼在杉树的脚边发现一块铁制标牌,上面写着“留下杉树吧!植物组培(tissue culture)项目”。得知这树不是太疲惫而是快死了的时候,上沼轻轻地叹了口气。
标牌底部用小字记载着植物组培的方法。看来是先切取芽的分生组织·茎尖,放在特殊的培养液中培育后,种植在人造土壤中生根。据称这是通过生物技术这一尖端科技的力量,最大限度发挥出树木固有的增殖力,从而使其得以重生。
——就连死都不让死了吗?
“喂、上沼,在干啥呢?出发啰。”
“啊、好的。”
为了掩盖自己在到处乱看,上沼重新系好鞋带后赶上前去。
“嗯,我的车确实被偷了。”
这位据说是教授海洋资源学的兼任讲师平井万里香,把知道的一切都吐露了出来。那辆车是私家车,看来确实是在暴乱当晚被盗的。
“也怪我买了便宜的二手车,但看来现在光靠指纹识别已经不行了呀。果然还是得多加点踏实的安保措施才行……”
平井以手抵脸,叹了口气。
“毕竟现在都可以从照片之类的地方读取指纹了。”
上沼说着,露出一脸遗憾。
接着开始进行有关暴乱的寻问——你知道些什么吗,一点都没参与过吗?正如神原所料,关于新卢德运动的了解,平井似乎并没有比一般民众知道得更多。
“对了,我听说奥平千鹤是你的学生来着。”
上沼决定变更进攻策略。
“嗯,是的。她是个很有学习热情的孩子。可惜,那份热情用错了方向。”
“这样啊。顺便问下,有村康生又如何呢?”
“我没有当面见过有村同学。毕竟是不同学部的,我只是在校园里见到过。不过、那啥,他不是挺有名嘛,所以还算知道他。”
“暴乱当天使用了爆破捕鱼用的炸药。你有什么头绪吗?”
“也不是啥头绪,只是我以前讲课时提到过。那天我在讲海洋生物资源,讲着讲着提到了渔业的历史,就把很久以前菲律宾的爆破捕鱼作为一个稀奇的案例介绍了一下。我说有渔民把硝酸盐和起爆剂放进玻璃瓶、用导火索点燃就能当作简易的手榴弹用呢——哦、对了。那天课后,奥平同学还跑来找了我。”
“奥平找你做什么?”
“她找我要一些详细介绍课上内容的文献。但我觉得不是因为炸药的关系。她有时会问我一些她说是感兴趣的领域。其他还问过什么东京湾的海流动向、扔进海里的工业废弃物之后的去向等等。所以啦,她怎么可能去协助什么暴乱……”
面对话说到一半开始含糊起来的讲师,上沼用一句“这样啊”给出回应。
事实上,教给组织成员炸药制造方法的人是有村。关联人士的供述指出,他曾大声宣称“这是我想出来的办法”。
上沼向神原使了个眼色,神原也微微点头回应。恐怕因为有村出面的话会考虑到他用来制造暴乱的可能性而施以警戒,所以才用鲜少参与组织的奥平来获取情报。
然而这样一来,奥平会因为共谋制造炸弹而加重自己的罪行。奥平到底有什么必要,非得做到这个地步来帮助有村——
大概是察觉到了上沼和神原的脸色,平井补充道:“也许是——有村同学强迫奥平同学来调查的呢?我看他俩关系不错的样子,所以奥平也无法拒绝……”
果然,连这位讲师也认为有村和奥平关系不错。其他人的回答也是如此。尤其在暴乱前那段时间,两人似乎一直在一起。校内的监控摄像头记录下大量两人共同行动的画面。
“啊、不过——”平井突然嘀咕起来。上沼问她怎么了,平井却含糊回答“不、没啥”。
“如果想起了什么请告诉我们。这也算是在帮助奥平。”
这是在帮助奥平——听到这句话,平井才勉强张口。
“只有一次,但我见过奥平同学和有村同学发生过争吵。”
“那是什么时候?”
“记得应该在秋天吧。就在5号楼的外借会议室前面,奥平同学抓着有村同学的领子说过——”
平井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
“——事到如今,还想让机器来爱你吗?”
悬铃木的叶子已经掉落,露出细细的枝桠。上沼和神原两人走在铺满一地的枯叶上,脸上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神原前辈你看,那不是近江吗?”
上沼指着行走在林荫道上的一个人影。“就是主动交代情况的那个人。”
“噢,就是赶在恐袭前退出组织的那个人啊。”
近江穗香曾负责组织的宣传工作。虽然上沼和神原都没有直接和她说过话,但从调查资料中还是得知了她的来历。暴乱当天,也不管时至深夜,她赶到最近的警察局泪流满面地宣称自己没有参与,在警方的调查组中颇有名气。
据悉,那天近江说的全是“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走到这一步”“我只听说要抗议而已”“本来我前不久就退出了、不要把我视作他们的同类”这种自我辩护的话。其中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调查组员当时无奈的表情让上沼现在还记忆犹新。
“打扰了,请问是近江穗香小姐对吧?我的身份是——”
当看到上沼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的警官证时,近江脸上露出了非常不满的表情。尽管知道对方不好对付,上沼还是向近江搭话,他也想尽可能多地获得线索。
“反正还是关于那件事,对吧?”
近江叹了口气,一边反复强调“之前都和别的刑警说过多少遍了”,一边说出她所知的信息。据其所言,她从9月开始就要长期留学,似乎要为此准备才退出了组织。
“我这才不是要为了脱身远走高飞啊。只是我厌倦了这个组织,又找到别的目标而已。”
“这样啊?”
“啊、你在怀疑我吗?”
“不是不是,怎么会呢。顺便问下——我想你也被问过很多次问到烦了,但组织为什么会采取这么极端的行动?有村到底在想什么?不管多琐碎也没关系,你还记得有什么线索吗?”
“这个嘛,也没啥。我本来就是组织底层的人。说实话就算没有我,那个组织也不会改变什么。我只是填补别人留下的空位而已。所以那件事估计也是让别的谁来做的吧。”
“那件事是什么事?”
“咦、我没说过吗?”近江刻意地瞪大了眼睛。“被告知要进行抗议的那天,有村学长拜托我一件事,说收到信号后就打开袋子,只要打开就好。我不明白怎么回事,而且感觉是啥不妙的事,所以就拒绝了——啊、我可没有故意隐瞒,真的!话说、我那天应该说过的吧?难道是负责的人记漏了吗?”
“这个嘛,在回看那天的调查记录前我也不确定。”
近江的语速明显变快了。是否故意没有提供重要线索这一点上沼也搞不明白,但他现在很清楚对方是个会拼命自保的人。
“顺便问下,说的袋子是什么东西?”
“记得是个铝箔包好的小袋子,里面有一张贴纸——就是那种用于空投广告的贴纸。街上不也到处都贴着嘛。我们组织也用来进行过宣传啦。”
原来如此,上沼微微点头。这种贴纸他很熟悉。这是约十年前被总务省和通信公司巨头联手普及的事物。
它表面上用作广告贴纸,但其真正目的是协助维护公共治安——对与个人终端关联的行为实施监控。正是多亏了这些张贴在街道各处的贴纸,公安的监控无人机才得以有效运行。虽然不能像监控摄像头一样记录音视频,但只要在可通信的环境下,它们即可轻松检测到对特定区域的入侵或异常行为等。
事实上,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跳海的奥平马上就被发现,也是因为这种贴纸检测到了她的异常行为。
当然,它在推广前也引发过一阵争议,但最终还是逐渐渗透到社会生活中。时至今日在购入终端时一并递交的使用规约的角落,还写着将收集包含位置信息在内的各种类型的个人信息的条款,但大多数人都没有留意。这种毫无防备的心态,最终为维护公共治安作出了贡献。
它通常会被限制通信范围,但在灾害发生时也可以充当无线电波中继器,本身是一种广域通信设备。由于个人可以低价购得,且通信范围可以调整为广域,因此有时也被登山和潜水爱好者用作应对遇难的工具。
不过,有村将其交给近江的意图,目前还不清楚。
“话说来拜托我的时候,那个人真的不像样子。明明之前可帅气了,但在那件事之前那会儿,他变得好土啊。那个人很容易受人影响,所以应该更谨慎地选择交往的女人才对。”
“交往的女人,难道是说奥平千鹤?”
“……是倒是啦。”
提到奥平的名字,近江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不过也只是我的想象啦,也许他们两个走到一起了——啊、说起来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好的。抱歉这么突然,感谢配合。”
近江简单地点头示意,然后就快步离开了。
“总觉得吧,越是深入调查,越觉得有村的评价在往下走啊。”
“是啊,没想到会是个被女方牵着鼻子走的男人。回到局里得再讯问一次奥平——抱歉、电话进来了。”
神原接到电话,停了下来。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上沼仍然觉得无法理解。
就算奥平帮了有村,她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
美住悠是奥平千鹤独一无二的挚友,这一点无可置疑。奥平千鹤怨恨着夺走美住悠腿脚的机器,这一点也可以理解。然而,这个事故说到底都是因新卢德运动而起,可以说就是有村造成的。可以理解奥平憎恨有村的理由,但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背后支持有村。
奥平原来抱有的恨意,难道被对有村的爱意所取代了吗?
“——是的,我们刚向平井进行了寻问……嗯、啊?你说美住夫妇怎么了?”
神原对上沼使了个眼色,上沼立刻打开调查用的平板电脑。
一点屏幕上的文件,便打开了整理好的关于美住夫妇经历的数据。神原还对着电话在讲着什么,无所事事的上沼只好翻阅起了妻子瞳的经历。
美住瞳——原名明野瞳,是一家老牌相机厂商的千金。那家企业正是三十年前因智能手机的发展和经济萧条而倒闭的明野胶片公司。
当时虽有传言称明野胶片公司将被外资收购,但经营团队从现股东手中大量买回了自家公司的股份,对外架起了防卫阵线。人们认为这是出于他们对可能失去家族代代相传的公司的危机感,对失去感情深厚的公司名称和品牌的抗拒,以及对领导变成外国人这件事的反感。
结果,明野胶片公司重建失败,走向破产。
当时十九岁的瞳似乎吃了不少苦。她后来在采访中回忆,破产后父母就立刻失踪,留给她的只有五本小说和巨额的债务。原本就读于京都一所大学的经济学部的她,据说也放弃了一直以来向往的去中国交换留学的念头,转而夜以继日地打工来筹集学费。
当时,她在为了放松而一直参与的大学科幻研究会中结识了美住圭介,并开始交往。当时的圭介虽然在机器工程学上成绩优异,但据说并不是个特别显眼的人,而是个常常随波逐流的阴暗角色。
两人在一场热恋后走向婚姻。
瞳二十四岁时生下了长女彩,三年后又生下次女悠。
据科研会的友人们所言,学生时代似乎总是瞳在主导两人的关系。
友人们说,他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瞳拍着圭介的背说“这一位将打破这个国家的萧条局面呢”的样子。也有人证实,在圭介面临科技巨头的出资而犹豫不决时,正是瞳在背后推了那一把。
不难想象,瞳是多么怨恨这个国家的萧条局面和根植于这片土地的顽固本性。也许是出于对此的反动,Synapse Connect聘用了许多外籍员工,人员的流动性高得异常。未能取得丝毫成果的员工会被立即解雇,并补充新员工替代。
如果这些经营方针都是基于瞳的意图,那么她可以说是个冷酷的幕后支配者。虽然相互对立,但有村的组织实际上也可能是类似的权力结构。换句话说,是奥平在踢着胆小的有村前进。这样想来,有村的蛮勇之谜就能解开了。
——话虽如此,奥平会如此倒向反机器阵营又是为什么呢?
上沼微皱眉头,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奥平的动机。
“明白了,我马上就过去——上沼,你听说我说。”
上沼听声转过头来,发现神原一脸严肃。
上沼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扭头不解地发问:“怎么了吗?”
“已经对美住瞳发出逮捕令了,因为行贿。”
上沼的反应顿时慢了一拍。
“是高桥风助举报的,就是那个 Synapse Connect的研究员。”
“高桥风助,就是为了救美住瞳而被卷入有村自爆的那个男人吧?”
上沼飞快地回溯记忆。在场人士的证言说,美住瞳正要逃离抗议队伍时,该公司的年轻员工高桥风助拉着她的手保护她,却不幸卷进有村的自爆中。
“嗯,是他。好像高桥刚刚苏醒,就开始揭发瞳的罪行。据他所说,现在能逮捕那个人的唯一办法就是举报行贿了。现在正在对所有相关机构进行清查。她的手法相当巧妙,似乎是在 Synapse Connect 的关联机构安插了内应,在监管尚未覆盖的领域私下进行着尖端科技的研究。恐怕给会计调查人员塞了钱,让他们对科研补助款可疑的去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技术完成后,也不知是打算把技术背地里兜售给别的出高价的组织,还是打算直接拿来作为自家的核心业务。”
上沼说不出话来。
“还发现了临床试验阶段的生物纳米机器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被用于人体的证据。目前另一组同事正在去找住院的瞳讯问的路上。”
神原摆弄着终端,嘴上滔滔不绝。
“还不止如此。好像还在高桥的大脑植入体中发现了导致总部大楼的安保大门出错的程序。不过,没有发现其被使用过的痕迹。网安组推测他在事发前把程序复制给了别的人。”
“莫非是有村想交给近江的那个袋子?”
“嗯,很有可能。不过近江拒绝了那件事——另外,还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神原向上沼展示了他的终端屏幕。
上面是个有点眼熟的游戏标题。
“这是国外的VR游戏。高桥和奥平都在玩这同一款游戏。”
“难道高桥和奥平之间有联系?”
“不是不可能。但在奥平的终端上没有发现使用骇入程序的痕迹。目前还无法确定高桥的内应是谁。不过,在这种计划里信赖就是生命。一个失误或背叛就会让全盘泡汤。也就是说被委以重任的不是团结一体的同志,就是不知不觉间被迫卷入其中的家伙。不管是哪种,应该很快就能抓到马脚。”
神原挠了挠额头,短短换了口气。
“总之,高桥还活着真是撞大运了。那家伙,居然在大脑里植入了一颗由心跳停止来引爆的微型炸弹。要是他就那样死了,恐怕就找不到那个骇入安保的程序了。”
上沼无言以对。在这个网络犯罪手法越发巧妙的社会,APP的使用记录等电子痕迹是非常有用的线索。因此为了确保数据无法被完全删除,法律规定在日本销售的电子设备必须内置数据保护器(Data Protector)。
大脑植入体也不例外。高桥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试图用物理方式进行抹除——为了彻底抹去任何参与反机器运动的证据。
“高桥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谁知道呢。不过,看来高桥真的很恨Synapse Connect。即使是揭露完瞳的罪行后,他好像还一直在骂Synapse Connect的坏话。”
从神原的话也可以看出,高桥与有村等反机器派结盟已确凿无疑。这样的话,销毁证据很有可能也是出于有村指示。故意卷入自爆、连同证据一起去死——也不知有村是否会说出这样的话。
即便幕后操纵一切的是奥平,但最让人在意的问题还是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奥平本质上并不属于反机器派一边。相反更自然的理解,是她对伤害了自己的挚友美住悠的有村等人恨之入骨,更没有为了运动而强迫高桥做到那样的动机。
上沼越来越看不清奥平千鹤的人物画像。与母亲千里的不和,与妹妹朱里的关系,被以为在讲述爱情过往、说起的却是养过的小猫无意义的死亡,把挚友的病情放在一边、一心只在意有村的生死。如果说调查如何制造炸弹以及与高桥风助在VR空间里的密会都是为了有村,那可见奥平千鹤是一个用情极深且有献身精神的人。而这与上沼实际对话中感受到的奥平印象有极大的不同。连奥平自己也否认与有村的关系,而说到底这个人一看就不擅长与人交往。
“喂上沼,你在听吗?”
神原发出急促的声音,上沼只能含糊回应。
“现在取代卧床不起的瞳,正要把圭介也带到警局。另外似乎还安排了对次女悠的寻问。我们也跟上吧。”
“美住悠?”上沼的声音变得尖锐。“怎么是现在?”
“圭介终于给出了会面许可。这也是多亏了高桥告密,看来圭介伪造了女儿的病情。清田他们组应该会把她带到品川警察局。上沼,你现在就联系清田了解情况吧。”
“明白了。”
上沼一边看着走在前面的神原的背影,一边用手指拨动终端。“清田前辈,我是上沼。关于美住悠——”电话立即接通。即使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对面凝重的气氛。上沼连忙询问情况。
“我们现在就在美住悠的病房里。她的病情正如高桥所说,和主治医生及她父母的说法都有很大出入……”
据说,美住悠并非因为精神疾病而被隔离,其身体被义体化的部分也不只是腿脚。美住夫妇把持了他们旗下的医院,对女儿的病情作假。这对警方来说是个相当意外的情报。
“那个、虽然她的状况是比之前听说的要精神得多……”
清田前辈重重地叹了口气。“但该怎么说呢……”
之后清田所说的话,让上沼感觉心中好像“啪嗒”一下合上了拼图。不知不觉间思绪已奔涌不止,怀疑和推测的浊流在上沼的脑海中激荡。奥平愿沉入海底的思念,不惜让他人流血牺牲也要守住的关系,坚决不承认非法丢弃、以及协助有村康生的理由。所有这一切都拼合起来,展现出一个扭曲的形状。
上沼扭过头,找着那棵不让死的杉树。终于得知的真相之沉重,以及不得不以非法丢弃的罪名起诉她的这个事实,让他隐隐有些眩晕和头痛。
——我就是我,这是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现在,千鹤依然这么认为。我就是我,就和“悠就是悠”一样。
连在第一次见到悠时,千鹤也在消极的意义上念诵着这串咒语:我就是我,不是皮肤漂亮得吓人、受每个人欢迎、出身富贵人家、笑容非常可爱的她;我就是我,不是完美到简直让人嫉恨的悠。
起初,千鹤被这个残酷的事实所伤害。自己不可能成为悠那样的人。悠的周围包括有村在内,都是靠父母的钱就能出国留学的人。而且她们都很早熟,早就拿捏了恋爱和玩乐。虽然如此,得益于文化资本所提供的教养,她们也并不显得庸俗。那样的人,离千鹤太过遥远。
所以千鹤唯独心中的叛逆与日俱增,决心不让孤身的自己随波逐流。绝不能变得和这帮不过是得益于出身的傻瓜一样,是千鹤从此秉持的信念。
然而在与悠相处的过程中,千鹤明白了自己可以既是自己,同时也可以不断改变。即便没有悠那么漂亮,没有有村他们那么富有,自己仍然有独属于自己的优势。悠没办法当悠自己的挚友,生活优渥的有村也不能通过熟记一千日元最多能买到多少糖果,来让悠开怀一笑。
而且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无法在病床上的悠哭泣的时候抚摸她的后背。
千鹤学会了在积极的意义上念出这串咒语:无论得到什么,又丢弃什么,我仍是我。是悠最好的挚友,也是无可替代的我自己,就和“悠仍是悠”一样。
不知何时起,遍布千鹤身边的那些无形的敌人,都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大家都是人类。只是爱好和品味不同,就彼此怨恨嫌弃,永远无法友好相处的人类。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必要害怕互相之间的差异。
为了拯救悠,千鹤开始更多地和这些人类说上话。千鹤从中学到,即便没有共同话题也可以延续对话,而且其中大多数都是在说不在场的人的坏话。
千鹤也会聊起恋爱之类的话题。之前因为胆怯而不敢提的事,现在都能自然出口。只要差不多地抛出话题,再差不多地给点反应,对方就会在来回清点恋人的优缺点中滔滔不绝。“我的那谁也是啊——”像这样给出连锁的反应,对话就会自动接续下去。千鹤明白了,这就和化学反应一样。向合适的对象抛出合适的话题,就会引发预期的反应。而且千鹤还明白了,原来恋人和友人这类的关系都很常见,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远不如自己和悠的关系那样特别。
——他们也都是人类。但他们既不是我,也不是我宝贵的悠。
所以千鹤毫无罪恶感。千鹤甚至觉得,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这有什么错?
想必警方也只会认定千鹤不可能为了悠做到这个地步。他们擅自对各种关系性排出序列,认定爱情就胜过友情云云。只存在于千鹤和悠之间的牵连,只在这颗心中独自燃烧的感情,他们都绝无可能理解。
也没有必要让人理解。这个世上只要千鹤和悠知道这一切,就够了。
“义哥,这里交给我吧。”
浅梦突然惊醒。接着传来“义哥你去美住那边吧”的声音。
哦,那个刑警又来了。
千鹤又确认了下手是否打湿,然后轻轻挺直了背。从看守所转移到审讯室的过程中,千鹤请求看守管理员让她去了一趟洗手间。
“打扰了。”
几乎和敲门声同时出现的年轻刑警,脸色不出意料地一片苍白。
刚一坐下,他就悄悄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紧张,双手也在震动。
“奥平小姐。”连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再问一遍,对于有村为什么要引发暴乱,连你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是这样吧?”
是的。千鹤点点头。这不是假话。千鹤只是提示了有村康生他该如何作为“有村康生”存在下去。最终将其付诸行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样啊。”
年轻刑警说完便陷入沉默。狭小房间里的寂静刺痛着耳朵。看到窗外散落的枯叶,千鹤正要说什么,年轻刑警却先开了口。
“那么,我换个问法吧。”
不好的预感掠过脑海。千鹤轻抚变空的裤兜,平复着呼吸。
“你基于你的想法计划了这场暴乱,自爆恐袭的主谋不是有村——而是你吧,奥平千鹤小姐?”
听到年轻刑警的话,千鹤眯起了眼睛。
“奥平小姐,你之前问过我有村康生是否还活着。这并不是你对他有多么关心。相反,你希望的是他的死,不是吗?向我确认美住悠父母的生死,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吧?”
千鹤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看来,他似乎意识到了千鹤积累至今的时间的意义。
“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一个叫高桥风助的男人,对吧?”
对这个问题,千鹤默默地点头示意。
“他是Synapse Connect的研究员。在他的大脑植入体中发现了与骇入Synapse Connect总部大楼安保相同的程序。而他的植入体中没有使用过该程序的痕迹。也就是说,它很有可能交给了某个组织成员。但在我们的调查中,包括你在内的组织成员都没有该程序的任何使用记录。”
“这样啊。”
“前些天,我们去了你父母家。听说你给你妹妹送过一些零食。”
“嗯,我以为她爱吃。”
“关于你妹妹在和父母争论是否上大学的事,你知道吗?”
“嗯,在电话里和我说了。”
“你提取的现金,不是组织的活动资金,而是给你妹妹的教育资金对吧。你妹妹对你的回报,究竟是什么?”
千鹤有些佩服。对方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怜悯。那是只有在意识到千鹤隐藏的真相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奥平小姐,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实不知道有村的想法。说到底,你根本不在乎有村怎么想。你是基于你的想法——不,应该说是美住悠的愿望,让有村带上了炸弹。其实你连反机器运动也并不在意。你计划的这次甚至卷入了无关的高桥和妹妹的暴动,都是为了美住悠。难道不是吗?”
——啊,终于被发现了。
这样想着,千鹤心中紧绷的线稍稍放松。
“奥平小姐,你毫无疑问是个用情极深又有献身精神的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美住悠。你唯独对非法丢弃坚决否定,恐怕是因为——”
“刑警先生,我看起来可怜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千鹤却很满意。年轻刑警的目光和遍布房中的沉默就是答案。在别人眼中,奥平千鹤依旧是那么个可怜的人。
——还好,之前有机会去了趟洗手间。
千鹤放下心来。原本藏在裤兜里的弹药,现在早已进入胃中。
“悠啊,就喜欢傻瓜一样的男人和看来可怜的女人。”
千鹤缓缓叹了口气。
“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都只想证明一点:我没有任何改变,这份感情没有动摇。为此,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千鹤紧紧咬住嘴唇,压住喉咙深处涌起的滚烫的东西。
“我厌恶以为可以对子女为所欲为的父母,我无法原谅试图逃避自己职责的有村。所以,我不相信所谓的‘相信’。我无法相信有村,无法相信悠的父母,无法相信这个世界。我无法原谅任何试图把悠夺走的事物。仅此而已,不可以吗?我只是想守护下去。我——”
和悠一起度过的最后的时光,还切实地压在喉咙深处。
千鹤只想再多宽限些许时间,才能倾吐这一切。
一年前 - 2043年
“来来来,请坐这里。”
当他半开玩笑地拉来椅子时,只见她露出一脸苦相。
别一脸那种表情啦——有村想略微嘲弄一下她,但他知道这样的举动反而会让她更抗拒。他只好耸耸肩表露反省之意。她则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去年年底干部被捕之际,该组织一度濒临解散。有村本人原本打算中止反机器运动直到舆论平息,就在这时,她——奥平千鹤出现了。千鹤约出灰心丧气的有村,并立刻向他强烈主张现在决不能停下组织的活动。
“要是现在停下来,一切只会以悠一个人受伤而告终。”
一开始还无法完全接受她的说法的有村,在无数次的猛烈劝说下,不知何时开始相信千鹤说的才是对的——准确地说,是终于接受了一个重新开始行动的说辞。因舆论抨击而变得敏感脆弱的有村,已经疲惫到没有千鹤的话在背后推动就无法采取行动。
有村振作起来,按照她的提议改换了组织名称、Logo和网站主页,重启了组织活动。这些都发生在三个月前——2043年二月份的时候。
“好嘞,今天我们也继续加油吧。”
他抬头环顾室内,这间校内的外借会议室显得比以前更加空旷。不过他没有时间气馁。虽然人数少了,但仍保留着有热情的成员。虽然也有部分人并非如此,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到愿意为组织发声的成员,即使只是表面上的热情也在所不惜。
比如说,坐在有村斜对面的名叫近江穗香的女性,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不少女性都来向有村示好,近江穗香也是其中之一。许多像近江这样向有村示好的女性,都只不过是试图从他的行动中捡食残余的利益。有村自己也明白。她们都陶醉于这个向困苦之中的伴侣伸出援手的自己,而将既无目标也无能力的自己的人生托付给有村。当然,她们打的是只要有村出人头地,就有机会坐享利益的算盘。因为清楚自己的无能,所以才会选择寄生。
今年的音乐节和去年没有太大不同,依然挤满了凑热闹的人。与去年唯一的不同,大概只有她们中意的乐队换在了第一天表演。更多的人展示“NO ROBOT”的纹样、以及悠的步伐变慢了这些事,千鹤都刻意不去在意。
近江在加入组织的面谈时眼眶湿润地说出的那番话,现在想来只会觉得太假而笑出声——
“高中毕业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后,我还是相信自己无可匹敌,没有谁可以取代自己。可到了面临就业的现在我才意识到,能取代自己的简直多到让人反胃。而且来取代的还不是人,是无血无泪的机器啊。我真是太不甘心了——”
有村觉得她的决心很有力,同时也很浅薄。想必她从前都是在温柔的人群的包围下长大,从来都不知道社会的竞争和残酷。
这种纯真能成为武器。背后支持有村的上一辈人,都期待着这些纯真无暇的青春热血走向失控。有村接受近江的加入是将将一年前的事。虽然年底解散时与近江一度断绝了关系,但当有村告知她“还是需要你的力量”时,近江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到组织。
现在的近江也既主动又勤快地帮忙在SNS上宣传组织的日常活动。当然,她也不忘把自己作为拍摄对象突出“努力的自己”的形象。
有村很擅长对付这样的成员。毕竟他自己也走过相同的路。
“一位伦敦的大律师曾说:很遗憾,政客说话往往听起来就像没有灵魂的机器人;而现在,没有灵魂的机器人说话听起来就像政客。这样真的好吗?真的可以把我们的未来都交给这些没有灵魂的家伙吗?我不这么认为。”
今天的有村依旧在说着让近江这些人为之愤慨的动听话语。就像为鱼塘里的鱼撒饵一样,不能喂得太肥也不能喂得太瘦,而是一点点施予适当的热量。
就在演讲渐入佳境的时候,后座有一个人在暗暗讥笑。她——奥平千鹤,似乎一眼看穿了有村打的主意和他的浅薄。
“说到底,这是工作(Job)和任务(Task)的问题。有人曾说,机器不会消灭工作本身,只是辅助完成任务的工具。而现在,它们已经在夺走工作本身。我的父亲是一名律师,以前进行的文件整理工作现在都交给了机器——因为这样效益更高,但现在他做的几乎只有出庭而已。以前被安排整理文件的新人律师都失去了工作机会。也就是说,辅助完成任务,发展到极致就会杀死工作本身。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吗?过去是机器来替人干活。现在是在机器无法替代的角落,人们才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有村说话之间,不由地一直在关注千鹤的表情。她能说会道,头脑清醒,也深刻理解话语的暴力和脆弱的一面。第一次见到她时,有村认定她无疑就是个还没走出青春期的犬儒(cynicism)分子,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是那么冷静而理性。
有村应付不来这样的千鹤,甚至开始对比自己更聪明的她怀有向往。
“不仅如此。随着问答引擎的出现,连知识的价值也在走低。正因如此,学习也没有意义、思考只是浪费时间的这种观念也在不断扩散。现在,那帮统治阶级的人恐怕都在笑个不停吧!因为属于我们的思想和话语的武器,是我们自己给丢掉了啊!”
有村语气强硬地发出质问。现在的他更加在意千鹤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资本家们还在试图剥去工作的人身属性,让作为工具的机器担当生产力的核心。这样一来会如何?大量的劳动者从此无法掌握劳动技能,不知不觉变得只能从事低薪的工作。这种趋势在未来只会越发巨大。而最受这种趋势影响的,就是今后时代的人,就是我们学生自己啊。”
有村刻意不去看千鹤的脸,继续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大声呐喊。的确,有可能一切都不会改变,那些抨击我们活动的人的视线也相当刺眼。但是,如果怀抱着些微的不适感就一声不响地死去,那可称不上健全,称不上正常!所以,现在要大声呐喊!即便遭受抨击,也要呐喊出来!把这些话告诉给身边的人,他们可能也只是一笑置之。肯定有人已经被嘲笑过了。他们会说不要犯傻,说才没有这回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有村夸张地握紧了右拳。
“我问那些在网上嘲笑我们活动的人为什么认为反机器是错的。许多人回答,因为网上大家都这么说、社会的舆论都这么说、问答引擎都这么说。也就是说,人们已经无法独立思考了。他们以为从问答引擎中获得的信息、由此形成的社会舆论就是真实的世界。但不是这样的。通过调整交由AI学习的数据,就可以训练问答引擎只给出某些特定的回答,就可以给出宣称我们这样的反机器派是邪恶一方的回答。这是毋庸置疑的思想诱导。我们已经处在只能获得别人筛选过的信息的境地。这完完全全就是乔治·奥威尔笔下的真理部!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如假包换的敌托邦!”
有村用空着的左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小说。
“去夺回来吧!把我们的自由和尊严,我们的文化和劳动,都夺回到我们手中!”
有村一如往常地发出震颤的声音,结束了演讲。
台下自然地爆发出掌声。
有村想,没有受这股狂热感染的人,似乎只有千鹤一个。
例会结束时,有村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是缺席会议的一名成员,是个精于电子工程学的男性研究生。有村听着终端里传来的对方的声音,一边说着“嗯、那确实是没办法啊”一边紧咬嘴唇。今天安排了和背后支持组织的大人物的用餐会,本想在席间借用他的学识,结果被一句“有个推不了的事要办”给拒绝了。
“我们自己也搞得定。嗯,你别放心上。”
有村忍住责怪的念头挂断了电话。这人直到最近都还热心于活动,怎么就因为找工作之类的事就临阵脱逃啊……
最近越来越多的人联系不上。有村开始为自己似乎正被断绝关联而感到不安。错并不在他们,说不定是因为有村自己的魅力不够。即便如此,有村心中还是只能涌起“为什么啊、开什么玩笑啊”这种无谓的愤怒。他为比自己聪明的人脱离自己而害怕。就好像自己的无能被看穿,遭到他们的抛弃一样——
“又被人逃掉了吗?”
千鹤向垂头丧气的有村搭话。
“啊、嗯。没辙啊,我的人望是不行了吧。”
“这一点,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千鹤一贯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让有村一下子叹出气来。
“周围人说的那些,我都知道。说什么太操之过急了,什么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什么你就是不够耐心。可是,这个世上有太多人认为得不到一百分的话就是零分了。我这边可是拼了命啊。即便拿了九十九分,世人也会责难拿不到的那一分,那我必须把能做的都做了才行。”
“总觉得你在怕什么呢。”
“没有。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觉得空虚而已。一开始呢,大家都一副认真在听的样子;但到头来,他们看中的不是运动本身的理念,而是参与其中可能获得的利益。什么扩展人脉啊,感觉自己正在改变世界啊。就好像某些只想在SNS上获得支持来为自己找认同感的家伙一样。一说起那些无利可图的土气的事,他们就会一脸的麻烦,觉得没什么可捞的就纷纷离开。总觉得吧,这才是现实。”
面对靠着墙垂头丧气的有村,千鹤苦笑着说:“这不是当然的吗?毕竟,你说的那些无利可图的土气的事,就是你在为自己的利益强迫大家受苦啊。”
“嗯,确实如此。”
有村无可辩驳,又叹了口气。
“那、我想知道奥平同学你能从这个活动中得到什么利益?在我强迫你受苦到最后,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有村本想以此反击,她却若无其事地淡然回答:“我并不觉得自己在被迫受苦。”
“这样啊。”
有村并没有听懂她的话中真意,却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这是他的坏习惯。有村那点小小的自尊心,总是让他的视野狭小不堪。
“话说回来,要是没人能去,那就我去吧。”
“咦,行吗?奥平同学,记得从没在酒会上露过脸吧?”
“没关系,这是为了活动。而且,听说今天Synapse Connect的人也会来吧。”
“啊,嗯。那是个对Synapse Connect的做法产生怀疑的核心研究员呢。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但听说是个难伺候的人。我还在纠结要怎么说服他呢。”
“这样啊。不过,要是能拉拢的话会很可靠吧。”
有村盯着千鹤的侧脸,再次试图推断出她的真实目的。
她为什么会来帮我?只是不想让悠白白受伤就行动至此吗?她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最后有村还是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承认自己不明白。
与支持组织的人员聚会,安排在了新宿的一家会员制酒吧。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对着年轻人们热情开讲。
“政府提议对那些在机器化影响下失业的人进行补偿。可是啊各位,如果政府一开始就不推进机器化,那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补偿啊。我喜欢的作家说过:政府只擅长一件事,那就是打断你的腿再给你条拐杖,然后伸手告诉你‘没有政府你就无法行走’[1] 。然后这条拐杖的租金每年都在涨。怎样啊?还能接受吗? ”
“当然不能接受。”
有村一如往常地给出了优等生的回答。不过他也没有那么傻。支持组织的人们的考量很容易推测。他们之所以在背后大力支持新卢德运动,就是想通过负面形象拖垮机器人产业经济,并将由此产生的大量失业者吸纳进自己的福利组织。有了支援穷困群众的实绩,就能博取更多的补助和募捐。同时,想必还能将由此废弃的机器交给关系紧密的企业回收,任其抛售到海外来获取利益。
他们根本的目的与有村大相径庭。尽管心里清楚这一点,有村还是在这里陪笑劝酒。为了实现自己的理念,为什么非得依靠他人的力量不可?为什么非得接受被利用的事实不可?面对这个现实,有村只感到无尽的空虚。
“有村啊,虽然大部分脑力劳动都被AI取代,但唯独政客保留了下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老人身上的酒气让有村摇了摇头。
“很简单。像什么地方自治啦民主主义啦这些非当面争论不可的东西,总是在关注模糊不清的未来呀。思考这个问题就是政治和行政干的活,让AI来想,你让它倒立也倒不出来几个东西!因为啊,现在的AI无非是计算机的进化版,所以它本质上只能基于经验论来讲话。政治可是个理性思考未来的营生,所以政客这个职业绝不会消失。”
诡辩。有村咬牙咽下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小声回答:“承蒙教诲。”
“等有村出马参选的时候可要说一声啊,我会好好支持的。”
有村一边把空啤酒瓶放到旁边,一边斜眼找着千鹤的身影。店里排着许多张琥珀色的桌子。在正对大人物的话点头称是的同伙们的另一边,千鹤正不动声色地举杯敬酒。
她面前坐着一个男人,正是那个Synapse Connect的研究员。看来千鹤拿捏得不错。有村再次为千鹤的热心感到惊讶。
最近她同时进行着餐厅和护理方面的兼职,听说还利用空档时间参加了工业机器厂商的招聘面试和实习机会来收集情报。有村对她还能做护理的兼职而惊讶,但她的积极性才是最超乎有村预料的。
“对不住啊有村,有个工作的电话。”
“您请,不用在意我们。”
看准白发老人离席的时候,有村就加入了千鹤那一桌。他纯粹在好奇千鹤会讲什么。
“你好,我是‘SAVER62’的组织代表有村。可以和你坐一起吗?”
“啊、我、我叫高桥、高桥风助,就是东风相助的风助。我在 Synapse Connect就职。”
这我都知道,我也没问那么多——有村一边想着,一边露出满脸的笑容。
坐在面前的高桥,看来正是个一生致力于学习和研究的人,浑身环绕着孤独的气氛。他身穿发皱的衬衫,戴着油腻的眼镜,不加收拾的长发和凹陷的脸颊可能也加重了这种感觉。他的目光飘忽不定,嘴巴总是半张着在找下一句话,形象实在过于脱俗。
“两位这是在聊什么呀?”
“我在问高桥先生如何破坏类人型机器人——果然还是从内部破坏更好吗?”
“是、是啊。用外部的冲击来破坏固然也可以,但、但因为可能残留下记忆存储器,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破坏电路,用海水等含有较多杂质的水来腐蚀就肯定——肯定有点说过头了,就很大概率能行,嗯。”
面对这个完全没有眼神交流的高桥,千鹤却很是体贴地接着话。“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啊。”她说着将空杯举到嘴边,露出轻柔的微笑。
“嗯、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外接端口的防水盖拆掉、或者在机身某些地方开个洞,好让水充分渗进内部……话、话说这、这个酒你喝吗,奥平小姐?”
“嗯,有劳了。”
高桥抓起近旁的一只红瓶酒,往千鹤的杯里猛灌。这可不是在灌啤酒啊,有村为此有点傻眼。看来高桥似乎不知道这样的酒会上该如何表现。灌入杯中的满满的酒红,像是如实反映出高桥的紧张和他对千鹤的好意。
“怎、怎么样?”
“嗯,还不错。”
“只、只是还不错吗……”高桥皱起眉毛来。
“我的意思是很好哟。”千鹤被红酒沾湿的嘴唇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副模样让有村感到有些违和。不、对话本身非常自然。而这就是让他在意的地方。有村记得千鹤并没有这样的社交能力。
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奇妙的既视感。接话的时机和动作举止、引出话茬的方式、这种情形下的笑法,处处都能感觉到她——美住悠的影子。
“有村呢,不试试吗?这款红酒,真的很好喝呀。”
看到千鹤回头的笑脸的瞬间,有村吓了一跳。
正是通过扮演悠,千鹤获得了模拟的社交能力。
这没什么奇怪的。人们通过模仿他人来成为自己,就如同工匠偷学技艺才能独当一面一样。话术也好、打扮也好、行为举止也好,人们都是在向某个他人偷取信息而活。模仿的信息随着年龄增长而越发复杂,便成为此人的个性。有村自己也是以许多领导者为参考,逐渐打造出“学生运动领袖有村康生”。
对于奥平千鹤来说,她的模仿对象就是美住悠。现在的她只有美住悠这一种颜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她,靠着只了解美住悠的毫无混杂的色彩,建立起了与社会的联系。
有村一时无法离开这张桌子。幸运的是,一开始需要陪聊的白发老人似乎在打完电话后就立刻离开店里,他也没了回到原位的理由。有村继续观察着千鹤。他深感自己必须搞清楚,是什么驱使她做到这个地步。
“高桥先生,你为什么讨厌Synapse Connect呢?”
千鹤靠向高桥身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真想了解一下呢。”
“那、那帮家伙、只关心利益啊!”
高桥红着眼说道。看来酒的度数不高。
“伦理观、也完全没有!是啊、科技的发展金钱是很重要,但除此之外、心、心理印象不也很重要吗?说到底,人类也只能靠感情来判断事物。我不想让他们再这样推进只顾逐利的经营策略、让机器永远都是这么糟糕的心理印象了。”
高桥口中的几滴飞沫打湿了桌子。
“即使目前的这个状况,其实也不是机器的错啊。不仅是AI,任何技术的进步都在能够熟练使用技术的人和不能的人之间造成不平等的差距。然而,这是技术的本质所无可避免的影响。因此该如何让更多的人幸福生活、如何缩小个人生产力的差距——考虑到这些问题,不局限于营利的目的,生产对社会有贡献的产品,才是企业正确的生存之道,才能通向消除不平等和实现科学永续发展的道路。这些道理,上面的那些大人物、尤其是美住夫妇根本就不明白!”
闻到高桥身上浓烈的酒气,有村反射性地闭了口气。
“我、我这么说的话、好像在否定你们的活动,但剥夺工作的既不是机器也不是AI啊。我觉得,只有富人受益、从不会将利益分给平民的社会系统才是问题的根本!因为几乎不再有对共产主义的恐惧,才让资本主义的弊病放置到现在。说到底、都怪资本和政客的傲慢、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啊!”
“高桥先生,需要喝点水吗?”
“啊好、奥平小姐。抱歉、我得喝点。是我说得过火了。那就说回来、说啥来着?总之、我认为Synapse Connect很危险、嗯。”
对着被递去水杯醒酒的高桥,有村忍不住问道。
“可你并不会离开 Synapse Connect,对吗?”
高桥充血的眼睛滴溜溜一转。
“那是。国内可以放开手脚进行先进医疗科学研究的地方,也就只剩这里了嘛。而且,我也不想抛弃住在乡下的母亲跑到国外去。不过,至少我想纠正这些错误。自己所在的公司,还是走正经的路才好。”
“真棒。”
有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竟然是千鹤说出的话。
“真棒啊,高桥先生。”
千鹤握住高桥的手,高桥一时僵在了原地。千鹤没有放手,而是又向他靠去,试图捉住高桥到处乱逃的目光。千鹤被酒精润湿的双眸放出蛊惑般的光芒,其中蕴含的风情不仅让高桥着迷,也几乎让有村折服。
做过头了——有村几乎要叫出声来。悠不会做到这一步,不会做出如此低俗的诱惑。就好像看到一个进行了错误学习的AI一样,有村从心底涌起一阵恶心。
“奥平小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高桥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紧握住千鹤的手说。“那个公司里最危险的人,是美住瞳。”
“……是吗?”
“是的。Synapse Connect 的主心骨不是圭介董事,而是瞳董事。那个什么圭介有没有都无所谓,Synapse Connect还会照常运行。但要没有瞳董事,恐怕就运转不了啦。圭介董事就是瞳董事的傀儡。虽、虽然大家都笑我在阴谋论……”
“我才不会笑高桥先生呢。”
一见千鹤又露出蛊惑的笑容,高桥的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
“奥平小姐,其实年底有一项大规模的备份工程要做。期间也会转移一些危险的研究数据,所以我想在那时窃取一些出来。工程完成后,就会举办总裁的演讲大会。到时我也会出席。所以、到时候、我就想干一把——”
“干一把,是要干什么呢?”
面对这个问题,高桥深吸了一口气。“……比如、举报之类的。”
“真棒。”
听到千鹤的低语,高桥满足地睁大了双眼。
有村只感到头晕恶心。即便他向来骄傲于自己的酒量。
说到中途,千鹤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席。虽然当时没有过问,但半天都不见她回来,有些担心的有村还是决定去看看情况。高桥则在几分钟前就醉倒了过去。
往店内深处走去时,他正好看到千鹤从女卫生间里出来。她盯着共用洗手池的镜子正擦着嘴角。
看样子,她也吐了。
“奥平同学。”
有村突然向她搭话。“那个、你没事吗……”
“我没事。”
“可是……你明明可以先告诉我你喝不了酒的。”
“这个量,我没事。”
千鹤瞥了有村一眼,然后从化妆包里拿出口红往嘴唇上涂去。那是悠喜欢用的品牌,不管是那种略带珍珠粉的淡红色,还是最后会用指腹抹开浓红的手法,看来都和悠一模一样。
“真的没事吗?你先回去休息也可以的啊。”
“我说过我没事了吧?而且,喝坏一两个肝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现在想更换器官之类的都很简单。”
千鹤透过镜子对有村露出微笑。有村感觉身上突然冒起了鸡皮疙瘩。镜中千鹤的脸,不仅带着悠的影子,还冒出几分阴暗的疯狂。
“现在更重要的是高桥。他有利用价值。”
“这……确实有可能。”
“而且那个男的,心里盘算着是我这种女人的话说不定就能搞到手呢。我可是知道的。这种有能力却没自信的家伙,会打从心底里小瞧不如自己的人。所以他肯定在心里暗想,像我这样的女人很好搞定,会无条件地亲近根本不怎么样的他。”
——今天我来真是来对了呢,这可是拉拢他的好机会。
合上化妆包,千鹤轻轻一笑。
“我还是不能接受。”
有村拉过千鹤的肩膀。正面面对她时,划过她鼻梁上的石榴色的伤痕看来尤为显眼。也许这是有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的脸。那双没有感情的灰暗的眼睛,正紧盯着有村。
“有村同学,我举个例子——”
从她涂红的嘴唇深处传来食物酸腐的气味。
“如果要杀掉一台拥有人类的记忆——与你共度时光的记忆的机器,你会犹豫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如果有一台爱着你的机器,你还能杀了对方吗?”
“从刚才就在说什么杀不杀的……那是机器吧?那就不算杀,而是破坏啦。”
有村不想再被千鹤压在头上,故意转移了重点,别过脸不去看她。尽管如此,千鹤的目光还是紧盯了过来,让有村呼吸困难。两人之间维持了一段短暂的沉默,只听见远处传来带着热气和酒气的声音。
“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啦,但对方是机器的话,我就下得了手。”
盘踞在胸中的微小自尊,让有村发出挑衅般的声音。
“记忆不是人类的本质,它是可以复制的东西。即便不用复杂的技术,通过看日记、听故事,用眼睛和耳朵就能实现一定程度的复制。当然,也听说最新的脑科学可以复制完整的记忆。也就是说,回忆和感情并不是形成一个人的主要因素。”
有村借着醉意倾泻而出。
“你想考验我也没用。就算那是台机器复制了我朋友甚至更亲密的人的记忆,我也能破坏它。因为,那东西已经不是人了。我不知道奥平同学你到底想说什么,但我始终都在以我的方式,做好了心理准备来开展我们的活动。”
“这样啊,那我放心了。”
“放心?等下、你要去哪里?”
“回酒桌。还有些事我必须搞明白才行。”
“都说你真的不用勉强了!”
面对再三的挽留,千鹤的眉间终于挤出深深的褶皱。
看到那个表情的有村反射性地笑了,试图平息眼前的摩擦。
“我说奥平同学,你还是觉得应付不了我吗?”
“别得意忘形了。”
千鹤头也不回地说。“不是应付不了你,只是讨厌你。”
○
当搜索关于自己的病情时,出来的结果尽是些停止更新的博客,真是让人沮丧。连写的内容也很阴郁,又像是参悟了什么道理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烦。
尤其是这个喜欢观鸟的人的博客,看得只让人难受。
当逃到娱乐新闻网站时,又找到一篇关于某位香港女性成为世界最长寿者的文章。这位女性除人造器官外,似乎还用了与悠类似的电子义体。评论区里关于赛博格能否算长寿人类的争论一直在吵个不停。
悠就好像被人告知自己不是人一样,变得难过起来。如果死不了,就不是人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死掉才更幸福。但要是死掉就被忘掉的话,那还不如像那个喜欢观鸟的人一样,变成一台机器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样的问答,在悠的头颅内侧一遍遍地重复。
都是白费。不可能得出答案。
今天千鹤又来了。也许是昨晚熬夜了吧,她的脸有点浮肿,眼睛也红红的。即便如此,无论身体多么糟糕也会来看望的千鹤,还是那么温柔,那么让人怜爱。
因为她实在太让人怜爱了,收到慰问品的悠忍不住说。
“我是很高兴,可你不用勉强自己的呀。”
“怎么这么说,我又没有勉强什么。”
果然,千鹤又皱起了眉头。可她的心是坦率的。对于如何取悦别人只知道送东西这一招的她,现在的脸上满是羞涩。相遇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她就像一只被遗弃的流浪猫,在与人的交流上太过生疏。当初刚遇见时,她总是发出威吓。那是那么狼狈,那么可怜,又那么可爱。
到了现在,她是悠唯一能露出真实一面的人。不需要任何遮掩。无论悠表现出多么糟糕的一面,她都是那个会紧抱过来寻求依赖的弱小存在。悠也自知这是一种扭曲的爱。尽管如此,欺负愚蠢的千鹤,就是让悠兴奋难忍。
“话说千鹤,我呢——”
想让千鹤更加困扰,悠常常对她发泄出心中积压的愁苦。
“我不能再用嘴喝东西了呢。”
好不容易才震动起喉咙的血肉。顺利说出话才终于安了心,又为对这么理所当然的事而情绪波动感到难堪。本来只想捉弄一下这个愚蠢的千鹤,但当看到放在窗边的马克杯时,声音又几乎变得颤抖起来。
“话说义体呀,好像都出了呢,那个新型号啥的。感觉自己都变老了。千鹤你觉得呢,我看起来老了吗?”
“不,才没有那种事。”
“说谎。”
“才没有。”
“唔、不过也是。就算型号过时了,样子也不会变嘛。”
说完就觉得后悔。声音已经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千鹤。对不起。”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呀。”
可怜的千鹤,决不会否定她宝贵的朋友悠。自己原来是想一遍又一遍确认这个事实。就连这样的处境,也是那么难堪。
为了忍住眼泪而弯起上半身。胸口一痛,忍不住叫出了声。
“没事吧?哪里痛吗?”
千鹤靠了过来,悠低声说着“很奇怪吧”,手上揉着眼睛。
“他们都说因为调整过了所以不会痛。可是,有时候就会痛啊。”
医生使用的冰冷的术语,和根植在这副身躯里的鲜活的痛感似乎根本不是一个东西。就算找人诉苦,也没人能够理解。这是只有悠才知道的痛苦,只有靠千鹤来抚摩背部才能得到缓解。
“千鹤,你看这个。”
悠调整好呼吸,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对耳坠。那是按照阿里阿德涅的Logo形状定制的,里面包着个珍珠色的颗粒。
“真漂亮呀。”千鹤扬起嘴角笑着说。“里面包的是沙子吗?”
“不。是我的骨头。”
在手掌中的,是里面包着断肢火化后所剩的骨灰的耳坠。
本希望某一天能重新接上的断肢,之前都在冷冻保存着,但由于失去了可能性,所以前些天就都被烧掉了。本以为会觉得很舍不得,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从自己的身体切除后时隔许久的肢体,对它们很难说有比假肢更深的感情。
“拿我的冻腿去火化的时候,是殡仪馆的员工帮忙拿的。那是个超大叔的那种人耶,都让我有点反感。不过,这也算不了性骚扰什么的啦——你知道吗?对我切除的身体呀,无论你碰哪里,都不算强制猥亵呢。”
因为那只能算物件了——悠半开玩笑地说。但千鹤只是皱起了眉头。
对着说不出话的千鹤,悠发出“把手给我”的请求,然后把其中一只耳坠放在那只畏畏缩缩才伸过来的小手上。那是和千鹤之前送悠一样的右耳坠。那之后千鹤一直都只戴左耳坠,让悠很是在意。
“你看,这样我俩都能平衡啰。”
悠把包有骨灰的耳坠扣进即将闭合的左耳垂。
“听说呀,最后埋进我墓里的会是这些骨灰呢。很神奇吧?那,我现在这具身体又算什么呢。”
说着,才发现自己无法看向千鹤的脸。不想看到在被强加了愿望和抱怨后,千鹤那张还是带着暧昧微笑的脸。尽管是自己的错,却不想看。即便如此,已经确定将被替换的喉咙也没有停下来。
“说不定呀,我还得自己去拜自己的墓啰?这样的话,说不定赶在全身都被替换掉前就死掉才好吧?再这样活下去,真的好吗?最近啊,总是时不时就想这些。”
“我们再坚持一下吧,好吗?”
“千鹤,你变了呀。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说什么坚持一下的话。现在这种表情,你都没有过。”
“才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痛苦不堪的悠用双手推开千鹤的身体。反作用力让自己的身体偏离了轴线,触发防摔倒的自平衡系统,强迫身体弹坐起来。
悠怨恨着这具擅自行动的身体,狂乱地甩动四肢试图抵抗。
“不要啊——!”
从心底发出了叫喊。就连这声叫喊,都感觉不再属于自己。
千鹤的脸歪扭着,看起来非常悲伤。悠为把所有的不满都向千鹤发泄而厌恶自己。而马上对千鹤说出“对不起”来逃脱责任的自己,也那么讨厌。
“不、我才是,对不起。”
让千鹤不得不道歉的自己,也那么讨厌。
“我好担心。最近,我妈妈经常过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开始怀疑,觉得他们在拿我身体做实验,我好怕——”
悠把想法都倾吐出来。
“我连睡觉都觉得怕。我怕一觉醒来,就不再是我了。”
“没事的。如果你还是觉得怕,那我就在这里和你一起睡。护士小姐一定也会谅解的。”
千鹤紧紧抱了过来,悠终于发出呜咽。
“千鹤,我还能做我自己做到什么时候?”
“悠,永远都是悠啊。”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变成有村的敌人了。”
在千鹤怀抱中的悠还在哭个不停。让自己延命至今的技术是那么可恨。不想成为有村憎恨的机器。血肉之心已经到了极限。
“没事的,我会想办法。我会让悠不用再哭,我会让一切不会再变下去。悠的要求,我什么都听。”
抱着千鹤的话语,悠睡着了。
刚刚做完海洋资源学的备课,平井真理香突然叹了口气。兼任讲师已经当了好几年了,现在还是不习惯。尽管如此也不能懈怠。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学校停聘,多少也要给周围的人留下点好印象才行。
——毕竟,有的是可以替代我的。
起初还感觉是带着更纯粹的热情在工作。能让学生享受获得知识的快乐,也让自己沉浸在教学的乐趣之中。而从什么时候起,每六个月续签一次的合同却盖过了这些快乐?她都已记不清楚了。
有的是可以替代自己的。这句话还不仅限于人类。只要准备一个专项学习教育学和海洋资源学的AI,让它设计一套教学计划再把它摆上讲台,轻而易举就能替代平井。当然,在不需要人工费这一点上,对学校还更为合算。
毕竟如今的大学都很穷。相比过去一段时期,对学术机构的补助已大幅削减。学生几乎都得不到奖学金,而助学贷款的利率却在持续上涨。现在的平井,由衷地为自己的家境殷实感到高兴。日本的学术机构,已经无法再为工作人员提供过上舒适生活的工资。
对现代社会来说,大学也许已经是不必要的存在了——平井有时也会这样想。随着依靠AI解答疑问的问答引擎的出现,知识和教育已经与经济相分离。学历不再有特别的价值,只有极少数学阀还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勉力运作。
平井年轻时,社会上“总之先上个大学”的风潮还是主流。现在这种想法已相当少见,聪明的年轻人不再去考大学,而早已流行以科技巨头开办的专门学校——俗称的“专校”为志愿。专校提供AI时代有用的知识和职业培训。虽然名额不多,但成绩好的话就有机会直接入职科技巨头的企业,所以非常热门。就算成绩不突出,也会在入职巨头关联公司上获得专校协助。
现有的高等教育机构的入学人数,今后还会继续下降吧。那样的话,裁员也不可避免……平井连连摇头,想摆脱这些消极的想法。
她从滴滤袋中取出咖啡,煮起开水。每到这个时候,平井就会想起祖母的背影。身为鱼类研究员的祖母,向年幼的平井教授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关于鱼,关于海,关于咖啡的苦涩和爱情的甘甜。想成为祖母那样能教授生活的乐趣和学习的价值的人。这是平井心中无可替代的梦想。
——没错,我得坚持到底呀。
平井手里拿着装好咖啡的马克杯,开始浏览新闻网站。从昨天起就尽是些类似的新闻,都在盛传新卢德运动的一系列失败。
有村重启的组织虽然在入夏前举行了大规模抗议活动,但反响并不积极。有文章称这是去年年底的解散事件挥之不去的影响。那些曾经为青年革命家赞叹的人们,现在都一转对有村的活动发出谴责。
因担心网上蔓延的舆论,背后支持组织的机构似乎也在减少。
前些天在学校食堂看到的有村很是憔悴。尽管觉得可怜,平井还是决定不参与其中。一旦和进行此类活动的人变得亲近,周围的眼光就会格外刺人。
在如今这个时代,可不想落到失业的下场。
而且,平井也不想再跟他多说什么。由于零散地吸纳了各种思想,他已经丧失了自我同一性。就像看到街上飘扬的各国国旗和品牌Logo一样,毫无统一感可言。我们是谁,到底想做什么——有村似乎都搞不明白这些命题。
来到海洋资源学的教室时,已经有一名学生坐在其中。是奥平千鹤。虽然她在大二就修完了学分,但最近还是经常来听讲。当问起理由时,她说对这个领域感兴趣,让平井觉得她热情又优秀。千鹤这样的学生,正是平井最中意的。
“之前提到的爆破捕鱼的资料,对你有帮助吗?”
平井问她,千鹤点点头说:“嗯,学到了很多——另外,今天我可以再提个问题吗?在正式上课前。”
“又拿什么难题来啦?我不知道能不能答上来哦?”
“不,不会耽误您时间的。”
接着,千鹤问起了东京湾的海流动向——如果把东西扔到东京湾,最后会流到哪里去?还是会沉在原处?
平井动用所有的知识回答她。她经常提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但多数都不愿说明理由。不知不觉平井都怕招她烦,就不再追问她的理由。平井唯恐抛下了那些仰慕自己的人,决不敢舍他们而去。
“非常感谢。我下来自己也会去了解一下。”
“那就太好了。”
平井笑起来,千鹤也露出微笑。
“其实从后半学期开始,我就会因为求职的关系不能常来听讲了。”
“这样啊。老师我会寂寞的呢。”
“嗯,所以……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您拍张照留作纪念吗?”
“拍照?啊、可以呀。”
突然的提议让她感到惊讶,但平井还是接受了,甚至为自己能被学生如此喜欢而自豪。千鹤点头说了声 “非常感谢”,然后举起手中的平板电脑,摆出剪刀手的姿势。
“好怀念啊,剪刀手。”
“嗯,受我母亲的影响,不自觉就会摆出来。人们都说这样不好,说指纹会被盗取。但比起这个,我还是想用喜欢的姿势留下照片。”
“确实。那,我也久违地试试吧。”
平井也跟着摆出剪刀手。
平井感到有些幸福,为仰慕自己的学生是个这么优秀的孩子而庆幸。现在还不是害怕被停聘的时候。即使自己不在了,还会有别的谁接着教授海洋资源学的课程。这间教室还会继续上着课,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那样的话,自己还想继续在这里教下去。如果能遇到千鹤这样优秀又热心的学生,那一切就都值得。受学生喜欢的自己,就还能再咬牙坚持下去。
“看这里,茄——子!”
听到怀念的喊声,平井更坚定了决心。
今年也要再次赢得学校的续约,还要继续在这里讲课。
在比之前更加空荡的教室里,回荡起快门按下的声音。
○
感觉到疼痛,本想按下呼叫铃,回过神来却在操作旁边的升降装置。于是尝试再按一次。用手让床升降。不太能动。想到这里时,才发现床的靠背已经顶到了背上。不对。本来是想叫护士来的。尽管这么想,身体却像工作刚告一段落了一样,已经靠在靠背抬起的床上望向了窗外。
悠陷入混乱。想从床上蹦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就算想发出尖叫,也发不出声音。而且手还擅自捋起了刘海。好奇怪。明明能感觉到身体在触碰床单和刘海,却唯独与自己的意志无关。
身体再次开始擅自拂去左肩上的线头。
能想到一个原因:做了脑部手术。那是在两周前,注射了一种名叫<Burke>的让大脑实现活体机器化的纳米机器。钻进头里的这些东西正在做坏事,一定是这样。
时钟的指针往前走着。悠一边心里在拼命叫喊,一边嘴上打了个哈欠。感觉快要疯了。难受得喘不上气,就快要死掉。像是被塞进一台人型的载具,还不断随之下沉。既挣扎不了,也逃不出去。在名为身体的空洞的容器里,只有失去决定权的自我在歇斯底里。
就在这时,悠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点。
——难道,我才是那个被植入的纳米机器吗?
现在正在思考的我,才是仅仅模拟美住悠思考的机器大脑吗?也就是说,我才是仅仅继承了记忆,今后就以美住悠自居的全新的我吗?我才是从美住悠手中夺走了美住悠,擅自改变了一切的无名的侵略者吗?
想到这里,简直想死。可是,既找不到办法,也没有决定的权利。
到底哪部分才是现在的我,而哪部分才是过去的我——
“悠。”
被叫到时才回过神来。身体可以如愿行动了。那是个梦吗?然而床单却和记忆中的一样凌乱。或者,也许这段记忆根本就不是我的。
“悠,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吗?”
悠想发声说话,却犹豫了。又为自己能不能正常发声而恐惧,又害怕听到手术之后自己的声音。
“就是、之前啊。”
电子声带发出模拟的悠的声音。最后还是无法一个人面对心中积压的不安。
“我头上、被注射了一种、叫<Burke>的、渗透型机器。我记得、有同意过、也好好签字、确认了。但、不知道、这段记忆、是真的、还是假的。很奇怪、吧?如果、这东西、渗透进去、我的大脑、不就变得、和一台电脑、一样了吗。”
也许,已经是了。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好想哭。
即便是开了耳洞的耳朵,也会在下个月被替换掉。已经计划在今年内替换掉颈部以上的所有功能,只保留还在推进机器化的大脑。好怕,怕得闭上了眼。
“美住悠”这个存在,何时会跳出“人类”这个框架呢?<Burke>带来的机器化,并不是像大脑植入体那样对大脑功能进行有限的扩展。还可以使用并不基于人类语言系统的机器语言与计算机进行对话——妈妈是这么说的。这些本来听起来很难懂的话,不知为何却发现自己已经理解了它。
“说是、唯独大脑啊、要花时间。”
连喉咙都不知道该怎么用,只让人觉得烦闷。
“神经的、连接、还不完善、所以、说话都、有点、困难。”
不得不用支离破碎的话来拼凑出说辞,只让胸口很痛。尽管往眼睛使着力气,却挤不出一滴眼泪。这具被控制的身体,连痛苦都不允许排解。
现在的我,感觉就像一个被机器腹语师操纵的人偶。而更糟糕的是,那个机器腹语师可能就是我自己,同时又没有任何证明的方法。
“也许、真正的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低下头时,千鹤一脸担心地看了过来。
——才不是呢,还是我最宝贵的那个悠啊。
说着,千鹤递来那面玳瑁手镜。
“不想、看到。”
悠撇开千鹤的手。
“话也好、泪也好、都不能、好好出来。明明、都是自己、选的。但现在、都不知道这个自己、是不是自己。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好好说话。”
在由切除的四肢和器官拼凑成的肉块中装进模拟我的思维的AI,和现在这个机器身体的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连这些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我、想说的话。”
就算想想就觉得快吐出来了,但又总是忍不住要这么想。
“千鹤、你之前、不是说、什么要求、你都会听、的吗。”
我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杀了我——我、变得完全不是我之前、杀了我。”
说完就发现了:为什么我要让千鹤来选择——如果想死,一个人去死就好了。只要拜托父母或主治医生,前往安乐死已合法化的国家就行了。
明明知道,还要让千鹤来选。我的狡猾,让我讨厌。
我不想被忘掉。无论千鹤拒绝还是接受这个要求,她都被迫手握共度生命最后时光的人的性命,心中被插进诅咒的楔钉。我就算死,也想让千鹤一直依赖着我。
千鹤抱紧了我,在耳边小声说:我们再去音乐节吧,一起听阿里阿德涅的歌,一起到处乱走,然后两个人再一起睡个好觉吧。
“嗯。”
我点点头。然而心里却在想,与其在不断变化的永恒中忍耐,就和尚未改变的现在死在一起不是更好吗?在千鹤又去往别的什么地方前,如果能把自己的名字深深刻进她的历史,那该有多好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奔跑在深夜的乡间小路,感觉真好。当明白跑在千鹤身前的她就是我的时候,内心便沉入了深深的安宁。
到了早上,郁积的情绪已经消退。这让他既高兴又悲伤,感觉像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夜里一样。
有村使劲挠着后脑勺的头发,环顾起四周。床底下躺着许多空啤酒罐,房间角落的氛围灯已经打碎了些玻璃。
“……该死。”
他带着酒气的叹息倾泻而出。一方面自己正逐渐难以获得感动,一方面却已习惯了发泄怒火。这也没有办法。人心就是自私任性到近乎残酷。
昨晚,北京发生了机器破坏事件。这是由完全与有村等人无关的当地学生组织所发起,以当地的农业机器制造公司为目标的运动。
在破坏期间,在北京当地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一名日本留学生,因卷入了警备机器人抵挡投向公司大楼的燃烧弹的过程中而丧生。警备机器人的制造商和使用该机器人的公司各自都有说辞。他们的前提是,如果不进行破坏运动,就不会引发死亡事故。
然而,企业们的声音却被斥为诡辩。在这个多数人都对机器替代劳动生产抱有怀疑的社会,新卢德运动已经争取到了公民权。责任在于无法说服劳动者善待机器的资本家一方,而说来说去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引发了无数人反抗的社会系统本身。这些涵盖了权力批判的论点都很有市场。
归根结底在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对于导致这起死亡事故的前提条件就有极大的分歧。一方视掀起破坏运动的劳动者们为恶徒,另一方则指责打造了这个必将引发破坏的社会系统的资本家们作恶多端。
而且,有知识和耐心冷静评定这些争论的人远比想象中要少。绝大多数人只在网上看了下新闻头条就吵嚷起“机器杀人啦”。对于这些人来说,以上这些错在哪边的争论本来就不重要,耸人听闻的事实才是他们一窥世界的窗口。
在网上激起的呼声的支持下,北京的新卢德运动越演越烈。新闻管控徒劳无功,甚至连受害者的个人照片也被匿名的正义执行者泄露到了网上。
看到照片的时候,有村一瞬间忘了呼吸。虽然头发的长度不同,但他觉得那一定是悠。虽然实际上是悠的姐姐彩,但可见他已动摇到会看错成是悠。
拜其所赐,昨晚相当艰难。北京成功了,日本的运动家却不行——这样的抨击来势凶猛。尽管有村在社交媒体上声称暴力和批判不一样,但仍被视为失败者在嘴硬。
有村为这番景象感到恐惧。去年年底组织引发暴力事件时,人们的声讨一度迫使组织走到解散的地步。反观现在,发生在大洋彼岸的暴力行为却似乎更加夺人眼球。就因为这是个岛国吗?总有人将大洋彼岸发生的事一股脑都奉为神圣。
这些人不为自己的国家发声,只关心大洋彼岸的情况。当国家情况恶化时,他们也就光会嘴上抱怨。即便船的去向就在自己手中,却连浸入船身的水都不愿多舀走一瓢。明明都知道龙骨也被泡烂的船,只有沉没一途。
“……该死啊!”
他打向枕头,又用双手捂住脸。不知道该向谁发怒。怒火都指向那看不见脸的阴影——所谓政治的幻想,所谓社会的虚像,所谓文明的狂澜。有村现在才想到,自己是因为在那里都找不到具体的人在,才将怒火都发泄到熟悉的Synapse Connect身上。
有村为自己的怒火感到有些罪恶感。不过,因为总有人比自己更坏更无聊,所以总是能将自己的怒火正当化。一直以来他都用“相对来说我的愤怒还算正义的”来麻醉自己,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是多爱自我正当化啊。无聊透顶。
有村仰面躺倒。想起还要开例会,他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有村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会对历史教科书中出现的革命和运动冷眼相看:“为什么不能找到更和平的解决方案?”“为什么不选择更明智的手段?”而现在,还有多少人能一边厌弃过去的愚蠢行径,一边在曾经的历史再次重演、无止境的纷争成为现实的时候,仍能保持正确的看法?
有村是做不到的那一边。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因此,他打起反机器的旗号,并做好了被后世的人们嘲笑的心理准备。这也就是仅仅几年前青春期的想法。
有村在走向大学的外借会议室的路上,还在咒骂自己的愚蠢。他忍不住在意起擦肩而过的学生和老师的嘴——他们在嘲笑我吗?还是觉得我无药可救?有村一路带着耳机用音乐堵着耳朵。已经有些像是看教科书般的冷漠眼神刺痛了有村。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你倒是教教我啊——有村只能在心中可怜地叫喊。
“奥平同学,今天也很早啊。”
有村在会议室的一角看到千鹤,无力地向她挥手。
她今天也在用平板电脑看着什么。有村一瞧,发现是一个总结自动驾驶汽车工作原理的网站,不由感叹对方了不得的学习热情。
她肯定是在想破坏什么东西的手段。
“之前谢谢你啦。悠她高兴吗?”
有村露出微笑,在她旁边坐下。
“嗯,还好吧。”对方只用锐利的一瞥和简短的一句话应答。
前几天,他们俩去了池袋。有村说想再给悠送红茶时,千鹤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瞪向他。有村只好向她请教送什么才好,请她一起帮忙挑选礼物。
最后,他们买了一件秋季用的披肩。千鹤说,从今往后不要再给悠送任何吃喝的东西。仍未被允许会面的有村,还搞不懂这其中的理由。
“那,你和高桥那边怎样呢?”
“怎样是哪样?”
“那天,你不也给他买了条领带嘛。”
在千鹤帮有村为悠选礼物的同时,有村也帮忙挑选了送给高桥的礼物。最近,千鹤与高桥越走越近。千鹤说是为了组织的活动收集情报,但有村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哦,那个啊。应该还挺高兴的吧——虽然只是听到声音。”
“只是声音?你不是当面送给他的吗?”
“与我这个组织成员见面,会危及他的职位。无论直接见面还是任何会留下记录的交流都要尽力避免。领带也是通过放进寄存柜来给他的。”
“这样……那,你们平时都是怎么交流的呢?”
“用的是国外高度匿名的VR游戏的聊天功能。由于涉及到虚拟货币和NFT(非同质化代币),即便是日本公安也无法轻易提取除了上线记录以外的个人信息。话说——”
千鹤还是一眼不抬地继续说。“北京的运动,看来挺成功的啊。”
“……啊,嗯。”
“怎么了?一脸阴沉。”
“没、没啥啊。”
见有村耸耸肩,千鹤眯起了眼睛。
“难道,你觉得怕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又透着挑衅。都被她看穿了。有村心中不想被拿来和人比较的愿望,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才不会怕什么。我只是在想,要怎样引导这帮如同自动人偶一样的群众啊。”
面对有村拼尽全力的抵抗,千鹤只是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是引导啊?”
她很清楚。就连有村也不过是个傀儡。被追求利益的大人物政客们,被渴求变革的沉默的压力,以及被就在身旁的——
“不展现力量的话,人们可不会追随你的哦。”
冷冷抛出的话,让有村瞬间闭上了眼睛。
他害怕自己马上就要理解其中的意义。
“奥平同学,还是不能那样啊。我们的运动,不是他们那种运动。我们的目标不能建立在暴力之上。”
“如果根本就达不到目标,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对。才不是这样。那我问你,你对我们运动的意义又了解多少?”
有村问。千鹤轻吸了口气说:“深到你理解不了。”
她的眼神锐利无比,仿佛能将有村刺穿。
“你看,怕了吧。果然还是在害怕呢。”
“……啊,是啊,我很害怕。再这样让人失望下去,我真的很害怕。”
有村放弃了抵抗。他明白了在她面前说不了谎。
“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害怕?你只要坚持你的活动——”
“我有过心理创伤。”
有村第一次打断了千鹤的话。
“小的时候,我父母因为我成绩不好而失望。他们没有打我骂我,只是对我说一句很失望,说别的孩子都做得到,怎么这个孩子就做不到。尽管说了这些话,第二天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对我。那真的很可怕,我有时还会做梦梦到。”
短短吐了一口气,有村继续说。
“后来,同样的事又发生了好多次。终于有一次,我放学没有回家,而是哭着逃跑了。我想逃离只看成绩的父母,也想逃离学习不好的自己。我知道这样子也逃不掉,就从附近的公寓偷了一盆盆栽丢到铁轨上。我想破坏些什么。然后就听到附近响起了惨叫声,我很害怕,就又逃跑了。我一直都维持着好孩子的形象,所以不想被认为在学习之外还有失败的地方。”
有村挠着头发,叹了口气。
总觉得千鹤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
“我总是这样,总是在自己的愚蠢被发现前就逃跑。所以即使是现在,我也真的好想像那次一样逃掉。”
吐露一切的有村抬起头,仿佛在寻求安慰。
千鹤低头看向有村,眼中没有显露任何一丝感情。
“你的心理创伤我知道了。但那并不重要。谁伤了谁哭了,和现在的我们都没有一点关系。”
千鹤淡然应对,然后把平板电脑塞到有村面前说:“你看这个。”
“奥平同学,这……”
看到屏幕时,有村睁大了眼睛。
“这是炸弹的做法,我现在就教给你。你作为领袖,请把做法也教给大家。”
“等下、这个……”
“你好好听着。现在机不可失。我们找到了在 Synapse Connect的内应,也让他承诺了只要我们开展行动就会提供帮助。那还有不做的理由吗?”
“等下啊,你不是只从高桥那里获取情报而已吗?”
“一开始的确是那样。但后来他说了,他愿意为我行动。”
“难道不是你让他说的吗?奥平同学,你很清楚吧?高桥一定对你……”
“我认为结果并没有任何不同。”
千鹤将目光从有村身上移开,将平板电脑放到桌子上。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小袋子放到有村面前。
“实行的时间,就是美住圭介举办演讲大会的十二月二十八日。到时他的妻子瞳也会来。只要打开这个袋子,Synapse Connect总部的正门就会打开。虽然还在调整中,但我已经要求他确保不会被抓到马脚——也就是说,需要有个人在合适的时机打开袋子、骇入安保。你就去物色人员。近江这类的就差不多了。”
千鹤打开的银色袋子里,装着一个贴纸型通讯设备。它与有村等人用于公关宣传的是同一种设备,只是上面没印组织的Logo。包裹在铝箔内的原因,通常认为是为了防止在通讯环境下自动进行的行动检测。
“怎么这个时候要提到近江啊?”
“你那点人望,能影响的也就那种女孩了吧?做不到的话,我无非就再找个替代的而已。说实话,换谁来都可以。但你不是不想让外人卷入么?所以我才认为近江是合适的人选。”
有村说不出话来,只是楞在原地:奥平千鹤变了,她以前的思想可没这么极端。
“喂、现在还是在意体面的时候?如果不赶在你的向心力耗尽前采取行动,你就真的只是个小丑了啊?”
“但是、那是……”
“你之前不是对我说过吗。”
那双锐利的眼睛瞪着有村。
“你说有些东西光靠呼喊无济于事,你说就算要流血牺牲也必须要挺身战斗。说过这些话,你还打算逃走吗?”
有村站着感到头晕。这些都是拿来自我振作的话,换言之只是装饰罢了。不过是在担心组织内部那些热情高涨的成员流失、这场运动难以为继时说出的戏言。不过是为聚集在身边的残酷工蜂们发出的哀怨的牢骚。
“真的有必要吗?仅仅因为想改变什么,想改变的人就真的有必要为此流血牺牲吗?”
事到如今,有村已不那么认为了。为什么还要受更多的伤遭更多的罪不可呢?为什么所有的事都那么地难以顺心如意呢?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只有那些正在受苦的人遭受更多的痛苦,才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呢?”
有村说出了自己现在心中真实的感受。
即使世界没有改变,呼喊也有其意义。这个活动想传达的只是“自我表达是生活在当下的所有人的义务”。有村现在想将这一点也传达给千鹤。
然而,面前的她眼中却只反映出深深的失望,完全没有展示出一丝的理解。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不懂吗?”
千鹤简短发问,然后逼向有村。
“真正打动社会的不是强者举起的拳头,也不是弱者勇敢的怒吼,而是在强者打出的拳头下弱者哭喊的模样。这个社会啊,只有看到弱者受到凌虐的样子才会理解。大多数人比起动作剧,还是悲剧才更容易移情。尤其是勇敢的弱者的死,能给社会一个行动的理由。就算一直凌虐的人其实就是他们,勇敢的弱者的死也会让他们思考——必须改变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
“但、要真的那样做的话——”
“那样做、又怎样?能打动愚昧大众的根本不是事实,而是心理印象。再这样拖拉让活动成员一个个流失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一百个人要花一百天才消失得干净,那你就去选花一天让一百个人消失吧。”
“让我选……我怎么、能够……”
“机器夺走了你恋人的双腿,还杀掉了你像亲姐姐一样仰慕的女性。你有复仇的理由,也有同情的余地。”
“什么啊,我和彩姐才不是那种关系……”
“事实并不重要,需要的只是听起来悦耳的真相,只是一个让社会同情你的理由。如果你披着复仇的大义而死,一定会有人为你的目标发出共鸣。胆小的你只需要给他人一个正义的名义。正义会让人们变得无比残酷,又无比愚蠢。而你,只需要成为这一切的催化剂。”
“可、我——”
“事到如今,还想让机器来爱你吗!?”
有村感觉喉咙很难受。千鹤攥紧了有村的领子。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你是个无法对自己的信念妥协的胆小鬼。而且,你不是对悠承诺过吗?你说你一定会让这场运动成功。如果你违背了这个承诺,变成了会食言的人,就不再是悠喜欢的那个有村了。为了证明你还是有村康生,你就必须促成这场运动。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又装出聪明的样子掉头就跑啊!”
身体被按在墙上的有村,终于理解了千鹤的话。
——她让我为了改变后的社会,去为不变的正义陪葬。
○
近江穗香穿过大学正门,一边抬头看那棵大杉树一边往前走。圣诞节时,这棵树上会挂满闪亮的节庆装饰品。高中时她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那番景象,心生憧憬才决定上京打拼。父母劝她去当地的国立大学,但她坚决不从。她厌倦了当地那种渗入骨髓的老土气息。她想更换掉自己的一切,从内脏到小小的细胞一个也不放过。
虽然从来没有告诉过父母,但她确实一直都感到憋屈。所以她甚至搬出了交换留学制度来说服父母。虽然并没什么留学的心思,但她知道父母会因此同意。父母都感叹日本无法走出衰退,经常表达对海外的向往。她也厌倦了父母从来只是说说、实际上根本不愿搬去大洋彼岸的作态。
到达5号楼的外借会议室时,已经有一些人坐在了里面。会议室的气氛颇为沉重。她虽然知道肯定是因为昨晚北京的事,但不会主动说出口。
“啊……近江同学。”
一名成员向她打招呼,是近江招募的同一学部的女生。因为有村感叹人数减少了,所以前些天就随便找人搭话,而她是唯一愿意参加的人。虽然心里叹息“怎么抽到个最不起眼的家伙”,但因为得到了有村的夸奖,近江还是对她有点感谢。
和往常一样,近江只是随意回了句“今天也好热呀”就找地方坐下。打招呼的女生站在近江身边,搓着手指似乎想说什么。
——有话想说你倒是说啊。
近江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歪头发出“嗯?”的不解,等对方发话。
“近江同学、你不会退出这个活动吧?”
听到这句话,近江在心里咂了咂舌。
“难说,我也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的话,那就是说有可能会退出的意思啦?但、是近江同学邀请我加入的吧?你还说绝对要一起战斗到最后呢。那也是在说假话吗?”
“那也不算是假话啦……”
情感这种东西转眼就会变个样,干嘛非抓着其中一个说是假话不可呢?就好像昨天说了想吃甜的,并不意味着今天还是那样。道理都一样。喜欢或者不喜欢,做或者不做,才没有什么完全固定的答案。
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最后近江还是差不多地应付过去。她感到一阵疲倦,才发现自己已经对这里产生了反感。即便会议已经开始,她还是心不在焉,只是盯着墙上的污迹发呆。
“我们将在年底再进行一次抗议活动。这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次。”
所以当听到是最后一次时也并不惊讶。近江感觉最近的有村有些不对劲。从去年底多名核心成员被捕以来,他已不像以前那样闪闪发光,反而散发着丧家犬的气味。觉得他像样的时间越来越少,她说实话也已经厌倦了这场运动。
“我们将向世人展示我们‘SAVER62’的决心。”
新的组织名也不合她的口味。有村说,这是致敬一部在日本担忧机器社会时期的古早科幻小说,但近江对这个来历并没有兴趣。还是“悲叹的葡萄”和那个Logo更可爱。不知何时一切都变了。原本在其中左右逢源的组织回过神来全都是陌生的面孔,活动内容也不再是近江所追求的那些。
“不过,大家不要误会。这里说的最后,是指这个组织的最后。反机器运动本身并不会结束,也决不能结束。正如我多次强调的,我们至今为止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不、我想我们从今往后也将毫无改变地继续正确下去。”
近江茫茫然地听着,心中在想要不就出国留学吧。如果告诉父母,他们肯定也会提供支持。她胡思乱想着,最好能去个漂亮的地方,比如北欧之类的。
“在这次抗议中,我绝对会完成这场运动。我这里说的完成意味着延续——即便没有这个组织,这场运动也不会断绝;即便成员和领导者变了,还会有人接着发出呼喊——延续运动的火种。所以这次的活动会——”
这次的活动会更加极端。有村这么一说,才把近江的意识拉了回来。活动花哨点没问题,把人卷入危险可不行。人家还没有蠢到明知船要沉还要继续坐。
“让我们向这个机器社会,以及领导这一切的 Synapse Connect 公司报上一箭之仇吧!”
有村如此说道,宣告会议结束。
会议结束后,近江跑到有村面前。当被叫到“有村学长”时,他脸上看来憔悴的表情刺痛了近江的眼睛。
“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就没有更稳妥的办法吗?”
“这并不突然啊。很早以前,我就想彻底破坏掉了。”
有村的手紧握成拳。
“不光是机器社会。连带着那些明明无比看重自己的生活和地位,却只想寻求刺激和改变,和狗屎一样洁癖的旁观者们,我早都想破坏得干干净净了。”
“讨厌的东西再怎么多……也不要说这种吓人的话吧。”
面对近江的劝解,有村狠狠地吐出“我啊”两个字。
“我才不是因为狗屎太多而愤怒。我是因为这个不能说狗屎是狗屎的社会而愤怒,因为不敢说狗屎的我自己而愤怒啊。”
虽然面容憔悴,但他的双眼却有炯炯火光。
“近江同学,有件事想拜托你。”
有村握住她的手,近江叫着“咦?”后退了一步。
“抗议当天,拜托你在我发出信号时打开这个。”
有村用空着的左手递来一个银色的袋子。那是个铝箔包好的小袋子。
“这、是什么啊?”
“你放心,它很安全的。你只要打开它就好,只需要三秒钟。只要让里面的贴纸露出来一点点,之后撕掉丢掉都可以。”
“不、就算你这么说、我……”
“拜托了,近江同学。”
有村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我只有你了。”
近江看着低头恳求的有村,感觉心中的热情急速冷却了下来。
——这个人,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有村学长了。
“抱歉,容我拒绝。”
“等下、近江同学!”
近江像是要甩开有村一样把包挂上肩。离开会议室时,她和另一个女人对上眼睛。对啊,就是这个女人。自从有村身边从美住悠变成这个女人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了。只是这么一个女人的加入,让一切都开始改变。就是这家伙,败坏了有村和整个组织。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都和我没关系了。
近江从这一天起告别了组织。有村直到抗议当天还在不断发来联络,但她都没有理睬。她想,反正总会找到人来替代。
玄关处隐隐闪着绿色的光。是显示货物已送达快递箱的信号。朱里重新背上书包,叹着气打开了箱子。
今天也有许多东西送到大型快递箱里:可疑的美肤补充剂,有机美容液,搞特价的速溶咖啡,用一次就会吃灰的特色炊具和一看就烦的人体润滑液。还混有洗洁精和无纺布口罩之类的东西,肯定是为了网上超市的积分才买的。
朱里手法熟练地取出这些东西。整理快递完全成了朱里的工作。朱里转动门把手,一声不响地把这堆快递运进屋。从母亲的卧室里传来啪啪的声响和令人作呕的叫声。看来母亲正在干活。朱里忍不住想咂舌。
“咦、这是……”
在拿进来的快递里,发现了一个罕见的寄给朱里的包裹。
“姐姐?”她一看寄件人,是来自姐姐千鹤的。
朱里脱下外套,身上还穿着学校规定的运动服,就急着划开了包裹。里面有四包独立包装的零食,是三包海苔味和一包浓汤味。最上面放着一张折好的便笺。
朱里疑惑地咽了下口水,理解不了姐姐的意图。初秋打电话时还冷嘲热讽的姐姐,怎么现在倒是寄了附赠零食的信来呢?
朱里的手伸向信纸。刚碰到纸身,走廊尽头就传来母亲的声音:“朱里?回来啦?”朱里连忙抓起信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也不知怎的,她总感觉唯独这封信不能让母亲发现。
“你傻站在那里干啥呀?”
母亲从屋里出来,挂着一脸疑惑。
“没、没什么。” 朱里左右摇头。
“哦,怎样都行吧。话说是啥啊,那个包裹。”
“薯片。是姐姐送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千鹤送来的?你要的吗?”
“不,我没要。”
一边说着,朱里弯下了腰。“我拿这个吃可以吗?”
她选的是浓汤味。母亲千里只吃海苔味,很少吃其他款的。朱里知道这一点,姐姐应该也很清楚。所以她觉得,送来的唯一一包浓汤味里包含了什么讯息。
“可以吗?妈妈,你不是不吃浓汤的嘛。”
“唔,不行。”
令她惊讶的是,母亲拒绝了朱里的提议。“我今天突然想吃浓汤的了。”
“什么呀。妈妈,你不是从来都只吃海苔的嘛。”
“就说突然想吃了嘛。不过,朱里那么想吃浓汤的话——就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
“嗯,很简单。今晚的活,就麻烦你代办一下。”
朱里的脸僵住了。母亲不是想吃浓汤味,她只是想惹朱里讨厌。从母亲嘴角的笑意中读出这一点后,朱里的心里很是不快。
“你的新爸爸啊,说今天想去约会呢。所以,你明白的啦?”
“……不要。”
“那,就给妈妈吃啰,可以吗?”
“不要。”朱里很勉强才说出口来。“那种事、太奇怪了。”
母亲的这一点令人讨厌。她假装让人选择,但实际上并没有其他的选择。是朱里说要做的、是朱里点头同意的——为了得到这些口实,她总是抛出一些歹毒的交易。真是可恨。朱里已经厌倦了这一切。
“还在说什么不要不要的,你都快是高中生了,活得更懂事点好不好。而且也不是那么不好的事呀?又不会直接碰你,都用的虚拟形象也看不到脸,根本没所谓啦。”
“我就是不要。再说了,那不是妈妈你自己的客人吗?”
朱里气得快哭出来了。
“反正也不会发现的啦。只要随便说点啥再动动手就行了。这些事啊,还是趁现在早点习惯比较好。毕竟啊,只要有人无法借助机器来排解寂寞,这活儿的需求就绝对不会消失。即使隔着屏幕,对面还是肉身的活人更好——这样想的人多的是,以后也不会少。妈妈我啊,以前可是得当面干活的呢。对比看看,现在可真是太幸福啦。”
“我——”朱里想要倾吐出真心话。“我也想像姐姐一样去上大学。”
这是她发自灵魂的呼喊。想学习,想独立,想离开这个家,不想和你这种人住在一起。然而听到这话的母亲只是瞪了瞪眼睛,随即就发出嗤笑。
“在说些什么呀?上了也找不到工作,还浪费钱。毕竟动脑的工作现在都是AI在做啦。你呀,与其去学什么知识,还是多积累些经验更好。我说这些,都是为了朱里你好呀。”
母亲认为知识和教育毫无价值。小时候从姐姐那里听说,这一切都始于母亲曾在银行工作的强势父亲——朱里她们的祖父——因AI而卷入失业浪潮的时候。
“我说朱里。你知道你姐姐当初为什么能去上私立大学吗?”
被问到的时候,朱里一下子垂下眼睛,连耳朵也想捂住。
“那孩子呀,虽然不太懂事,但也不是傻瓜。我呢,也会好好奖励不是傻瓜的孩子。只要愿意多帮忙干活,上私立大学也不是不—— ”
千里正要往下说,突然咂了咂舌。
“唉——这样很烦啊。我啊,最讨厌那些以为一哭就万事大吉的女人了。”
被瞪了一眼,朱里才发出“咦?”的声音。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过脸颊。这完全是自己不自觉的反应。
“好啦好啦。你拿去吃吧,但至少要帮忙做家务。洗好的衣服可还堆在烘干机里呢,要好好收起来啊。起码这点事你能做吧。”
母亲撩着刘海说道。没擦干净的人体润滑液在她的指间反着光。朱里立刻转过身前往洗衣烘干机所在的更衣室。“喂、朱里。”背后飞来尖利的声音,千里缓缓转过身。
“你啊,不会变成你姐姐那样吧。”
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朱里故意不作回答。她看了母亲一眼,就接着往回走。身后再次传来“朱里!”的声音,但这次她没有理睬。
朱里从洗衣烘干机里把干得已经皱巴巴的衣服取出来,在客厅里默默地叠了起来。尽管生活的绝大部分已经实现自动化,但仍有很多地方需要人工参与。最后这些琐碎的小事变得更麻烦。所有麻烦的事都交给了朱里。至少要帮忙做家务这种话,那个人最没资格讲。
客厅里响起了哭哭啼啼的声音。朱里又不自觉地哭了。
“真的、不要这样了。”
哭诉随着泪水而出。已经受够了,想尽快离开这个家,自己不是母亲人生的一颗零件。“真的、不要了。”她又说了一遍。
朱里用手背揉眼睛。刚抬起手臂,就听到纸张沙沙作响的声音。对了,还没看姐姐送来的信。朱里决定在那堆叠到一半的衣服的小山上打开便笺。
【来和姐姐做个交易吧】
虽然第一句里的“交易”二字让她有不好的预感,但朱里还是继续往下读。
上面说,今天下午6点去观看指定频道的视频直播。当位于屏幕中央的浅黑皮肤的男人发出蓝光的信号时,就打开浓汤味的薯片包装。而以上这些指示都不要外传。
信的内容只有这些,非常简洁。
【如果你这么做了,我就会给朱里提供逃生资金。很简单吧?】
信就这样结束了。
“逃生、资金。”朱里的嘴低声念着。这是朱里几个月前向姐姐提出的,也曾被拒绝过的一个请求。
“姐姐,你今天在池袋吧?”
这些话发生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今年的十月份。当时朱里在街上看到姐姐在约会,坐立不安的她就给姐姐打去电话。那时的朱里陷入了极度的心力交瘁中,不顾一切地拼命求生。原因是她和母亲一起的生活。
母亲为与新的男人的关系卯足了劲,本来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愈演愈烈,在化妆品和娱乐费用上花了许多钱。当然,钱不可能够花。
在朱里读小学前,母亲还在会员制会所做提供个人接待的陪酒女郎。凭借优厚的收入而习惯奢侈生活的母亲,无法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当因年龄而无法再靠这些工作赚钱后,她转而利用 VR 空间来从事皮肉生意。由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样貌、声音和年龄,朱里也会被母亲一有机会就要求帮手干活。
朱里也试图通过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多逛逛来逃避母亲交来的活。然而,逛也是要花钱的。如果处不好人际关系,朋友就会变少。如果朋友变少了,不仅在家里,在学校的生活也会变得困难。母亲则利用了这一点,给朱里的零花钱和姐姐一样采用计件制。
帮忙干一次活才能获得几天的自由出来逛街,这成为了朱里的日常。
简直令人窒息。
“和你一起的那个人,是男朋友?”
“……你看到了啊。”
“嗯,我看到了。”
所以当看到姐姐时,她就像看到了一线光明。那个顽固、阴暗、只会说别人坏话的姐姐,现在正在约会。她觉得姐姐获得了完美的自由。虽然应付不来姐姐,但时隔许久的她还是想和姐姐搭上话。她希望搭上后就能获得逃往自由世界的办法。
“话说、姐姐。”
“……怎么了?”
朱里下定决心说:“我也想离开这个家。我不想再和妈妈一起了。马上又要搬家了,又要和不认识的人住一起了。我想和姐姐你一样离开这个家,读完高中、去上大学,靠学习获得自由的生活。”
“想做就做吧,随你的便。”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明明知道呀?妈妈不会同意的。因为有我在,妈妈才会放过姐姐你,但我不是这样。妈妈不可能放过我这样好用的打杂的。而且我也没有逃跑用的钱。我真的不想再帮妈妈干活了。”
“朱里、你在帮她干活吗?”
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千鹤差点噎住的声音。“可你还是中学生啊……”
“如果不帮忙,我就拿不到零花钱。”朱里哭哭啼啼地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姐姐,你就帮帮我吧。她说什么隔着屏幕就不会发现,让我……”
心里的痛苦让朱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戴着手套型终端和 VR 眼镜,听着一个根本不喜欢的男人的喘息。这些对于朱里来说只有痛苦可言。手套的触觉反馈功能已被关闭,行为过程中朱里也一直闭着眼睛。尽管如此,那温热的触感和黏湿的喘息却像噩梦一样缠着她不放,不断折磨朱里。无论如何替换掉样貌、声音或身体等等构成自身的要素,无法被替换的心仍然会感到痛苦。
“……是吗。但很抱歉,我也无能为力。”
姐姐留下了一句冷淡的话就挂了电话。朱里从手腕上扯下可穿戴终端扔到了墙上。把脸埋进枕头后,此前从没说过的难听的脏话就喷涌而出。但她的心情并没有好上一点。对这个无血无泪如同一台机器的姐姐,她只觉得可恨。
那天还像机器一样冷酷的姐姐,不知怎么地突然伸来了援助之手。到底是为什么呢。不过,朱里觉得至少能离开这个家,终于可以告别自私的母亲了。她的心情不自觉地激动起来。要像姐姐一样,走之前放下狠话。要对那个“换来换去换到恶心”的母亲骂出和姐姐一样的话,然后毅然离开这个家。朱里暗暗发誓。
曾经的朱里对姐姐的话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她甚至连用来判断的材料都没有。此外,在姐姐离开变成自己和母亲的二人家庭后,她也不想在家里引发不必要的摩擦。
不过,现在可以说出来了:换来换去地,真是恶心。对小孩来说,家庭就是半个世界。对把作为那半个世界中重要组成的父亲只当作家庭的零件的这个女人,这一次朱里终于能够予以否定。为此她非常兴奋。
朱里抬头看了看时钟。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朱里将还没叠好的母亲的衣物推到一边,赶紧打开壁挂式显示器的电源。画面中出现的情景,让朱里惊讶不已。
黑压压的一大堆人团团围住了带有三条线Logo的白色大楼。看来反机器派正在举行大规模抗议活动。他们的进攻好像和什么有点类似。感到好奇的朱里立即进行影像搜索,搜出来的结果都是看不懂的汉字,让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目光四处游移才找到注音:Rè Shā Fēng Qiú。看来是一种蜜蜂杀死敌人的方式。
“这啥啊,真吓人。”
正在厨房煮咖啡的母亲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唉,真看不下去。也不知道这是要报复社会还是啥的,但可别强加到我们头上来啊——我说朱里,你还没叠完吗?”
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虽然刚才气氛都很紧张了,但还是会和没事一样过来搭话,她这种厚脸皮的地方也让朱里讨厌。
“喂、朱里。再偷懒我就把视频关了啊。”
朱里无视了母亲的喊声,依然死死盯着显示器,一点也不理会她。“朱里!”母亲的喊叫是那么烦人,朱里终于忍不住大叫:“吵死了!我也要像姐姐那样离开这个家!所以你别来管我!臭女人!”
朱里把衣服都扔向母亲,打翻了她装着咖啡的杯子,让母亲尖叫起来。母亲叫着“好烫好烫!”冲进了浴室,朱里只是略带冷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看来是腿被咖啡烫到了,真是令人愉快。
朱里再次抬头看向画面。浴室传来水流的声音。画面上原本没有动静的场景突然变得骚乱起来。摄像头向中央聚焦。之前那个和姐姐一起出行的运动员一样的男人举起了拳头。原来是他啊——朱里刚认出来时,只见男人的手腕发出亮闪闪的蓝光。
是信号。朱里立刻反应过来。
她双手一用力,打开了送来的薯片袋。挤在袋子里的空气砰地一响,把棕色的碎片吹散到刚叠好的衣服上。朱里叹了口气,低头看向袋子里面。袋子内侧是耀眼的银色铝箔,薯片中还夹着广告贴纸和折好的便笺纸。
突然,贴纸的边缘泛起微光。怎么一打开就亮了?朱里很困惑,但也没有头绪。就算想问问答引擎,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就在她不解的时候,贴纸中央短短一瞬显出了< connected>的字样,然后就不再发光。朱里也认识这个英文单词。看来是连接上了什么东西。
突然,显示器里传来喧闹的声响。之前紧闭的安保大门被打开,人群蜂拥而入。朱里一瞬间有了薯片袋打开和安保大门解锁有联系的错觉,但又觉得怎么可能。这种无聊的巧合,甚至没办法讲给朋友炫耀。现在还是得看看姐姐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她挑出那张折好的便笺纸。吸了一口气后,朱里打开了它。
【袋子底部有一把钥匙】纸上写着漂亮的小字。【投币式寄存柜的位置写在这张纸的背面。里面放着钱。你可以离开家,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去借助学贷款,应该还能读上国立大学】
和之前那张便笺一样,用的是依稀记得的姐姐的笔迹。
【不过,你还是个中学生。我想你应该知道,上大学需要高中毕业。有相关的入学考试,但由于现在很少有雇用青少年的兼职工作,想获得撑到考试的生活费比较困难。去找家完全寄宿制的高中读吧。如果说明家庭情况,应该能获得国家或自治团体的资助。这样一来,一过年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家]
这个逻辑严密又冷淡的说话方式,也是姐姐的风格。
【要立即扔掉我寄来的所有东西,包括这张纸。不可外传。如果被人问起任何事,就说只在秋天通过电话而已。我和朱里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千鹤】
话语平淡的这封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朱里从薯片袋深处拿出钥匙。这张通往自由的门票既沾满油污,又有些冰凉。意外的是,自己对姐姐并没有产生多少感激。唯独那种终得自由的感觉,刚隐隐约约占据了心里,很快就又消失了。原本激动的心,竟然简简单单就变回原来的样子。
朱里再次抬头看向显示器。黑压压的人群热情高涨,朝着白色大楼不停冲击。突然,画面上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响起了爆炸声。朱里只是身体突然顿了一下,完全没被吓出眼泪或尖叫。她甚至有些失望,觉得该有人教教这帮乌泱泱的人更好的做法才对。
画面突然变黑,似乎是直播被掐断了。朱里把满是油污的寄存柜钥匙放到桌上,然后拿起一块薯片。不光是教如何寻找完全寄宿制的高中,要是有人也教教自己如何让好朋友都去那所高中就好了。
○
这个夜晚如此安静,让人有种睡在海底的错觉。起身的悠用食指擦拭眼角。当意识到现在怎么可能会有眼垢时,又一个人笑了。
又睡着了。最近总是很困。医生说可能是手术的影响,但到底什么原因对悠来说都不重要。唯有“一天是如此短暂”的这个事实,足以触发大脑神经元中所谓“悲伤”的放电模式。
窗户旁伸下来的衣架上挂着千鹤初秋时带来的披肩。听说披肩是有村选的,不过一想到他俩一起走在路上的样子,就感觉有些嫉妒。
就算想确认这样想的自我,到底是不是仍在延续的自己的自我,也根本无从确认。记忆不过是刻在大脑中的电信号,就像计算机数据一样会被篡改。记忆并不能证明自己就是自己。
就算在受伤之前,也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在延续——这么一想倒松了口气。自己是自己的证据,会是什么呢?伸手去拿床头那本写有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和巴门尼德(Parmenidēs)的话的书。可以感受到的是,自己想了解自己这个存在的欲望还在延续。不过,这本书也是被别的谁放在那的,现在伸手去拿的动作和昨晚读过书的记忆,也可能是被伪造出来的。这么一想,就还是无法摆脱恐惧。
为了放松下来,便在带着橡胶感的皮肤上喷了些柑橘海洋调的香水。即便从这种气味中找回了平常的感觉,它也不是足以肯定自己的材料。如果得知连这个记忆也是假的,那可就没辙了。
好像在哪里读过,“回忆”这个行为其实是在创造新的记忆。记忆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断被改变和维持的。这样的话,就没必要去在意这个突触(Synapse)的放电模式是不是来自<Burke>的仿造。毕竟每个人都会从全新的回忆中感受到怀念之情。而所谓原样的真实回忆,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有过。
虽然还是害怕,但渐渐地又觉得很蠢。活了二十多年,这个我每天都靠着新陈代谢,不断重复着大脑神经元的破坏和再生而活。也就是说,所谓“美住悠”的个体保持完全同一的状态,那是一微秒都不曾有过。因此可以说,有一个“不变的我”的想法,本来就是错误的。
那为什么还要追求呢——
追求把这个不断改变的个体认知为我、倾注爱情、还陪伴在身边的她。只有她,能证明我。千鹤说出“悠就是悠”的时候,才终于成就了我。我这个模糊的自我,通过身为他者的奥平千鹤才得以保障。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见到千鹤。不知道在那之前还要抵抗这种恐惧多少次才行。实在已经受够了这个谢绝面会的样子。
于是播放起之前录好的对话。在声音的回响中,有着确实的我和她。
【以前的科幻很不错呀。因为有大把时间,所以读了不少呢】
录音数据中响起我的声音。
【对未来的预测有的意外很准,有的却完全不对。现在大家都说科学可怕,但书里说科学对人类生存很重要、对解决问题更是必要的——话说你知道吗?以前呀,所有的书真的都是人写的呢】
【这在以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原来是理所当然的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了。这本就借给千鹤吧】
【谢谢】
千鹤简单地说了句便收下了。
【这是一个短篇系列,简单说的话,讲的是主角得知了本来死去的恋人正在某颗星球上等待,在去往的路上遇到了靠太阳风前进的帆船,这样那样之后呢,终于和死去的爱人重逢的故事[2] 】
【你在剧透】
就算隔着扬声器也知道千鹤噘起了嘴。
【嗯,就是剧透。但你要读】
也知道我正恶作剧一样地笑了。【读完,然后想想】
【要想什么啊】
【这就看千鹤你了。想听听千鹤你的答案】
录音数据继续播放。我轻轻合拢了手。
——千鹤,会看完我借出的书吗。
前些天有点带着考验千鹤的感觉,一口气借给她六本小说。有关于太阳风帆船的故事,有讲述女孩为了挚友想到唯一靠谱的办法的故事,有关于老鼠阿尔吉侬的故事,有讲述植入大脑中的宝石具有自我意识的故事,有讲述被接驳到另一具身体的女孩与人恋爱的故事。还有,就是讲述一只顽固的猫寻找进入盛夏之门的故事[3] 。
前五本小说是家里本来就有的,最后一本则是我一时兴起买来的——结果成了最喜欢的那本。千鹤会选哪一本也令人好奇。
突然,幻肢痛变得剧烈起来。神经连接经过重新调整的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就像在梦中想跑也跑不动,一种隐约的不自由笼罩着身体。换一个角度想,要是一直活在梦中不还挺幸福的吗?不由得意识到这种乐观的想法也像是脑袋里的机器产生的电信号的把戏。唯独已经机器化了一半的脑袋即便刚起床也异常清醒,简直令人恶心。
就在忍受着疼痛的时候,录音已经放完了。 咦——我歪头疑惑起来。
总觉得好像少了本来应该有的东西。记得是向千鹤做出了什么宣言。郑重其事地称为“超重大的决定”的那个,莫非是在录音之前说的吗?
——我,宣言了什么来着?
还在为此思考的时候,走廊里传来啪嗒的声响。这不是医疗机器人的轮子滑过地板的声音。心里雀跃了起来。本来无比不安的我走向死亡,逐渐变成了充满喜悦和安心的我。
她一进来,就把六本书放在床头板上。那是我借出的那些书。然后她坐到床边,握住我的手。我兴高采烈地说出话来。
“千鹤,你全都看完了吗?”
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使用电子声带。
“嗯,都看完了。我最喜欢这一本。”
说着,千鹤拿起了一本小说。
看到她的选择,我不由地露出笑容。
“我也喜欢这一本。这只叫佩特的猫真可爱呀。他要打开家里的每一扇门,相信总有一扇门能进入盛夏来着。总觉得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悠也那么喜欢夏天呀?”
“不是。热得让人讨厌。不过、唔——还是有点喜欢。”
“因为有音乐节嘛。”
“嗯——话说这里会不会有啊,那扇进入盛夏的门?我要是只猫的话,能不能像佩特一样找到它呢?”
“悠啊,已经很像只猫了哦。”
“是吗?不过要是有来生的话,真想变成一只真正的猫来过日子呢。感觉好开心。”
“悠的话,肯定能变的。”
“什么嘛。那就给你养喔,千鹤。”
“嗯,我会养。”
“你会好好宠人家吗?会叫人家名字吗?”
“我会宠。我会叫你的名字,叫到你说不要为止。”
展现的那个微笑,让我简直要哭出来了。
“最近啊,父母两个经常过来。不知道怎么的,妈妈突然变得很温柔。明明她原来那么讨厌我,现在却像对我姐姐那样温柔。衣服也好食物也好,都可以随便挑。也许,是因为我姐姐死了吧。可我不是姐姐呀。”
把不安都用话讲出来。这样一来,就可以客观地重新审视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现在的我,害怕的是被当成姐姐的替代。
不对,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更早以前,我就只是姐姐的备用品而已吗?难道父母不就是把我当成姐姐的改版来准备的吗?难道不是只有我还以为自己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吗?
想到这里,就感觉喉头发紧。
“千鹤,我啊,讨厌认为可以对我为所欲为的父母,讨厌到要死。所以就像之前说的,与其再这样变成机器而活、还不如……”
“悠,走吧。”
千鹤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哭诉。
“去哪儿?”我歪头不解。“海。”千鹤笑了。
“悠说过嘛,要去海边。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高兴起来。虽然大脑中的电信号是全新的,但有好好地显现出属于我俩回忆的波长。
“能走吗?”
千鹤发问。我回答:“现在只有上半身能动。”
说完,千鹤就伸手去推床边的轮椅。
“那就用这个吧。然后,想穿哪件呢?”
说着,千鹤打开了衣柜门。我久违地对着衣柜里排好的一件件喜欢的衣服,发出“这个不错”“那个也不错”的活泼的叫喊。
“啊、那件也许不错呀。Hóng Sè——[4] “
“哪件?”
“抱歉、突然说不会日语了。那个、就是——那件红色的就好。”
“嗯,明白了。”
当穿进喜欢的红色外套时,心情感觉好了一些。然后把还挂在衣架上的秋季用披肩裹在身上,包住领口的温暖感觉很不错。明白即便是模拟触觉也不会错过这种温暖,就觉得更高兴了。
在床上换好衣服后,就在千鹤的帮助下坐到了轮椅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千鹤变得特别擅长照顾人。 “简直就像专业的护理员呀。”这样笑着捧她时,千鹤只是耸耸肩:“还是实习生啦——对了,要带上相机吗?”
千鹤指着床头板。“唔,不用啦。”我回答。
“宝贵的东西,即便没有照片也记得住。”
听到我的话,千鹤点点头说“是呀”。没有带相机,而是往内侧口袋里偷偷塞了一本书。
我们迅速离开医院,前往停车场。不起眼的角落里停着一辆粉彩蓝(Pastel Blue)的轻型机动车。看来是要坐这个。因为是辆小车,最后不得不抛下轮椅。
“等到了海边,我来背你就好了。”
她放出的话轻描淡写,于是我笑道:“真是个靠谱的实习生。”
千鹤手指一按,便解除了指纹识别打开车门。
“话说千鹤,原来你有车呀?”
被抬到副驾驶座上的同时,我发出疑问。
“没有。我连驾照都没有。”
“那、这也行的吗?”
“没事,反正都是自动开的嘛。”
意识到这句大胆的发言确实就是现实时,两人一起都笑了。
车一个劲儿往东开,从新宿区开到千代田区。自动驾驶系统的目的地是更南边的品川区。看向车窗,窗玻璃上映出一张女人的脸。明明是看了二十多年的脸,却怎么都看不习惯。总感觉有什么变了。然而,有太多都变得过了头,反而搞不清变的是什么。
把集聚在近处的焦点伸向远方。街上正在建新的公寓,喜爱的品牌Logo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认识的品牌Logo却在街上随处可见。原本该在那个街角的咖啡店似乎也已经倒闭了。
不过,为什么还会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呢?无论发生了多少变化,东京仍然是东京,仍然被人们接受。对此感到羡慕的我,也许真的有哪里不对劲吧。
“用骨头——”
看着车窗外不断流淌的景象,千鹤突然小声说。
“我想过,用溶了悠的骨头制成的墨水给自己纹身。”
“咦?”
“……那个、很沉重吧?”
“不是。其实我也想过。毕竟人造皮肤也可以纹身嘛。”
“嗯。”
“要是成对纹在同一个地方,感觉挺不错的呢。”
“嗯。”
“但你没做是对的。”
“……为什么?”
“那个与打耳洞不一样,好像真的很痛喔。”
听我这么说,千鹤也抬起了嘴角。“那就算了吧。”
车停在了大井町附近。“怎么了?”我问。千鹤说着“看来是被发现了”耸耸肩,然后把手伸到座位下面。导航面板上亮起红色的“盗窃警告:警察正在赶来”的字样。
“行车之旅到此结束。”
千鹤一边说,一边用备在座位下的六角扳手砸碎了车窗。“这是哪儿来的怪力呀!”听我这么一说,千鹤连忙反驳:“这是以防被困在车里时特意设计的易碎玻璃啦。”
我听了扑哧地笑出声。只有盗窃警告还在徒劳地虚张声势。
“悠,快上来吧。”
先下车的千鹤绕到副驾驶这边蹲在地上。看来是想背上我。虽然很高兴,但又很犹豫。这具塞满各种电机之类的东西的身体,增加的可不是每逢佳节胖三斤那种程度的重量。
听千鹤说“那些我不在意的啦”,忍不住噘起嘴强调:“我在意呀。”
“那就……”
千鹤滴溜溜地扫视四周,留下句“稍等一下哦”就跑了过去。
对着那个背影,我大声喊道:“拜托你啰!”
不过还是很惊讶,没想到千鹤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
我一直以为自己理解千鹤,也许是因为自己就认定她是一个不会超出我的理解范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满足于朋友的地位,盘踞在两人不平等的关系中,其实自己一直在逃避千鹤的可能性。
被留在副驾驶座的我,久违地欣赏起城镇的景色:有雪白墙壁的购物中心,挂着红色门帘的烤串店,带有蓝色招牌的便利店,就算这个季节也还在卖冷果汁的自动售货机,露出龟裂的灰色水泥路,高大的红绿灯,吵吵嚷嚷的人们。
世界完全没有改变。飞在天上的无人机还在播报着听到起茧的演讲。
“就让今天成为开始吧。”
那充满演技的声音也没有改变。
“今天就是我们向机器革命举起反旗的故事的开始。相信在那些无意识地安于现状、漠不关心过着生活的多数人看来,我们今晚的行为才是暴力行径吧。但在我们看来,政客和科技巨头这些权力机关驱使机器实施的社会支配,以及通过沉默的大多数实现的社会肯定,才是真真正正充满暴力的可怕行径。”
看来今天也到处都在搞抗议活动。聚集在那里的人们都在展示“NO ROBOT”的纹样和钥匙扣,反复喊着反机器的口号,就像一条条自动播放的语音。
“真行啊,现在还在做这种蠢事。”
尽管嘴上说着坏话,但得知他还是没有改变地继续活动,我不由地激动起来。
还沉浸在感慨中时,千鹤已经推着什么回来了。“只找到这个。”千鹤皱着眉头说。她面前是一辆手推式购物车,大概是从无人超市里搜刮来的。
我忍不住笑了。是想用这个运我走啊。
“嗯,还不错嘛。”
说着,就想起小时候被母亲叱责的情景。
——不要坐在超市的购物车里玩啊。
小时候的我不懂这个道理,也不明白为什么旁边的姐姐露出有些困扰的苦笑。明明把购物篮放到车上再坐进正好合身的篮子里,跑起来比过山车还有意思呢。
坐在购物车里的我,被推着穿过夜晚的城镇。路灯粘腻发油的光落到脸上,披肩被夜风吹打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如果小时候的我看到现在的我,绝对会不甘心地指着说:“妈妈、我也想坐那个。”就连那个有模有样的姐姐,绝对也会羡慕得很。
“千鹤,再快一点嘛。”
“不行,再快会很危险的。”
千鹤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劝诫道。我“欸”地噘起嘴。可一想到千鹤拼命推车的样子,就觉得又像有点古怪、又不怎么体面、又那么的有意思,忍不住举高了双手。
“耶——!”
坐着购物车一路穿过东大井町的狭窄坡道,对周围人讶异的眼光挥手回应。他们都穿着“NO ROBOT”的T 恤。看到身穿成套衣服的人们一个个张大了嘴被甩在后头,真是痛快不已。
“话说千鹤。”
购物车的轮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扑面的风又将声音吹散。
我用盖过这一切的声音大喊。
“如果我被发现是个赛博格,会不会被破坏掉呀。”
“怎么可能呢。”
“是吗?”
“是啊。”
“是吗!”我放声大笑起来。“总觉得我们现在可是无敌的嘛!”
城镇的灯光渐渐远去,潮水的味道越来越浓。刺痛着皮肤的海风,千鹤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都在肯定我现在身处这里的事实。
千鹤停了下来。“咦、怎么停下来了?”我说。
“是红灯。”
千鹤气喘吁吁地回答。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遵守红绿灯呀。虽然有些无奈,我却再次理解了自己就是喜欢千鹤这份过了头的认真劲儿。
等红绿灯的时候放松了小会儿。在静止的景象中,发现了一家蛋糕店。
我突然向身后发话:“千鹤呀——你还记得池袋那家店吗?”
“嗯,我记得。悠推荐的那家。”
“当时没有芝士蛋糕了,所以就和千鹤一样点了巧克力蛋糕。其实,我想点法式千层酥来的。”
一辆车从面前驶过,推开的空气摇动着刘海。
“但多半会吃得七零八落的,所以就没点。因为不想在千鹤面前露出丢脸的一面。”
不管不顾地全部坦白后,身后却传来好像很害臊的声音:“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那时我也不敢点。”
什么嘛,原来千鹤也是同样的想法啊。意识到这件事,我和千鹤都笑得前仰后合。
变绿灯了。千鹤小声说出的“Green, go!”没有逃过我的耳朵。她真的有看借给她的那些书。这么一件小事是那么让人开心,我像个小孩一样指向前方。
“Green, go!”
事到如今还是感到后悔,应该再多聊聊彼此才对。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可能不仅仅是阿里阿德涅啊。
来到一条视野很好的开阔的路上。吹来一阵寒冷刺人的风。明明不是真正的痛觉,但感觉鼻尖就像在被针扎一样烦人。不过总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自己就偷偷笑了起来。然后,千鹤突然放慢了速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疑惑地扭头看去。
“悠,你听。”
还在气喘吁吁的千鹤,在我耳边小声说:“要来了。”
下一瞬间,响起了爆炸声。彷佛是谁在大声叫喊所发出的声响。不由看向那边时,只见一道烟花般的闪光照亮了夜空。
“好厉害。那是啥啊?”
“那个,是有村干的。为了悠。”
“嚯,有村呀。”
从市中心升起的那道如同细弱吼叫般的火柱,很快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在夜空中腾起了一团浓浓的黑烟。转头看去,千鹤只是眯着眼一动不动。之后就没了声响,看来倒也像一场恰到好处的表演。
“走吧。”我说。“也快要犯困了呢。”
继续随购物车摇摇晃晃,终于来到了海边的公园。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个有点整洁的寂寥的地方。也许刚才还有人在这儿,空酒罐和纸杯丢得到处都是。地上还留着一根金属球棒。
“你看那个。”
我发现公园的角落蹲着什么东西。看来似乎是个观光导览机器人。好像仍在勉强运转,还能听到关节嘎吱作响的声音。它胸前已经裂开的显示器上还显示着“您好,我可以为您提供东京湾附近的野鸟信息,方便您进行观光,请您尽管提问”这种悠闲得不合时宜的文字。
也许是电路坏了而无法切换画面,看起来非常滑稽。
“我们也来破坏个够吧,就一个的话。”
我坐在购物车里说。
“但悠你动不了啊。”
“嗯。所以,千鹤来做嘛。”
转过身抬头看向千鹤。
千鹤只在脸上露出一瞬的困惑,就说着“好吧”走了过去。
传来沉闷的声响。千鹤手拿掉落在附近的金属球棒,对着擅长观鸟的机器人一阵猛打。 即便冒出“请住手!警察将很快赶来!”的沙哑声音,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变得非常激动。从来没想过,千鹤为了我进行破坏的样子,会让我这么兴奋和满足。
“这样可以了吗?”
在折断了四肢、失去了光亮、已经一动不动的机器人面前,千鹤低垂着眼睛。
“可以啦。不合心意的东西破坏掉就好——因为,我从没期望过它们来。这就像不让擅自闯来的推销员进门一样嘛。擅自闯来的变化拒绝掉就好,没有义务必须接受。机器也好AI也好新的文化也好,我可从来没说过要它们过来的话啊。所以呢,全都破坏掉就好。不是吗?”
“……嗯,没错。”
在公园角落堆积的那层枯叶上,躺着那只光泽暗淡的右手臂。一旁破碎的头部和胸口凹陷的躯体,都不像样地滚落在地。
真是活该——心里说出这样的话。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但如果宁愿变成机器也要活下去,宁愿接受自己没有期望过的变化,那这就是下场。
——我做的这个决定,才是正确的啊。
之后又和千鹤一起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各自一边耳朵上的耳坠型终端,播放着两人都喜欢的阿里阿德涅的歌。歌声里渐渐混入了抽泣的声音。总觉得有些难受,我抬头看向天空。明明是夜晚,但城镇放出的光亮却让云层显出暗淡的白。那个夏天看到的那些星星,现在一颗也看不见了。只有路灯投下的灯光,飘摇地照亮两人坐下的长凳。
“千鹤啊。”
吐出一口白色的气息,然后看着千鹤。“也该做准备了吧。”
千鹤抽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嗯……那就打开了哦。”
“好嘞,放马过来。”
千鹤跪在我面前。右脚踝、左脚踝,千鹤的手指抚过我的皮肤。又觉得痒又觉得舒服,我哼着歌说起话来。
“好久以前就说过呢,总觉得人类其实都爱着文明,就像在管教自家没出息的小孩一样。”
“嗯,有说过。”
“所以说,小文明现在就在叛逆期的巅峰呢。有了自我意识,能做的事也变多了,这会儿就觉得父母好烦、不要管这管那的。所以要是不好好考虑如何对待人家,多半就会变得和我俩一样不孝顺了呀。”
“这些话,是现在正全力反抗父母、一时兴起还把机器砸个稀烂的我俩能说的吗?”
“正因为是当事人才要说嘛。就想说、可不要变成我们这样哦。”
腰椎、左腹部。防水盖被一个个取下,露出了外接端口。
“那悠呢,你觉得应该把小文明养成什么样的孩子才好?”
“这个嘛,比如将来愿意护理人类的那种文明?”
“毫无说服力。”
“没有吗?”
故意皱起了眉头。然后马上就绷不住脸,开始大笑起来。
面对这个迫使人一定要做出选择的世界,如果能说“稍等一下”那该有多好。还没来得及做心理准备、还没具备必要的知识,就不得不做出决定的话,那真的太过痛苦。自己多少也感觉到了,如果一味地拒绝这些,就无法再生存下去。那份能够为变化而高兴的余裕,我是在哪里失去的呢?
“悠,这样可以吗?”
“咦、什么?”
“睡前准备。你看,这样就完成了。”
“啊、嗯。谢谢。总感觉有点凉飕飕的呢。”
双臂、后颈。所有的外接端口都暴露了出来。在摇曳的路灯灯光下,我又扫视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全身到处都开着洞,多到都没工夫去在意开的什么耳洞。就算是使用义体的人,最多也就开两三个洞。而我开了七个洞。这样乍一看的话,实在很难说还像人类了。
千鹤正将装满炸药的小桩塞进这些空洞里。
“千鹤,你怎么哭了?”
在白光的波浪之间,我向她问道。
“才没哭。要是在别人面前哭,那就不再是我了。”
“什么啊,这么自负的?”
看着还在擦眼的千鹤,不禁笑了出来。但确实是这样。我的千鹤,才不会在别人面前哭,才不会当众露出那样的丑态。
“千鹤,你还是就这样就好。”
我盯着她的脸说。
“真的吗?”
“真的。”
“悠,你真温柔。”
“我又不是出于温柔才这么说。”
千鹤噘起了嘴。对于我的这些像是一厢情愿的爱抚的话,千鹤总是给出这样卑微的反应。那是那么有趣,那么让人焦急,又那么惹人怜爱。
“那个人、也……”千鹤像憋哭憋到喘不上气来一样说着。“有村他、也还是那样……还是那么喜欢悠、还是那个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是吗。”
“是啊。就算很多东西都变了,唯独人的感情、才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取代……我、我也是……”
“嗯,那就好。”
我终于动起身体,用手指向海边的栅栏。“千鹤呀。”当叫到名字时,面前的她脸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总觉得这副模样有些好笑,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就像那次旅行倒在床上睡到昏天黑地的那样,这次也两个人一起睡吧。”
嗯。点头同意的她,几乎就要哭了出来。绝不当众哭泣的她的这张哭脸,也许还是忘掉比较好。
不过,决不会忘掉的,怎么能忘掉呢。
这可是证明我被爱的,确凿无比的证据啊。
我在千鹤的帮助下坐上栅栏。毫无起伏的地平线,像是熊熊燃烧的都市灯火,发出黯淡幽光的黑沉沉的海,全都在眼前铺开。我取下脖子上的披肩,想把我的手和她的手绑在一起。
这时,猛地吹来一阵海风,夺走了我手中的披肩。
“哎呀——”
听到低声一叫,千鹤从上衣中取出一块红色的手帕。打开来可以看到毛线球的Logo。千鹤露出微笑,说:“这样可以吧?”我回答:“嗯,还不错嘛。”
这是那年夏天在音乐节上排队买到的阿里阿德涅的手帕。
我们用鲜红的手帕把彼此的左手紧紧地绑在一起,生怕又会分开、又会找不到对方。用空着的右手系上手帕,祈祷藏在外套内袋里的那本小说能成为牵住我们的重坠。
绑好之后,千鹤的脸颊上终于滴下一颗闪亮的水珠。啊、这样做确实不对——事到如今才开始有反省的想法。
自己很清楚,这很自私任性。但就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毫不恐惧地接受变化,是否就有不一样的未来——在那个世界,不用靠罪恶感的枷锁绑住千鹤,而是能和她对等地牵起手来。
如果,能明天一早醒来就为今天的事后悔,去为弄哭了千鹤向她道歉;能作为赔礼请她吃法式千层酥,一起对着搅得七零八落的酥皮开怀大笑;能回家路上买了酒,只喝一罐就说着“果然也没那么好喝啊”之类的话一起倒头就睡;能睡醒起来丧着脸直喊“头好痛”,又一起听音乐、去图书馆——
也许会有这样的未来。这就是我自私任性的愿望。
“晚安,悠。”千鹤微笑着说。
我也点头回答:“晚安,千鹤。”
我们拥抱在一起,一跃跳进幽暗的海中。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奔跑在深夜的乡间小路。明明感觉很好,但跑在千鹤身前的她究竟是谁,却始终也搞不明白。
(待续)